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善堂的大廳裡面人滿爲患,不斷的咳嗽聲久久重複,幾人的臉上,手上,已經明顯的出現水泡。
“王大夫…”
“爺,汐主子,瘟疫已經蔓延。”王煌無可奈何地輕搖下頭。他亦沒有料到,這次的速度竟這般猖獗。
玄燁蹙起眉頭並沒有說話,望着滿院子痛苦擁擠在一起的人羣,映月肅然啓音,“有什麼辦法嗎?”
空氣中,滿滿充斥着那甘苦的味道,王煜只是擺下頭,“如今,只能準備大量的結環草,雖不能治癒,卻能控制病情發展。”
“好難受,好熱…”
“讓我死了吧…………”
陣陣哀慼傳入三人耳中,映月轉過頭去。不忍相看。
冬天的花,開了,又謝了。再也無力開出第二季。鞋底。處處妖嬈被競相踩踏,染得紅花更嬌豔。映月無心欣賞。只是沿着漸起綠意的長廊向前走去。
“滾出去!”一聲怒喝,她站住腳。只見那殿門忽然被打開。從裡頭連滾帶爬地走出一名丫鬟。緊接着。一團黑影砸來。映月忙地側過腦袋,見是一隻瓷碗撞在了身邊的柱子上,支離破碎。
那丫鬟狼狽地直起身,眼中的驚恐來不及揮去,見到映月。忙行禮,“奴婢見過汐主子。”
這兒是潤澤的寢殿。對於他的亂髮脾氣。映月也早已見怪不怪。“出了什麼事?”
丫鬟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眼中一半畏懼一半害怕,她扭過頭瞅了下殿內。見裡頭並未異響,這才示意映月走到邊上。壓低聲音說道,“少主他…被感染了瘟疫。”
她張着小嘴,半晌後,方收起眼中怔忡,“瘟疫?”
“汐主子,您趕快離開,這瘟疫可怕的很。據說在同一個地方呼吸的。都有可能被感染到。”丫鬟緊張地絞着衣角。眼眶泛紅,抽泣說道。“奴婢還不想死………”
“休要胡說,”映月趕忙厲聲打斷。潤澤心高氣傲。若真染上瘟疫的話…
“這話。到了外面對誰都不能講。你現在去找爺。讓王大夫也過來一趟。”望着滿地碎屑。她心裡頓時流溢出說不盡的惆悵。繡鞋踩在瓷片上。毫不猶豫,便要走進去。
“汐主子——”丫鬟見狀。忙小聲制止。“少主他…”
映月知她心中所想。回眸。她莞爾擺下手。示意丫鬟先行離開。
走入正殿。屋內已是一片狼藉,就連原先被擺放整齊的書櫃案几都被整個掀倒在地,映月小心避開,就着外頭灑進來的陽光,她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榻上的潤澤。
“滾出去!”男子側躺着。背對來人。
橫在錦被外的手臂上,幾個水泡格外明顯,映月在他三步外站定,輕喚一聲。“少主。”
聽到她的聲音。潤澤背部一僵,突然將那錦被高蓋過頭頂,沉悶的聲音由內透出。“出去。出去!”
外頭,幾陣腳步聲紛至香來,玄燁率先踏入,急促的步子有力踩在毛毯上。摔倒的桌凳碰着了他的腿。卻已感覺不到痛,“怎麼了。澤。”
“我沒事,”他兩手抓着被子不撒開,“你們都出去。”
王煌望向殿內。原先清爽的空氣。如今變得陰暗潮溼。而這。便是瘟疫滋生的首要條件。他面色凝重上前。“少主,請讓屬下爲您把上一脈。”
“用不着。”潤澤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語氣強硬。
玄燁俊臉陰霾,更多的,則是擔憂,“澤,不要胡鬧。”
“我自己的身子用不着別人囉嗦。出去。”他執意不肯露面。更別說是診斷。
映月垂在身側的兩手緊攥起,她騰一下衝上前,使勁全力拽着那錦被,“你有沒有想過,若真是瘟疫,你這樣躲在西宮。會害死多少人?你不想活,你自己的命不值錢,可站在這的,哪個不想好好活着,真要尋死。你大可出了五月盟。不過也是,這樣的身子。到了哪裡都是害人!”映月語氣不由加重,更多的,則是因爲潤澤對自己的不珍惜。
“映月!”玄燁明知她出言相激。卻仍出聲制止。
錦被猛地掀開,映月向後退了一大步。只見潤澤半坐而起,俊臉上。兩三個水泡冒出來,王煌趁機把上男子靜脈。嚴肅的神色。隨之轉冷。
潤澤大掌握起。在察覺到王煜的面色後。用力一甩手。“你心裡早已確診了吧?”
玄燁扭頭望向男子。他面有難色。不敢隱瞞,點了點頭。
玄燁一口氣堵上心頭,鬱結不安。他手掌不着痕跡地撐住桌沿。俊目輕闔。渾身。像是被抽空般喃喃開口,“怎麼……會。”
潤澤抿起薄脣,沒有開口,映月片刻怔愣後,大步來到窗前。將窗子全部打開,“透透風,才能儘快恢復。“
殿門大開,寒風犀利而來。刮在臉上,生疼生疼。她站在門口。瘦削的身影幾乎被那風勢給掩住。本是臘月之際,可女子偏生開口說,“春快來了,就連風,都暖和。”
潤澤半坐起的身體靠在牀柱上,經她這麼一說。落在臉上的風。真能感覺到幾許暖意。玄燁將王煜帶至殿外。映月站了片刻。想要給潤澤倒杯水。卻發現桌子已經傾倒在地。滴水不剩。他睨向映月。墨發虛弱地垂在腰際。
“你不用可憐我。”
她莞爾,晶眸微勾,“我不喜歡可憐人,與其可憐別人,還不如同情自己。”
“那你還留在這做什麼?“潤澤冷聲反問。
“我不可憐你,但你自己應該可憐自己。”映月彎腰,收拾起地上的殘骸。潤澤望着她身影縮成一團。隨手從枕頭下抽出一本書冊。照着映月扔去。
肩膀受痛。她一手按在肩肘,潤澤正起身,理直氣壯,“出去。”
她抿下嘴,怒意隱忍。兩手將拾起的東西丟擲於一邊。“怪人。”
“站住!”潤澤望着她旋身的背影。一拳砸在錦被上。沉悶的聲音被甩在後頭。映月頭也不回。
“我讓你站住!”他重複,聲音越來越大,想要掀開被子追上去,卻發現全身無力。他惱羞成怒。從未被人這麼忽視。手中扔出去的東西觸及不到映月分毫。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她走出大殿。一個轉身便消失在潤澤視眼中。
醫善堂內忙的熱火朝天。王煜一邊拭汗一邊指揮他人熬製草藥。映月挽起袖子,從丫鬟手中接過蒲扇後幫忙。
“汐主子,”王煜快步走來。“這些事。讓丫鬟去做吧。”
“人命攸關,我也只能幫到這些忙,”映月坐在矮凳上,小臉被炭火薰得髒污不堪。“王大夫,倒是你。辛苦了。”
王煌將一把草藥放入藥罐內。望着映月認真專注的側臉。“汐主子。您是個好人。”
她隨口而笑,被煙火薰得說不出話來。只剩下一雙眼眸,晶亮閃耀。
“對了。”須臾後,映月不安開口。“爺可曾提起過。怎麼處理這些感染到瘟疫的人?“
“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已經感染的人送出五月盟。”王煜在映月身側的石階上坐下。一身長衫,因忙碌而顯得皺皺巴巴,“不管是否還有命,一律用火焚燒。”
“太殘忍了。”映月頓下手中動作。緊攥着那把蒲扇。
“我這樣提議過,可爺不許。他說。他們跟了他這麼多年,就算死。也不能拋棄。”
眼眶內,沒來由的一熱,映月掩飾地轉過身,輕試下眼角。“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將病情穩定下來。”
端着藥碗,手還是有些抖。玄燁這樣的人。她沒有想到。他也有感情用事的時候。
西宮殿門口。亦薔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映月端着托盤上前。見到她。便將那藥碗遞至女子跟前。“既然你是來看望少主的。端進去吧。”
亦薔並未接手,站在殿外,猶豫再三,“少主他……”
瘟疫二字,無異比那虎狼之藥還要毒,就算是昔日的枕邊人聽聞,都不免害怕,“你怕了?”
亦薔面色難看,如今的自己只是不得寵而已,瘟疫一病,實難痊癒,若是爲此而丟了自己命的話…
殿外,門可羅雀。就連一名丫鬟都沒有。映月嘴角泛起冷笑。一個擦身。徑自走進去。亦薔怔在原地,躊躇片刻。小步追上映月,“呆會見到少主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說我來過?”
“怕他知道你來了又走?”映月走向殿內。雙目黯然。“放心。我不會說的。”
走入內殿,她以白紗蒙面,潤澤維持着先前的姿勢倚在牀架上,聽到腳步聲,眼皮只是輕擡下,“你怎麼又來了?”
映月來到榻前,坐下來。“吃藥。”
他下巴輕擡,在望見映月臉上的白紗後。嗤笑道。“既然害怕。爲什麼還要進來?”
“我若不病倒。還能多照顧幾個人。”對於他的冷嘲熱諷。映月並未放在心中。手上的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着藥汁。“喝藥。”
“有用嗎?”烏黑的眸子睨着同樣濃黑的藥汁。
“有用。”她舀起一勺,遞到潤澤嘴邊。
“我怕喝死……”趁着空隙,映月將一口藥汁灌入他嘴中,望着潤澤擰起的眉頭,她輕勾下脣角,“你不會是怕苦吧?”
他瞪了一眼。強忍着吞嚥下肚。臉色比吃了黃連還要苦。映月心中涌上擔憂。“等會多準備幾個暖爐,夜間,我怕你會發燒。”
潤澤將那些藥全部抿入嘴中,一語不發地靠回去。凡是有瘟疫的地方,都成了禁地。映月站起身。他視線隨之落在女子後背上,“喂。”
將空碗放於邊上的矮凳,映月轉過身,四目相接。潤澤俊臉蒼白,輕闔起的薄脣啓音。“我會死嗎?”
她一怔。不假思索。“不會。”
“那就好,”潤澤撐起身子。慢慢躺下去。將身體朝着裡面窩去,“我不想死了,映月。”最後的二字,落得極輕,他說的清晰,不知映月是否有聽到。
對於他的怪異。她早已見怪不怪。映月小心退出去,忙碌的身影不斷穿梭於殿內外。擺上幾個暖爐後。才安心走出西宮。
夕陽西下。本是灰濛的天,居然在傍晚時分,風景無限好。
小手在肩上輕錘幾下。無人。她伸了伸懶腰。“好累。”
“你還沒死?”正在愜意時。傳來一陣掃興的聲音,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男子倚在牆壁上,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雲邪醫師。”她略有尷尬地縮回兩手。態度嚴謹。
“看來。你體內的母蠱很乖。”
映月微微一體。用力吸口氣。這些天。她早已將此事拋之腦後。而要找出公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次的瘟疫,就連你都沒有辦法嗎?”
“結環草雖然不能治癒,但要抑制病情。已經足夠,”雲邪將環在胸前的兩手垂下,“後來的恢復,就要看他們自身的體質,本氣充滿,邪不易入,本氣適逢虧欠,呼吸之間,外邪因而來之。”
映月適時安下心,雲邪見四下無人。便低聲問道,“你我本就相識。爲何要在他面前裝作不認識?”
她秀眉微蹙,晶眸內驚現暗芒,犀利無比,“雲邪醫師認錯人了吧?”
“我眼睛清明。並沒有瞎。”雲邪指了指她,語氣肯定。“上次你匆忙找來,若不是至關重要的人,不會急成這樣。怎樣。他醒了吧?”
映月望着他逼近的俊顏,轉過身,大步離開。男子並未追上去,而是悠閒得將上半身抵在牆壁上,“你不想知道,你要救的人,爲何會昏迷不醒麼,而我。又是怎麼知道他已經醒了?”
被踩住痛處。映月硬生生將腳步停下,“爲何?”
身後的步子,朗朗而來。男子站定在她身側,一聲爽朗的笑意自他喉間逸出,“哈哈哈,這樣就承認了?”
映月盯着他的側臉。連連追問,“究竟是爲何?”
雲邪壓下身,對視的瞳仁內,能將雙方的虛實,一探究竟。映月螓首,面色急切,而男子卻是神情悠哉,最後,在她滿懷希冀中吐出幾字,“天機,不可泄露。”話一說完。便轉身大步而去。
映月氣極。剛要追上去。就見迎面三三兩兩的丫鬟陸續而來。她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地慢下腳步,斂下情緒。
轉過一個彎。雲邪早已沒了身影。映月咬下貝齒。剛要離開。就聽得前院傳來一陣哀呼。
心頭,緊一陣,她飛奔而去。
前院的空地上。壓跪着幾名男子。玄燁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氣勢凌人。其中一人的雙手鮮血淋漓。已被挑斷手筋。
“說!”玄燁一掌劈在椅把上。人已起身。
“我。我們真的不知道…”另一人害怕地蜷起身。望着不斷逼近而來的守衛,瑟瑟發抖。
“挑!”玄燁目光陰狠。薄脣間迸出一字。
來不及閃躲。快如閃電,鑽心的疼痛襲來之時。雙手已經被廢。“啊一一啊一一”下手之狠,絲毫不拖泥帶水。
“饒命,饒命——”
如此血腥。近乎殘暴,終於有人抵禦不住。
玄燁不急不忙。坐下身後。不經意瞥到邊上的映月,“你怎麼來了。先退下吧。”
她上前,雙目疑惑,“這些是什麼人?”
玄燁並未打算告訴她,但在望見她眼中的堅持後,終是啓音開口,“盟內。結環草已全部用完。我令人去外頭藥店收購,卻不料。竟已被人蓄意購買,我令人追根溯源,昨日。將那些死屍擡到五月盟的。就是他們。”
映月冷眼相望。這般滅絕人性,再怎麼對他們都不過分。
“爺。爺,我們也是受人指使,放了我們。饒命啊——”後頭幾人不住求饒。連連磕頭。
“受何人指使?”
“這………”一人猶豫下,“不,不認識。”
“啊——”守衛不給他時間,一刀直接削去他一條手臂。
“我說。我說。”一名身着襤褸的男子爬跪上前。不想下一刀落在自己身上,“那人我們真不認識。不過,他戴着面具,手上還有黑色的手套。聽邊上人喊他。好像是…”
九哥!映月秀眉緊擰起,腦中立刻浮現出男子的身影。
“九哥。對。就是九哥!”那人一下想起來,洗然大捂。
冷冽的空氣轉爲寧謐。玄燁單手支起腦袋。嘴角陰鷙。隱忍的怒意從抑制不住的呼吸聲中流溢而出。
他們等不及了。映月闔上雙目,小手在寬袖中攥成拳。這樣殘忍,也符合九哥的作風。
睜開雙目,瞳仁同玄燁正對而視,男子目光陰鬱,蕭索起身,在經過映月身邊時,她明顯地聽到了一聲嘆息。
“爺。這些人作何處置?”
男子負手而立,邁起腳步後向前走去。沒有回答。
映月望着他的背影。高大的身子在久未見的陽光底下。彷彿疲憊了不少。她大步追上去。緊隨着回到東宮。
沉默以對,玄燁閉目躺在矮榻上,映月小聲上前,見他睜開了雙目。
“爲何不問我,九哥在哪?”
“我若問你。你會說實話嗎?”玄燁眯起俊目。一瞬不瞬睨着她。
是,她還沒有放下足夠的心,一旦同九哥對立,他的毒解不了,她也活不下去。
靜默不語。玄燁大掌撐住前額,眉宇間。數不盡的愁思攏上來。“映月。我並不想爲難你。就算知道他落腳的地方。我們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只要你好。我就不會倒下去。”
身子被他輕攬過去,玄燁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只不過,這次的瘟疫,只是個開頭而已。接下來,會有更多可怕的事情紛至沓來。”
映月雙手攬住他寬闊的肩膀,若有一日,興許,她真的會背叛九哥……
面頰輕蹭在他肩頭,不。不是背叛,而是爲了他,不再受制於他人。
修長的五指順着她墨黑綢亮的髮絲輕梳。懷中的人兒沉默不已。玄燁側過頭,嘴角在她臉上輕啄。幽暗深邃的潭底。不着痕跡閃過一道鋒芒,嘴角,也隨之輕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