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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散了,喧囂和熱鬧都已成過去。偌大的客廳中,散了一地的彩紙和用過的紙杯,沙發墊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滿了茶几,到處是凌亂一片。耶誕樹上綴着的小燈泡依舊在一明一滅,帶着股慵慵懶懶的疲倦,閃爍着這空寂的房間。唱機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亂地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東一張西一張地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機旁邊的地板上,正試着把唱片套回套子裡。嘉齡脫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地打個哈欠,說:
“噢!我累得腳都擡不起來了,我要去睡覺了!”張開嘴,她又是一個哈欠,一面搖搖擺擺地向裡面屋子走去。
“嘉齡!”嘉文不滿地喊,“你玩過了就睡覺,好意思?也幫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麼?”嘉齡哈欠連天地說,“明天早上阿珠自然會收拾的,何必多費這個勁?花錢請下女是幹什麼來的?”說完,她再一個哈欠,提着鞋子,跌跌沖沖地走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嘉齡就是這樣,”嘉文說,跪在可欣身邊,幫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讓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沒休息過一分鐘!”可欣說,匆匆地把整理好的唱片疊在一起,“幾點鐘了,嘉文?我也該回去了,媽一個人在家裡。”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視着她。
“別管時間,可欣,整個晚上,你到現在才屬於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晳而姣好的臉龐,和那對永遠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霧裡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們幹什麼找上這一羣人來瘋瘋鬧鬧?弄得自己都沒有相聚的時間。”
可欣笑了,對嘉文搖搖頭。
“你的性格就是這樣,老毛病又發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勁得不得了,事後就心灰意懶的。大概人都有這種毛病,”她環視着凌亂而空漠的房間,嘆息地說,“好荒涼!尤其在剛剛那樣狂歡之後,會使人有空虛之感,難怪你覺得冤枉。不過,嘉文,我們常常是這樣的,不是嗎?忙一陣,亂一陣,不知道換得了什麼。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還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樂,嘉齡也很快樂,這就是代價了,對不對?”
“有一個人並不快樂。”
“誰?”
“紀遠。”
“紀遠?”可欣沉思地歪了歪頭,“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
“說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張唱片,“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相反,我還覺得他太世故,太虛僞,剛見他的時候,受了你宣傳的毒素,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沒想到他……”“你並沒有認清他,別太早下定論!”嘉文打斷了她,“他那個人,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
可欣審視着嘉文。
“怎麼?”她笑着說,“你就不高興了?幹嗎把眉頭皺起來?紀遠在你心裡的分量,恐怕比我還重呢!我不過只說了那麼幾句,你,就……”
“別傻!”嘉文叫着說,一把拉過可欣來,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談那些客人,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只有我們兩個。”
“別鬧了,嘉文,我真的該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開着嘉文,想從地上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還早。”嘉文攬住了可欣,緊緊地拉住她不放,尋找着她的嘴脣,“不要走,可欣,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視她,“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你看起來有多美。”
“哦,嘉文,別鬧了,真的別鬧了,媽媽一個人在家裡,我真該回去了。你父親呢?”
“不知道,他說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可欣,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
“那麼,你幹嗎急着想回去?”
“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尋着我們自己的歡樂,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我的母親……你的父親……哦,嘉文,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變得迫不及待了,“我說什麼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
“走以前,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頭來,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陣內心的激盪,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嘆息了一聲,她闔上眼睛,低低地說着:
“好吧!嘉文。”
他吻住了她。冗長的,纏綿的,細緻的一吻。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着,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大門似乎輕輕地響動……他們緊擁着,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可欣倏然地離開了嘉文的擁抱。回過頭來,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地站在門口。
“噢,杜伯伯!”可欣喃喃地說,爲剛纔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脫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着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着他們臉上所涌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哦,好極了,爸爸。”嘉文愉快地說,“你沒看到有多熱鬧。”“我可以想象得出來,”杜沂望了望凌亂的屋子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微笑地說,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親好嗎?”
“很好。”
“代我問候她。”
可欣點點頭。杜沂看着那張年輕的臉,那對霧濛濛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微笑從他脣邊消失了,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點了點頭,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他轉向裡屋走去,有些意興索然地說:
“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順從地應着。
“再見,杜伯伯!”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
“再見!”杜沂的語氣裡充滿了疲乏,拿着大衣,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臥室裡。開亮了桌子上的檯燈,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地散佈開來。房間內纖塵不染,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彈簧牀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無意識地讓椅子轉了一圈,帶着種難言的、厭倦的情緒,打量着這間屋子。太乾淨了,太整潔了!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但,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那凌亂的客廳裡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這兒,卻只有乾乾淨淨的冷清。下午,當他避出去的時候,他多麼希望孩子們說一句:
“爸爸,你別走開,和我們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們沒說。他知道,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裡,他如果停留在場,會多麼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走開了,把屋子讓給孩子們。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到處都有歡樂,歡樂中沒有他。一度,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可欣的母親。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且將聯婚,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也就夠了。如果他現在去拜訪,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那麼,他到何處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他去了。燈紅酒綠,舞影繽紛,那些舞女們包圍着他,她們知道他是銀行的經理,不知道他的年齡!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發的時間裡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舞廳,在他的記憶裡那樣鮮血淋漓,上海時的一段沉醉,換來的是什麼?那女人竟拋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齡?她身體裡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拉開了窗簾,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他燃起了一支菸。別再想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噴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
“卿須憐我我憐卿!”
喃喃地,他無意識地念出了這兩個句子,自己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怎麼會想起這兩句話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這兩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一本《花間集》裡送給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兒已快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時間把一切美的、醜的、好的、壞的……都帶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許多新的事物帶來。杜沂、沈雅真,一段結束了的夢。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編織着的夢!舉起了菸蒂,他望着那點明滅的火光,如同手裡舉着的是一個酒杯,大聲地說:
“祝福他們!”
他的聲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地響亮,他吃了一驚,四面望望,寥落地苦笑了起來。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緩緩地從街道上走過去。雨已經停了,月亮在雲層中掩映。可欣擡頭看了看天,有幾顆星星透過雲層,放射着微茫的光線。雲,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漸飄散中。
“明天會是個晴天。”可欣說。
“你有課嗎?”嘉文問。
“明天?當然。”
“可惜,否則可以出去玩玩。”
“也沒什麼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謂名勝地區都玩膩了。除非——”她笑了。
“除非什麼?”
“學紀遠,打獵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頓時閃亮了,挽緊了唐可欣,他叫着說:
“可欣!好主意!我們可以組織個狩獵隊,讓紀遠帶我們去,說不定可以打回一頭大野豬來呢!嘉齡要聽到這計劃,不跳起來纔怪!”“看你,說到風就是雨的!哪有那麼簡單?”
“真的,我們很可以計劃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時候去,三天回來,不是很不錯嗎?只是——你們女孩子大概爬不動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說,“你也不見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這是什麼話?”杜嘉文緊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來,“讓你知道我的力氣,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樣!”
“喔!”可欣透了口氣,從路燈的光線下去望着嘉文,後者那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上煥發着光輝,烏黑的眸子閃爍着,薄薄的嘴脣像女孩子般溫柔,嘴角微微向上翹,帶着個充滿稚氣的笑。可欣就欣賞他那股偶發的孩子氣,固執起來什麼道理都不講,要怎麼就怎麼,完全像個縱壞的孩子。她和嘉文是從小一塊兒青梅竹馬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必定會嫁給嘉文,她喜歡他。不過,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裡,混合了一種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地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慣他,寵他。就在這一刻,看到他嘴邊所浮起那個頑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視着他說:“嘉文,你母親一定很漂亮,是不是?”“怎麼突然想到我母親去了?”
“因爲你很漂亮。”可欣坦率地說,“我常想,如果你有個親妹妹,可
能比嘉齡更漂亮。”
“嗨,可欣,這話可別給嘉齡聽到,嘉齡並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我怎麼會去講這些!”可欣說,心底油然地浮起一層喜悅。她高興嘉文待嘉齡的態度,很少有人對異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況嘉齡的母親還有那麼一段不大名譽的事故!
夜很靜,路很長,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後地移動。只那麼一會兒,就已經到了可欣的家門口。可欣的父親原是×大學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親去世後,×大因爲她們孤兒寡婦的,也就沒有收回屋子。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裡面栽了些棕櫚樹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鑰匙,開開了花園的大門,嘉文的手扶在圍牆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接觸到他的眼光,一時間也忘了舉步。好半天,他們就這樣對視着。然後,還是可欣先開口:
“回去吧,嘉文,那麼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帶着固執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聲地喊。
“嗯?”
“可欣!”
“做什麼?”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氣!”她笑着,一轉身向院子裡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
“等一下!”
“幹什麼?”
“告訴我,你愛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乾脆我到你家去,我們聊到天亮!”
“別傻!明天晚上又見面了,你幹嗎像生離死別一樣?”
嘉文懊惱地用手抹了抹臉,把一綹頭髮拂到了額前,看來更增加了幾分傻氣,不過,傻得那麼漂亮,那麼可愛!
“我完了!”他嘆息地說,“可欣,我越來越離不開你,怎麼辦?一分鐘的離別都好像要殺了我一樣!”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說,“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轉過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趕我走!”
“是的,要趕你走!”可欣笑着說,閃身走進院子裡,立即砰地把門闔上,隨着關門的聲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聲:
“哎喲!你的門夾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地打開了門,慌張地問:
“夾了哪兒?”
這兒!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臉的嬉笑。可欣呸了一聲,重新闔上了門,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門內,她從門縫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地走開了,她才轉過身來,滿足地嘆了一口氣,走進了玄關。
上了榻榻米,她躡手躡腳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這幢屋子一共三間,前面一間是客廳,後面兩間分別是可欣和她母親沈雅真的臥房。她才跨了幾步,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喊:
“可欣!回來了?”
“噢,媽媽!你還沒睡着?”可欣問着,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房間,掀開帳子,坐在雅真的牀沿上,“對不起,媽媽,我回來得這麼晚!”“剛纔是誰來了?嘉文?”雅真問,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長成的女兒。
“是的,他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讓他進來坐坐?”
“這麼晚了!”可欣說,望着母親,“媽,杜伯伯要我帶口信問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愛人的父親?問候?她有一陣輕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們一塊兒玩的?”
“沒有,他出去了,很晚纔回來,他說要把地方讓給我們,”可欣說着,慢慢地脫下絲襪,“我覺得杜伯伯是個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嗎?”雅真下意識地應着,“不錯。”
“媽媽,”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頭俯了下來,髮絲碰到了她的臉,“媽媽,我和嘉文在寒假裡訂婚,怎麼樣?”
“哦!”雅真輕幽幽地吐出一口氣,“當然很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
“媽媽,你真好!”可欣俯下頭來,把她涼涼的面頰貼在母親的臉上,低低地說,“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可欣說,跳了起來,臉孔發熱了,“再見!媽媽!我去睡覺了!”
“記得關窗子!”
雅真叮囑了一句,目送了女兒的影子走出了房間,又望着那兩扇紙門被拉攏,情不自已地吐出一口長氣。可欣,她終於要嫁給嘉文了,那白晳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兒子!翻了一個身,她面向着牀裡,闔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窮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總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廂房裡去,沒事也要繞上一兩圈,他的眼睛傻傻地跟着她的身子轉……她猛地張開了眼睛,怎麼了?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欣,多好的一個女兒,她說過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有些人曾經得到過快樂,有些人一生也沒有。可欣!願她永遠擁有這份快樂!她眨動着眼簾,眼眶裡沒來由地涌上一股熱浪。人,彷彿年紀越大,會變得越脆弱,越無用了。
隔着一扇紙門,她聽到可欣在輕輕地哼着歌:
有一條小小的船,
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
來來往往無牽絆。
……
她猛地一震,不禁愣愣地發起呆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