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府。
花朝一直在府中等着東方夜,可這個說是很快就回來的傢伙卻是快到用晚膳時都還不見人影。花朝在裡面等得久了不免有些擔憂,索性站在府門前等着。
夜色降臨,四周的景象開始朦朧。
終於不負她站成望夫石般的苦心,藍黑色的夜幕裡,那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底。
東方夜遠遠見了候在府前的白色小小身影,原本漸漸生出蒼涼之感的心底,忽然又覺得溫暖起來。
花朝徑自走上前去,看着他有些勉強的神色,輕輕握住他略微冰涼的手,有些擔憂:“……還好麼?”
東方夜搖了搖頭,望着她的目光裡有一絲掩飾極佳而不易覺察濃重,卻笑道:“我很好,進去罷。”
兩人當晚只是隨意用了點晚膳,便回屋洗漱休息。
牀榻之上,兩人緊緊相擁而眠,彼此間的氣息也似若有若無地糾纏着。
按說趕了十多天的路,兩人本該很是疲憊,但是此際卻誰也沒有睡着。
屋內一片安靜。
“娘子,你說……母親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東方夜忽然認真地問。
被他摟在懷裡的人聞言微微一怔,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忽然問這種問題,仍能察覺出此刻的異常。從他回府時,她就敏銳的感覺到他的不對勁,儘管他掩飾得極好,但還是教她捕捉到了那一絲轉變。
她想着他今天定然在宮裡遇到了什麼事情。
她沒有開口問他,也沒有急着回答。很久之後,那道亦是帶着幾分茫然的聲音才響起,她悶悶地說:“我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
“母親”二字,對於常人來說本該再熟悉不過,可對她而言卻是極其陌生。
因爲,她也曾是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啊!
夜色漸深,四下愈靜。
當天夜裡,隨着京中某處一陣歇斯底里地尖叫過後,一條最新八卦消息從當朝大將軍府傳出——聽說將軍府突遭夜襲,大將軍的兩個女兒,小女兒變成了乾屍,大女兒被擄走不知所蹤。
於是,京城裡紛紛謠傳是吸血怪物所爲。
可是花朝卻知道,那所謂的吸血怪物其實就是不見了的姬煙。至於她爲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當然是因爲她早早就派了人監視姬煙。
當晚月圓,姬煙練了已久的巫族秘術終於在吸食最後一次處子之血後大功告成,而此次的祭祀品正好就是他的親妹妹,姬菲。
本來這事情並不會發生,當時正是姬煙練功的關鍵時刻,豈料姬菲好死不死的撞在了槍口上。於是……
唉。
花朝心下暗歎,真不知道該說這姬菲倒黴,還是該說那姬煙心狠。
“需要派人把她找出來麼?”東方夜詢問道。
花朝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先不必了,免得打草驚蛇。”只要東方勝還在京城,姬煙又怎麼可能跑得遠。
隔日。
東方夜一早便去了上早朝。
東祈皇雖然病重,但名義上已經把所有事宜交由十王爺負責,所以早朝照舊。原本朝中以三派勢力呈鼎立之勢,如今因爲十王爺的突然出現以及他的早有所謀,便又演變成了亂局。
這多出一個皇子,便意味着多一份皇權爭奪,對於半路殺出的十王爺,東方勝與東方昊等人定然心有不甘,何況此人還曾將他們兄弟幾人耍得團團轉,於是,對他的敵意就更深了。
此前東方勝與東方昊兩人尚且還竭力隱忍着,現下因着東方夜的迴歸,頓時便亂成一團。就在衆人愈吵愈烈,鬧得不可開交之際,突如其來的一道旨意,又徹底將這鬧勢推向了一個高?潮。
那正是多年前東祈皇傳與西番王的密函,密旨所寫:立十王爲儲,西番傾力相助。
滿朝文武聽完,無疑於在腦眉心上得了個晴天霹靂,驚得嗡嗡作響。這麼一來,整個朝堂便像是炸開的沸水鍋,紛紛亂亂地鬨鬧了起來,簡直是比菜市場還要熱鬧。
不過吵歸吵,事實還是擺在眼前,而且現在連西番也牽扯其中,其他人縱使再怎麼不服,也得先看清楚局勢,暫且忍耐。
待到朝堂好不容易退散。
那一對雙生兄弟也終於進行了第一次正面對面的交鋒。
兩道目光空中相接,一人勾脣淺笑,一人冷漠如常。
東方夜冷眼看着面前與自己長相相似、氣勢相近的男子,眼神裡閃過一瞬間的複雜情緒。這是他頭一回見到穆彧的真容,不,如今該是東方彧纔是。
以前穆彧從未在人前露臉,不是黑衣蒙面,就是易了容。現在一看,才發現他們倆長得確實很像,不僅僅是模樣,就連舉手投足間也意外的相同。如今兩人站在一起,幾乎跟照鏡子無異。
“對你現在看到的……還算滿意嗎?”穆彧嘴角帶笑,聲音是低低沉沉的帶着一貫的漫不經心。
東方夜神情裡仍是透着淡淡的冷,雙瞳漸漸收緊,話音平穩:“你也不過如此!”
穆彧冷冷地勾起脣角,同樣漂亮的眉眼裡透着幾分不同於東方夜面上的詭譎,他說:“彆着急,我會讓你嚐到棄子的滋味的!”
“棄子的滋味?”東方夜揚了揚眉,似笑非笑看着他,緩緩道來,“可你不是已經嘗過了麼!?”
那一瞬間,穆彧自以爲天衣無縫的笑顏居然現出一絲牽強,幽光閃爍的眼中瞬間如冰封般森冷。
這一刻,兩人不見鋒刃卻暗藏殺機,全然呈現出一種全無掩飾的對峙。
東方夜還記得昨日東方謙跟他說過,在他清醒之後,東祈皇曾又給西番王發過一道密函,告訴西番王儲君換人。而今日,那道舊旨卻仍舊出現在了朝堂之上,其最大可能性便是西番王並未收到新的旨意,有人在途中動了手腳。
至於是誰下的手,如今不用想也該知道了。
東方夜的視線不動聲色地移到穆彧背後的人影身上,那原本滿含書生氣質的溫潤男子似乎正漸漸一點一滴地蛻變着,多了一分讓人倍感陌生的氣勢來。
東方夜深幽的黑眸不由緩慢的眯起,猶自冷笑,呵……西番王世子。
……
對於今日早朝所發生的事情四下很快就傳遍了,就連身在驛館的舒玉末幾兄妹也已有耳聞。
見到翡玉舒回來,舒玉末急衝衝上前,張嘴便問道,“大哥,外面傳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你早就知道父王與東祈皇的協議內容對不對?”
翡玉舒似乎並未料到他這個心性一向單純的小弟竟會爲了此事前來質問自己,他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舒玉末擰眉看他,“大哥不說話,是默認了嗎?”見翡玉舒仍舊閉口不答,他不由叫囔了起來:“大哥,你爲什麼要騙我們?”
他們見面那夜,大哥明明說過不清楚此事的,怎麼現在還親自參與了進去?
舒玉遏與舒玉柒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他們畢竟不同於舒玉末,懂得收斂自己的情緒,亦是想着以大哥的爲人定不會故意欺瞞他們,或許此事是另有隱情?
翡玉舒良久不語。
舒玉遏看了看他並無多少起伏的神色,不由拉着舒玉末的衣角斥責道:“十弟,不可跟大哥如此講話!”
舒玉末抿着嘴脣,有些懊惱。說不清爲什麼,對於翡玉舒這回的做法,他竟是一點也接受不了。
這可是他最敬愛的大哥啊!
他撅着嘴,別過頭去不看他,惱道:“大哥,你變了,以前的你無論發生身事情都不會這樣做的!”說完之後,一跺腳,便快步離開了。
翡玉舒臉色一滯,瞬間垂眸掩去。
舒玉柒看着舒玉末跑遠的身影,輕輕嘆息,勸慰道:“十弟還是小孩脾性,大哥別在意。”
那個溫軟和氣的男子隨即又笑得十分和煦,輕聲答道:“不會。”
“大哥能告訴我們,此次爲什麼要這樣做麼?”舒玉遏凝視着他側過來的平靜地臉,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出聲詢問。
翡玉舒溫和的臉頰上原本柔和的光華忽然有一瞬的黯淡,只是淡淡地道:“沒什麼。”
舒玉遏與舒玉柒猛地一愣,大哥從不曾對他們如此冷漠的。
舒玉柒緊緊盯着他素來溫和的臉上此際居然也有了一絲不同於以往的神情,淡薄甚至涼意十足。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大哥看起來很陌生。
大哥幾時有過這樣?她細細想着。
這種感覺,似乎正是大哥昨夜從外面回來以後就開始有了的。
這樣的神情,竟叫她生出一些不安。
她到底是女子,心裡總是比男人要敏感一些。想到某種可能,她神色裡有一絲的複雜,緩緩問道:“大哥,當初救你的人是九王妃,對麼?你這麼做都是因爲她?”
他們都知道翡玉舒之前離開京城是去了西臨國,而且還是跟隨花朝一起去的。
翡玉舒聞言表情身形都有些僵硬,卻不過瞬息間的事,驀地又恢復如常。他低眉答道:“她不是九王妃!”
“什麼?”舒玉遏與舒玉柒皆是一怔。
翡玉舒漠然地盯着半空,微微啓動的嘴脣堅持着道:“她是花陰!”
對他而言,她只是花陰,獨立的一個人。
緩緩走回房中,他臉上原來的笑意突然全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毫無表情的漠然神情。
這樣詭異平靜的神情,就像是被竭力壓抑的真實感覺。
寢房裡極靜,他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明黃?色的絲帛,看了一眼,然後放在竄升着火焰的紅燭上,將它點燃起來。
白煙瀰漫,隱隱帶着點燒焦的異味。
他抿緊了雙脣,燭光下的臉忽明忽暗,神情莫測。
直至看着那絲帛上似有“儲君”“東方夜”等字樣燃燒殆盡,他纔開啓着自己醇厚而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字冷冷說道:“人人都可以自私,爲什麼我不可以?”
東方夜,你已經擁有了那麼多的東西,總不能再叫所有的好運都讓你佔去了吧!
……
舒玉末從驛館出來後就直接跑到九王府去找花朝。只是見了花朝之後,他卻反而退卻下來。
還在十幾步之遙,他便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等到花朝走近,他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腳尖,低聲道:“……對不起。”
花朝不明就裡,拍着他的肩膀好笑問他:“怎麼?好端端的你這是道什麼歉?”
舒玉末依然垂着頭,“我大哥他……”才說了幾個字,他又咬着下脣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開口才能表達清楚自己要說的話。
花朝顯然明白他要說的意思剛剛她也已經知道翡玉舒今日在朝中的舉動,所以,他這是已經站在穆彧的隊伍了?
想到西臨一行,對於翡玉舒的突然轉變,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心底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惋惜。
“你是你,你大哥是你大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立場,你大哥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決定而已,沒有誰對不起誰。”她頗不以爲然的笑着說道。
只是,舒玉末聽了她這番話後卻並未釋然,深擰着眉頭,不知失神在想些什麼。
花朝不動聲色看着他低頭不語的樣子,瞥見他臉上明顯的沮喪與黯然時,忽然喚道:“舒玉末。”
“嗯?”他擡起頭來不解的看她。
花朝沉默了一下,忽地認真說道:“你回西番去吧!”
舒玉末一臉驚愕:“你要趕我走?”
“……不是。”花朝搖了搖頭,還是笑着說:“以京城如今的局勢,這裡並不適合你。”她頓了頓,正色道:“而且你該知道,你有很多愛你的家人,別讓他們爲你擔心。”
像他們這樣出身貴胄之家的孩子,哪一個不是心機重重,層層謀算,怎還會如他這般隨性?摻雜到皇權爭奪,很多事情就不可能再會那麼單純了。再在這京城待下去,他有的也只是危險,倒不如早早的回了西番。
舒玉末微微一震,靜靜看着她,神色複雜,卻不說話。
其實,他很清楚花朝話中隱含的深意。誠如她所說,一直以來,家裡的每個人都竭力護他,不曾教他沾染半點陰謀詭譎,可是,他們所做的一切是爲了什麼,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們想他不懂,他就不懂罷了。
思量很久,他終於點頭應道:“……好。”
花朝淡淡一笑,笑容彷彿天際一朵薄薄的浮雲靜靜舒展。
臨行前,舒玉末看定她,一雙黑眸明亮無比:“你可要記得我們間的約定。”
“嗯。”花朝溫順地點頭。
他滿意的轉回頭去,神情堅決,臉上明明笑得璀璨,卻顯得十分落寞。
花朝靜靜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想起他們那時在欲膳坊的初遇,想起這麼長時間來的相處,心裡不由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惆悵。
舒玉末剛走出九王府,就已見他的七姐正在門外等他。
他笑得很開心,對舒玉柒說道:“七姐,我們明天就回家吧。”
舒玉柒怎會看不出他那笑容之下急欲掩飾的真實情愫,卻笑道:“好啊,我們這就回去收拾行禮。”
她最疼愛的弟弟一臉悲傷難耐的樣子,讓她禁不住一陣心酸。自小心性純良、樂觀直爽如他,此時也學會了隱忍僞裝?
舒玉末只是平靜的應了一聲。
舒玉柒在心裡暗自嘆息。
這個執着而頑固的孩子,明明對什麼事情都很敏感,卻非要刻意迴避,這一生之中,迄今爲止頭十多年的日子他過得很輕鬆,這樣的日子似乎在今天突然終止,難道這就是他成長中必須要有的代價?
走了幾步之後,他又突然出聲,“七姐,他們一定都會沒事的對不對?”他不回頭,但是停下了腳步。
“當然。”舒玉柒很肯定的回答,笑着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他深深看着她,忍住了眼眶裡浮現而出的霧氣,最終還是展顏愉悅的笑着。
所有人都平安——這是他的希望。
他既不想大哥一方失事,亦不想花朝等人受傷。
可希望總歸只是希望。
他明明那麼清楚的知道,事實極致殘酷,現實又哪裡那麼美好!?
兩虎相爭,必當至死方休啊!
……
到了第二天,舒玉末果然和舒玉柒一同離開京城,而舒玉遏則是留了下來。
隨着各方矛盾的激化,朝中局勢也是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
“你這麼做真的沒關係嗎?”花朝看着東方夜十分平靜的臉,不由開口問道。在這時局最關鍵的檔口,東方夜竟然告病在家,閉門不出?
東方夜握着她的手,笑了笑,神情鎮定自若,別有深意回了一句:“放心,現在該急的人並不是我們。”
花朝一愣,想了想點頭。也對,這眼前不是還有東方勝與東方昊兄弟倆麼。
東方夜不用應付朝中之事,閒暇時間自然也多。他終於可以和花朝整天膩在一起,做着兩人想做又喜歡做的事情了。
寧靜的夜裡,璀璨的煙花在藍黑色的天幕中盛開,絢麗奪目,美不勝收。
這是東方夜特意讓人定做的煙火,品着奇特,花樣繁多。而此際,他與花朝兩人正靜靜坐在院中,擡頭感受着空中煙花綻放的浪漫。
那原本一臉澹然的男子正看着懷裡的女子淺淺地笑着,瞳彩清透的目光裡柔情早已深種,此際卻不易覺察。他緩緩拂過她柔亮的黑髮,一下一下,沉默不語,心裡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花朝緊緊地靠着他,他溫暖的體溫便綿綿不斷地傳了過來,淡雅的甜香也柔軟地串入鼻尖。待到煙花快要放完,她忽然轉眸凝視身側的人,笑着說道:“今晚的煙花很美,明晚要不再放一次?”
東方夜輕輕笑了笑,低眉說道:“明天會有新的節目。”他早就計劃好了,這些日子可是時時變着花樣哄懷裡的人開心。
花朝聽了點頭,雖然心裡期待,但並未多問,因爲這樣纔有驚喜啊。
東方夜把她的手攏在手心裡,片刻後,他忽地低聲說道:“娘子,等再過幾天,我們就搬去江南住吧?”
花朝不知他爲何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還是在他專注的凝視之下遲疑了一會,然後乖乖點頭,緩緩地笑了起來:“好。”
當下皇位之爭越發不可收拾,如今的他們真的能全身而退?
東方夜將她的擔憂看在眼裡,只是說道:“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
可儘管如此,仍是解除不了花朝殘餘的擔心與憂慮。
罷了。
一切順其自然吧。
她很快將那點陰霾拋下,繼而又擡頭欣賞上空的煙火。
煙花易逝,壽命雖短,卻綻放出了它的精彩,實現出它生命中最美麗的價值。所以,眼下的寧靜與幸福可能也會很短暫,但她會好好的珍惜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膩在他溫暖厚的胸膛上,聽着規律平整的心跳聲傳來,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緒漸漸沉靜了下來。可還沒過多久,這樣美好的一幕便被那不請自來的某些人給突然打斷。
“果然還是這九王府的日子過得最爲愜意!”
一道熟悉而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隨之便見兩個修長的男子身影緩緩走了過來。
東方夜聞言嘴角微揚,眉心卻是輕輕一蹙,微有的波瀾在起初的那一瞬很快又恢復平靜。
花朝緩緩擡起頭來,目光落在那張與東方夜長得相似的臉上時,漆黑的眸子不由更加暗沉。
東方夜拉着她緩緩起身,然後在她耳邊柔聲低語道:“娘子先回房。”
花朝也沒有多說什麼,輕輕笑了笑,點頭應道:“嗯。”
她轉身要走,卻發現與穆彧同行而來的男子正好也在看她,瞥見他眼裡有着極力掩藏的情緒,花朝神色忽然有些複雜。
她知道,他看着的其實並不是自己。
如今,那張臉看似仍舊溫和如初,神情卻不復以往的煦暖,一身凌厲的氣勢,正在一絲一絲地徐徐浮出幽暗的湖底。那本來常常浮現在他臉上溫和舒服的笑容,和此前纏繞在他身上糾結不去的寂寥落寞,也正漸漸隱去。
他——終究還是變了。
花朝淡淡撇開視線,在她背過身去的那一刻,那靜靜看着的男子的雙眼也一再幽暗了下去,臉色也益加淡漠。
……
花朝並不知道穆彧與翡玉舒這個時候跑來九王府是因爲什麼,對於他們的目的也並不感興趣。
隔了兩個時辰過後,東方夜才終於回到房裡找她。她看着東方夜面色如常,並未有什麼異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娘子這是在做什麼?”東方夜走進屋內,見她忙前忙後的身影,出聲問道。
花朝一面整理包袱,一面笑吟吟地說道:“適才不是說好了去江南麼,當然要收拾東西啊。”
東方夜微微擡眉,眼角含笑,卻是不置可否地靜靜看她。
整理完包袱,花朝便又開始收拾櫥櫃。記得東方夜之前送過不少禮物給她,這次若能去成江南,不知道會什麼時候纔回來,所以,乾脆把那些東西全都一起帶過去好了。
那櫥櫃做得有點高,花朝要努力踮起腳尖才勉強能夠得到最上一層。她伸手摸索了一番,忽然一聲“砰咚”的巨響,不知道是什麼物件從上面狠狠砸在了地上。
花朝嚇了一跳,東方夜趕緊走上前去,“娘子你沒事吧?”
花朝搖了搖頭,低頭一看,發現那掉落在地上的是一個烏木匣子。她隱隱覺得此物有些熟悉,想了想,恍然記起這正是當初皇宮敬茶那日東祈皇送給她的見面禮。
她彎下腰,想要伸手去撿,許是剛剛砸的力道過重,那烏木匣子竟然裂開了,裡面裝着的物件也掉了出來。
“這是什麼?”花朝意外地看到了那露出一角的明黃?色絲絹,有點訝異。當初她收到這個烏木匣子時並沒有打開看過,所以也並不知道里面裝的什麼東西。
她徑自撿了起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眼底有着一抹難以言喻的深沉之色。看完之後,她沒有說話,只是將東西遞到東方夜跟前。
東方夜狐疑地接了過去,目光剛觸及其上,瞳色便頓時幽深起來。
屋內半晌沒有動靜。
東方夜擡頭看花朝,眉目間透出些許無力,低聲道:“此次江南一行……怕是去不了。”
花朝聽着他話音裡忽然現出的輕淡黯然,只是淡淡一笑。
正處在漩渦中央的他們,如今再想全身而退,果然只是奢望啊!
就在穆彧與翡玉舒離開九王府的一個時辰過後,東方勝與東方昊竟然也一齊來到府裡找東方夜,三人在書房裡又是相談了近兩個時辰。
眼下穆彧在朝中的勢力愈見雄厚,東方勝與東方昊這兩派便越顯弱勢,他們此次前來的目的除了想說服東方夜合謀,別無其他。不過,看着他們離開時難看的面色,顯然已說明此行的目的沒有達成。
自穆彧上位以來,便有意的削弱其他三派的勢力,其中唯獨東方夜一直未有表態。而就在他這長時間的傾軋與打壓之下,東方勝與東方昊積壓在心底的怨怒終於在某一天觸動而發。
而那一日,正巧花朝一人前往江南。
……
九王府門前,一輛偌大的馬車停靠在邊上。
離別在前,東方夜摟着花朝耳鬢廝磨了好一陣子,才終於鬆開環在她腰際的手,在她耳邊說道:“娘子一定要在江南等我!”
花朝擡起頭來看他,卻笑意深深道:“那你要記得早一點來,不然晚了可過期不候!”
東方夜低低應了一聲,又無言地緊緊抱住她的身子,手裡的力道不由愈漸加重。
雖然不捨,卻還是要放她離開,他不想把她也牽扯到那最陰冷的詭譎中來。而她明知道他的心思,便什麼也沒問,就同意了他的安排。
“好了,我該走了。”花朝笑着輕輕嘆息,無奈地掰開他的手。
東方夜聞言,不得不緩緩放開。他吻了她的臉頰,然後在內心的煎熬之下,送她上了馬車。
馬車在寬廣的街衢上徐徐前行,兩人離得越來越遠,直至馬車消失在眼底,他纔回過神來。
金色的陽光裡,他頎長的黑色身影立在府前,面無表情的望着皇宮的方向,在即將到來的殺戮裡卻是一身不爲所動的冷冽沉靜。
……
當東方夜趕至皇宮時,已經是錯過了最精彩的一幕,儘管東方勝與東方昊聯手,但最終還是敗給了穆彧。東方昊於混亂之中被殺,而東方勝則被及時出現的姬煙救下一命。
四下血色斑駁,空氣裡有着濃濃的腥味。
東方勝定定看着身底下的人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那原本嬌柔豔麗的女子現在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一身單薄的紗衣已然沾滿刺目的鮮血。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曾然讓他極爲厭惡的女子竟會在最驚險的一刻救下自己,而且還是以命相救。
若非她用身子替他當下那致命一擊,那麼,此刻倒下的人也定然是他。
腦子在呈現片刻的空白過後,他的意識終於漸漸的恢復過來,只是思緒卻仍是有些混亂。他伸出微顫的手,想要去觸碰底下的人卻又有點不知所措。
“爲、爲什麼?”他異常艱難的出聲,想要問她爲什麼要救自己。
可姬煙卻依舊嬌媚的笑着,那蒼白的臉和着鮮紅的血暈,此際讓人看起來分外的妖豔。
她勉強牽起嘴角,低低說道:“……王爺不是都知道的麼?”
除了因爲愛,還能有什麼。
東方勝面色微微一僵,低垂着頭不去看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姬煙見他這般,脣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她忽地費力睜眼看他,斷斷續續問道:“王爺……姬煙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王爺能不能告訴我答案……”
東方勝沉默了一下,點頭應道:“你說。”
“……爲什麼……王爺後來會如此……如此厭惡姬煙?”
他們從前也曾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只是後來卻不知道怎麼就變了。從那個時候起,他便不再願意和她呆在一起,往往只要她一出現,他便離得遠遠的。雖然他仍是禮數周到,但她卻還是明顯的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不喜,以及每每看着她時,他眼底裡露出的如吞了蒼蠅般噁心的表情。
她以爲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夠好才惹得他不高興,所以從此之後她拼命的努力,時時刻刻小心謹慎着,便是一言一行都要做到盡善盡美,儘量讓人挑不出錯來。
她原想着,只要自己成爲那最優秀的女子,他定然會再喜歡上自己。可最終,她即便是有了京城第一才女的頭銜,他卻還是對她不屑一顧,連瞧也不願意多瞧一眼。
她想不通這究竟是爲什麼,便是她那煩人的妹妹姬菲,他都還願應付,爲何偏偏對自己卻是如此厭煩?
“是不是……姬煙……還不夠好……”她直直的看着東方勝,眼睛眨也不眨,那麼堅持的想要知道答案。
東方勝心緒複雜,無言地看着她,不知該以什麼表情面對她爲好,所以低下頭去,回答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暗啞,“我……”不過只說了一個字,便又是一陣沉默。
就在她那近乎偏執的等待下,他終於妥協,勉強把話說完:“我曾經無意間看見……看見你吸食人血。”
這便是他厭惡她的起源。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當她是個怪物,一步一步的開始疏遠着她。
姬煙頓時僵住,儘管早已做好了心裡準備,可仍舊掩不住滿臉的驚愕與惶然。
原來,他竟然親眼見過自己吸食人血。
原來,他竟然早就發現了自己隱藏最深的秘密。
原來,他……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她忽地悽悽地慘笑,只覺眼眶莫名地灼熱刺痛。
她自以爲是的保密嚴實,其實卻早已暴露了自己最不堪的一幕。她一直想着在最愛的男人面前表現完美,殊不知自己在他眼底早已是個怪物。
這樣的結果,這樣的打擊,無疑是在她血淋淋的傷口上又戳了一個血窟窿。
她用力咬着慘白的脣角,胸口一陣又一陣悶悶的抽疼着,猶如一隻被陷阱困住的小獸,在心生絕望的同時,又心存着最後一絲僥倖。
“如果……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王爺還會不會喜歡我……”她低低地開口,等待着他的回答。
東方勝垂下眼眸,不語。
沉默片刻。
他輕輕點頭,“……應該會的。”
這話他說的卻是事實,她不論是外貌、才學、家世都是極爲出色,如果當年沒有被他意外撞見那一幕,那她定然也會是他最佳的妻子人選。
這就夠了!
姬煙扯着脣角,露出明豔的笑。
此刻,她忽然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那是在皇宮的射擊場,所有的皇子站成一排比試射箭,其他皇子要麼年歲太小,要麼出手微弱。唯獨他,背脊挺得筆直。放眼望去,遠遠那一羣皇子中,他的身影格外清晰,箭弦一拉,便正中把心。
那一刻,在別人的歡呼聲中,她暗暗想着:自己長大以後找夫君,也一定要找一個像他一樣厲害的男子。
於是從那時候起,她便起了偏執的念頭,甚至在意識到自己的性別之後,不惜自毀男身。
可惜,上天似乎一點不都願眷顧她。
落得這樣的結局,叫她如何甘心?!
姬煙兀自垂着淚,然後緊緊閉上眼,面孔上顯出一種淒厲而痛苦的神色。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她很快又睜開雙眼看着東方勝,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急道:“王爺,你趕緊走吧。這御花園裡的假山處有一條密道是通往將軍府的。其實我爹一直都是九王爺的人,趁着他們現在還有沒來,你趕緊走……趕緊……”
她費力支撐着說完最後一席話,終是又無力地倒在地上,不甘地緩緩合上眼睛。
東方勝呆愣的看着她無聲嚥下最後一口氣,一時間裡,竟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哽在胸口。
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便聽到一陣陣匆匆的腳步聲似從四面八方一涌而來。
顧不上身上的傷勢,他吃力的一撐起身,想要趕往御花園。
可是,才勉強走了幾步,他便看到不遠處的門前翻飛着一抹黑色的衣角,那人正不緊不慢地朝他走來。
他驀地頓住,心中明瞭。
一切都已經晚了。
……
高大的宮牆之內充斥着各種混亂與廝殺,一道道巍峨的硃紅牆面逆着日光,顯得晦暗不堪。而此際,似乎只有那金鑾大殿一角稍顯安靜。
東方夜緩緩推開大門,一擡腳走入殿內便看到大殿之上卓爾不凡的身影。
他就那麼大咧咧地坐在龍椅上,一邊翹着二郎腿,手中還狀似隨意地握着一把劍。劍尖所指的,正是躺在他腳底下的東祈皇。
那東祈皇一見東方夜前來的身影,便似看到救星一般,因爲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發出啊啊嗚咽的聲音向他求救。
東方夜卻恍若未見,淡淡瞥了一眼,便將視線從他身上轉到坐在龍椅上的人身上。
“終於來了,我可等你很久了。”穆彧懶洋洋的道,話音裡帶着一貫的漫不經心。
東方夜並未做聲,走到大殿中央便停了下來,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
穆彧隨即勾起腳尖踢了踢那躺在地上的東祈皇,努努嘴,意興闌珊的問東方夜:“想不想救他?”
東方夜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只是淡淡地問道:“你待如何?”
“……自然是要了結一切!”穆彧很隨意的答道。
了結一切?
“怎麼了結?”他同意穆彧的說法,他們雖然是親生兄弟,體內流着一樣的鮮血,但是他們之間卻也同樣橫跨着太多的恩怨。他們不可能做到像平常人那般兄親弟恭,他們的確需要做個了結。
穆彧緩緩揚了揚眉,嘴角亦是勾起一抹笑意,那語氣,那神色,全然是一副輕鬆得不得了的狀態。“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兒子麼,那我就當着他的面親手殺了你好了!”
東方夜聽了神色未變。
他知道,不論如何,他跟穆彧的這場爭鬥都缺少不了。
“你做那麼多,不就是衝着今天,衝着我來麼!?”他平靜地說道。
“是。”穆彧毫不否認,對他說道:“但這都是你們都欠着我的。”話語到了最後,他一字一字咬得極重。
東方夜仍只淡淡地看着他,不語。
東方家或許是欠着他的,可他沒有!
穆彧冷眼囁斜着東祈皇,又用腳踢了踢他,勾着脣角說道:“你就睜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東祈皇聞言果然雙目圓睜,死死的瞪着他。
穆彧瞥見他眼裡怒意彰顯,嘴角慢慢漾起一抹詭譎的笑紋。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便是凌厲的殺氣。
他緊緊盯着東方夜,兩人視線相對,誰也不曾退避半分。
一時之間,大殿內的氣氛緊張異常。周遭靜得連大殿橫樑上拂過的風聲也清晰可聞,無聲的氣流仿似也凝滯了,一圈一圈無形地緊縮着,令人呼吸困難,幾欲窒息。
這樣的僵持不過片刻,兩條身影便終於同時揉身而出,交起手來。
他們的身影矯若遊龍,在大殿的各個角落乍起乍落,翩然起伏。
他們不愧是雙生之子,不僅是心計謀算,相貌舉止,就連身手也不相上下。
兩人棋逢對手,打了好半晌,也始終未能分出勝負。
有那麼一瞬間,東方夜心中竟突生出一絲惺惺相惜的異樣感。
甚至當時他還在想着,如果他們不是生在皇室,而是尋常人家的兒女,或許,他們也會是一對關係很要好的兄弟。
突然之間,穆彧竟然莫名的收回了手,停止了攻勢。
他站在一旁紋絲不動,隔着一段距離與東方夜對視,兩人雖然動武,但面色氣息卻依舊如常。
良久。
穆彧忽然極慢地開了口:“我一直很想知道,當年留下來的人,爲什麼是你?”
他說這話時不再是懶懶散散的樣子,語氣裡極其認真。
他們明明是從同一個孃胎裡出來的,身上流着同樣的血,名字上也該冠有同樣的姓氏。可爲什麼當初被拋棄的那個人會是他?!
他並不差東方夜什麼。
他能的,他也能。
他會的,他也會。
東方夜深吸了口氣,瞳色頓時幽暗起來。自覺並無可解釋之處,他道:“你不該來問我……這並不是我做出的抉擇。”
儘管他也覺得這可能很不公平。
但那時候的他們都還是剛出生的嬰兒,兩人的命運掌握在別人的手裡,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改變他們未來的人,是他們的生母——梅妃。
穆彧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忽然沉默起來。
是啊。
他原不該來問他的。只是,他卻怎麼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嫉妒憤恨。
相同的兩人,結果卻是天壤之差。對於這樣的無奈與矛盾,他不是沒有不甘,不是沒有不服。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一片寂靜就此蔓延開來。
“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
東方謙的聲音忽然出現在門前。
穆彧微微一驚,轉而看着他。
他緩緩走入大殿之內,面對着穆彧幽深的目光,他說:“真正改變你人生的人,其實——是我。”
穆彧變了臉色,冷冷問他:“你說什麼?!”
東方謙輕輕呵了口氣,緩緩說道:“當初梅妃要捨棄的人本該是小九,是我偷偷把你們調換過來的。”
“六哥!?”東方夜頓時愣住,思緒仿似被他的話一下子給炸的個沒了準星。
東方謙一貫柔和的神色變得有些澹然,一雙黑得沉暗的眸子靜靜瞧着他,輕聲道:“這都是真的,小九!”
他們兄弟兩剛出生的時候他也才七八歲,彼時東祈皇的另外四個兒子並沒有早歿,他因爲生母地位低微,連帶着他也並不受寵,宮裡的人多是趨炎附勢,所以他一直備受着冷漠,整個童年也幾乎是孤寂的一人。
只是一次偶然,他發現皇宮裡竟然有不少的密道,其中一條還可以直達梅妃的寢宮。當日梅妃產子,他正巧就躲在那密道里面玩。所以,他可以算是整個事情的見證者,甚至是輕巧的在他們兄弟兩身上動手腳。
東方夜僵直的站在那裡,看着他的眼睛裡還帶着一絲不敢置信的愕然。事實真相實在來得太過突然,饒是他也不免有些難以接受。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穆彧雙眼死死盯着東方謙,陰鷙之色隨着他的話語漸漸侵蝕了眼眸,他忽地衝到他面前,狠狠咬牙,一字一頓地質問出口:“你又憑什麼這麼做?”
東方謙微微仰頭看他,眼神沉靜,卻不說話。
他認真回憶當時的情景,那個時候他雖然要比其他孩子早熟,卻仍有着屬於孩童的天性,對於那個有着第一寵妃之稱的梅妃所生下的孩子充滿了好奇心。
梅妃艱難的生完兩個孩子後,幾乎已是氣息奄奄。因爲是生的雙生子,以至於整個寢宮裡的人都在焦急的商討着解決的辦法,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
那最後生下來的孩子被放在搖椅上,明明纔剛剛落地,卻就有了靈性一般。他纔剛一靠近,那孩子竟然就猛然睜開了雙眼,睜得鐙亮,甚至還朝他咧嘴大大笑了起來。
那一瞬間,他那顆原本早早寒涼的心裡意外地有了一絲柔軟。他把那道笑容,當作是他人生中照耀進來的第一抹陽光。
於是,當他聽及梅妃有意捨棄那個孩子時,他毫不猶豫的便將他與另外一個孩子調換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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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那個孩子最終被留了下來,而他的哥哥則是被人抱出宮外。
見東方謙沒有做聲,穆彧斂下所有的情緒,裝作很隨意地又問了一遍:“所以,我並沒有被那人拋棄,被拋棄的其實是東方夜?!”
東方謙擰了擰眉,不語。
如果他當初沒有做那一番舉動,那麼,如今東祈的九王爺也確實該是他穆彧。
他做這些並不畏懼坦然面對,只是不想穆彧恨錯了人。
“呵呵……”穆彧竟然低低笑了起來,然而那笑意裡卻顯得細碎而乾澀,帶着壓抑的蒼涼。
這就是他一直尋求的結果啊——他一直最痛恨的那個人,卻成爲了他唯一的慰藉。
原來,他已經如此可悲!
忽地,他的身影一躍而起,然後又落在了大殿之上。
他一手毫不客氣的扯着東祈皇的衣服,將他提了起來,眨了眨眼睛,問向大殿中央的兩人:“對了,你們想知道他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東方夜與東方謙聞言,都不由蹙了蹙眉。
像是在抗議一般,那被抓着的東祈皇卻是鐵青着一張臉,嘴裡啊啊亂叫着。
穆彧毫不理會,此刻,他的嘴角仍是淺淺的勾着,可那笑容之下掩藏的卻是冰冷的沉鬱,眼眸中暗流洶涌。
“那是因爲——”
他沉聲開口,一字一句說得格外緩慢而仔細:“我說出了他的一個醜聞,他極力藏掖的醜聞,事關一個妃子爲了固寵將自己的親子送上龍榻的醜聞!”
那一刻,他如願以償的看到了原本眉目淡定的兩人,一個面容僵硬,一個微微變了臉色。
東方夜有些抑制不住的驚異,他的神情一冷,好一會兒才又恢復了平靜。
“東方夜,他可是一直以爲那個孩子就是你呢!”穆彧的目光定在了他身上,手卻指着東祈皇,半勾的嘴角扯着一個詭異的笑容。
東方夜沒有說話,雙眉緊縮,只是看着他時,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
“你們不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嗎?他竟然會一直以爲那個孩子是東方夜。”穆彧仍在說着,見始終無人迴應,他忽然便仰頭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是放肆,可這樣的笑容,落在東方夜與東方謙的眼中,卻顯得有些扭曲。
東方夜緩緩收回視線,與東方謙相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瞭然之色。
原來,事情的出入竟然在這裡。
穆彧所說的醜聞的確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中的女主角,就是他與東方夜的生母梅妃。
而這,也正是東方謙當初會殺死梅妃的誘因。
至於,那個孩子……
東方謙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這座皇宮是個多麼恐怖的地方,原本那樣一樣純真善良的女人最後也會變得那麼的陰暗可怕!
穆彧笑了好一會兒才笑完,再看着東方夜時,略微眯起的眼睛閃過一絲微弱的陰霾。
“東方夜,你終究是欠着我的!”他冷冷地說完,然後像扔垃圾一樣,把手裡的東祈皇扔給了大殿上的兩人,語氣充滿了厭惡與不屑,“把他還給你們了,我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東方謙剛伸手接過,就見大殿一角的密道不知何時已經打開,清影微動,那大殿之上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見。
他快速把東祈皇放倒在地,正準備去追,東方夜卻伸手一攔,說道:“算了,六哥,讓他走吧。”
他想着,他回來的目的應該從一開始就不是爲了爭權奪勢。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就放手,輕易就離開。
東方謙聽罷,終是轉了回來。
東方夜緊抿着脣角微微垂眸,穆彧臨行前的聲音似還留在耳邊,他的心中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穆彧說得不錯。
那一次。
他,終究是欠着他的!
久久地沒有再開口說話,他轉而望着地上的東祈皇,眼底是一片如冰似雪的漠然,放佛看着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