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爲何朱棣能夠及時趕回來救下我的原因,他脫困之後率先領精騎兵疾奔而回,先撕開北元軍的一道口子並且將我救下,而另一邊由朱能率領餘下燕軍與阿平裡應外合將北元軍夾擊在內。北元做夢也沒想到自以爲的誘敵之計,最終成爲了它最大的敗筆,也終將在此次戰役裡傷亡慘重。
據朱能彙報,目前北元殘餘力量全都撤逃向北面,是往北元而回的方向去了。
衆將聽完都大嘆此仗打得暢快,紛紛喊說要喝酒。城守立刻命人送來了好幾壇酒與大碗,破開之後一人倒了一大碗,朱高煦最是殷情,一手端了一隻大碗走過來,“炆哥,這碗給你,咱們喝上一碗?”
我首先驚了一跳,那碗中酒液是透明水色的,聞着酒香也像是烈酒,他竟要與阿平幹上一碗?不行,阿平一碗下去定然要醉倒的。
錯身上前一步,有意與朱高煦打混:“有酒喝爲何沒有我的份?”
朱高煦聞言錯愕地看我,狐疑而問:“你也要喝?”我挑挑眉,直接從他手中端過了那碗酒,途中故意灑落了一些於地上,然後道:“剛纔不是說我也參與了戰爭,爲何慶祝就沒我的份?”朱高煦辯解:“可你是女……”
隨着我一瞪眼,他那“女人”二字嘎然而止,還賊頭賊腦地左右張望了下,見沒有人注意我們這邊才鬆了口氣,壓低聲偷偷地說:“還好我反應快啊。”
我對他嗤之以鼻,就這反應還叫快?不是我瞪眼,差點就當衆說出我是女人了。
突的手上一空,我端着的酒碗易了手,到了阿平那處去了。他抿起脣角說:“這碗酒是我的,不許來與我搶。”話落就去與朱高煦碰了碰碗,然後放到嘴邊輕壓了一口。
朱高煦見狀眼珠子轉了一圈,乾笑了兩下道:“炆哥,咱哥倆是自己人就不拼酒了,我找老朱去喝啊。”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這真是一個活寶呢。
最後也沒人來與阿平拼酒,就連朱棣過來也只是輕抿了一口。倒是阿平端起酒碗對朱棣道:“王叔,今日你對蘭的救命之恩我必銘感於心,在此敬你。”
竟見他直接把餘下那大半碗酒給全乾掉了,我就是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
阿平將碗底朝下比了比,意爲一滴不剩,隨後笑着道:“侄兒恐酒力不勝,就不陪王叔飲酒了。衆將領們也都辛苦了,王叔還請早些歇息,侄兒先告退了。”
朱棣眸光淺凝而來,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低應:“去吧,你們也都累了,這裡自有我來應付。”話落時若有似無地瞥了我一眼,使我心頭漏跳了一拍。
阿平點點頭沒再多言,拉起我就走出了議事廳。城守懂眼色的立即上來詢問:“殿下,將軍,您二位是要歇息了嗎?請隨小臣走,這就帶你們去廂房。”
這城守許是看阿平一直帶我一道,又同乘一馬車,便將我也當作了作戰的將軍。沒必要和他多解釋,便由他想去,跟着穿過了拱門後就到了後屋。說是廂房,其實就是隔開了的房間,大約有個四五間的樣子。
只聽城守在旁詢問:“殿下,小臣爲您安排在主廂房,這位將軍就住您隔壁如何?”
阿平蹙蹙眉,“你只需指哪間房便可退下了,無需你再忙碌。”
城守聞言不敢有異議,連聲說是指了某一間門,隨後便退出了後屋。
暫時將領們都還在前屋喝酒,此處靜謐無人,就只有我和阿平兩個。推開屋門,見裡頭簡陋家居也不奇怪了,假若這屋子當真就是那城守的家,那麼他日子過得真的是好生清苦。
應該是一名清廉的官吧,這樣的人不由讓人感到敬佩。
桌上預先點了一盞油燈,應是城守之前來準備的。夜裡有風,屋門開了後那燈芯的火苗就隨風晃晃悠悠而動,目光凝了凝就聽見耳邊阿平低道:“我不喜歡那個場合。”
“呃?”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斂轉眸看向他的臉,發現面無表情下隱隱有着難過。不禁詢問:“你怎麼了?”他突然將我一把抱進懷中,把下巴抵在我的頭上,“媳婦,我可能真的不適合從武吧,他們能夠在犧牲無數生命取得勝利後可以慶祝了暢快痛飲,我不能。我一閉上眼就看到自己的兵士們一個個倒下的畫面,他們有的中箭,有的被刀砍斷了肢體,還有……”說到後來他的語聲裡已有一絲痛意。
我會心疼他,但這時候該讓他將壓抑在心中的東西說出來,於是緊隨而問:“還有什麼?”
“還有被選出來留在樹林作爲靶子吸引敵軍注意的那一千名士兵,他們其中一人穿了我的盔甲冒充主帥。媳婦,那些人很可能已經都……沒了。”
是沒了,我親眼看見那個穿着他盔甲的士兵倒在地上,一箭穿心而過,毫無聲息。還有那滿地的屍首,斷了的殘肢,那裡有我們的人一千個啊,他們都成了這孤山深野裡的孤魂。
到這時我的感官知覺才漸漸恢復,滿腦都是戰後的景象,從前世到今生,這是我見過最多死人的一次。之前因爲心繫阿平安危腦子裡一片空白,可眼下那無邊的恐懼便不由從心底滋生,迅速蔓延,乃至身體微微顫抖。
阿平並沒發現我的異狀,徑自沉浸在他的情緒裡:“爲什麼要有戰爭?爲什麼就不能和平共處?千山萬水,戰爭下的亡魂,他們要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戰爭是因爲……人的貪慾,有人想要權利,有人想要財富,有人想要美女,有的人貪心更大,想要這天下都臣服於自己腳下,這便是戰爭的起源。我們人類總在追求一些遙遠的東西,也一生在爲此而奮鬥,說好聽些這是沒法改變的自然規律,說難聽些其實就是人太貪婪與自私。所以纔有成王敗寇,也所以纔有改朝換代。”我頓了頓,輕拍他的肩背柔聲再道:“阿平,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時代的環境必然,無可更改。”
我一心想要寬慰他,將自己的比較超時代的理念都說了出來,卻感覺阿平的身體震了震,從我身前退開半步留出空間來,目光下凝落於我的臉上,眸中情緒我一時難明,略感忐忑。
看了我片刻後他纔開口:“成王敗寇我相信,可是有皇祖父的英明神武,有朝臣上下一心守衛,北元兵經此一役必將元氣大傷,我們只需乘勝追擊定能將他們驅逐出境。所以改朝換代在我們大明朝絕不可能,我朝也必將傳承萬代。”
我沒有說話,這是一個皇族子孫對國家的信仰,這也是一個儲君對後世的堅定,我不該去戳破這美好的宏願。可是心底卻不禁升出一股悲哀,歷代皇帝都想千秋萬代,可有哪朝哪代真的能夠如此?縱觀歷史橫流,沒有!哪怕古有秦皇漢武,後有唐宗宋祖,依舊不能。幾乎每一個朝代的崛起都很強大,而到後期都將沒落,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上說這種叫時代的進步,當時聽了沒覺得有什麼,現在身處歷史橫流,目睹戰爭殘酷,我開始覺得這個進步的代價太過沉重。
而阿平永遠都不知道,真正在後世取代明朝的根本就不是蒙古人,而是滿族人。所以但凡俗人,誰又能看得到那麼遠?哪怕是朱元璋一代梟雄,他也只能將國家朝政安排到自己離世爲止,儘可能的爲阿平創造時機,卻不知……
冥思被前屋的一聲鬨笑而打斷,兩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門外,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但覺外面氛圍與裡面截然不同。就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慶祝聲還能隱約傳來,可都被排斥在屏障之外。我仔細留意了下阿平的神色,他沒有再表現得像剛纔那般低落,可眉眼間的厭惡騙不了人,暗自輕嘆了口氣。
似乎這樣的場合確實不適合阿平,他的心中還有悲憫與慈善,對已故的亡魂滿心愧疚與悲傷,不像朱棣和那些將領見多了生死,面對戰爭的殘酷已經麻木。就連朱高煦,都已然適應殺戮與血腥,他再不是當初爲救我殺黑店老闆的那個顫抖少年,這時的他砍殺一名敵軍將領會變得很興奮。
可能這就是文與武的區別,阿平在當初就選了從文,而今即使走上武的岔道來也改變不了他文治天下的心思;而朱高煦隨父從軍又出征,這次戰役對他而言是場歷練,讓他不再害怕殺人,反而從中得到了成功的快感。
想想覺得其實挺可怕的,從內心深處出發,我並不想阿平像朱高煦一樣改變,不是殘忍不殘忍的問題,而是當一個人的心越變越涼,越變越硬時,很多本質的東西也會隨之而改變,比如,善良、敦厚,以及包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