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被雨淋溼的小狗...)

姜稚衣到嘴邊的下一句質問驀地頓住, 木然地看着元策,輕眨了兩下眼。

因習武常年氣息沉穩的人此刻胸膛微微起伏,下頜繃成硬邦邦一線, 整個人像一張被拉緊到極致的弓。

半晌過去,姜稚衣結結巴巴開口:“你莫、莫名其妙……!誰喜歡人會把她當、當犯人一樣軟禁起來?還拿綁手腳威脅她?”

這話說的, 和話本里強搶民女去做壓寨夫人的山賊有什麼分別?簡直不可理喻!

姜稚衣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見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動不動, 目光輕閃着緩緩挪開視線:“……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驚蟄,穀雨, 我們走!”

說着輕一招手,帶着婢女出了茶樓。

留下口乾舌燥的人獨留在雅間,沉默許久,拿起姜稚衣那盞茶,仰頭一飲而盡。

坐着馬車回到沈府內院, 姜稚衣忐忑地在屋裡來回踱着步。

老天開眼爲他送來裴子宋——分量足夠重,卻又並非因公差來此, 所以行蹤未被提前獲悉,若連裴子宋都幫不了她,她的自由怕是無望了。

兩名婢女也在一旁憂心地竊竊私語。

穀雨:“驚蟄姐姐,沈少將軍不會當真連相國的信件都攔吧?”

驚蟄搖搖頭:“應當不會,郡主留了情面,只說因鬧不愉快想回京退親,若沈少將軍爲這麼一封信大動干戈,反倒可能暴露他對這樁婚事別有目的, 於他是不利的……”

話雖如此,主僕三人還是緊張得坐立難安。

直到天色漸暗, 臨近掌燈時分,一陣悠揚的琴聲隱約傳入耳中。

姜稚衣正踱累了步坐在美人榻上歇息,一下子站起來,讓兩名婢女打開門窗,探身出去仔細聽了聽,的確是那首《俞伯牙悼鍾子期》。似乎是從沈府後院的方向傳來。

姜稚衣立馬匆匆忙忙趕了過去,走到後門附近,與一雙烏皮靴狹路相逢。

一擡頭,看見同樣循聲而來的元策。

兩道目光一道焦急一道陰沉,在空中電扇雷鳴般交匯,一瞬過後,姜稚衣一提裙襬,飛奔向後門。

元策大步上前,三兩步便追上了人。

聽身後人甚至都沒用跑的,便如此一步頂她三步,姜稚衣急得一個趔趄,腳下在臺階一絆。

元策人剛越過她,眉心一跳,一個回身一把扶住了人。

姜稚衣踉蹌着抓緊他的小臂,驚魂未定地擡起眼來:“……我一個文弱女子,你如此這般,勝之不武。”

元策眯起眼:“你一個文弱女子,還會跟人以樂傳情,能耐得很。”

姜稚衣莫名其妙:“要不是你自己當初不想跟我合奏,非讓裴子宋與我同組,何來今日?自作自受,休怪旁人!”“……”

大眼瞪了小眼片刻,兩人各自撇開頭去。

耳聽得一曲終了,再起了一遍曲,姜稚衣焦急萬分,輕咳一聲:“僵持無用,你等我喘勻氣再一同邁腿,誰快誰慢,各憑本事。”

……也不知誰需要跟她僵持,若不是爲了扶她,他八扇門都打開了。

元策沉着氣等在原地,把手臂留給她借力緩勁。

姜稚衣扶着他喘了幾聲氣,忽然一把甩開他的手,快步走上臺階,拔掉門栓衝了出去。

元策低頭看着自己被甩開的手,氣笑着跟上去跨過門檻。

門外並無裴子宋的身影,只有一名女樂師坐在府門前彈奏着一把七絃琴。

面對你爭我搶、彷彿趕集一般衝出來的少年少女,女樂師撥絃的手一頓,愣愣擡頭看了眼元策,又看了眼姜稚衣,抱着琴從地上起身,對着姜稚衣施了一禮:“姑娘,有位公子請奴家給您帶句話,說他不負您所託,請您安心靜候佳音。”

姜稚衣心下大定,鬆了一大口氣,笑着朝女樂師道了聲謝,一看一旁元策轉開了頭,似乎對這個消息頗覺無趣的樣子——

也是,裴子宋的信已送出,他這河西的“天公”自然知曉,大約覺得又沒逮着裴子宋,又聽了句廢話,白與她賽這一場。

不過……他方纔在茶樓反應這麼大,後來當真什麼也沒做嗎?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元策哼笑了聲:“親一日未退,你一日是我未婚妻,你可以寫信給永恩侯,我也可以。”

“……”原是權衡了一番,知道攔截裴相的信反生嫌疑,算盤打到這裡去了。

“隨你怎麼歪曲事實,舅父還能信你不信我?”姜稚衣冷嗤一聲,指指頭頂的天,“天色不早,趕快回去寫你的信吧,不久後的——前、未、婚、夫。”

*

“不不不,怎能寫‘永恩侯親啓’——這樣生疏的稱呼呢?”一刻鐘後,沈府書房,穆新鴻彎身站在書案邊,給元策出謀劃策。

“那寫什麼?”

“一般這種媳婦兒要回孃家,只能討好岳丈的時候,卑職都寫——岳父大人親啓。”

“……”

“您變通一下,就寫——嶽舅大人親啓。”

見元策遲遲沒有落筆,穆新鴻語重心長:“少將軍,您要看清楚形勢,少夫人的信是裴公子代寫,您覺得侯爺拿到信會作何想?那肯定想到您攔着少夫人寫信了。您若不寫點好聽話,如何過了這一關?”

元策沉出一口氣,落下筆去。

穆新鴻欣慰地看着他一筆一劃開始寫信,一面在旁絮絮叨叨:“還有,照卑職看,少夫人今日明明有機會卻沒有揭發您,說明她的確對大公子感情深厚,縱使被您如此對待,也不願看到沈家蒙難——”

元策筆尖一頓:“還用得着你講?說點有用的。”

“您聽下去,卑職是覺得既然少夫人有這份心,說明她是什麼人?”

元策閉了閉眼,冷靜片刻:“對我兄長用情至深之人。”

“……不是卑職說您,您怎麼一拈酸吃味就總是鬼打牆呢,這分明是說——少夫人其實是個心善心軟之人。”

“那怎麼了,”元策掀眼看他,“又不是對我。”

“我的少將軍,這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肯定吃軟不吃硬啊,卑職家裡那位夫人便是如此,每次卑職與她嗆聲,她能急赤白臉提起菜刀來,卑職蔫答答一跪,她就心軟了,所以您與其用強不如用軟,說句大不敬的,您就當自己是條沒人要的狗,多去跟少夫人裝裝可憐……”

元策擰起眉頭:“做不來。”

*

想着裴子宋的“靜候佳音”,這一晚,姜稚衣睡上了恢復記憶以來的第一個好覺。晨起之後,早膳都多用了半碗粥。

驚蟄看她這幾日人都清減了,終於肯吃東西,高興得鬆了口氣,等她用過早膳與她報喜:“郡主,估摸着沈少將軍相信您不會將那秘密說出去了,今兒奴婢起來一看,咱們院裡護衛撤去一多半,只剩下尋常的數目了,還有那個叫三七的小少年給您送來了一隻京巴犬,說是聽說您在長安養了一隻狸奴,可惜此行未能帶來,便讓這京巴犬給您解解悶。”

話音剛落,穀雨抱着一隻身量小小、通身銀白、毛髮光亮蓬鬆的京巴犬走了進來:“郡主,您瞧這狗憨憨的,倒是怪可愛,聽說特意沐過浴纔來見您,乾淨得很,您要不要抱會兒?”

姜稚衣擡頭瞟了眼,輕哼一聲:“背後指不定如何在給舅父的信裡編排我呢,拿狗做什麼封口人情?再說了,知道我養貓送什麼狗,拿下去!”

“汪嗚——”一聲顫巍巍的狗叫聲響起,似是知道自己不討主人歡心,那京巴犬一臉悲慼地轉頭看着穀雨。

穀雨輕撫着懷裡的小京巴,有些不捨地遲疑起來。

驚蟄給她使使眼色示意拿下去。

兩人本是想着郡主在這兒當真太悶了,只要能給郡主逗樂子,哪怕是“敵人”送來的也無妨,但郡主不喜歡,只會看着更來氣,那不如退回去。

穀雨:“可三七已經走遠了,奴婢該將這狗送去哪裡?”

驚蟄:“讓它自個兒先去庭院待着,傳信請人來接就是,送遠點,別惹着郡主眼。”

穀雨應聲送狗出去。卻沒想到這一送,眼是惹不着了,耳朵卻還惹着。

這小京巴個頭不大,嗓門卻不小,一上午時不時在庭院裡可憐巴巴汪嗚一聲。見姜稚衣不耐,接狗的人又遲遲不來,穀雨只好狠狠心,乾脆把狗送出了院子。

耳根清淨下來,元策白日又不在府,午後,等姜稚衣睡足午覺,兩名婢女便拉着她去庭院裡散步,曬曬三月裡的日頭。

可惜天公不作美,散步到一半,天陰了下來,眼瞧着是要落雨了。驚蟄和穀雨只得攙着姜稚衣回去,趕在下雨之前進了屋。

雨說下就下,不光下雨,連帶着還打起了春雷,天一擦黑,驚蟄便忙着點起屋裡的燈樹,將屋裡照得燈火通明如白晝。

穀雨在一旁幫忙,一面訝異道:“怎要點得這麼亮?”

“郡主怕雷,幸好有這些燈樹,不然還得出去尋蠟燭。”

兩人說着一回頭,看見姜稚衣歪歪斜斜倚靠着美人榻,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麼。

驚蟄:“郡主怎的了,可是還怕?”

穀雨忙拉過驚蟄,壓低聲道:“驚蟄姐姐有所不知,上次打雷天的時候,沈少將軍揹着郡主翻山去驛站,郡主可能想起這事了,咱們這時候還是不多嘴吧。”

驚蟄看了眼姜稚衣,回身繼續點燭去了。

恰此刻,外頭忽然響起陰魂不散的一聲——“汪嗚……”

姜稚衣從什麼心事裡回過神來,擡起眼:“是我聽岔了嗎?不是說那狗送出院子了,怎的還在叫?”

“奴婢是送出去了呀……”穀雨也是奇怪,連忙打開窗子望出去。

這一望,竟見那隻小京巴孤身一狗趴在露天的天井,被雨淋了個透溼,正蜷縮着瑟瑟發抖。一旁分明有避雨的廊子,這狗傻里傻氣,居然也不挪個步子。

穀雨忙將外頭的情形告訴姜稚衣。

姜稚衣起身走到窗邊一看,蹙起眉頭:“說了讓人來接,怎麼這個時辰了還沒接走?”

穀雨揪着一顆心:“郡主,這狗被送過來又退回去也怪可憐,咱們要不先把它接進來避避雨吧,終歸狗是無辜的。”

姜稚衣揮了揮手,示意她去。

庭院裡,一腳跨進來的元策剛好瞧見穀雨出來抱狗的一幕。

穆新鴻在他身後給他打着傘:“您看,少將軍,卑職就說,這狗一日之內必定能獲郡主芳心,少夫人這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狗都懂了,您還不懂嗎?”

元策冷着臉偏過頭,緩緩看他一眼。

穆新鴻一怵:“是卑職失言,卑職這就下去領倆軍棍,這傘就留給……”

“還留什麼留?”元策涼颼颼打斷了他。

“啊?”

元策沉出一口氣:“拿開你礙事的傘。”

穆新鴻一愣之下反應過來,這是要效仿“前狗”了,立馬把傘挪開。

這一挪,預想中的傾盆大雨卻不曾降下,頭頂只落下稀稀拉拉幾串雨珠,片刻後,連這稀稀拉拉的雨珠也沒了。

兩人站在雨裡一擡頭——

雨停了。

“……”

眼看着烏雲散去,風平浪靜的天,穆新鴻乾笑着打圓場:“少將軍,行軍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今夜似乎天時不合宜……那就下次吧,反正如今已經知道訣竅了,何愁下次不成呢?”

“我要打仗,就沒有什麼天時不合宜。”

“您打仗的確是下雨有下雨的打法,不下雨有不下雨的打法,實在不行逆着風也能打,可這種時候沒雨怎麼硬淋,您總不能讓老天再給您下一場……”

“去拿桶水來。”

“……”

同一時刻,臥房裡,等兩名婢女拿絨毯將那隻京巴犬擦乾,姜稚衣眼瞧這狗眼巴巴仰頭望着她,汪嗚汪嗚地叫,彎身把狗抱了起來,嘆了口氣:“你說你也是倒黴,攤上這麼個把你送來就不管了的黑心主子,等下次見到他,你就咬他,知道嗎?”

小京巴毛髮被打溼,露出粉嫩嫩的肚皮來,汪嗚一聲靠進她懷裡,也不知聽懂沒聽懂。

……算了,這狗太小了,估計也咬不動那個能一下繃斷十圈布條的惡徒。

正想着,篤篤兩下叩門聲響起。

忙着收拾狼藉的兩名婢女一擡頭,看見落在房門上的那道頎長人影,請示一般望向姜稚衣。

“開門吧,讓他把狗帶回去。”姜稚衣努努下巴。

穀雨上前一把拉開了門。

姜稚衣擡起眼剛要開口——

看見了今晚第二隻從頭到腳淌着水,頭頂還冒着一絲寒氣還不知熱氣的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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