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後,田野潑了濃郁的綠,空氣中瀰漫着泥土和青草香混雜的清香,沈奕昀負手站在廊下仰望如洗晴空,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了。
已示警過,雲想容如何做就要看她自己的了。
沈奕昀正預轉身回房,眼角餘光見小猴急匆匆進了院門,停下腳步詢問的看他。
小猴快步走到跟前,“爺!知縣老爺派了師爺來!要求見您!”
沈奕昀疑惑的挑眉,他與興易知縣並無交情,好端端的如何會派了人來?
到了前廳,見一身材瘦小的五旬男子正垂首站在廳中,他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灰色細棉布直裰,頭上戴着文士巾。下巴上稀疏的一縷山羊鬍已是花白,說起話來鬍子抖動:
“給承平伯請安。”掃地一揖。
沈奕昀在主位坐下,微笑着寒暄:“老先生不必多禮,快些請坐。小猴,上茶。‘
“是。”小猴笑嘻嘻的領命下去。自家爺在面對外人時多早晚都是這樣客套,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
師爺在下手位貼邊坐了,自我介紹道:“老朽姓趙,今日突然登門叨擾,還望伯爺恕唐突之罪。這是我家大人囑咐老朽千萬親手交於您的信。”
趙師爺說罷雙手將信奉上。
小猴這會子端了熱茶,親手接過信,拆開來確定無事後雙手呈給沈奕昀。
沈奕昀展開信紙瀏覽了一番,脣角微翹,鳳眸中卻有寒光一閃而逝。
沈奕昀平日孤獨慣了,跟自己人身邊不需演戲,總是憂心忡忡,很少會笑。可越是遇到棘手的事,他就會表現的越淡然,今日這封信看的他露出這種笑容,小猴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對。擔憂的皺眉,防備的望着趙師爺。
“伯爺……”趙師爺遲疑的望了一眼小猴,意思是要單獨說話。
沈奕昀放下信,悠然的道:“趙先生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是。”趙師爺這才道:“我家大人的意思已經寫的明白。此番有人親眼看到在逃多年的江洋大盜進了田莊,若是擱着尋常人家,陳大人只需要寫了搜查文書派人執行便是了。可是您的田莊陳大人不敢輕易冒犯。”
沈奕昀頷首,聲音溫和清越,不答反問:“不知那目擊者是何人?”
趙師爺來時聽了陳大人吩咐要對承平伯有問必答,聞言委婉的道:“伯爺,這人是誰也不好說。只是陳大人說了,您們都是神仙,神仙打架可不要殃及我們凡人啊。要搜查您的田莊,陳大人是萬分爲難的。但那位是侯門小姐,陳大人也不敢怠慢,左右爲難之際,纔派了老朽來請您一個示下。要不您與那位小姐談一談?您二位達成共識之後,陳大人在決定搜與不搜?”
說到此處,趙師爺微笑着低聲道:“實不相瞞,衙門裡的官差和捕快,這會子已在等候着結果,搜與不搜還要看您與侯府那位小姐商議的結果,望您能快些解決了此事,也好不叫我家大人爲難。”
沈奕昀感激的對着趙師爺微笑,道:“勞煩趙先生替我多謝你家大人,他的情沈某記下了。我會盡快給他一個答覆。”
“是。多謝承平伯。”趙師爺起身行禮,“那老朽告辭了。”
“小猴兒,送趙師爺。”
小猴笑容滿面的送趙師爺出門,到了院中,從懷裡掏出個銀錠子暗地裡塞給趙師爺:“大熱天的,勞煩趙先生走一趟,我們伯爺請您吃茶的。”
趙師爺眉開眼笑,將銀子收好,客氣了一番離開了。
小猴再回屋時,見沈奕昀的俊臉陰沉的彷彿要下雨,眼神銳利中帶着憤怒。人雖然淡然坐在椅子上悠哉的吃茶,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隱忍怒氣。
“爺,到底是什麼侯府小姐擺了咱們一道?搜查田莊,可是萬萬使不得的啊。”田莊裡雖沒有那個什麼江洋大盜,但有些東西若搜出來,皇帝必然會拿着做文章。
沈奕昀冷冷一聲嗤笑,“當真是做不得好人的。”他給雲想容示警,雲想容卻給他玩這麼一手。
他倒是低估了她。覺得她是女流之輩,原計劃擱置,反而想辦法給她留活路,她倒好,立馬就來擺他一道。
想起小時候他初到濟安侯府時,雲想容曾經追着叫了他很久的“菊花”。還有她五堂姐當面辱罵她和她母親,她竟然敢當場就跟人打起來。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女娃是個睚眥必報且果敢鐵腕的人。只不過這麼些年過去沒有聯繫,他將她的性子給忘了。
沈奕昀吃了一碗茶,怒氣平息之後,他又開始反思自己的作爲,最後發現雲想容這樣做並沒有錯。他的目的是要給雲想容示警,可雲想容並不知道。一個姑娘家,逛一次街還遇上了驚馬,她必然是嚇壞了,以爲對方要取她性命。得知是他所爲,依她小時候的性子是一定要狠狠報復他的。
只不過,她能追查到他這裡,不知是她早有防範在部署過,還是她身邊有高手偶然跟蹤了鄭遠達。
若是後者,未免也太巧合。若是前者,事情就複雜了。她是如何知道會有人害她?難道錦衣衛的人已經先動過手,才讓她有所警覺?
但無論如何,田莊是萬萬不能被搜查的。田莊裡所藏之物,足夠皇帝再滅沈家一次。
雲想容啊雲想容,你這一次可真是給我找了**煩!
沈奕昀放下白瓷描臘梅的茶碗,站起身時已恢復了平時的模樣。見小猴在一旁傻傻的望着自己,道:“別發呆,去,讓褚先生立即預備一份厚禮,我要去孟家拜訪雲六小姐。”
雲六小姐是什麼人?從沒見伯爺身邊有過女人啊。莫非伯爺開竅了?
小猴胡思亂想,撓着後腦勺下去傳話,不多時候楮天青、衛二家的和衛崑崙就急忙趕來了。
“四少爺,您決定要去孟家?”
沈奕昀頷首,將方纔發生之事言簡意賅的說了一遍,最後道:“褚先生和乳孃在家裡看家,崑崙,小猴,你們跟着我走一趟。”
“是。”小猴應了,一溜煙衝出去備馬。
衛二家的皺着眉頭,這會子還有些不敢相信,“六小姐乖巧懂事,想不到竟然是這樣手段狠毒的一個人!?”
楮天青捋着鬍子一言不發,心下嘆息了一聲。
四少爺到底還是心存仁厚的。若是不手下留情直接按着原計劃行事,他們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不過正因爲四少爺仁厚,且知恩圖報,並沒有將兒時有過點水之恩的恩人忘掉。他才越發覺得這樣的人才值得追隨。
雲想容穿了身月牙白繡緋紅湘竹對襟掐牙襖,素紗百褶長裙,腰間繫緋紅腰裙,打素紗宮絛,臂上挽緋紅真絲披帛,正斜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看話本。
院子裡高大的楊樹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廊前的幾盆芍藥開的正豔。她烏黑的長髮和披帛、宮絛一同垂落在身側和背後,被調皮的風撫弄。
英姿取了見水色的小襖給雲想容蓋着肚子,道:“仔細着涼了。回頭又要難受。”
雲想容對英姿感激一笑,又將注意力放在手中話本上。
英姿道:“小姐一點都不擔心嗎?”
“擔心?擔心什麼?”
“您一封信,說不定要攪合的興易縣風聲鶴唳呢,您就不怕那邊的人對您下狠手?”
“他們不敢。不論是誰,他們都要給自己留退路的。”
英姿點了點頭,佩服的道:“小姐若是個男子,定然能做大將軍。”
“將軍有什麼好?我倒享受做個閒人。”
……
主僕二人正說着話,外頭來了個穿嫩綠小襖,桃紅比甲的小丫鬟,“雲姑娘,纔剛二門上來人,說是外頭來了一位沈公子,要求見您呢。”
來了?!
雲想容挑眉,放下話本緩緩坐起身來,素手隨意拂開肩頭的長髮:“那位沈公子帶了多少人?”
小丫鬟看着雲想容,眼睛都直了。聞言臉上一紅,連忙垂首道:“沈公子就帶了兩個人。”
“知道了。”
小丫鬟聞言,立刻就要退下。
誰知雲想容又補充了一句:“你去回前頭的人,就說不見。”
“不,不見?”小丫鬟呆呆的看着雲想容。
“對,不見。”
“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多,小丫頭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了下去。
英姿問:“小姐,人都來了,您爲何不見呢?”
“做什麼要見?現在急的人是他,又不是我。”雲想容,悠哉的躺回美人榻,抓了小襖蓋着腹部,又專心的看起話本來。
前廳中,挺下人爲難的回了話,沈奕昀一時間無語的眨眼。
衛崑崙生氣的眉頭緊縮。
小猴驚愕的問:“你們小姐就說‘不見’?”
“是。”
連個藉口都不找,真是太不懂禮數了!小猴憤怒的瞪圓了眼,看着自家主子。
誰知沈奕昀卻不自禁微笑起來,不是譏誚,不是演戲,而是發自內心的笑。看的小猴和衛崑崙都不知所以。
沈奕昀笑着對那下人道:“既然六小姐事忙,麻煩你轉告永昌侯夫人,就說承平伯沈默存特來拜見。”
那人聽面前這位和氣的沈公子竟是個伯爵,連忙行了禮,連滾帶爬的退下去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