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是個偏遠山村,在村民們的意識中,這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人們說甚的都有,有的說哇,這可是給村裡除了一害,小娃娃就殺人,叫他長大還了得了;有的說哇,仇武,就是求五,苶求,二百五,合在一起就是仇武;文昌爺爺說哇,他是講義氣了麼,衆人們精的甚也似的,都不願意乾的事情,他小娃娃家替你做了,甚叫俠了,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教過他的先生說哇,糊塗了,真叫個糊塗了,不過也死不了,他是未成年人,可能要判個無期徒刑。
公安局逮他的時候,他一下也沒反抗,他又不苶,氣起來了要胡作非爲了麼,看見人家警察們來了一羣,腰裡別的手槍,拿的手銬,把他圍住了,他自己也知道做下理短的事了,咋能不怕了,綿綿地就讓人家銬上了。
進了公安局,仇之武越發綿綿兒的了,證明他畢竟還是小把式了,也就是村裡厲害厲害,又沒見過甚大世面,拘留期間叫他幹甚也是動動作作的,這也是土話,就是手足無措、驚慌失措的意思。
法院審判他的時候,他已經被剃了光頭,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他父親、高智貴、鄧酥紅所有這些和案件有關的人都坐在法庭下面,他一個也看不見,眼還是半睜不睜的,表情苶苶誤誤的,不知道他想甚了。李秘書的家人請的律師,就是要他抵命了,並且還想讓法庭治高智貴的罪了,挑唆之罪。然而人家高智貴畢竟沒犯法,不但沒有挑唆的證據,而且根據拉架,又護送李秘書到醫院搶救這些情節來看,做得都還不賴了。除非仇之武硬要攀扯他,說他教唆他來,加上李秘書家再一使勁,這也不好說了,因爲他們是情敵關係,這是很容易被人相信的。但仇之武哪裡是個那人了,他把罪都扛了,就說的一句話,是我自己做錯了,不幹別人的過,你們判個甚算甚哇。
至於仇之武哇,首先年齡就不夠死刑,經過審問了解,他明顯就是個文盲加法盲,求也不懂,法官兒們看見他還可憐了,從感情上也想從輕發落,果真如他的先生所言,判了個無期徒刑。
對此判決李秘書的家人憤憤不平,律師才費上勁安慰呀,死刑算不得什麼,這比死刑還重,這叫活罪難熬,先死的容易後死的難嘛,等關進監獄,他這才慢慢給你家兒子贖罪呀,雖然不死他這輩子也已經毀了……
李秘書雖然死了,但鄧酥紅也沒有如其所願嫁給高智貴,她姑姑又給她介紹了個縣城農機修理廠的工人,肯定是比不上李秘書,湊乎湊乎也將就了,人家她自命是山溝裡的金鳳凰,就是要飛進縣城裡了麼。高智貴是氣死也沒辦法,只好在村裡另外找下個女女,也成了家,生了娃娃,這些都是後話了。
且說仇之武哇,判決生效的當天,他就離開了縣城裡的看守所,被押送到一座勞改監獄,開始服刑。這座監獄建在黃河邊上,只有一條黃土路通往這裡,大門前是湍急的河水,直背後頭是陡峭的黃土崖,崖上淨長了些酸棗疙針(刺),地勢險惡,從來沒人上去過。這座監獄是個勞改酒廠,只關着男犯人,沒有女犯人,女的也沒有,犯人們的主要營生就是造酒。仇之武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監獄的藍磚高牆上還圍的鐵絲網了,鐵絲和鐵絲連接的地方故意扭成鐵刺,這才僅僅是他能看見的,這鐵網上還有電了,他都不知道。兩扇沉敦敦的黑鐵大門爲他開了,他打心底裡涌起了絕望的感覺,兩道淚從眼裡慢慢就流下來了。他遲遲頓頓的,押送的警察嫌他不耐煩了,胡亂把他推進去,踢進去,趕豬攆驢了。所以說不怕你牲口,這裡就是專門關牲口的地方。
在裡頭仇之武實在聽話了,獄警叫幹甚就幹甚,因爲剛來的時候,監獄長叫他到辦公室早就有言在先,看你也是個好後生了,不敢惹事生非阿,你已經是無期了,再犯錯誤的話,我就判你死刑,你好好記住阿,去吧!他當時嚇得臉也黃了,哪敢惹事了,但不是說你不惹事就沒事了。就在第四天吃早起飯的時候,有人找他的麻煩了。
竈上吃的是粗糧窩窩、玉米麪糊糊。仇之武打了自己的一份飯,就放在桌子上,規規矩矩地吃開了。
有一個犯人,三十來歲年紀,身材比他也不多大,眼皮灰殼殼的,把打下的飯往他坐的桌子上咚的一放,就在他對面坐下來了。這傢伙胡亂往嘴裡挑攉了幾根鹹菜,就開始問他話了,“你就是那個新來的?你叫甚麼名字了?”
仇之武說:“我叫仇之武。”
“甚?仇甚麼武?”
“仇之武。”
“仇甚麼武?”
仇之武又不苶,一下就不說話了,心裡知道他不是沒聽清楚,他這是故意咯滋你了(尋釁滋事),就低下頭不說話了,悄悄吃飯。
這傢伙越來了,繼續追問道:“仇甚麼武?你咋不說話了?喂,我問你叫甚了麼?仇甚麼武了?”他用手指頭指着仇之武的眉眼說話,有幾次指尖已經碰住他的鼻頭子了,他怕惹事了,氣也不敢出,他越發沒完了,“你說你仇的甚麼武了,你求的甚麼武了?仇武不就完了,我就叫你仇武,仇武都嫌麻煩,就叫你仇,以後就叫你求……”他見他還不發火,就以爲拿住他了,越趁上來了,“仇!哈哈,求!哈哈,記住,你就是個求,你就是一條求,哈哈,老子管求你叫個甚了,來了這裡你就是個求……”
啊呀,我的老母呀,仇之武心裡可是氣炸了,要是以前在村裡,這還叫他活了?要咋就咋了,真是……唉,誰叫咱要來了這裡了,不是犯法還用來這裡受罪了,哪能再做犯法的事了,咱又不是怕他,咱是怕惹了國家了麼,唉,悄悄受罪哇……想到這裡,真是求也軟了,還是繼續吃飯哇,扎倒頭由他說哇,你想說甚說甚哇,好漢還受不了人家三不理了,說得沒意思了你自然就不說了呀。
晴空忽然來了一個大嘴巴子,抽在他臉上,把仇之武連人帶飯打翻在地上,臉蛋子骨頭都麻了,卻不是那個滋事的傢伙打的。只見桌前站過來個黑巴大漢,氣勢洶洶地看着他。他起先可是嚇壞了,仔細一看卻是二舅,忍不住叫道:“二舅舅,夢也夢不見,在這裡碰見你了,二舅舅,你咋打我了……”
“呸!我不是你二舅舅……”這個大漢正是他二舅,仇千刃,早就說的是蹲大監了,就是在這裡了麼。
仇之武一時還不懂他的意思,懵住了,不敢說話了。
仇千刃也就不看他了,轉而跟剛纔滋事的傢伙說話,“聽見你剛纔說的熱緊了(起勁、帶勁),好像是對姓仇的有甚意見了,是也不是?”
這傢伙怕了,笑也不知道該咋笑了,又不敢不笑,看見就勉強了,說:“老二,阿不,是二哥,我不知道他是你們家的人麼,要知道還有這事情了,我胡說了,我就是想和他認識認識,慣一慣麼,真的沒個甚……”
他說着說着,就想溜達開,走了不就沒事了,卻被仇千刃的大手死死捏住胳膊了,“走呀?飛呀你!我就是姓求了麼,姓求的咋了?你說哇,姓求的到底是咋惹下你來,叫你罵了個熱緊……”他又向着仇之武嚷道:“你娃娃!不怨人家罵你,你也就是個求!你咋不打他了!人家們都唾到你臉上了,你再嚥進肚裡吃了哇,求似哇你!”
仇之武訴苦道:“二舅舅,我犯過法了,不敢再犯了。”
仇千刃罵道:“求哇!犯過法就咋了?犯過法就由人欺負哇?你那叫甚活法了,與其那麼家活的……還不如死了了。”
二舅的話把他罵醒了,又把仇之武內心的豪氣激起來了,求哇,撲上去把那傢伙打了個血頭,蔫蔫的了。
這監獄裡雖說是法律嚴明瞭,但你想哇,各路罪犯們關在一起,時間長了,少不了磕磕碰碰,起些兒摩擦,在人家獄警們眼裡,這還叫個事了?管是肯定要管,不管就不像話了,批評教育,寫上份檢查,多幹上些兒營生,也就過去了,還要咋了。一開始監獄長那也是咋唬他了,他哪能判人死刑了,那就越權了,就這都管不住他們,總不能明告他們打架沒事哇。
中午,仇千刃叫上外甥子一起吃飯,仇千杖也在這裡,也來了,他比弟弟個頭低些兒,更粗,一部絡腮鬍子,中間已經有了白絲。他們甥舅三個坐在一個大桌子上,外人都攆走,再寬寬敞敞坐開。兩個舅舅是這裡的老囚犯了,和獄警們人情慣熟,就要了幾個肉菜,喝的是勞改犯們自己釀下的酒,是散酒,卻是好酒,度數不低,當時社會上也主要賣的是散酒。這是仇之武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辣的不行,都說這酒是糧**啊,自古好漢有哪一個不喝酒。
仇千刃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盅,笑着說:“哥哥,你還不知道了,我今兒可是看來,這可是好手把了,打那兩下真叫個利索了,瘦是瘦,那可是有勁了。鬼們(這裡的犯人們自嘲)都怕了,已經傳開了,說這裡有個仇老大,有個仇老二,哈哈,這又來了個仇老三,哈哈,叫他仇老三了麼,你說……哈哈……你說……”打是打了,親是親了,兇犯也知道親了,那一聲聲會心的言笑,聽見真叫個舒氣了。
仇千杖聽了怎不高興了,笑道:“好,來了酒廠裡都是江湖弟兄,舅舅外甥叫得還麻煩了,以後我是你大哥,他是你二哥,來,老三,再幹一盅!”幹完又問道:“武武兒,你老媽媽在家裡好呀不好了?”
問得仇之武也想他媽了,低下頭說:“我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仇父和高智貴去看守所看過他幾次,怕他難過了,都不敢告他說,所以他並不知道她已經沒了。
席間喝上酒話就長了,告訴起來,仇老二還得坐八年牢,仇老大還有十一年,他們再問仇之武,“……我殺了個人,判下無期徒刑了……”兩個舅舅一下就都不說笑了,眼裡都有了淚了,過了好一會兒,仇千杖才又說,一邊摸揣鬍鬚一邊說,“得想上個好辦法了,把你鬧(弄)出去了麼,和我們不一樣,你纔多大點兒呀,在這裡就毀了……”唉,親了,他這可不是說虛了,他心裡真就開始這麼家思謀呀,實心萬意爲你想了,根本不管現實呀不現實,爲親人甚也敢想了,他不說他自己這麼多年還出不去了。
仇之武遇見兩個舅舅,這可是鬧好了,當天就把鋪蓋和他們搬到一個寢室裡,他們在牢裡是大油漢,早就佔下坡道了,他跟上少受罪的了。但要說純粹不受罪哇,那也就有些兒過了,他兩個舅舅還得受罪了,監獄裡頭誰能不受罪了。
在這裡頭可是日日兒長了,誰都得學會苦中作樂,要不每天咋活呀。仇氏三雄住的這個寢室人多熱鬧,其中有幾個犯人實在能逗笑了,新來了的人乍一下還聽不懂他們互相那是咋稱呼了,慢慢兒你就發現了,人家這幾個人,誰都能給其他幾個人當爹,一說到其他人都是我兒,我兒長,我兒短,我兒怎麼怎麼樣。比方說哇,監獄長今天表揚了其中某個人,這其他人就說笑呀,我兒就是爭氣了,不枉你爹養了你這麼大,另一個人馬上接過話茬兒,那還用說了,那是我兒了麼,就得像我了麼,你以爲是你兒了;要是某人被批評了,其他人也要說,長官不敢生他的氣了,我兒還小了麼,捱罵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也要反過來說了麼,我兒不敢學下和長官花麻吊嘴(油嘴滑舌)。關鍵是人家們處的實在好了,都也不惱。
仇之武一開始可不行,他小地方長大的,就和那背地疙老裡拴下的狗也似的,甚事也可認真了,開不得玩笑,一下就惱了,即使不發作,你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心裡火了。後來跟上兩個舅舅學,也看人家其他人咋做事了,他這性情也就慢慢兒開豁了,知道甚是小看你了,甚是逗笑了,甚時候火,甚時候不能火,知道好賴了。他又不苶,也可會說了,不敢記阿,我以前小婦狗臉是我不對,早就改了,要是你們往心裡記,那就是你們不對了。慢慢兒人們也敢和仇老三開玩笑了,都覺見他這人可是真不賴了。
有一次互相當爹的那幾個人,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刑滿釋放呀,活寶們這就又說呀,我兒今天這是咋呀,我兒真是有出息了,我兒出去了幹甚呀?這個人反過來就說,幹甚呀,先找見你媽(監外的女友,說是等他,誰知道等呀不等了),我兒遲早也要出去了,不敢着急阿,我和你媽先給你生個弟弟,哈哈哈哈……寢室裡充滿了愉快的氣氛。看見人家走呀,仇老大和仇老二的心裡不知是個甚麼滋味,我們家武武兒,甚時候才能出去了?哪怕是十年了,是二十年了,總有個盼頭了,可憐我們家武武兒呀,純粹沒個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