白色錦衣滿身絲羅的女子,立在門外的月光中,偏轉着半邊臉,調整出最好的角度,確實是含淚的,卻誠然楚楚,惹人憐愛也是自然的,但卻早已經不是少女了。
最起碼也是少女她大媽。
棺材裡那個人走出來,這人着一身麻衣,五官輪廓深,卻氣質文秀,頗有幾分翩翩之態,但眉間皺紋濃密,眼下眼袋青黑,神情總透着三分疲倦之色。
說起話來卻聲音沉厚,仿若胸腔裡放了三個音響,共鳴嗡嗡,聽得人頭暈腦脹。
不過這把雷霆般的嗓子,說出來的話卻是柔和的,“瓊兒,無妨,鳳酈不會計較的。”
那個一把年紀的瓊兒便破涕爲笑,柔聲道:“師兄,您真好。我知道姐姐不會計較,不過還是要向她賠不是的。不然我這心裡過意不去。”
那男子點點她,道:“你啊……一直這麼好性兒。”轉頭道:“鳳酈,你便直接說原諒了她吧,省得她又要總放在心上,輾轉難眠的。”
屋子裡只有四個人,他轉頭,對着的是牆壁。
堅硬的牆壁忽然無聲無息地軟了下去,像一攤稀泥嘩啦啦地便瀉了,唯有牆上那一幅扎染,完整無缺地落下,落在一雙雪白的手中。
牆後,端端正正坐着一個女子,紅色布衣,樣式簡樸,襯上她端麗的眉眼,和眉間那道若隱若現的火焰紋狀,卻總讓人想起新嫁娘。
她接住了那幅被砍破的扎染,低頭看了半晌,淡淡道:“這幅扎染是當年你我定情之前,同遊峒山,高價從一戶人家那裡買下的傳家之作。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那男子微帶不耐地道:“是嗎?宣瓊她不是故意的。”
宣瓊也顫聲道:“姐姐我不知道……我……”
紅衣女子慢慢將扎染疊起,收進自己懷中,道:“不知者不罪。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男子便露出笑意,點頭道:“你近些年越發知書達理,懂得收斂脾性。不錯。想必和瓊兒常在一起,也得了她的教益。”
紅衣女子不說話,半晌,慢慢點了點頭,道:“也是。”
宣瓊便笑得羞澀。
三人雖然自顧自說話,但所處位置偏都是出口,且三人嬉笑如常,但外放的氣息濃厚如鐵,尋常人能被壓閉氣。鐵慈和飛羽在這種情形下無法逃,乾脆也就站那看戲。
鐵慈輕聲對飛羽道:“這一段情節,你瞧着有何感想?”
飛羽瞧得挺有意思模樣,忽然聽她這一句,不禁一怔,道:“什麼?”
鐵慈凝視着他,面上喜怒不顯,緩緩點頭,“哦,不覺得啊。”
飛羽一時茫然,但福至心靈,心頭電光一閃,道:“啊,不是,我覺得,這三人之間相處奇異,男子不公且無情,穿白衣的女人虛僞造作,兩人合起來欺負那個穿紅的。”
鐵慈凝視他半晌,心想很明顯並不覺得,也是時代特色沙豬一枚,但好在夠聰明,還能挽救。
要知道她看這三人相處,看得拳頭都硬了,要不是明白了對方身份,不敢輕舉妄動,恨不得上去敲那兩人的腦袋。
不過受害人自己好像也沒那個意願呢。
她輕聲道:“不知你聽說過三狂五帝沒有。”
飛羽嗯了一聲道:“知道。雷狂歸海生、醫狂景緒、毒狂景絕;帝……那幾個不清楚,但我知道其中有個女宗師,人稱帝炎,名字叫什麼不知道。”
“叫池鳳酈。五帝裡的唯一女性。和雷狂歸海生是結髮夫妻。”
飛羽目光調往場中。
“像是她,但是傳說中,池鳳酈練赤陽功,受功法影響,性烈如火。如今瞧着,倒像那火已經滅了似的。這就奇怪了,赤陽功如火之灼,行動者時時燥熱,若不發散出來,必將內戕。所以只要赤陽功還在,那性子就好不了,她是怎麼能做到功法和性格相悖的?”
“也許年紀大了,琢磨多了,脾氣就端穩了。瞧她現在,菩薩似的。”
“歸海生出身名門,不過師門最有出息的就是他,另外他有一個師妹也挺有名的,倒不是武功,而是這位師妹一直在他身邊,爲他出謀劃策,爲他主持內外事務,哪怕在他和池鳳酈成親後也未曾離開。她修煉極寒法門,喜愛梅花,以冰清玉潔,端莊自持聞名江湖,號稱梅魄芳主。”
“媒婆坊主?”
鐵慈險些笑出來。
飛羽又道:“就這三位?倒對得上。冰清玉潔?端莊自持?怎麼,天真的江湖人還真以爲這位師妹在師兄身邊跟了多年,兩人都守身如玉毫無苟且?歸海生明明很有豔福……”一轉眼看見鐵慈眼光,立即正色道,“什麼玩意,左擁右抱,曖昧不清!”
“你們男人,不是覺得三妻四妾是尋常麼?何必僞作憤慨呢?”
“是尋常事兒,最起碼我爹我哥們都這樣。”飛羽笑道,“那麼,你肯麼?”
“我?”鐵慈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可是問了個好問題,我本來還糾結着要不要三妻四妾,你這麼一說,我倒安心了,回去就安排上。”
飛羽凝視着她,嗤笑:“寶貝兒,你面具已經自己扒了,還當自己是盛都豪門公子哥兒呢。”
鐵慈意味深長地道:“這就不勞閣下操心了。”
她偏過頭,不再說話,飛羽隱約察覺到她情緒有變化,瞟了她一眼,又一眼,湊過去道:“你先前救了我兩次呢……歸海生出手那麼快,你是怎麼察覺棺材中的人是他的?”
“棺材中的人不是他。”鐵慈淡淡道,“先前那裡響過一聲,那一聲就是他扔了棺材裡的屍首,自己坐了進去。我隔着屋頂看見了。”
“說到這個,我一直都想問你,尋常人也有能擁有天賦之能的,但是頂多一項,你卻好像有好幾項,你該是什麼出身?入朝的世外仙門?”
“你怎麼不猜我是皇族?”鐵慈一笑,“鐵氏皇族,不也能擁有多項天賦之能麼?”
“說真的,我猜過不止一次,我連你是皇太女都想過。”
鐵慈心中一跳,下意識“哦?”了一聲。
飛羽將她這反應看成驚訝,笑道:“奇怪嗎?你的出身行事,以及很多事,很難讓人不想到皇室。”
“那爲什麼又否了?”
“鐵氏皇天賦異能頂多不超過兩項,而且多是雞肋。畢竟享有了人間至高權柄再享有強大天賦這事兒不符合天道平衡。而且誰不知道鐵氏皇族天賦之能必定在十二歲之前開啓。我初見你時,你哪有天賦之能,不然當初李堯炸獄,你也不至於爲了救他女兒傷成那樣了。”
“或許會有例外呢?”
“沒有例外。”飛羽斬釘截鐵地道,“我遇見過一個絕對可靠的人,他曾經親自查看過鐵氏皇族的體質。說鐵氏皇族的天賦之能比常人純正,生來就有,隨時日增長顯露,就好比孩子到時候便會長牙,便會吃飯喝水一般。十幾年還沒出現,那就是血脈未帶,絕無希望。”
“你就這麼信他?”
“如果你知道他是誰你也會信的。”
鐵慈默然。
確實,鐵氏皇族天賦之能者算是多的,但生來就有不同處,兩三歲就會有明顯端倪了。歷朝歷代,從無十二歲之後再開啓的。
自己爲什麼能例外?
飛羽不以爲意地轉開目光。
否掉她的太女身份,自然還有別的原因。
比如他就知道,皇太女先天有疾,不能練武,武功越精深死得越快。像十八這種武藝,早就該死十八回了。哪還能越來越強。
所以外頭傳言皇太女武藝高超,他都一笑了之,不過是皇室給繼承人臉上貼金罷了。會一點花拳繡腿,就吹成絕世高手。
他所知道的這兩個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所以便縱有一些疑惑,很快也便散了。
“皇太女是個廢物不更好嗎?”他笑,“不然,各藩各國怕是睡不着了。”
鐵慈看他一眼,深以爲然。
他們這邊交談了幾句,那邊也對話完了,隨着池鳳酈收好扎染,宣瓊眼底掠過一絲笑意,先看了鐵慈一眼,道:“看你先前出手,你似乎早就知道我們有三個人。”
鐵慈先前除了用銀票逃過頭頂歸海生的出手,玉筆還同時對付了宣瓊和池鳳酈,才躲過了當時三個人的夾擊。
鐵慈示意這屋中陳設,道:“神像也好,屋內的各種裝飾也好,都呈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一個人是很難同時喜歡完全對立的風格的,所以我猜高人有三個。”
宣瓊笑贊:“很聰明呢。”
她又轉向飛羽,上下仔細看了看,笑道:“小郎君雖然黑了些,長相尚可,難怪萍兒會看上。既如此,就留下來陪着萍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