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在陶丘整整一年,把侈靡之所經營得有聲有色,其他方面卻也沒拉下。↖,曹國朝堂、市肆,無論是黑道白道,官方私家,他都十分熟悉。平日裡打點得當,碰上貴客來侈靡之所也親自作陪,於是結下了不少良好的關係。
曹國大司城是其中之一,唐國公子恪,鄭國長駐陶丘的大賈弦氏、玉氏等人也在其列。
這次在陶丘市肆集中售賣,主要的商品有三,剛剛興起不久的“甄瓷”,方興未艾的“新成瓷”,還有曹人從未見過的書寫材料“紙”。
當“甄瓷”和“新成瓷”兩種瓷器擺到一塊時,衆人不由莞爾。除了區別不大的青瓷外,它們同根同源,卻因爲燒製土質不同,釉彩配方不同,以及主持者意識傾向的不同,衍生出了不同風格的瓷器。
甄邑的黑瓷是魯陶翁監製,混入了趙無恤的傾向,所以有些雍容厚重,它釉層較厚,釉面滋潤,烏黑髮光,以獨特的釉色取勝,沒有太多的裝飾,可與漆器媲美。除了傳統的圓形鼎簋壺外,還有碗、碟、盤、豆、燈等,適合放在莊重的公室或者官署公用。
伯羋和趙氏商隊從新絳帶來的新白瓷卻比黑瓷更火爆些,那些由季嬴閒暇無事時親手設計的造型比較迎合女性柔媚口味,以及商賈的獵奇思維。它們以造型取勝,新穎優美,布着玄紋、水波紋等流線型花紋,兼在一些瓷器上面有褐色小點作爲裝飾。造型除了傳統的器皿外。還有羊尊、侍女持燈、舞女俑等,乃至於和新鮮產物紙配合使用的白瓷鎮紙。
那白瓷鎮紙。其精巧細膩連趙無恤都被吸引了,它色如羊脂。表面光滑,卻質量較重。其造型擬人,一如紅袖添香的垂首仕女,無恤彷彿在她上面看到了姐姐季嬴的影子,於是便不客氣地從市肆裡撤走,收爲己用,並說道:
“將這些白瓷帶一部分回甄邑,讓公輸克、魯陶翁等工匠好好看看,雖說甄瓷已經形成了自有的風格。但這種新成瓷也很值得學習學習。”
相比於黑瓷,“新成瓷”更適合作爲奢華的裝飾,擺放在私人場所裡把玩,尤其受女性歡迎。兩種瓷器互爲表裡,吸引了不同的客戶,一個早晨就告罄,目前爲止,瓷器作爲最流行的奢侈品,一直是供不應求。
但紙張的推廣要困難些。趙無恤此次讓子貢推銷三種價位不一的紙張。劣麻紙用來如廁,公輸紙給一般國人用,楮皮紙則入公宮官署。
然而直到日暮時,與陶瓷前來購買紙張者依然寥寥無幾。多半是看在與子貢的關係上購買少量回去試個新鮮的。
“新事物代替舊事物的過程果然是漫長而曲折的,看來得和在魯國一樣,利用類似大禮議的事件。讓紙張可以被士大夫和國人接受。”
無恤躺在榻上,由伯羋揉捏着肩膀。曬着秋日暖和的陽光,微眯着眼思索這個問題。
現如今吳國那邊的購銅渠道已經被屈無忌包攬了。接下來就得在實物交換以外,再獲取些錢帛用來進行大規模貿易,所以陶丘的局面必須打開。
於是他從榻上起身,在居室內繞了兩圈後,還不待想出主意,子貢就讓邢敖來稟報,說是有出了讓紙張在陶丘流行的一整套計劃。
“哦,這麼快就想出來,快說來聽聽。”
邢敖由趙無恤做主,讓他跟隨屈無忌去吳國,伯羋雖然不捨,但也默認了這個結果。在陶丘歷練一年後,原本就十分懂事好學的邢敖也變得更加可靠,君子派他去吳國那邊,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何況,邢敖跟着伯父屈無忌,或許還能繼承一份領地,讓邢氏重新列爲大夫……
這在幾年前,他們姐弟還在稻草堆裡相依爲命,朝不保夕只求一頓飽飯,一片葛麻禦寒,如今的一切可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邢敖道:“端木子說了,競技場不是在賣門票和彩頭麼?以往用的都是小木片,從今以後,都可以改用公輸紙,至於專賣給士大夫的包廂門票,則要最好的楮皮紙!”
無恤得知這個主意後眼前一亮。
“善,就這樣去辦,吾等不日便要返回魯國,這邊依舊是子貢負責。敖,你和你阿姊也隨我歸邑,離南下吳國還有數月,你姊弟二人也能好好相聚。”
此外,推廣困難的一個原因,是麻紙弊端多多,無恤又不想將楮皮紙賣得太便宜。所以廩丘那邊,質量和價格適中的竹紙還要多加把勁,儘快拿出來。
現在生產渠道和銷售渠道基本解決,只需要等待時間來產生效應,剩下的的難題就是運輸了。
大宗貨物的運輸,陸路終究比不上水路,何況走陸路還得經過衛國的濮南之地,在衛國態度曖昧的情況下,終歸不太安全。
至於水路,從西鄙南下陶丘,大野澤和濟水都是必經之地。所以盜跖對於趙無恤來說,已經失去了養寇的必要,反倒變成了在背的芒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扎他一下。
只待屈無忌承諾的擅長造舟水戰者到達後,他就會加快舟師的建設,拉緊湖澤西岸的包圍網,將盜跖徹底剿滅。若是大野澤周邊的羣盜都能變成編戶齊民,趙無恤領地的人口至少能增加三分之二,突破十萬大關!
與此同時,趙無恤也得到了張孟談派人送來的情報,說是在魯國北境發生了一件大事!
……
在陶丘的家臣屬吏們共聚一堂,無恤向他們宣佈了這個消息:“孟氏光復灌城,叛賊陽虎逃往齊國了……”
衆人面色微變,但從入夏時起。趙無恤便一直在等待這份消息。
陽虎的逃離,只是趙無恤去年的一子閒棋。卻讓孟氏操透了心。
因爲孟氏的主邑郕距離陽虎割據的灌只有一日行程,雞鳴鐘鼎之聲相聞。趙無恤可以關起門來安心發展。季氏的費邑也算是解決了,可孟氏的臥榻之側,還睡着一頭噬人的猛虎呢!
陽虎殘黨就這麼成了孟氏的心頭大患,於是乎郕邑宰公斂陽這半年多時間裡,都沒心思去和季氏、趙無恤內訌,他一直在想方設法攻克灌城。
若陽虎盤踞的是險要的陽關,守個一年半載都不算難事,但趙無恤問過冉求,知道灌城邑小人少糧乏。絕對撐不了多久。
公斂陽算是自陽虎以下,魯國最善於用兵的人之一,他先是裝作陽關叛黨,想把陽虎誘出,陽虎卻不上當。
其後則是長達數月的圍困,試圖讓灌城糧盡。這是春秋時代圍堅城比較常見的法子,畢竟攻城技術和器械精巧有限,強攻代價太大。直到春秋末戰國初時,公輸班和墨子兩位大咖鬥法。一個攻一個守,才把這一技術推進到極高水準。
六月中旬時,灌城終於如趙無恤、冉求預料的一樣箭盡糧絕,於是公斂陽便驅趕着孟氏族兵進攻。雙方又拉鋸了半月。到六月底時,陽虎不敵,於是派人焚燒南門。裝作向北突圍,然而卻突然轉而往東。他的兵卒用命。這一次,沒有趙無恤那令人防不勝防的輕騎士驃騎追擊。於是陽虎便成功逃脫魯軍追趕,跑到了齊國邊邑請求庇護。
趙無恤在陶丘聽聞此事時,時間已經到了七月初,他不由爲陽虎的大膽而感嘆。
陽虎當年爲了緊握兵權,同時討好晉國,尋找機會謀害季孫、叔孫、孟氏三卿,可沒少出兵討伐齊國。幾乎無年不戰,攻城掠地數次,爲此,齊國從國君到國人都恨透了他。
在魯國待不下去後,陽虎選擇投奔齊國是無奈之舉,也是一個冒險的決定。
要知道,齊國雖然總喜歡在魯國內亂時橫插一腳,但又想保持自己大國形象,明面上總是會支持合乎禮法的一方。當年慶父之亂如此,魯昭公被逐事件如此,陽虎那背叛季平子的前輩,費邑宰南蒯,在事敗投奔齊國後,也被齊侯杵臼罵做“叛夫”,說他“家臣而欲張公室,罪莫大焉”,極不待見。
所以陽虎這個“以陪臣執國命”,罪行更嚴重的傢伙,在入齊侯要面對的可能是千夫所指,還有麻繩和牢獄之災。當然,此人極有才幹,現在晏子已死,沒了這位智者,陽虎也可能將齊國君臣說動,被一心想謀魯爭霸的齊侯捧爲座上賓。
無恤讓家臣們各言其所想,闞止思索道:“陽虎入齊,若是齊侯接納,那魯齊將成解不開的仇敵,這對吾等來說是件好事。”
闞止雖然是魯國人,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現在是私家之臣,魯國公家的利益與他毫無關係,他只知道無恤只要還想歸晉,那就必須站在齊國的對立面。
無恤揮了揮信紙道:“但鎮守三邑的張子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言道,齊侯此次若將陽虎綁了歸還魯國,這也是齊魯和解的一個契機。”
還是張孟談想的更深些,闞止聞言後細思恐極,頓時出了一頭冷汗:“若如此,則大事不妙!”
無恤頷首道:“然。”
若是齊魯請平,乃至於化干戈於玉帛的話,趙無恤的勢力將難容於齊、魯、衛之間,屆時他們將面臨一個艱難的局面。
無恤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凡是選擇,總有利弊之分,他去年面對三桓和陽虎的兩邊拉攏,最終選擇倒陽虎,獲得了勢力翻倍,立足西鄙,名望在天下諸侯卿大夫間大振的好處。
但其壞處,便是讓對外軟弱的三桓重新登臺,從此魯國對晉、對齊態度便會變得曖昧不明。陽虎奔齊,主動權便到了齊國手中,這位齊侯優柔寡斷,性情飄忽不定,還真不知他會如何抉擇。
所幸,趙無恤現在作爲中大夫、小司寇,已經有干涉魯國國策的實力和地位!雖然無法左右齊國的選擇,但他至少可以操縱魯國的應對!
趙無恤對衆屬吏家臣說道:“看來無論如何,魯、齊間都即將生變,吾等也到了返邑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