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跖是個極驕傲的人,他早年在大野澤落草爲寇,麾下從卒九千人,橫行東國,侵暴魯、宋、曹、衛等諸侯。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也算一方豪傑,自以爲天下無敵。
直到被趙無恤帶着武卒幾頓胖揍後,他那顆桀驁不馴的心才稍微安分,勉強屈尊其下。
可這幾年下來,盜跖的武運又開始昌隆起來,先是在濟水、濮水、午道追得齊國商賈雞飛狗跳;又在大河上給齊國陳氏製造麻煩;前年的宋之亂中,他更憑藉一支奇兵立下大功。當然,在那裡他也碰上了這輩子第二個心服的人,便是在草澤中引路的神秘漁父。
總之,盜跖又開始驕傲了,又覺得自己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
結果這次興致勃勃地被調來晉國,剛在棘津露了個頭,就遭遇了一場大敗。
他很鬱悶,此刻在趙無恤的審視下,摸着一臉鬍子拉碴顯得很不好意思。
趙無恤盯着這個一向不懼權貴的部下:“說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盜跖張口數次,才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數日前,吾等抵達棘津南岸,便準備北渡大河。因爲斥候和探哨說,中行氏急行軍往西去了,所以吾等信以爲真,放心渡河,直到此時,還算一切順利。”
“棘津北岸雖建有小邑,但佔地不廣,大部分碼頭在牆垣之外。就在吾等剛剛渡過去一半人時,突然得到消息,有一支大軍在逼近,中行氏與範氏萬餘人突然進攻了棘津,故吾等猝不及防。”
趙無恤聽罷啞然:“這不就是我之前用過的聲東擊西之計麼,中行氏裡也有人才啊,竟偷師過去用在汝等身上,居然還奏效了?”
他有些失望,雖然後續部隊中精銳沒法和前鋒比,但也有一千武卒壓陣。加上羊舌戎善守,盜跖善攻,這兩人配合,本應萬無一失纔對。孰料還是打了一場敗仗:武卒成軍以來。遭遇的最大一場敗仗!
盜跖慚愧地說道:“敵軍時機選的很好,八千人渡河要兩天時間,河水又把南北互相切斷,先前做的防備遠遠不夠。當時我帶着流民師和左軍的人已在北岸,羊舌司馬則在南岸。當敵軍攻來時。他也想過來增援,但船隻多在北岸,加上水流湍急,直把載援兵的木筏往下游衝,很難策應,結果便剩下吾等以寡敵衆。”
“說下去,究竟損失了多少人,這纔是我最關心的!”
盜跖言道:“遇襲後我方損失近千,下臣眼見相鄰的陣地紛紛失守,覺得北岸碼頭和小邑恐怕難保。便帶人掩護衆人撤離。我足足頂了幾個時辰,讓武卒和中軍順利撤走,只剩下左軍……”
左軍,是由東魯大夫的屬民組成的雜兵,這些人本就是拉出來當民夫用的,趙無恤已經能猜到結果了。
盜跖恨恨地說道:“那些統帥左軍的大夫也不含糊,在中行氏的徒卒衝過來時直接砍斷旗幟投降了,我的側翼就這樣崩潰。”
結果是,武卒和中軍的部分雖有死傷,但主力順利撤回南岸。在羊舌戎的指揮下駐於廩延,這或許是不幸中的萬幸。左軍則泰半投降敵軍,趙無恤雖不可惜,卻也有些不快。
“最終。我只能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帶着手下從灘塗和蘆葦蕩中突圍出來,也不好再去南岸了,便沿着河岸向西開拔,希望找到將軍主力……”
還好河邊是盜跖熟悉的地形,這次共帶了千餘人逃出來。這些由盜寇和流民雜處的烏合之衆,平日是屯田的隸農,訓練一般,待遇一般。居然衝破了中行氏的重重包圍活着出來,又西行兩百里與主力匯合,的確很了不起。
“下臣喪師辱君,還請將軍懲處!”盜跖臉上燒得不行,他平日眼高於頂,可在趙無恤橫掃範、邯鄲的時候,自個卻打了一場可恥的敗仗,真是丟人到家了!
趙無恤卻問道:“你說你抵抗了數個時辰,那敵軍損失如何?”
盜跖大聲道:“吾等也沒讓他們好過,中行和範氏攻克棘津至少付出了兩千人的代價!”
兩千人……趙無恤不知這個數字可不可靠,姑且相信作爲參考吧。
“喪師,于軍法當誅……但你也有掩護之功,就連我也沒料到,中行勁卒居然如此善戰,而且中行寅身邊還有高明的謀士輔佐……”
趙無恤回頭問道:“莫非是先生之前提過的齊人高強?”
坐在趙無恤身邊細聽的楊因一直沒說話,此時才拱手道:“也只有高強了,此人曾是齊國正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俗言道三折肱而爲名醫,他既知高處之寒,又知低處之苦,他三十年來痛定思痛,閱書千卷,是中行氏的第一謀臣。”
無恤慨然道:“範有王生、張柳朔,中行有高強,這兩家的確不能小覷啊。”
見衆人必勝的信念有些動搖,他又徒然擡高了聲音:“但我趙氏卻更加人才濟濟!有董子穩定晉陽後方,有尹先生鎮守長子,有傅先生在新田奔波,有陽子狠計百出,有楊先生無所不答,有郵司馬將兵涉險,有鄭司士扈衛左右,還有周先生直言進諫……”
最後趙無恤走到盜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麾下也不乏人才,就說子石,便是一名不世出的將才,你此戰雖敗猶榮,先前被東地左軍拖累受的憋屈,就在下一戰裡討回來罷!”
“唯!”盜跖得到理解後十分感動,他大聲應諾,卻不知趙無恤暗想的是,對於桀驁的盜跖來說,輸上一場也不是什麼壞事。
“對了,中行大軍現在何處!?”
盜跖嚴肅了起來:“中行氏一把火燒了棘津碼頭,又留千餘人看着對岸,然後回牧邑休整一日,便傾巢而出,往凡、共一帶來了,大概就在我身後百里之外!”
趙無恤看了看地圖,面色變得凝重:“高強和王生倒是默契,範氏退守,中行打掉後顧之憂後馳援。如此一來,戰場便北移到了這裡,到了吾等陌生的客場了……不過,我就怕他們不來!”
閉目思索片刻後,趙無恤睜開了充滿戰意的雙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二三子勉之,真正的戰爭,恐怕纔剛剛開始!”
……
這是趙無恤的營帳,趙鞅卻在外面靜靜地聽着,一旁執勤的東趙兵卒則不敢吱聲。
說來也怪,在做爹的不輕不重地打了兒子一頓後,東西二趙間涇渭分明竟被打破了,隱隱的排斥和敵意消失。
再度合兵後,趙無恤經常向趙鞅的食客們諮詢問題,越發得到西趙家臣們認可,趙鞅也時不時在東趙兵營裡走動,他的人格魅力再度顯現,連魯、宋異國籍貫的兵卒也知道,這是老主君,必須像侍奉大將軍那樣服從他。
聽到趙無恤在裡面激勵旁聽的衆人後,趙鞅微微頷首,爲趙無恤越發嫺熟的御下之術而讚許。他的確是一個好嗣君啊,若自己像上次風卒一樣不能理事,亦或在戰爭中遭遇不幸,無恤應該能順理成章地接管整個趙氏,徹底讓東西二趙合而爲之一罷……
至少在這一點上,趙鞅可以放心了。
他爲兒子的成長讚歎,聽完最後一句後則皺眉不已,他也不進去,而是揹着手在營內踱步走了起來。
哨樓處,預示一切無事的低沉號角高奏,攪動了黃昏憂鬱寂寞的空氣。
說實話,這纔是趙鞅喜歡的生活。在沙場上,走在士兵中間,比待在朝堂和廟宇中舒服多了。東西二趙的部下都很愛戴趙鞅,一堆營火前,三名弩兵斗膽邀他共享剛逮住的野兔,一名年輕的騎從則紅着臉,下拜稽首自述自己的來路,他祖上是服侍了趙氏幾代人的家臣。
繞了小半圈後,夜色漸至,凜冽的夏風穿過柳樹叢,枝條翻騰,低語沉吟。
鄭龍扶着劍,周舍捧着筆和紙,一直默默地跟在趙鞅後面,一個要保證主君的毫髮無傷,一個則想記錄下主君的每一句話,天色徹底暗了,幾隻流螢,已翩然在他們的身邊飛舞……
這是大決戰前的沉寂安靜啊……
直到這時,趙鞅才望瞭望東方,百里之外,中行氏的大軍正在朝這邊開拔。
趙鞅彷彿能看到,廣袤的河內平原上,風起雷動,中行氏的熊羆旗遍佈四野,正齊齊指向西方,隨後是黑壓壓的一片,一萬東陽勁卒在朝歌派出的戰車扈從下,徒步跋涉在大道上……
他們與己方人數相差無幾,還有凡、共的範氏守軍策應,這場仗,不太好打啊。
但卻是決定整場戰爭勝負,晉國命運的碰撞!
“無恤說的不錯,真正的戰爭,纔剛剛開始!”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