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城又名姑蘇,或是子胥城,它城高以厚,池廣以深,郛郭周匝,重城結隅,頗有幾分軍國都應有的堅固嚴密。
但伍子胥造城更多是着眼於軍事防禦方面,與其說是都邑,不如說是要塞。因爲人口所限,它也僅僅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方不過數裡,在繁榮上尚不及商丘的三分之一。
對於愛慕虛榮的夫差來說,他還是更喜歡後者多一些。
商丘是夫差進入的第一個中原都城,十天前他被阻隔在揚門外不得入內,本來羞怒難當,在九十九牢的高規格重禮下方纔滿意的撤兵。但他也沒有按照宋國的建議的去鴻口駐紮,而是返身奇襲蕭邑,五天就破城而入,將樂大心餘黨剿滅,隨後大掠三日,這才志得意滿地挾大勝之威歸來。
這一,他終於能一窺城內景緻了,雖然商丘方面堅持夫差和向氏兄弟只能帶五百人入城,且沿途防備嚴密,無數雙眼睛在牢牢盯着他們。但夫差猶然不懼,他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一人能抵百萬兵!別說還有有專鯽這種萬夫莫當的勇士護衛。
揚門高三丈,寬五丈,可以容納兩輛駟馬戎車並行進入,還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跟着夫差魚貫而入的數百吳兵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的嘈雜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他們像進入夢中一般,好奇的目光打量四周。
雖然才遭逢大亂,但商丘已經恢復了過來,商賈再度雲集,從陶丘、西魯運來的支援物資源源不斷進入。那擁擠的人潮。橫七豎八的通途大街,錯落有致的外郭民居,人流密集的市肆狗屠,都叫吳國人大開眼界。
只有去過陶丘。去過洛陽、新鄭、新田的專伯魚有些不屑。
“中夏比商丘更大更繁華的城池多得是!”
他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在夫差心中激起了一片漣漪,吳國太子的野心在芽,對伍子胥和孫武極力主張的滅越國策產生了懷疑。
“中原如此富庶,而兵卒又羸弱。若吳國全力北上,能得到的利益百倍於南下!”
上街的禁令既已解除,商丘國人們聽聞吳人入城,有不少人便出來圍觀,但對這些跣足蠻人態度十分冷淡。看書看要要看要要隨着吳人越走越深入,街上的氣氛凝滯起來,宋人想到前些日子吳兵在城外大肆姦淫擄掠,都敢怒不敢言,一些小孩甚至被嚇得哭了起來。
宋人還是有點畏懼吳國的,不敢罵夫差。他們便罵起引狼入室的向巢、向魋來。等衆兵卒停在外郭門前,夫差與二卿繼續進入時,便能聽到身後響起了宋言的民謠。
“一株五椏,四枝結枳,一枝結橘”這是在諷刺向氏五兄弟裡,唯獨司馬子牛是個好人,其餘都是不合格的枳果。
“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引賊入室。棄甲復來。”這是在嘲諷向氏二卿在商丘外大敗後棄甲而逃,引了吳國這些劫匪再度殺來,卻只是來禍害民衆的,結果還瞪大眼睛。挺着肚子,以爲自己是立了功勞歸來的將軍哩!
夫差等人聽不懂,向氏兄弟則滿臉羞紅,好在他們也是老政客,無恥慣了,沒有向當年華元一樣被民謠噴得落荒而逃。
內城牆垣上。趙無恤將一切都看在眼中,聽在耳朵裡,他拍了拍樂溷的肩膀道:“大兄這下放心了罷,因爲樂氏運糧入城開設粥棚,靈子帶領靈鵲在城內延醫問藥的緣故,商丘國人的心已經向着司城樂氏了,向氏惹了衆怒,他們是沒機會在朝堂立足的,執政之位,非大兄莫屬!”
樂溷重重地點了點頭,但臉上又閃過一絲憂色:“依仗着吳人的支持,向氏控制了偪陽、蕭邑等城邑,實力雖然略遜樂氏,卻依然割據着泗水下游啊”
“吳國是晉國盟友,實力尚強,暫時不可與之交兵,爲今之計,只能從內政上擠壓向氏兄弟的空間,在民心上孤立他們,何況只要彭城還在公室手中,彼輩不足慮也。”
彭城是宋國東部的大邑,趙無恤記得宋國到了戰國時期甚至遷都彭城,在那裡撐起了一個五千乘巨宋的局面,邑宰只向宋公效忠,但樂氏必須想辦法牢牢控制住。
望着夫差等人入了內城,靠近巍峨的宋國宮室,趙無恤對樂溷說道:“走罷,夫差是無利不起早之輩,此番入宋恐怕不會白來,一會肯定會張口索要點什麼,還得想想該如何擺平他”
隨着公孫糾被樂氏、皇氏、公女南子立爲宋公,大巫也認可了他的合法性,有了新主人的商丘喪葬氣氛稍少了些,但宮室裡卻依然掛滿素縞。
或許是因爲大亂初彌的緣故,宮中甲衛甚嚴,各處均有甲士站崗。遠處的樓上臺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見披麻之奴、戴孝美婢經捧物趨行經過。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爲林,秋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只可惜在內亂洗禮下花苑中菊花已殘,獸室中的獸鳴淒涼,不復往日清雅。
透過那些慘白的裝飾,夫差依舊能看出其中高臺美榭,雕樑畫柱,極盡古韻之美,奢華而又不失雍容大氣,沒有幾百年的財富積累是做不到的。那些宮女也有吳越女子沒有的婉約和修長,惹得吳國將領指指點點,嬉笑不已,但夫差卻沒將她們放在眼裡,他按劍前行,目不斜視地跟在引路的司馬耕身後。
但他心裡還是有些想法的:“我父王還是太簡樸了,既然吳國國力強盛,就應該有對應的巍峨都邑,樓臺池沼,這也是大國實力的一部分。要我說,大丈夫應該白天領兵三萬甲威服中原,夜晚在這些宮廷臺榭裡歇息。由各國召來的美女服侍起居,這纔不枉此生”
一干人等入了大殿,趙無恤和樂溷、皇瑗等人早已齊聚一堂等候在此。
見到趙無恤後夫差面沉如水:“半月前在孟諸分兵兩路,小司寇果然比我早到。事後也不知道出城迎接友軍。”
趙無恤則笑道:“我只是宋的賓客,哪有資格替主人迎賓?太子莫要冤枉我,前些日子勞軍的酒水、肉食我可沒少差商賈送去,可還受用?”
再見面的交鋒,夫差還是沒討到什麼便宜。在場衆人都不是生面孔,自然不用太過寒暄。不多時,宋公穿着趕製出來的小一號朝服衣冠,在交龍旗開道下走了出來,公女南子蒙着面紗陪同在側。
本來這是不合禮制的,但公孫糾不懂事,若無南子陪伴則哭鬧不已,緊緊抱着銅柱不願臨朝,所以便出現了這新君上朝,長公女陪同的奇葩場面。
宋國卿大夫們捏着鼻子忍了。反正吳國人也看不出什麼有禮無禮,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法啊
司馬耕擔任司禮,大聲宣禮,讓朝臣和賓客們拜見新宋公,衆人唯唯,只有夫差和身後的幾名吳人肅立不拜。
“按照禮制,外國太子見國君應當行頓禮,還請吳國太子拜見宋公”司馬耕按捺了一路的怒意終於忍不下去了。
夫差一言不,進來後只是掃了小宋公糾一眼,就把精力集中到公女南子身上。
直到司馬耕三番五次提醒。怕他沒聽懂的轉譯官又用吳語說了兩遍,他虎目才又望向宋公糾,威風赫赫,嚇得他只想往堂姐南子懷裡鑽。
“這就是宋公?”夫差語氣不屑。一個剛斷奶的童子,養於婦人之手的小屁孩,也值得他跪拜?
“吳國是王,宋國是公,天生高一層,吳國太子與宋公應該是同等級。餘不必頓,此廂有禮了。”夫差趾高氣揚,他隨意地拱了拱手,就當是見禮了,這種無禮跋扈的態度一下子踩在了宋國諸卿的尾巴上。
新君的權威,這是至關重要的,也是賦予他們職權的源頭,決不能任由夫差踐踏!
樂溷覺得自己身爲未來執政應該出頭,便站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吳國棄在海濱,不與姬通,明明只是伯爵”
“你再說一遍試試?”夫差的短劍在外面卸下了,但他銳利的目光卻像一把銳利的劍,朝樂溷刺了過來,將他未說完的話噎在喉中。
樂溷訥訥不敢言,還是趙無恤替他補充道:“大兄說的沒錯,我在魯國時觀摩過柤之會的盟書,吳君壽夢受晉國之邀與中夏會盟,盟書上明明白白寫着‘吳伯’,位次在宋平公之後,太子恐怕是記差了。”
“柤之會後,晉國爲宋伐偪陽,破城後將此邑給了向氏,難道小司寇覺得我會不清楚?其實,如今已經不能舊的爵位來排定尊卑次序了,吳是能與晉、齊比肩的大國,宋國卻只是中等諸侯,吳國太子所說有理”向魋在後幽幽地說道,這種胳膊肘朝外拐的行爲頓時惹來弟弟司馬耕的怒火。
“仲兄,你到底是宋臣還是吳臣!”
一通鬧哄哄間,這場覲見就要不歡而散,直到殿內響起了一聲清泠的聲音:“禮之用,和爲貴,二三子休要在朝堂上吵鬧,驚擾了先君未散的亡魂。”
衆人頭一看,卻是一身孝服的公女南子話了。
夫差進來以後精力便放到了兩個人身上,一個人搶先他入城的趙無恤,另一個就是在諸侯間以美貌聞名的南子。
前者讓他有點吃不透,後者則讓他驚爲天人。
女要俏,一身孝,南子清新脫俗的素妝打扮,其實比平日裡穿金戴銀,披朱紫之色要更能打動人心,這也是宋國諸卿大夫優容她的原因之一。
“公女之言有理,本太子便不與汝輩計較了。”
南子言後,夫差這才收斂了跋扈的脾氣,目光再度投向南子,將她從頭到腳又看了一遍,目光肆意而貪婪,讓殿內衆人皺起了沒,但南子卻毫不畏懼地與夫差對視。
夫差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看不清面紗下的容顏,但傾城傾國之貌,一定勝過家裡那個宋國公女季子罷
向巢是怎麼跟自己形容的來着?在宋國,朝中長者看見南子,便會放下玉圭,捋着鬍子注視她。年輕士人看見南子,禁不住脫冠重整頭巾,希望引起南子對自己的注意。耕地的人忘記了自己在犁地,鋤地的人忘記了自己在鋤地;以致於農活都沒有幹完,來後相互埋怨,只是因爲受南子美貌所吸引,緊緊追在她的車駕之後。
而那雍容華貴的氣質,更是整日含淚北望的季子所沒有的,這纔是夫人之選!
他心中有了計較,伸出三個指頭,環顧宋國朝堂,用生硬的雅言傲然說道:“其實我此番來商丘,爲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以妹夫身份,吊斂宋國先君;第二件是拜會宋國新君,修兩邦舊好,再看看宋國有無需要吳國幫助的地方;第三嘛”
他是個所欲必得的人,無論是榮譽、勝利,還是女人。九十九牢的禮遇讓他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拔除蕭邑,掠民近萬的勝利讓他志得意滿;若是能將近年來在諸侯間聲名鵲起的第一美人再弄到手,這次宋國之行就完美了。
夫差看着南子,笑容裡充滿自信:“我想迎娶宋國的公女南子,還望宋國許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