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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攻而示之不攻。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此乃大國對峙時,兵家取勝之道也!”
午夜時分,計然家中,趙無恤與計然、孫武的談話也接近尾聲。
對趙無恤而言,成大事者何計欺騙?要知道,歷史上秦之所以強,漢之所以並天下,都在一連串兵家的戰略欺騙下逐漸坐大的。秦惠文王欺騙楚國而後伐其漢中,秦昭襄王騙楚懷王入武關劫盟,秦始皇騙取齊國坐視五國滅亡最後依然滅之,劉邦與項羽劃鴻溝爲界,一轉頭就反悔再度興兵……這些手段都不算堂堂正正,然而成王敗寇,是世上不變的道理。
在天下與聲名之間,趙無恤取前者,取了天下,自然就有聲名。
待孫武總結了此策的用意後,趙無恤也說道:“不錯,董國老和太府令所言越海討伐朝鮮不可行一事,寡人豈能不知?只要陳恆不危害沿海,寡人大可讓他在那北海之隅呆着,二三十年內不必管他,等天下一統,一紙文書便可以讓朝鮮歸附,陳恆若是還敢跳梁,再徐徐剿滅不遲。此次只是要靠北征朝鮮之事,來讓秦、楚、越等國鬆懈內鬥,等時機成熟時一舉南下,這便是寡人與老朽商議的‘瞞天過海’之計!事急從權,今日真是委屈先生了……”
經趙無恤孫武詳細解釋後,計然已明瞭了趙侯今日讓自己陪他演一出君臣失和大戲的緣由,笑道:
“明伐朝鮮,暗圖楚國,此策不錯……既然君上已經定計,那便大膽地去做吧!老臣年歲已高,年前就已遞交過辭呈,希望把這位子讓給年輕人,卻被君上挽留,如今正好幫君上將這計謀弄得真一些,老臣也能掙一個直言錚臣的名聲引退,豈不美哉?子貢的本領老朽清楚,定能做好太府令之職。”
但計然又不由勸道:“但老臣今日所說也句句屬實,趙國需要休整,南方可緩緩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寡人省得,只要諸侯不生變亂,寡人就積蓄力量,休養生息,暫不主動出擊,但江淮作戰需要船隻,造船之事,宜早不宜遲,當打着北伐的幌子,在燕國碣石、三齊、琅琊、即墨、東海七處同時造船,待時機成熟,便南下入淮。”
言罷,趙無恤自嘲地一笑:“此番寡人費盡心思,只希望能將北伐一事演得真一些,只是不知道,諸侯裡有沒有聰明人能夠看穿。”
“秦國公族除了秦伯和大庶長子蒲以外,均是不思進取的冢中枯骨,而楚國白公勝乃是急功近利之徒,更有一批希望更進一步的食客慫恿,一旦認爲趙國短期內不足以威脅楚國,必然會不疑有他,加大變法力度。”
說着說着,計然突然一笑:“倘若老朽的弟子范蠡還在越國,只怕此計瞞不住他……但他如今已經離開勾踐,不知所蹤。”
“倘若少伯能來趙國,寡人朝堂之中,自有高位虛席以待。”趙無恤又對計然許諾道:“先生且先在家休養一段時日,待計成之日,寡人當請先生出任輔弼三老中的太傅之職!”
趙國的太師、太傅、太保與周初的實權不同,已經是養老用的高位了,所以稱之爲輔弼三老,太師和太保已經定爲董安於和郵無正兩位老臣,這最後的太傅位子,趙無恤留給了計然,換取他的合作。
計然再三推辭答應下了,他這年歲,想要再像當年一樣化作漁父,暢遊三山五湖,已經是不可能了……
然而等趙無恤登上馬車返回長樂宮後,計然卻對旁邊的孫武說道:“國老啊,君上的計謀,幾乎騙過了朝中所有大臣將吏,若不提前告知,老朽也差點信以爲真,你可知這是爲何?”
孫武搖了搖頭:“老朽閒雲野鶴,怎可能會如先生一樣知曉君侯?”
計然嘆了口氣,望着馬車漸行漸遠,慢慢黯淡的燈籠道:“那是因爲,這幾年裡,君上喜怒不形於色,心思越發讓臣下難以捉摸了,王侯的血是冷的,說的話是假的,誰知道他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他乘着這次機會,告老交出實權,既是順水推舟,也是居功身退的明哲保身之策啊……伴君如伴虎,在這一點上,計然與他弟子范蠡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在他看來,趙無恤和勾踐的區別,只不過多了一點人情味,不會對功臣狡兔死、走狗烹罷了。
但那顆冰冷似鐵的王侯之心,如出一轍!
……
溫暖寬敞的四輪馬車上,趙無恤閉目而坐,面前卻跪着黑衣的首領眉間赤,向趙侯彙報今日事後,朝野各方的反應。
“重臣一片譁然,回家都大多都試圖進諫,在君上嚴令再諫者去其位後,大半的人不敢再言,但還有幾人依舊不服,恐怕明日朝會依然會據理力爭。”
“記下這些強諫者的名字,都是些忠貞之臣,此事過後,寡人可以大用他們了。”
眉間赤又道:“在臣等故意將此消息傳出去後,街巷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但許多人都不清楚朝鮮究竟在哪,雖然有一些抱怨,但百姓都視君如天,對君上的決議不敢有異議,只是……”
趙無恤睜開眼:“只是什麼?”
“只是學宮裡清楚朝鮮方位的士人,恐怕是少不了有一番議論了。”
“計成之前,讓學宮的祭酒管制一下學子的輿論,先前的法禮之爭寡人可以讓他們各抒己見,非常時期,也能讓他們閉上嘴巴,莫談國事!”
“唯!”
“汝等還要在各郡縣偵查動向,寡人兼併諸侯,夷滅卿大夫之家,各郡縣都有那麼一些氏族對寡人不滿,此番必然會有人忍不住在鄉野裡煽動民情,對抗官府,只要一查到,立刻讓郡縣出兵鎮壓,爲首者殺,從者貶爲刑徒,絕不姑息!”
“唯!”眉間赤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了,他們黑衣,就是爲此而存在的,羽林侍衛是君侯腰間的寶劍,而黑衣,就是君侯握在暗處的匕首!
“此外黑衣的眼光不能侷限在國內,燕國、三齊,乃至於宋、陶丘,這次寡人的剛愎自用,是附庸於趙國的諸侯獨立的大好機會……”
趙無恤露出了笑:“真希望會有人忍不住跳出來,正好,反一個,寡人就滅一個!”
這次的伐朝鮮之計,又豈是隻爲在戰略上“南而示之以北”?
趙無恤更深層的打算,是就此在國內燒一把火,一次低烈度縱火,趙國建立十年後,分出去的權,將再度集結於中央。往日裡暗藏的矛盾和不滿,也將一一顯現出來,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後,謀逆者也就離完蛋不遠了……
履至尊而制六合前,豈能不先打掃乾淨屋子?
……
趙無恤的北伐朝鮮之策,並沒有停留在紙面上,而是在之後幾個月裡付諸於行動,首先計然因爲反對北伐,被罷免了太府令之職,由陶丘子貢上任。陶丘也就此徹底失去了獨立地位,成了趙國的一個自由市。
隨後,趙國收緊了國內的糧食、銅鐵、鹽、皮革、筋角、漆、木材等戰略物資的貿易,各郡縣糧秣開始收歸常平倉,以備戰時之需,糧價開始緩緩上漲。
與此同時,趙無恤在即墨、琅琊、東海三地造船的同時,也勒令淄川國、膠西國、膠東國開始建造船隻,每一國兩年內要交付大船十艘,中船三十,小船五十。各國雖然有些怨言,但迫於趙侯的壓力,不得不如此,何況三齊對於陳恆也是恨之入骨,若是讓他在少海對面坐大,只怕會遺毒子孫。
至於燕國,趙無恤思慮再三後,同意他們不必造船,但燕軍要開始東進大淩河流域建立據點,爲日後的陸路進攻做準備,燕侯倒是樂於如此,畢竟遼西是他們數百年前曾經統治過的地盤,既然燕山以北的東胡殘部已經不足以構成威脅,有了趙國支持,兼併區區貊人部落不在話下。
到了七八月間,南方的廣陵郡、徐郡出現了較大規模的軍事調動,在大江和淮水上游弋的趙船突然沒了蹤影,兵卒也做出了北調之勢,這些消息,很快就被淮南的白公舊部發現,匆匆報往郢都……
八月的一個早上,楚國左尹白公勝的謀臣高赦便喜氣洋洋地將此事告知於他。
“莫非是趙無恤的詭計?”
然而白公勝卻心存懷疑,在他印象裡,趙無恤一直是一個較爲冷靜,把一統諸夏作爲己任的君侯,豈會做出如此亂命?
高赦卻說道:“主君啊,再兇猛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從征伐齊國得手後,趙無恤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將老齊侯的寡妾佔爲己有,召之即來,聽說還生了一個女兒。主持黃池之會成爲伯主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趙無恤當衆羞辱秦伯,讓他爲自己奏樂。然後開始一門心思向北擴張,先滅了中山,又去進攻東胡,取一些草原大漠無用之地來彰顯自己的武功,滿足於塞外之主的地位,照這樣來看,已經忘了初心的趙無恤,會因爲陳恆竊取朝鮮而因怒興師,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說來,也有些道理。”
見白公勝意有所動,高赦再勸道:“今趙侯不顧羣臣阻攔,欲北伐海外之邦,已喪失人心。朝鮮遠在千里之外,更有大海山河相隔,此役沒有兩三年不會有結果,趙國一定會弄得百姓疲敝,府庫空虛,即便不敗亡,也無力南下,這正是主君完成變法,讓楚國鳳凰浴火的天賜良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