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城郊別館當中,
攤在軟塌上的女人,閉着眼睛聽取貼身侍女的回報,疲憊而沉靜的容顏之下,卻是翻天覆地一般的激烈思緒。
貼身侍女已經重新帶回對方的口信,已經相關的信物,
這真是天意弄人,一場裝出來的假病居然弄成真,因爲她居然又懷上了。做母親而生養孩子的感覺,似乎已經很遙遠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她還在貧寒陋巷裡,在各種市井中人覬覦的目光中,苦苦的掙扎和煎熬着,硬是堅持着才把孩子給生下來,又含辛茹苦的養大道重新相認的那一天。
而現在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花信之年的嬌俏女子了,雖然用了最好的珠白和貝母來保持白淨光潔,還是難掩她眼角間細微泛起的皺紋。
自覺的老當益壯而喜不自禁的羅藩主,以及那位掌握家中財計大權的爾莎姨娘,都已經來看望過她了,並且各自有所交待;
作爲繼室夫人懷孕的連帶好處,就是她可以利用和運作的資源,也一下子再次變得寬鬆和充裕起來了。
但她也由此陷入了猶豫不決矛盾鬥爭的煎熬當中,
在此之前她一度是哪個爲了兒子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的癲狂母親,但是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後,這種偏執而一往無前的心境,卻被新發現的小生命給打破了。
而在現有兒子的安危和未出世孩子的得失之間,變得格外患得患失的優柔寡斷起來。
至少她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是沒有任何可以指嫡和爭議之處的,一旦那位大公子有更遠大的前程,羅氏本藩這偌大的基業,還是需要一個幼子來奉養和繼遞的。
而如果是女兒的話,同樣可以學爾莎那個不要臉的,送大公子身邊去來個肥水不流外人田,生個一兒半女的也是可以繼承或是分一份外地家業的。
但是一想到小兒子可能還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受苦,她又不由柔腸百轉的糾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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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羅氏小港,不,現在應該是羅氏大港當中;
一艘海舶上化名爲康羅利的康布羅納,也在深有感觸的打量着燈火煌煌的港區,以及一條徑直延伸到羅子城中的閃爍光帶;
卻是放在普通海藩之中也算相當奢侈的沿途道路照明,光是每天晚上燒掉的油料怕沒有上百斤;更別說這片距離他上一次到來這裡的時候,卻是有着翻天覆地變化的新興港區。
根據他掌握的消息和傳聞,似乎是作爲羅藩本家近水樓臺的優勢,和環繞了大半個婆羅洲的貿易支線最終點的緣故,這些年羅氏私港發展的特別迅速,光是港區的佔地面積和長期駐留人口,就已經好好翻了幾番了。
而且內陸裡的領地,更是成了來自東西婆羅洲各色人等的彙集之所,連帶羅藩原本的領有都擴大了不少;一方面固然是周邊在國朝重賦徵收之下,相繼破產的國人和士爵的投獻;另一方面則是得益於來自廣府方面,在武力和和財力上的支援和反哺,讓羅藩向內陸山野之地的開拓事業得以大爲長進;
硬是在雨林濃密而土地貧瘠的內陸裡,平整土地興修水利給開出大片的田野和十幾座村邑聚落來,更是新增了好幾千號的生番奴爲勞役。
因此故地重遊的康布羅納都快有些認不出來了,他現在的身份是位於朱羅洲(今印度西南泰米爾納德邦)康氏藩的旁支子弟。
當然了,被他頂替了身份的正主兒出海行商的康氏子弟康羅利,早就已經被人給送進海底去去餵魚鱉了,只是在他背後的勢力操作下,將這件事遮掩了下來而得以繼續利用這個身份來行事。
這康氏藩的祖上出自西域河中昭武九姓的康國後裔,又被稱爲粟特人或是慄末種,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人在中土行商和仕官了,並參與過將佛法和拜火教傳入東土的歷史時間;
但自從乾元年間,樑公率領無數大唐健兒重開外西域而兵臨波斯、大食,而發起席捲數千裡大西征運動之後,無法阻擋滾滾歷史大勢的諸多河中列國之一康國,也由此變成了大唐治下順服的康郡與康居州。
昔日康國的臣民也就紛紛搖身一變,順應天命的成爲了大唐的歸化民,而在後續西進的王師大軍和移民浪潮之中,扮演了形形色色的角色和作用,也由此獲得相應的功名利祿和各種權益;
其中一隻康國王室的族人因爲酬賞功勞,也得以南下成爲梁氏南海一系的外圍家臣,然後又在海陸大開拓當中,分封於古注輦國的故地,而成爲最初的三百家屏藩諸侯之一。
然而就康布羅納本身身世而言,卻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他本是一個流鶯落胎失敗的產物,而出有些先天不足而長得格外瘦弱;而想他這種父母不明的混血孤兒,在沿海的港口當中幾乎邊的都是。
多數是那些行船途徑的水夫、船工之類的,與當地的失足女性或是特殊從業人員,無意間所留下的後代,也是大名鼎鼎的蕃人幫和各種乞兒、扒手團體,最基本的外圍和來源。
然而康納羅布雖然是混血的番胡出身,但是幸運的是繼承了來自父系黑髮黑眸的特徵,因爲只要不是特別認真看他臉部遺傳了母親有些突出輪廓的話,就基本與大多數土生唐人的子弟無異了。
這也成爲他改變命運的轉機由來,雖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並不是那麼令人愉快,也有些不堪回首的故事和過往;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爲相貌俊秀而被人從被私娼館裡帶走,然後又成爲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天竺豪商的跟班小廝,僅僅是因爲他長相類比唐人,而可以用來充作面子和排場,乃至滿足私下不可告人念頭的存在。
然後他終於熬了過來,並且慢慢的混出頭而親手擺脫和了解了這些過往,最終成爲了一位遠洋往來的船主和走在灰色邊緣的私商之一。
但私下裡他更喜歡叫自己李維,因爲這漢化的名字是那個可憐而卑微的母親,對於那個過客一般的男人,在他身上所能落下的最後一點寄託和期望了;
比他運氣更好一些的則是而是童年的楚白,他本來不叫這個麼名字,但是因爲被出來楚氏藩的近支族人看中,而帶回去作爲家生子一般的教養。因此,再次相見相認的時候,他已經是楚氏之女陪嫁到羅藩的產業主管了。
然後是十多年時光的交往,他們沒少把臂邀遊和開懷暢飲,也曾在妓館裡抵足而眠;到了最後,楚白甚至成爲了將他引見給羅藩內部的擔保人;但事到臨頭在足夠的利益驅使下,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刺殺了這位賦予極大信任的昔日友人。
只是顯然他的時運很有些不濟和坎坷,哪怕他做了許多事情,卻依舊沒有能夠改變那位羅藩大公子的重新崛起,以及他背後指使者的全面潰敗和失勢;
隨後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喪家犬,在數家諸侯大藩的聯手通緝和重賞追拿之下,他的上家和下線都被蜂擁而至的義從和亡命給連根拔起,只能不顧一切的隻身遠遠奔逃西海外域,才得以苟延殘喘的倖存下來。
而收容和庇護他的人,也只是覺得這個閒棋可能會在將來有點用處而已。
因此,他這一次被從閒投冷置的邊緣化當中,重新啓用出來的任務,就是讓在西婆羅洲隱隱被引爲諸侯風向標,和的羅氏藩徹底亂起來,不管是用什麼手段,付出多少代價也好;因此不惜爲了配合他的行事和計劃,而專門千里迢迢的提供了專門的信物和證據來。
他既然可以爲了利益親手刺殺了自小相識的玩伴和密友楚白,自然也可以和有過一夕之歡的女人虛與委蛇,只是爲了打探和刺察羅藩內部的虛實情況。
至於那位羅念祖小羅公子的下落,還真不是他可以決定和置拙的;只不過是用來吊着對方,以不斷提供消息和潛在幫助的噱頭而已,
爲了這次任務,在此之前已經以各種身份和掩護,分作數批潛伏過來好幾百號人手了;他們都是精於海上廝殺征戰的亡命之徒或是前軍中出身的悍勇之輩;
而康布羅納這一次還帶來了大批的強弓硬弩和水戰用的皮甲,還有縱火用的猛火油和手擲火罐,足夠將這些人武裝到牙齒,而輕易擊潰港中那隻不足千人,分散開來的守衛藩兵了。
但他的目標並不僅限於此,羅港這裡只是開端和誘餌,將城中的守衛力量引誘出來,再乘亂潛入伺機襲擊和刺殺重要目標的一連串步驟的一環而已。
這時候,港區的黑暗中有點點燈火晃過,代表着那個女人又來了,並且還帶來了某種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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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鬱的天色下,西北大地上綿連的烽火,卻沒有因爲寒冷的天氣而平息。
隨着新一輪的整合和洗牌,原本四分五裂的地方勢力也在斷斷續續的衝突和廝殺當中,慢慢的整合和追隨在一面旗幟之下。
身上落滿雪花的趙熙也在看着滿是火光和喧鬧聲的城頭,直到一面煙熏火燎的破破爛爛的硃紅旗幟,從城頭上墜下,又被馬不停蹄的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滿是污泥和雪花的旗幟,很快被升掛在了一跟同樣掛滿各色破旗的長幡上。這時候,另一名飛騎而來的信使高聲稟報道。
“報。。。軍上。。靜邊軍的餘部已經請降了。。”
“不愧是北涼鐵騎。。”
趙熙不由的嘆息道。
“不愧是雪裡悍刀的大雪營啊。。”
這也意味着又一個上溯到樑公年代歷史悠遠的老牌軍鎮,就此臣服在了這隻新興勢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