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馬市。
千辛萬苦逃出來的季初陽三人不得不又返回靜安城中買馬。
灰頭土臉,面黃肌瘦,倒也不擔心被那易千金極其手下認出來。
“幾位來瞧,這可是小樂丘原馬場出的馬……”
季初陽留了意:“哦?你這兒還能買到丘原的馬?”
丘原是小樂軍馬場。
那賣主來了精神:“呵,姑娘一看就是行家,不瞞您說,丘原馬在靜安縣就我這兒能買到!”拍了拍馬屁股:“您看這身形牙口,是真的好,跑起來又穩又快!就連小樂季國主,也是前兒騎着丘原馬去洪會替父報仇去了!”
“季國主替父報仇?”季初陽敏銳問道。
“喲!您還不知道呢吧?”那賣主道:“原先的季國主戰死沙場,新任的國主率兵殺仇去了……三四日前,剛經這兒去了洪會!”
季初陽眼前發黑,站立不穩,都新任季國主了,那麼父王戰死沙場的消息,是確定無疑了……
“喲!姑娘怎麼了?”那老闆被嚇了一跳。
“沒你的事,給我三匹馬!”賀一娘付錢領了馬,帶她們二人快速離開了馬市。
……
靜安縣郊。
季初陽坐在河邊出神。
賀一娘拉着靈歌在離她十步之遙的地方等着。
喪君又喪父,誰能不悲傷?這種時候,不管什麼樣的安慰都無濟於事……
可是,逝者已矣,生者還得繼續活着。
尤其是逝者大仇未報,且細思其中必有蹊蹺……
“譁!”
二人看過去,季初陽狠狠將馬鞭往河水中一抽,起身向二人示意上馬。
“去哪裡?”賀一娘凝視季初陽。
“不是去洪會?”靈歌莫名其妙看了賀一娘一眼,想了想又問:“難道是回尹都?”
“不!”季初陽翻身上馬,馬鞭向北一指。
“去豐京!”
賀一娘面露欣慰,雖然悲傷大過天,但這個人,到底始終是理智、甚至睿智的。
——不管國主死因爲何,但新任國主季越已經去替父尋仇了,她們再趕過去,非但無濟於事,反而還會添亂,而國主之所以身死戰場,究其根本還是在大昌、萬福年……
萬福年對季國主、對小樂如此放肆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爲季賓被扣押宮中?
只要季賓還在萬福年手中,季家和小樂將永無寧日!
“要麼救出二哥!要麼殺了萬福年!”季初陽陰狠道:“最好能一舉兩得!”
馬鞭一揚,踏塵北上。
……
豐京,皇宮。
季賓在御花園一角,企圖將自己和從長清殿傳來的恭賀喧鬧之聲隔絕。
——自己的父王身死不足一月,樑太后和萬福年就張羅着給十四歲的皇帝李晉容娶親了……
美其名曰:國運不順,娶親沖喜……
此刻,他無比懷念在家裡的那些日子,無比想念親人。
小樂王室,那個更像是家的地方,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沒有這裡的勾心鬥角,你死我亡!
可是家裡的那個主心骨,已經不在了……
越是思念,也讓他越明白一個事實:如今父王走了,大哥再赴南域,自己再怎麼不濟,也要擔負起護衛家人、護衛小樂的責任……
至少,不能因爲自己連累他們。
可,能想什麼辦法呢?
自己四兄妹,除了小弟成獻尚年幼,大哥季越果斷能幹,妹妹初陽聰慧多智,至於自己,非要說憂點,頂多算得上個宅心仁厚……
自責入神,不經意間一擡頭,卻見那沈園立於不遠處,懷裡抱着一團東西,不知站了多久……
年輕,沉穩,幹練。這是季賓來到宮裡對這位掌鹿監少掌使的第一印象,但知道他的種種輝煌事蹟後,這種好印象變成了從心底的牴觸和厭惡。
——據說自沈園進宮以後,一個月內,就在太后和皇帝眼皮底下將宮人清洗了個遍,全部換上了萬福年自己的人——包括水洗和血洗……
慶幸的是,現在爲止,他倒是沒找自己的茬。
見季賓看向自己,沈園目光閃了閃,走近了些。
“賓王子……”
“何事?”沒像往日一般打起精神應付他。
“您的氅衣落在瓊華殿了……”萬沈園說着將懷裡的東西遞了過來。
季賓一愣,想起那夜,自己聽到噩耗失了神智,哪裡還會想起衣服?
“多謝……”拿過衣服,卻發現另頭被沈園攥在手中,季賓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見沈園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季賓想起了那晚唯一在身後扶了一把自己的人……
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抓過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
長清殿,令季賓意外的是,少年皇帝大紅喜服還未脫下,就四仰八叉、毫無儀態地躺在龍牀上。
新婚之日,爲何沒去皇后的寢殿?
殿內的人已被打法光,只留下太監順祿。
“賓王子,陛下等候多時了……”見季賓進來,順祿小聲道。
季賓忙上前,準備屈膝下跪,卻聽李晉容似呢喃似的低語。
“父王在此殿駕崩,朕在此殿接過社稷重任,在此殿成婚……”他忽地坐起來,帶着一股酒氣。
“你說……如今朕成婚,就代表成人了,他們會放手嗎?”
兩頰微紅,雙目迷離,顯然是醉話。
——卻也是心裡話,想必這也是他痛快答應樑太后,娶她的侄女爲皇后的原因……
他們是誰?放什麼手?
季賓自然心知肚明。
“陛下……”
季賓本意欲說幾句不痛不癢安慰的話,但在看到少年皇帝滿懷期待又迷茫的目光時,話到嘴邊,又換了說辭。
搖頭道:“怕是不會……”
李晉容有些意外,要知道平日裡,季賓面對自己的問話只會嗯啊,這還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肯定的回答。
酒醒了一半,示意季賓繼續講。
“自古以來,權力如同猛獸,會吞噬一切人和事,如今‘他們’即將馴服這頭猛獸,此時放手,豈不反被猛獸吞噬?”
“……這頭猛獸,只有一人堪擁有,那就是皇帝!”李晉容一拳砸在龍牀上:“其餘覬覦權力者,皆是亂臣賊子!”
季賓心中一寒,他這是將自己的母后也算在內了……
“你今日既肯說這些,想必是有了想法?”李晉容起身,目光灼灼看着他。
“……陛下說得沒錯,不管是小臣還是小樂,如今能依靠的人只有陛下了……”季賓跪地,懇切道。
李晉容很開心,忙扶起季賓。
“愛卿快請起,說說你可有計策助朕奪回權力?”繼而又保證道:“若有那一日,朕定當厚待於你,厚待小樂!”
季賓突然憐憫起面前這個少年來,身邊全是自己的親人、近臣,卻比誰都孤獨,看似至高無上,實則被關在籠中,否則不會因自己的一句投靠的話,就高興不已……
然而季賓要的就是他的這個承諾,他安下心想了想:“小臣聞言,先帝駕崩之時,曾將陛下和社稷託付於三位大臣?”
李晉容聞言直搖頭:“是啊,代王叔,散丞相……還有一位心腹大患萬福年!”
“如今散丞相亡故,想要制衡萬福年……陛下不想試試代王殿下?”季賓觀察着李晉容的臉色道。
果然,李晉容沉默了。
季賓見狀道:“其實……臣一直有個疑問,代王手握重兵,在朝堂上舉足輕重,尤其他還深得先帝信任,爲何陛下從未將他考慮在可用之人範圍內?”
“……離權力越近,有些人的野心就越容易被助長!”李晉容想到父皇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將自己的叔侄兄弟這些王爺拉進朝堂鬥爭中來。
季賓嘆:“放眼望去,如今朝堂百官,姓萬者已過半,陛下覺得,現在有沒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李晉容不言。
“陛下若想拿回權力,不可能一味蟄伏,勢必有跟萬福年撕破臉的那一天,等他注意到了陛下,還會維持表面和平嗎?”季賓進一步道。
卻在心裡只叫苦,這一番勸說,可謂二十年來,自己才學智慧大發光的一刻,若還說不動他……
終於,李晉容將他的話權衡再三,艱難地下了決心,道:“人心隔肚皮,即便這樣,我們應當先試探其心意,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