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兩岸因着鄒家棉織廠之故,多是龍骨水車。河道之上一派繁忙之象,經常有商家移船就岸裝缷貨物。
八月末時,鄒家準備在這裡建一個小碼頭,用以平時貨物進出,現在已經建好,到了最後的階段。
鄒晨應鄒正業所邀請來這裡驗收碼頭,她一邊聽着父親說話,手裡卻拿着一柄摺扇不停的敲着手心,腦子裡不停的想着五郎走前給自己寫的那封信。
陵州人龍昌期一生之中著書百餘卷,又最愛開壇講學。文彥博在成都做官時曾召他在府學講書,將其當做自己的老師一般對待。
仁宗是個喜歡學習的人,便寫了信,要求龍昌期將自己的著作一百多卷,獻給朝廷。仁宗接到書一看,非常的歡喜,便賜給他五品官的服飾,絹一百匹。朝堂接到書之後,按慣例是需要兩制官員先審閱一下,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們將一百多卷給翻了一下,立刻下了一個決斷,稱龍昌期的思想詭秘怪誕,又穿鑿附會,並且在書中指責周公爲大惡人,這樣的書不可以在世面發行。要求仁宗下令將此書消毀,並且要求毀掉益州雕刻此書的書版。
周公是誰?姓姬名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是姬發的弟弟,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聖人之一。周公是不是惡人?其實在後世人心裡看來,乃是譭譽參半,他奪侄子王位,然而卻將周朝治理的非常好,最終迫於壓力又還政於侄子成王,是梟雄一般的人物。但是儒教是將周公視爲聖人一樣的,龍昌期稱“周公爲周之賊”滿朝文武豈能忍受?
翰林學士歐陽修、知制誥劉敞等人聯袂彈劾龍昌期以異端學說破壞儒學的正統理論,要求把他象少正卯一樣處死,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給獎勵呢?
少正卯是何人?他和孔子曾是對頭。是魯國的著名人物,他和孔子一樣都曾開辦私學,曾經將孔子的學生多次吸引到他的學館裡聽講,與孔子存在利益競爭。孔子當了魯國大司寇,代理宰相。上任第七天就把少正卯以“君子之誅”殺死在兩觀的東觀之下,暴屍三日,稱其爲小人之桀雄。誅殺少正卯乃是孔子最大的污點之一。
可是在儒教昌盛的宋朝,滿朝文武卻沒有一個人敢反駁這個觀點。就連以直臣著稱的包拯,也保持了沉默。
遠在洛陽的文彥博立刻修書給龍昌期讓他爲自己辯解,龍昌期今年已經八十九歲,便千里迢迢到了京師,可是結果卻令人大爲吃驚。他直接到了登聞鼓院將仁宗賜給自己的朝服和絹擺到了大堂之中,然後哈哈一笑,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眼球。
登聞鼓院是什麼地方,是官員們有了冤屈之時遞事狀的地方,龍昌期卻選擇到了這裡將仁宗的賞賜歸還,狠狠的打了滿朝文武一個臉面。
你們不是自稱仁義〖道〗德嗎?我把你們的仁義〖道〗德統統還給你們。要我辯解?我就不辯解,這天下的道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又何須辯解?自有後來人評說。
龍昌期隨即離京而去,到洛陽之後,文彥博責備他爲什麼不爲自己辯解,龍昌期道:“某非議的並不是孔子,而是非議的周公也。”
文彥博嘆息:“可是哪怕你非議的只是周公,這也足夠那些大臣們定你的罪。”二人不歡而散。
誰曾想,在回益州的途中,龍昌期在船上亡故。死前大呼:“世間無人懂我……”
鄒晨不由得慶幸,這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是在文彥博辭相之後,若是他還是當朝宰相之時,龍昌期這件事情帶來的後果不可想象。罷相是小事,極有可能要退出朝堂,由此可見自己對朝堂的見解實在是太依賴對宋史的先知了,如果沒有先知的力量自己便成了瞎子。
應該找一個老師教教自己了……鄒晨想。
鄒正業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可是身邊的人卻一句也沒有回他的話,扭過頭一看,只見女兒離自己約有一丈左右,正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小晨?小晨?想啥呢?”鄒正業走過去扯了一下女兒的衣袖。
鄒晨象是猛然間被驚醒,她擡起頭:“阿爹,你說的是甚?”
鄒正業氣餒“我是問你這碼頭修建的怎麼樣,你看要不要還加點啥!”鄒晨聽到這句話,擡眼觀看,碼頭上地面平整,往河道里探出去一段用木板搭成的棧橋,可以用來停船和上下行人。
“既是按照設計圖紙建好的,哪裡會有不好的,我看挺好!”鄒晨聳聳肩,明顯的不感興趣。
鄒正業將女兒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前幾天去了知州府交公文,原本知州待我們挺熱情的,可是那次……卻是很明顯的待我們不怎麼好……”
鄒晨笑着說道:“阿爹,你多慮了。陳州府的知州乃是龐知州的學生,他待咱們家一向是公事公辦,只要咱們家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他是斷不會爲難咱們的。”
看了看鄒正業的表情,她又說道:“咱們家現在只需要守成既可,沒必要象以前那樣擴張。你女兒我這點分寸還是有的,斷不會將鄒家領入絕境的。”鄒正業聽她說完,便將信將疑的點點頭。
鄒晨說完這些,想了想又說道:“阿爹,我聽我阿孃說,最近在給我招女使?”鄒正業不妨女兒突然問起了這件事情,可是這樣的事情他又從來沒有管過,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既是在召女使,那阿爹不如出面幫我請一位講經史的先生吧。”鄒晨便笑道。
鄒正業還沒有反應過來呢,又聽到女兒說要請先生,愣了下神:“要先生做甚?你不是平時都是自己看書嗎?”
“阿爹,有些道理自己可以懂,可是有些道理卻是需要先生來指點,而且我現在忙於瑣事,有些書已經好久不讀了,需要一個先生來指點指點我。”
“那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先生?”鄒正業對女兒一向有求必應,聽了女兒的話連考慮都沒考慮便問道。
“要個,我看着順心的。”鄒晨微微地笑。
看着順心的?鄒正業聽到女兒這樣說,一時有些犯愣。
這話說了不出幾日,便被在洛陽的文彥博知道,他聽後哈哈大笑,提筆寫了一封信,然後讓自己的門客帶着信來見鄒晨。
文彥博替鄒晨推薦的經史先生姓丁名舜,字賢之,洛陽人士,是個年過五旬的老進士,平時善講經史,乃是文彥博的一個門客,只是文彥博本人便是經史大家,所以他在文家倒也沒有多大的出路。
原本此人不願意來,也不知是怎麼被文彥博說動,便答應去鄒家看看,若是滿意便教,若是不滿意便不教。
“……太師說,是個女童,年紀雖小,可是卻極喜愛經史。說讓我不拘教些什麼,只要讓她學會些大道理便行了。”丁賢之言詞客氣,語句裡卻透着疏遠和抗拒“太師既然這樣說了,我雖知道自己才疏學淺,也只好硬着頭皮來了。”因文彥博被罷了相位,所以門下的門客便以他的最高頭銜‘太師’來稱呼他,以示尊敬,而實際上現在應該稱呼文彥博爲文知府。
鄒正達和鄒正業聽了這話,也沒有聽出什麼好歹來,便樂呵呵的把鄒晨叫過來向老師見禮。
丁賢之見到果然是一位十幾歲的少女,便有些失望,捻着鬍鬚問了她一番學問。當問到韓非子的‘聖人之道,去智去巧。智巧不去,難以爲常’時”鄒晨愣了一下,然後用清脆的聲音回答:“聖人只需要謹修所事,待命於天即可。若是以機智和巧詐而失其要,則難以持續天道……”
丁賢之點頭道:“物衆而智寡,寡不勝衆,智不足以遍知物,故因物以治物……”
鄒晨聽到他再次用韓非子的話去總結,立刻驚喜的擡起頭“先生?您竟是喜歡法家之道?”
丁賢之也不回答,只是細細地講着什麼是以法制國,又爲何要以法制國。鄒晨站在一旁叉手於方寸之間,恭謹的聽着。而旁邊坐着的鄒正達和鄒正業則是面面相覷,這是教上了還是沒教上啊?
丁賢之講完韓非子,看了看鄒晨認真聽講的樣子,不由得捻鬚沉吟,怪不得相爺要推薦我過來,還曾暗示我是一定會滿意,原來這丫頭心裡想的竟是和我一樣。
我的學問此生怕是難以展所長,上至君王,下至臣民,沒有一個人肯聽自己講經。就連文相也不過是愛惜自己的才學將自己籠絡在身旁,可是平時也不過是閒置着。雖然她是一個丫頭,可是到底自己這一身所學也有了一個能說話的人。
也罷!就留下吧。
當下,鄒晨便行了拜師之禮。
然後又將丁賢之安排到了小七的院子裡,給他撥了兩個小廝、兩個女使、兩個粗使的婆子給他用。
自此後,丁賢之安安心心在鄒家住了下來。每日早晚教鄒晨兩個時辰的經史,其他時間任她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