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殺王(三)

楊上虞嗜詩文,也酷愛收藏兵器,尤其愛那些有典故的兵器,在豐京時就收藏甚多,後來在泰和安定下來,就乾脆將這些個寶貝搬了過來。

這次能答應季初陽開庫,是因爲季初陽答應他,等日後功成,讓他在小樂國兵庫裡隨意挑選……

這日,查日蘇的左右小將,斯郎和納哥照例到處閒晃——鬼蘇軍可在營中各處隨意走動,無意間聽到小樂士兵閒聊:“聽說楊上虞將軍要開武庫,將藏品盡數贈送給鬼蘇部將……”

“他們可真幸運,聽說楊將軍的藏品都是世上絕無僅有的。”

“可不是嘛,只是給他們也是浪費,你看他們的兵器有幾樣能拿得出手的,只會用蠻力。”

“那不一定,如果有好的武器,說不定更厲害了呢。”

“是每個人都有份嗎?”

“哪兒能啊,他們那麼多人,楊將軍哪裡有那麼多藏品?”

“那怎麼分呢?”

“可能是按品級,或者先到先得吧,誰知道呢,反正沒咱們的份兒。”

……

武庫就在軍營中,斯郎和納哥摸索着走進去,就被震驚了……

他們本出於好奇,想看看武庫長什麼樣子,沒想到來到跟前,輕輕一推,門竟然是開着的——索性來個不進白不進。

武庫裡未設窗,只有幾盞昏黃的燈在他們走進時搖曳了幾下,二人看着在暗光裡猶熠熠生輝的各式刀劍,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彷彿破銅爛鐵。

軍人哪有不愛兵器,兩人兩眼放光!

突然庫門傳來響動,二人立即隱藏了起來。

胡禮帶着令寧走了進去,令寧看見那幾盞搖晃的燈皺眉道:“我們不是第一個來的嗎?怎麼燈已經點上了?”

胡禮笑道:“是楊將軍吩咐人提前點的吧,要不然咱們怎麼好好品好好看呢?”

令寧打消疑慮,看着一排排陳列的兵器,分別用講究的花紋托架託着,在旁邊放着一塊塊牌子,寫着兵器名稱和生平事蹟。

——先不說兵器如何,光這份仔細講究,就足見主人的心思。

二人邊看邊留意尋找着柳生劍。

“令相公藏得好深……”胡禮拿起一柄短劍,狀似漫不經心突然道。

令寧動作一頓,看向他道:“何意?”

胡禮笑道:“方纔在大營口,令相公要不是差點拔出劍,我都沒注意到令相公其實平時也是有帶劍的。”

令寧走到一柄大刀跟前,端詳道:“令某一介布衣,草草苟活,你不是沒注意到劍,而是沒注意到我這個人而已,怎麼能叫藏呢?”

胡禮走近他,道:“令相公怎麼能這麼說呢?公主不止一次說過,相公之纔可堪大用,不應湮沒於小打小鬧上。”

令寧嗤笑:“是嗎?難得初陽公主能給這麼高的評價,只怕她的心思不在我吧?”

胡禮作疑惑狀:“令相公何意?”

令寧直視他:“她什麼打算你自然清楚——相比於她,我的確在小打小鬧,只可惜我清楚她的算計卻無能爲力,無法勸大王擦亮眼睛!”

胡禮扯了扯嘴角:“令相公怕是對公主有誤會,公主對鬼蘇王禮遇有加,又對貴方將士特殊相待,怎麼?令相公還不滿意嗎?”

“我滿不滿意不重要,大王滿意就行了。”

“聽相公這語氣,狀似對鬼蘇王不滿?”

“你不是帶我來選劍嗎?打聽這些做什麼?”令寧終於不耐煩。

“隨便聊聊而已,你我雙方溝通甚少,以至於格外生分,令相公太敏感了……我見鬼蘇部將多豪爽,不知這麼長時間,令相公的性子,跟他們合不合的來?”胡禮繼續跟在他身後他。

“我何須跟他們合得來?”令寧冷聲道。

“哦,不相合,如何跟他們共事呢?”胡禮奇道。

令寧回身冷笑:“你不必費心打探了,我既然能讓查日蘇聽我的,自然有我的本事,用得着跟你說?”

胡禮忙稱是,又道:“但聽相公方纔話裡的意思,鬼蘇王好像最近不怎麼聽你的了,那該當如何呢?”

令寧憤而止步:“你主子讓你來到底要做什麼?”

胡禮諂媚一笑,拿起身邊托架上的一把劍,雙手遞上道:“還能做什麼,左不過送上一把好劍,巴結巴結令相公……”

令寧拿過抽出劍一看,果然見靠劍柄的劍身上用小篆刻着八個字:雅風平仄,紅塵起伏。

是柳生劍沒錯了!

他毫不客氣地將劍收起,卻冷目對胡禮道:“居心叵測的一對主僕,查日蘇不聽我的,早晚死在你們手上。”轉身出去。

胡禮在他身後道:“令相公對我們主僕有不滿,可別牽扯上鬼蘇王,他待您不薄!”

令寧聽他這麼莫名其妙的話頓了頓腳,但不想跟他再費口舌,依舊快步走出兵庫。

胡禮嘴角揚起一抹笑,餘光看了黑暗角落裡一眼,也走了出去。

……

這夜,查日蘇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身體燥熱難耐。

之前帶着的兩個女人在自己被季越打敗後,就憤而殺之了,這泰和城的女人雖長得好,但嬌俏有餘,風情不足,久而久之就索然無味了。

在他看來,女人最重要的還得是那份嫵媚風情,比如,季初陽身邊的那個賀一娘就很不錯,很知情趣,特別是最近幾天,還對着他一個勁兒拋媚眼……

想入非非間,突然餘光瞥見窗戶外面出現了一個身影,查日蘇立即翻身起來,見月光下,那剪影高髻雲鬢,脖頸修長,不正是自己正想着的賀一娘嗎?

那身影彷彿知道查日蘇在裡面看着自己,吃吃笑了兩聲,轉身走開,查日蘇一陣激盪,打開門就追了出去。

但那身影跑的飛快,轉眼就到了查日蘇住的主營門口,還不忘停下來回頭衝查日蘇笑,查日蘇想都沒想就追上去了。

主營外面是一片荒地,平日裡最爲將士們的訓練場,再往左去,則是一片竹林。查日蘇追出來不見賀一孃的身影,料定她去了竹林,一想到美人即將入懷,當下顧不得其他,便徑直鑽了進去。

密密麻麻的竹子在月光下陰影斑駁,甚有些靜謐詭異之感。

查日蘇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心想自己此舉有些大意,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忽見竹影深處,賀一孃的身影孑然而立。

查日蘇慢慢向她走去,眼看就要碰到她了。

突然背後嗖的一聲,查日蘇本能地迅速閃身身,堪堪躲過射過來的箭,卻見更多的箭從四面八方出來穿插而來……

查日蘇急忙抓過身邊的“賀一娘”擋箭,觸手一摸,這哪裡是賀一娘?分明是快披上外衣的木頭!

他此刻真正後悔自己魯莽了,一邊折下一根竹竿抵擋飛箭,一邊想起令寧前幾日剛說過的話……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四周算是手,饒是查日蘇驍勇蓋世,一番抵禦下來,身上已有好幾處箭傷。

他觀察着這些箭的方向,突然在躲過一撥流箭之後,對準一個方向將手中的竹竿猛軋過去,只聽一聲慘叫,查日蘇便快速朝那個缺口跑去。

身後的箭越來越少,就在他打算回去之後乘夜反擊、殺了季初陽時,腳下突然一輕。

等回過神來,自己竟一隻腳被倒吊着升起來數米高,地面上則走出來幾個身影。

雖然倒着,但他清楚的認得這幾個人:樓牧,楊上虞,季初陽身邊的李應和胡禮……

樓牧揚起脖子衝查日蘇喊道:“鬼蘇王,上面的感覺如何呀?”

查日蘇冷哼,突然腰間用力將身體蕩起,兩手抓住吊着自己的繩索,竟硬生生扯斷了,然後平穩的落在衆人面前……

樓牧等人顯然吃了一驚,回神過來不約而同齊上陣,將查日蘇困在中央。

李應原本是來觀戰的,沒想到這查日蘇真麼生猛,只得也加入圍攻中。

但一番近搏下來,李應發現,這個打法,就算再加上兩倍人,也不見得是查日蘇的對手,此人個頭雖高卻行動敏捷,四肢如銅牆鐵壁般刀槍不入……

李應向幾人使了個臉色,示意注意查日蘇的雙臂。

找準機會,他和胡禮二人設法一人困一條查日蘇胳膊,楊上虞樓牧會意,二人一劍一刀同時出擊,齊齊砍掉查日蘇的雙臂……

一瞬間血如泉涌,四人紛紛向後退,卻對這查日蘇也確實佩服起來:轉瞬間斷兩臂,卻未見他吭一聲,反而雙目越發惡毒暴戾。

樓牧喝道:“查日蘇!你死到臨頭,別再掙扎了!”

查日蘇不語,只赤紅着眼睛咬牙切齒地盯着他任憑將肩血如泉涌。

僵持中,一陣刀劍劃地的聲音傳來,衆人向着一個方向望去,見月色下,季初陽拖着越王劍,在竹影斑駁中緩步而來。

季初陽站定在查日蘇面前,打量他的狼狽模樣良久:“鬼蘇王,可有想過今日?”

查日蘇:“無恥賤人,竟用這麼卑鄙的手段!”

彷彿爲了讓他聽清些,季初陽又走近一步,道:“一年前,我父王、數萬小樂將士死在你手,其後你敗於我兄,他宅心仁厚留你姓名,而今,你不知好歹、目無尊卑,縱容手下姦淫擄掠,將和我兄長的盟約也拋擲腦後意圖謀逆!查日蘇,你是我的仇人啊!你還期待我用什麼高尚的手段對付你嗎?”

查日蘇原本半跪在地上,見季初陽湊過來,突然起身發力往前撲,想一口咬掉季初陽半張臉,樓牧四人想阻擋已來不及……

危急時刻,季初陽後閃一步,咬緊牙關,反手將越王劍打橫向查日蘇劃去, 鋒利的劍刃頃刻劃過查日蘇的喉嚨,滾燙的鮮血濺在季初陽的臉上身上……

查日蘇也慢慢倒地,沒了聲息。

李應一劍劃下自己衣袍一角,遞給季初陽,季初陽在一棵竹子旁坐下,顫着雙手慢慢擦着臉上的血。

害怕嗎?更多的是解脫吧!從查日蘇帶給自己的壓迫之感中解脫,她突然發現,殺人竟也這般釋壓……

“公主,現在嗎?” 看着一動不動的查日蘇,樓牧問道。

“幾時了?”季初陽問。

“寅時了……”樓牧道。

“……按原計劃!”季初陽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道。

……

令寧這幾日總是睡得很死,這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小時候,和弟弟妹妹們坐在船上,清澈見底的河裡,小魚游來游去,小船搖晃着,放在船頭的鮮花香氣四溢。

突然妹妹指着一個方向說:“哥哥,你看,要下雨了……”他剛擡頭,就有一滴雨落下臉上,接着第二滴,越來越多,他心想,這雨怎麼有股腥氣?

緊接着,他感覺有點呼吸不了。

奮力掙扎睜開眼睛。

此時天已大亮,視線模糊間,感覺自己身上壓着一個人,由於離得太近,他看不清這人長相,卻異常沉重,他用力推開那人,搓了一把臉想清醒一下,腥味更濃,一看竟然全是血!

再看向那人,令寧僵在那裡……

只見查日蘇雙目圓瞪,嘴巴大張,一道深痕劃過喉嚨,從裡面流出來的血大多凝固,但還有少量慢慢往外滲着。

雙臂……雙臂處一片模糊,而兩條臂膀,則在五步開外的地方各自躺着……

令寧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內心,悲傷?震驚?憤恨?方一張口,就乾嘔了起來。

果然,季初陽下手了!

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快速地想自己怎麼在這裡?自己爲什麼還活着?沒被殺的意圖是什麼?

突然,聽見身後方向傳來一陣叫喊:“在哪裡!”

令寧回頭一看,只見斯郎帶着鬼蘇部將衝了過來,令寧看着自己被扔在地上的滿是血的柳生劍,再看看查日蘇,瞬間就明白自己爲什麼沒被殺了!

他抱着鬼蘇部將對自己還有一點點信任的想法,設法去解釋。

但他們看到自己的首領殘缺不全屍體的時候,一切解釋都被仇恨憤怒淹沒,斯郎雙目充血瞪着令寧道:“不是你?你早就對大王不滿了!在兵庫中你說過,你氣大王不聽你的,你早就想殺了他是不是?”

令寧聞言僵立,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他自認爲一世聰明,沒想到卻被人算的團團轉,他邊笑邊說:“查日蘇啊,你看,我沒說錯吧,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善茬,她不僅算計了你我,還能讓你精心栽培的部將日後乖乖聽她的話!你說,你蠢不蠢,哈哈哈,我也蠢……”

斯郎等人不知道他在胡言亂語什麼,惡狼一般蜂擁而上,打算將令寧亂刀砍死。

令寧卻不想就這麼窩囊的死,舉起柳生劍,擊退幾個鬼蘇部將,轉身逃亡竹林深處。

季初陽!戰場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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