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 龍擡頭,大吉的日子。
這天,李靜起了個大早, 換好了衣服, 讓劉禪的妹妹劉蒹幫着收拾了一個得體的髮型, 匆匆用過早餐之後, 就拉着劉禪進了皇宮。
今天是殿試的日子。雖然, 李靜進了皇宮也不能到正殿,可是,確定出名次之後, 晚上皇帝會在宮中開辦夜宴,新科的進士, 前二十名都有幸參加。
朱說省試的成績是第一, 殿試即便中不了狀元和前三甲, 沒有意外的話,成績也不會走脫前十名。
去過晏府的隔天, 李靜就買了些果品禮物到了劉家。
劉禪對李靜大小聲一番之後,執意不讓她再住回客棧。劉禪還說過年的時候,皇后本想召見她,她沒在。劉禪撒謊說她回鄉過年了,並且跟皇后說了元宵節一定會帶着她入宮覲見。
李靜對劉皇后, 是有些本能的畏懼的。而且, 她總覺得, 裙帶關係, 是正直清官的禁忌。前世她看過的央視收視第一的電視劇《大宋提刑官》裡, 宋慈對他那個尚書岳父,總是避而遠之的。
李靜的心中, 多少是希望朱說成爲宋慈那樣的官吏的。所以,她初始,對於劉禪的邀請,很是拒絕了一番。
但是,後來劉禪生氣到要跟她翻臉,說她有了相公忘了兄弟,李靜見劉禪真的急了,就半推半就的又在劉府住了下來。
朱說後來知道之後,神色僵了僵,也只是說,她一直住客棧那種地方,確實太不方便了。
對於劉皇后對她的愛屋及烏的青睞,朱說在聽她說過皇帝曾拿爲她和劉禪保媒這件事跟皇后打賭,劉皇后早就看出她與劉禪郎無情妾無意之後,也只是提醒她,進宮見劉皇后時謹慎些,別犯了她的忌諱,讓劉禪難爲。
李靜沒有看出朱說有太多的反感,想來,他並不是那種迂腐的人。
而朱說從來沒有讓她用這個身份爲他求取過什麼,李靜心中,是有些不安又有些驕傲的。
李靜與朱說之間的事,劉禪並沒有告訴劉皇后,她自己自然也不會說。元宵節她跟劉禪進宮之後,又去了宮中兩次,甚至有一次是劉皇后單獨召見的她。
李靜猜不透劉皇后這麼待見她是何用意,不過,劉皇后即使單獨召見她的時候,也不過話話家常,帶着她賞賞花、逗逗魚,最多再領着她到書案前練練字,讓她撫琴給她聽。倒真的是像一個長輩對一個頗爲投緣的小輩的相處方式。
對於這種青睞,李靜本心非但不覺得受寵若驚,反而還有些困擾。劉皇后要是表現得如一個有着閒情逸致的溫厚長者一般,李靜就越覺得自己彷彿鑽進了一張看不見邊際的大網。而儀態端方、溫柔皇后的劉皇后,就是那結下大網的蜘蛛,逗弄着她這個沒有絲毫招架之功的獵物。
也許真的是李靜多想了,畢竟,劉禪口中,他姑姑最疼他,人也最是溫柔體貼,是個再好不過的長輩。
可是,每次見這個劉禪口中再好不過的長輩時,即使被她溫柔的看着,被她軟語招待着,李靜還是覺着背脊發涼。
她總覺得,在那種身份下隱忍了十五年,終於熬到先皇去世,由地下轉入地上,又熬到皇后去世,由美人熬到皇后,還能容忍皇帝身邊由諸多年輕妃嬪,允許皇帝碰她的宮女來借腹生子的女人,對皇帝,並不是只有愛情那麼簡單。
雖然她沒有聽說宋史上有哪位強悍如呂后武皇的女子,雖然劉皇后確實也看不出像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女人,可是,李靜面對劉皇后時,總是在心中有一抹隱隱的不安和畏懼。
這種深藏不露,不動聲色的強者,比那些外在氣場強勢的強者,要高出太多了。
如果沒有朱說的話,李靜偶爾進宮陪陪這位皇后,讓她解解悶也覺得沒什麼,畢竟,不管她是一個什麼性格的人,她對劉禪的關愛,是真心的。
可是,想到朱說以後要入朝爲官,如果因爲她跟劉皇后的外戚走得近而讓他難做的話,那李靜寧願沒有劉皇后的這份莫名青睞。
可是,李靜越是表現得守規矩,越是想要極力劃清界線,劉皇后非但不反感她的不識擡舉,反而對她愈發的親切。
前幾天召她進宮時,還半開玩笑的說,要讓皇上從今年的新科進士中爲她擇一位良婿,如果不是劉禪在旁邊幫着打掩護,李靜當時還真的不知道怎麼應對。
今天的夜宴,李靜本來是不想去的。
可是,她忍不住想要第一時間知道朱說成績的願望。而進了皇宮,劉皇后身邊的太監,會在第一時間告訴她那些士子的成績。
而且,劉皇后的邀約雖是隨口提的,李靜卻也找不到合適的藉口推卻。畢竟,她跟劉禪一樣,都是絕對的嫌人,總不能說約好了去逛瓦肆勾欄而沒時間赴皇宮的夜宴吧。更何況,劉皇后又送了她衣服首飾。
雖然劉皇后自己打扮的樸素,但畢竟已經身爲皇后,出手也是極其大方的。還說她不會有女兒了,看着李靜貼心,就想把李靜當她女兒一樣妝扮。
李靜並不明白她哪裡表現得讓劉皇后覺得貼心了。
但是,雖然並不是她想要拿得,拿人手短,她對劉皇后,也在不安畏懼之餘,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情愫。
如果不是有着前生母親的記憶,如果不是記得那個夢境的最後,母親對她那個調皮的一笑,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母關愛的李靜,這幾次被劉皇后無微不至的善待下來,說不定,真的就要把她當做再生父母一般了。
而即使有着前生的記憶,外冷內熱的李靜,理智上覺得劉皇后這人城府太深,感情上,卻也是彆彆扭扭的對她的關懷滿是感激之情。
下午的時候,殿試的結果全部出來,在太監拿過來的名單中,朱說的名字,排在第七位。於前三甲無緣。
李靜是有略微的失望的,不過,想到朱說那樣的出身,她也就釋然了。第七就第七吧,一百零三名進士裡,排第七,已經很棒了。
而在朱說名字之後,隔着一個人,就是李讓的名字。名單上只有前二十名的名字,李靜匆匆看了一眼,沒有看到萬麒他們的名字,有些失望。不過,這種失望不及她爲朱說喜悅之情的十一,這一刻,李靜發現,她還真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典型。
這樣想着,李靜的臉上就有些灼燒感,嘴角緊閉着,想竭力剋制它上翹的弧度。
李靜的這點兒小動作,當然逃不過劉皇后的眼睛。
她隨手把那張名單給人收起來,看着李靜道:“怎麼,這張名單上,有靜兒認識的人嗎?”
李靜看了劉皇后一眼,又垂下眼瞼道:“家兄的名字,出現在了名單上。”
李靜剛纔那種緋紅情動的神情,雖然她自己竭力掩飾,可是,作爲過來人的劉皇后,又怎麼會看不出。
“再沒有別的認識的人了嗎?”
劉皇后的聲音依然溫和,可是,不知怎麼,李靜就從她溫和的聲音,平緩的語調中感覺到了一種讓人無所遁形的壓迫感。
在這種壓迫感下,本就不喜歡撒謊的她,只得擡頭看向劉皇后如實說道:“榜眼的蕭貫,與舍妹有婚約。第七的朱說,跟小女還有家兄有同學之誼。第十八名的滕宗諒,小女去驛館看望家兄時,有過幾面之緣。”
李靜拿了蕭貫和滕宗諒做幌子,可是,劉皇后哪裡會看不穿她這小小的心眼。
不過,劉皇后自然也不會去拆穿她。只是就着她的話一樣避重就輕地道:“哦?這樣說來,那些瞄準了三甲進士做女婿的大臣們,怕是有不少人要失望了。不過,我沒聽你提過家裡還有妹妹呀。怎麼,不是李家嫡出的嗎?”
李靜暗暗呼出一口氣,殊不知,她的這一反應,全被劉皇后看在了眼裡。
“皇后娘娘誤會了,與蕭公子有婚約的,是小女舅舅家的女兒,小女自幼寄養在舅舅家,心中把芳兒當親妹妹看了。所以,總是不自覺就口誤。”
“這件事,禪兒跟我提過,我倒是忘了。你放心吧,如果蕭貫敢辜負了你表妹,我和皇上,一定不會輕饒他。”
李靜提到蕭貫,除了拿他當幌子,多少也有這樣的意思。
這樣,如果蕭貫敢毀約,他在劉皇后眼中,便是背信棄義的小人,那麼,好不容易攀上的高枝,效果也會打折的。若他辜負了秦芳,懲罰總是要的。一涉及到秦芳,李靜就變得格外擔心,格外護短。
晚宴上,李靜只是遠遠看了朱說一眼。掩映在穿着大紅袍的狀元之下,一身靛藍衣服儒服的朱說,並不是多麼起眼。
李靜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失落,他的眼睛觸及李靜時,怔忪片刻,還給了她一個含蓄的微笑。
這讓一直擔心朱說錯失三甲就此消沉的李靜,多少安心了些。
安心之餘,她又覺得,自己是真的太小看朱說了。如果連這點挫折都經不起,以後在官場上,沒有絲毫背景他,要如何熬下去。
他的十幾年寒窗苦讀的韌勁,又豈是這點打擊就能摧折的。
不過,李靜看着朱說出神了片刻,心中也有些遺憾和矛盾,他本來就是省試第一齣身,那麼,即使她藉助了劉皇后的關係,讓他在殿試中拔得頭籌,也並不算不是實至名歸。
可是,她終究不願意低下頭去求人。
她倒是不在乎朱說的名次,只是覺得,自己一時爲了自尊的堅持,讓他終究沒有在殿試中錦上添花,有些遺憾和負罪感。
明明,就算時光倒流一百次,她還是不會張口爲朱說求情的。
真是,愛得深了,心也就不由己了。即使有着自我的堅持,還是想不顧原則的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對方。也不管對方是會高興,還是會尷尬。
不過,李靜終究是個理智的人。再怎麼想,也只是想想,有些原則,她終究不能打破。那是她作爲一個人的底線和堅持。
所以,明明理智上覺得自己沒做錯,李靜看着朱說的側影,還是生出了隱隱的負罪感。
這種矛盾的不能言之與人的折磨,她只能自己吞嚥了。
苦澀,卻也莫名地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