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胸有溝壑
下午4點,廣播準點開播。
跟早上簡單提醒今天趕集不一樣,現在的通知,無疑要重要許多。
陳凡坐在桌子前,淡定地將廣播機打開,調整了一下話筒的高度,再看看桌角的鬧鐘,先乾咳兩聲。
大喇叭裡傳出的聲音,迅速吸引住全大隊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管是坐在家裡的,還是剛剛從集市回來,在路上趕路的,都將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開機先咳兩聲,這是陳老師的聲音吧,又有事情要通知?”
“應該還是個大事,現在陳老師收了個小徒弟,很多事情都交給徒弟在做,早上提醒趕集的通知,就是他徒弟唸的。”
“那個小丫頭也是運氣好哦,不只跟着陳老師學當廣播員,聽說還在學電器維修,前天還寫了一篇文章,公社的廣播站都用了呢。”
“那倒是,陳老師能夠寫文章在省城的雜誌上發表,帶的徒弟給公社投個稿子,還不是輕輕鬆鬆,……”
不等他把話說完,大喇叭裡就傳來陳凡的聲音,
“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大家下午好,現在我要發一條通知,請大家認真聽。
接公社文化站通知,文化站放映隊,將於5月4日,也就是大後天、的晚上6點鐘,在10隊村小學操場,放電影,啊,放電影。
關於放電影的注意事項,我要在這裡給大家宣傳一下,請大家一定要注意,那就是……”
是個鬼哦。
這時候哪還有人去聽他的通知?
剛纔還很淡定的社員們,此時一個個奔走相告。
“哎呀,等了半年,終於又有電影看了。”
“大後天晚上放電影,今天通知幹什麼呢?勾得我睡不着覺!”
“今年還沒聽說哪個生產隊有電影看,只怕我們盧家灣是第一個吧?”
“那說個鬼,陳老師的文章都上了省裡的雜誌,文化站這點面子不給?還想不想以後陳老師寫文章啦?”
……
陳凡一條通知唸了兩遍,直到4點整,纔打開收音機,轉播縣廣播電臺的節目。
隨即便將廣播站交給張翠娥,自己揹着包瀟灑走人。
從大隊部出來,他沒先去牲口棚取馬,而是一溜煙跑到了盧四爺這裡。
盧四爺正捧着本書認真練字,陳凡湊近一看,卻是一本《李先生詩詞》,這是63年出版的版本,共收集了37首李先生的詩詞作品,也不知道是小心謹慎,還是真喜歡李先生的詩詞。
或許是猜到陳凡的想法,盧四爺直起身,將一支雞毛筆放在一根竹枝上,那竹枝便算是“筆架”了,隨即笑道,“李先生的詩詞,大氣磅礴,堪稱古今罕見,蘇軾評論王維詩作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其實讀李先生的詩亦然。
畫家能從李先生的詩詞中,看到波瀾壯闊、激越昂揚,就能畫出一幅幅雄偉的江山圖,如劉海粟、傅抱石、李可染、吳作人、關山月等,都創作過李先生的詩意畫。”
陳凡正聽得入神,卻看見盧四爺指了指桌角的雞毛筆,笑道,“你不是說國畫筆法,已經基本掌握了嗎,那你試着畫一幅李先生的詩意畫看看。”
陳凡一聽,當即舉手投降,“您饒了我吧,臨摹我可能還行,讓我憑空作畫,我可沒這個本事。”
盧四爺卻不打算放過他,搖頭說道,“無論是書、畫,都要有足夠的想象力,才能書畫出胸中意氣,否則最多隻能算一書畫匠,難成大氣。
你的書法已經掌握得很牢固,以書衍畫,國畫的基本技巧伱也盡數掌握,但無論是書還是畫,都少了幾分神韻。”
陳凡呵呵乾笑兩聲,“您不用給我留面子,我不是少了幾分神韻,是沒有一點神韻。”
盧四爺笑着搖搖頭,“不是沒神韻,只是神韻不顯而已。”
陳凡微微一愣,喲,還能這麼誇我的嗎?!
盧四爺繼續說道,“你的筆力已經夠了,不可能沒有神韻體現,只能說你寫字畫畫的時候,胸中沒有意氣,如此一來,自然神韻不顯。
論筆法,書在畫先,先學書再學畫,自然事半功倍。可若是論意境,卻要反過來,先學畫,再練書,如此將書畫融匯合一,便能達到寫字如畫畫,氣象萬千,畫畫如寫字,篇幅嚴謹。”
說完之後,他再指了指雞毛筆,“試試。”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要是陳凡還不動,那就是不識擡舉了。
他咬了咬牙,拿起雞毛筆,將剛纔盧四爺寫的字放到一旁,扯了一張白紙過來,開始構思畫面。
真的,今天我不該來的!
然而,來都來了,只怕是躲不過去。
陳凡眼珠微轉,轉頭看着盧四爺,笑道,“四爺,大後天晚上放電影,我來接您過去?”
盧四爺微微一笑,舉起手裡的詩集,輕聲念道,“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隨即看着陳凡,“你就以這首《清平樂·六盤山》爲題,做一幅畫吧。”
陳凡垮着臉,好嘛,剛纔是開放式作文,現在變成了命題作文,難度明顯增加啊。
這算不算馬屁拍在了馬腿上?!
沒辦法,既然四爺都發話了,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清平樂·六盤山》是吧?
上高峰?卷西風?
陳凡昂着頭,努力構思那副場景,片刻後,終於開始下筆。
既然是天高雲淡,那上半截就要留白,以充作天空。望斷南飛雁,要不要畫幾隻大雁?
至於後面的幾句?
陳凡毛筆在紙上不停轉動,又過了許久,終於在沒有任何參照的情況下,第一次畫出一副國畫。
甚至可以說是第一副“畫”。
白紙上,幾乎可以用一條斜線作爲分界線,將紙分爲兩個部分,上半部分大片留白,只在邊角上畫了幾筆,算是南飛的大雁。
重點在下半部分上,陡峭的懸崖、近處是一條長坡,坡上植被密佈,其中隱約能看見一隊人沿着坡往上爬。
國畫嘛,以意境爲主,寫實什麼的就不提了,總之能看出來一些東西就行。
畫完之後,陳凡呼出一口長氣,將毛筆擱着,然後往旁邊退了兩步,“請四爺指點。”
盧四爺卻不置可否,轉身到邊上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壺喝了一口,看着他笑道,“聽陸大夫說,你已經學完了診脈和鍼灸,連董大夫的推拿和正骨也學完了,剩下的就是多積累經驗?”
陳凡被盧四爺的跳脫弄得有點腦抽,等反應過來,立刻說道,“也不算都學完了吧,反正就是兩位大夫教過的,我就能掌握,沒有遇到過的病情,就還是差了些。” 盧四爺差點被他的話逗笑,“診脈、鍼灸、推拿、正骨,各種手法都只是基礎,在爲病人看病的時候,望聞問切如何靈活運用、開方下針又該如何去確定,都是要你自己根據那些基礎去慢慢摸索的,難道你沒見過的病,就永遠都不去治了嗎?那些背得混瓜爛熟的醫書,都去哪兒啦?”
陳凡嘿嘿乾笑兩聲,“這不是我纔跟着學了一個星期,沒信心嗎。您見過哪個學醫的,只學一個星期的?”
盧四爺咂咂嘴,也忍不住搖頭直嘆,“這點你倒是沒說錯,幾天時間就能學會診脈、鍼灸、推拿和正骨,從古至今,確實是聞所未聞。”
陳凡兩手一拍,趕緊說道,“就是嘛,現在只不過是陸大夫和董大夫教的那點東西,我會了,萬一他們不在,那我不還是兩眼一抹黑。”
盧四爺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繼續跟着他們學?”
陳凡想了想,“最少也要學幾個月吧?”
盧四爺沉吟兩秒,“你跟着他們學,倒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什麼呢,……”
他擡起頭,滿臉古怪地看着陳凡,“陸大夫跟我說,你跟在他們身邊學醫,衛生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護士,有事沒事就往診室跑,明明一個人就夠了的,她們一來就是兩三個。
你到哪裡,她們就跟到哪裡,再一個,你在這南湖公社還算有些名氣,不認識你的都聽過你,去衛生院看病的人,好多都跑去看你。
這才幾天功夫,就把陸大夫和董大夫折騰得夠嗆。所以啊,不是他們不願意帶你,主要還是怕影響不好,萬一他們受到干擾,錯判誤判,豈不是要出大事?!”
陳凡一聽,頓時也沒了辦法。
人長得太帥,他能怎麼辦呢?
本來他的長相只能說是有幾分帥氣,否則當年何必那麼辛苦去打工,找個知心姐姐不是更好。
壞就壞在穿越過來之後,整個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皮膚是白嫩細膩,卻又沒有絲毫娘氣,後來又跟着肖隊長練武,竟然又多了三分英氣。
這麼一加一加一,就變成這個樣子。
他也不想啊!
沉吟兩秒,他只能苦笑着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去了吧。”
盧四爺卻擺擺手,“剛纔說你可以出師,不是我這麼說,而是陸大夫和董大夫都這麼說,他們也不是不想再教你,而是建議換個方式。”
陳凡微微一愣,不解地問道,“什麼方式?”
他現在缺的就是臨牀經驗,不讓自己跟着他們,難道讓自己獨立出診?
那不是開玩笑嗎。
再說了,自己也沒有行醫資格證吶。
然後就聽見盧四爺說道,“陸大夫的意思,是他給你背書了一份材料,說你是從臘月份就跟着他學醫,如今已有三個多月,而且你本身就有醫術功底在身,加上天資聰穎,進步飛速,所以你如今的醫術,已經達到了鄉村赤腳醫生的標準。
你不用去考試,他會爲你辦一張赤腳醫生證,以後你有時間,便可以出去巡診,爲廣大農民社員看病,如果遇到病情特殊的,無法判斷、或者判斷不準,都可以回去找他一同商量。
反過來也一樣,要是他接到你沒遇到過的病例、並且住院的話,就會派人過來通知你過去學習。”
說完之後,盧四爺看着陳凡,笑着問道,“這個辦法,也算是兩全其美,你覺得如何?”
陳凡也不假思索地說道,“行,那就這麼辦吧。”
不管是不是兩全其美,他有說不行的餘地麼?
當然,他也可以不接受,只不過,那張赤腳醫生證給他,只是爲了方便他合法行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約束。
他不用像本隊的張大夫一樣,一日不得閒的給社員們治病,也不用在隊裡多領一份工資,純屬閒人一個,如此一來,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爲什麼不接受呢?
至於被別人知道了他是赤腳醫生怎麼辦?
也簡單,我不是隊裡的醫生,不在本隊領工分,而且只學了幾個月,你要不怕我醫術差,放着名正言順的張大夫不去找,過來找我看病,也可以啊。
就當是刷經驗值了唄。
總而言之,是利大於弊,甚至看不出什麼壞處,他不答應纔是腦子有病。
見陳凡一口答應,盧四爺也只是輕輕笑了笑,顯然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不過,也有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看着陳凡問道,“你能很快學會診脈和鍼灸,這個我能理解,可是你什麼時候學的推拿和正骨呢?聽董大夫的意思,你的手法比他還厲害,有些積年老傷,由於傷及筋脈,連他都束手無策,只能勉強矯正骨骼,你卻能讓情況大爲緩解,難道真如你說的,是因爲學過武術?”
聽到這話,陳凡立刻明白四爺說的是哪個案例,當即笑道,“這麼說也不算錯,只不過我的手法確實有些特別。那位病人當時的情況是手臂骨折,肌肉和筋脈都扭成一團,需要將筋脈和肌肉理順,才能徹底恢復。
董大夫只會正骨,自然是束手無策,我是用了一種分筋錯骨的手法,將病人的手臂重新梳理,這才大有好轉。”
頓了一下,他又滿臉惋惜,“可惜那位病人是舊傷,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否則的話,說不定還能幫他徹底治癒,不影響勞動能力。”
生產隊裡面,喪失了大部分勞動力,又沒有特別技能的話,那幾乎和廢人沒什麼區別。
可惜了。
盧四爺恍然點頭,“原來如此。”
他又好奇地問道,“這個也是小肖教你的?”
陳凡臉上的笑容稍減,搖了搖頭,“不是,是林老伯教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感覺身上的骨骼又開始疼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位看上去和藹慈祥的林老伯,竟然會下這種殺手。
什麼易筋鍛骨,呸,分明就是分筋錯骨,每天都被他用分筋錯骨手摺騰一遍,要是還學不會,乾脆把技能板拆了得了。
盧四爺卻滿臉讚歎,“沒想到這位林先生,卻也是身懷絕技之輩,之前我倒是小覷他了。”
晃了晃腦袋,陳凡收回思緒,對着盧四爺說道,“四爺,大後天放電影,您真不去?”
盧四爺笑道,“看電影就算啦,當年在上海灘,我也沒少看,這東西不算多新鮮。還是你們去看吧。”
見四爺都搬出了上海灘,陳凡只能遺憾地說道,“那好吧。”
又陪着盧四爺說了會兒話,他才起身離開。
至於之前畫的那副畫,盧四爺等他離開之後,纔拿起來輕輕點頭,“胸中有溝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