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百里九歌反常的神色,月如初有些怔了:“九歌,你與這位姑娘認識?”
豈止是認識!根本就是——百里九歌一時間竟找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了。
“世子妃,又見面了呢……”那女子柔柔弱弱的福了福身,嬌嗲黏膩的語調,百里九歌一聽就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忍住心底的百般滋味千頭萬緒,她縱聲嗤道:“洛、章、華,你到底想怎樣?!”
這滿灌怒氣的話音,因着太是響亮,不經意間帶出的暗勁將窗子破開。冷風倒灌而入,吹得百里九歌黑髮張揚,那兩點墨瞳裡冰火交加。
她怒,怒到極致,隨着滾滾怒火而來的還有絕頂的失望。
從沒離開河洛前,就朝朝暮暮的期待着,就連在遭遇泥石流的時候,腦中還是想着這件事,想着能快點見到極陽之女,爲墨漓解咒。
直到今日衝上了這座小樓,一顆心已經被期待的情緒吊到了高空,那樣煎熬也那樣祈禱着、渴望着。
可爲何自己見到的卻是洛章華這個陰陽家的人!
便是她的出現,將自己那高懸着的心頓時打落谷底,摔得鮮血如注、慘烈非常,倒喘幾口氣都彷彿能嚐到血的滋味。
洛章華,這個騙子!
“九歌?”
激動之間彷彿聽見了月如初的呼喚,百里九歌不禁苦笑了三聲:“如初,你被騙了。”
月如初不解。
百里九歌轉眸,眸底的冷光直刺洛章華的臉孔,失望、憤怒,“洛章華,當日你毒死押送你的官差逃之夭夭,女帝事後沒追究你,你還不安分守己,竟然敢說自己是極陽之女還找到如初這兒,你便是衝着我和墨漓來的是嗎?洛章華,你到底想怎樣!”
洛章華害怕的抖了抖身子,可憐巴巴的呢喃:“世子妃在說什麼啊,一定是誤會我了呢,我確實從小體熱異常的……”
“你還說!”百里九歌只想將她踢出去,“與如初說什麼家人對你的體熱避之不及、棄你而去,洛章華,你睜着眼睛說瞎話嗎?你是河洛的翁主,何曾有什麼棄你而去的家人?!”
月如初聞言一震,這個姑娘竟是河洛的翁主?
百里九歌嗤道:“洛章華我告訴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廖昔螢的手下,專門幫她蒐集材料煉蠱。她用蝕花蠱弄死了九色靈芝,還給墨漓下蠱,遲早有一天我會手刃了她!而你,今日要是不交代清楚你潛入樑宮見我的目的——”拔了短刀出來,直指洛章華,“那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洛章華因着駭然,臉上的血色褪沒了,可憐巴巴的囁嚅:“世子妃你真的誤會我了呢,我流落到樑國沒有地方去了,就在翠微山下靠着吃野草維持生計……結果有一天就被人找到了,他們說我體熱異常,便將我帶到了樑宮裡,我真的不知道我會見到世子妃你呢……”
“夠了!”這居心叵測之人的話語,她再也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
“洛章華,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是不說!”
“世子妃,我……”
眼見得事態發展成了這個樣,月如初輕輕握住百里九歌的手,爲這手心裡的溼冷而心驚,“九歌,你先冷靜一點,雖然你與這位姑娘怕是有些過節,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確定她是否是極陽之女。”
“怎可能是她!”百里九歌激動的呼喊。
月如初溫婉的勸着:“你別動氣,我探過她的體溫,的確是異於常人,你看如今天氣這樣冷,她也仍舊穿得單薄……”見百里九歌劇烈起伏的胸膛稍微舒緩了些,她道:“我這就叫御醫長來好好爲她看看,你千萬別因爲生氣而傷了身子。”
百里九歌仍在激動的喘息着,手裡的短刀柄已經佈滿了黏膩溼冷的汗,無比的憤怒和心涼連着十指,她的小手冷得像冰。
樑國的御醫長是個有名的神醫,見多識廣,他很快就來了,爲洛章華診查了一番,吃驚的嘆道:“女子屬陰,可這位姑娘體內的陽氣過重,尋常女子絕不該是這樣的。”
百里九歌愕了愕。
月如初忙問御醫長:“大人可有聽過極陽之女?”
“回皇后娘娘的話,這個說法臣是有聽過的,雖然臣不敢亂說,但是這位姑娘體內的陽氣的確是……”
百里九歌再度愕然。難道,當真是自己誤會了洛章華嗎?
只得按了按心口,試着將翻騰的情緒穩定下來,問御醫長:“你可知道,中了陰陽咒之一的陰咒,要如何藉助極陽之女的能力解咒?”
御醫長的臉色騰地變了,“陰陽咒?!聽說中了陰陽咒的人沒幾個能活過一年的。”
“御醫長大人。”月如初連忙給這御醫長使了臉色。
御醫長語結,一見百里九歌沉痛酸楚的表情,趕緊改口:“臣失言了,世子妃見諒,關於解咒這事情也不是沒有辦法,臣就知道一種很有效的手段。像是陳國有個中了陽咒的男子,靠着與女子燕好,採陰調和以壓制陽咒,這樣壽終正寢是沒有問題的。臣敢以畢生醫術爲擔保,若是用相同的方法,周世子也定然是可以……”
“御醫長大人。”月如初皺了皺眉,“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您先退下。”
御
醫長愣了愣,“皇后娘娘?”再一看百里九歌沉到谷底的眸子,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傷人的話,趕緊退了。
月如初復又言:“洛姑娘也先在這裡好好休息,稍晚一些,本宮會來看你的。”說罷扶了百里九歌,挽着她下樓去,一步一步都確保穩妥,只覺得稍有不慎,百里九歌僵硬的身子便會跌在陡峭的木樓梯上。
“九歌……”
這樣關切的呢喃輕纏耳際,如蝴蝶的觸鬚輕輕觸碰在百里九歌的心口上,那一團亂糟糟的思緒,瞬間便像是觸了電般,轟然崩塌。
“如初!”明澈的眸底瞬間淌出了淚水,滂沱的像是場大雨,那樣淒厲的滑落豔紅羅裙。
方纔那御醫長的話,一字字都像是亂墜的針,全都紮在百里九歌的心臟上。
“之前陳國就有中了陽咒的男子靠着與女子燕好,採陰調和以壓制陽咒……”
“若是用相同的方法,周世子也定然是可以……”
相同的方法是什麼,她怎會不明白?
可她接受不了!怎能……接受?!
從前爲了從洛霞那裡得知陰陽家的消息,她忍着心中的劇痛替墨漓答應要娶洛章華。可娶是一回事,只因她相信墨漓不會去碰別的女子。
可是如今、如今……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嗎?
小手緊握成拳,手心的刺痛和流淌下的鮮血,她像是感受不到似的。
心中有個聲音在無孔不入的說着:百里九歌,你不該自私,你滿心盼望的都是墨漓能不再受寒氣折磨,他已經被折磨了十九年了!
是啊,她不該自私的,這種解咒的方法,她也早該有心理準備了啊……
可是……
一想到那曾經擁着她的那副臂膀要去擁着別的人,一想到他溫柔的撫摸和親吻別的女人……
不!她接受不了,她永遠都接受不了!
“不!”
百里九歌猛然丟開月如初,哭喊着衝下樓梯,身後的呼喚彷彿從無限遙遠的地方傳來,她甚至聽不見了。痛楚鋪天蓋地的席捲着渾身血脈,四肢百骸都像是在被硬生生的撕扯着。
她跌跌撞撞的奔出大殿,外面的一切都好亂!爲什麼這麼亂!她該去哪裡?該去找誰?
又有誰能來告訴她,她要怎麼抉擇纔好?!
“九歌!”
昏天暗地的世界裡,月如初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近在咫尺的前方,百里九歌蹉跌的身子,就這般撞了上去。
她能感覺到自己好像撞倒了如初,然後又跌跌撞撞的爬起來,魔障了般的繼續跑着。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
“九歌……”被撞倒在地的月如初,動了胎氣,腹中的痙攣令她無法再施展輕功去追。
“皇后娘娘!”遠處幾個宮婢六神無主的奔了過來,接連尖叫:“太醫!傳太醫啊!去通知皇上,娘娘摔倒了!”
月如初被扶了起來,小腹的陣陣痛楚令她揮汗如雨,一隻手還死死的指着百里九歌離去的方向,彷彿是竭力的乞求着能挽留住漸漸消失的身影。
“九歌……”她吃力的下着命令,“快去……去告訴周世子,快去……”
春寒料峭,冷風如夾雜着無數尖細的針,從百里九歌的袖子倒灌而入,刺着她心口的每一寸田地。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樑宮的,只知道周圍的影影綽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喜悅。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怎也笑不出來。
模糊的眼淚將前路氤氳得支離破碎,百里九歌只想到安靜沒人的地方,讓自己冷靜下來!
就這樣失魂落魄的跑着,當筋疲力竭時,纖弱的身子撞在了一棵樹上。百里九歌撲着樹幹站穩,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着,感受到吹面的冷風無孔不入的剜着她的心,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是的,一定要冷靜,無論受再大的打擊,她百里九歌也絕不能先被自己打敗!
擡手,倔強的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百里九歌望着霧濛濛的荻花湖畔,靜待着冷風將她的雙眼凍幹。舉目望這冰水交融的湖水,試着在心裡再好好想想方纔的那些事。
但百里九歌沒來得及去思考,便被某種聲音抓住了思緒。
那是……是歌聲?
這晨間霧氣迷濛、寒氣甚重的荻花湖畔,竟有女子在唱歌?
“餘歸故里,春風不識路。叢生黍稷,此身在何處。飛閣流丹、紙醉金迷中錯付,而今皆化塵土……”
“誰在隴間低吟離歌,我且幽幽輕和,一腔熱血今與何人說。行邁靡靡的我,黃粱一夢過,醒時已家國破……”
這首歌……這首歌竟是……
百里九歌的心底掠上一陣暗驚。
《謂我》!竟是這首歌!
她不會忘記第一次在天山夜雪般的曇花叢中,看見墨漓彈琴的姿容。彼時那萬千風華,那一音一顫,幾乎將她的魂魄都勾走,嫋嫋繞繞的隨着他的琴音共舞,令她心生靈犀,以至於在小容的慫恿下,高唱了一首《謂我》來訴說墨漓的琴中意。
那時候她說過的,“知我者謂我心
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她還清楚的記得那時的自己是真的能夠感知到墨漓內心的苦痛——就像是這首《謂我》一般,正是亡國的蓬萊皇室遺孤所作之曲,國破山河在,那人亦如墨漓,心中該是怎樣的一腔亡國之哀?
可嘆的是,她相信墨漓可以復興周國,但蓬萊呢?那是他母后的故土,卻永遠不會回來了……
心中旋然陡升了一種蒼涼,百里九歌朝着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裡,正是荻花湖畔的一座森林。
隔着厚重的霧色,她望見林中露出半邊身影,那乾枯勁瘦的身形、略有佝僂的脊背,還有那只有一隻袖子的襤褸灰衫……那人是……
鬼醫前輩?!
百里九歌幾乎以爲自己是看錯了,瞳孔大張,想要再看清楚的時候,那身影卻遁入了森林中,唯剩一闋衣角,彈指間也消失在了晨霧中。
晨曦在這一瞬終於破開霧色,將斑駁的金縷灑在百里九歌周圍,溫暖而明亮。可她的心卻被一個又一個疑問塞滿了,她理不清頭緒,只知道必須追上去一看究竟!
她奮力一起,踏水而過,像是飛鳥般扎入了森林。
森林朦朧而陰森,女子的歌聲從深處飄來。
“巍巍的前朝遺都早就不復,田中鎏金谷物也已成熟……”
“斑駁雕欄透過哀傷的眼漸次模糊,我嗅到故土又芬芳如初……”
這是一種百里九歌從未聽過的歌聲,因太過妖嬈而冷豔,因太過悲壯而絕望,每一字每一句裡,都有着近乎狂熱的仇恨。
誰?
是誰唱得這般心驚動魄,宛如是亡國的蓬萊人跪在廢墟之中指天哀歌。
到底是誰在唱?
而剛纔那一閃而逝的身影,又到底是不是鬼醫前輩?
他們究竟在哪裡?!
百里九歌停下了腳步,望着周遭已抽綠芽的參天古樹,放聲喊道:“鬼醫前輩,是不是你?如果是的話你就現身一見,我是黑鳳!”
無人應答,唯有那歌聲如入了骨髓般震徹了心扉,一點點的飄遠。
“鬼醫前輩,到底是不是你?!”
心中的謎團越來越沉,百里九歌握住了小手,接着,突然而來的一道念頭,讓她怔在了原地。
如果、如果剛纔那個人真的是鬼醫前輩,那麼唱歌的那個女子,難道是……
“勾魂娘子?!”她喊出了這個稱呼。那也是花谷七宿的姐妹之一,儘管自己從未見過。
歌聲驟的停了,撩起了滿林的詭異,也讓百里九歌意識到,自己猜對了。
“鬼醫前輩,勾魂娘子,你們爲什麼不肯出來?我是黑鳳,是自己人!”
百里九歌呼喊着,再度朝前走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歌聲消逝的那一處,根本沒注意到,就在自己的上方,樹枝上猛然躍下一條毒蛇。
而當她注意到那條毒蛇的時候,蛇身已被突然起來的勁風斬作兩半,她轉身,只看見斷了的蛇從眼前掠過,接着便撞入一雙漆黑的瞳眸中。
“啊!你?!”
百里九歌驚了,混亂的思緒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只如被虜獲了一般,深深跌入那兩汪幽月亂花之間,無法自拔。
“九歌,爲什麼……爲什麼要輕信洛章華的話,又爲什麼這樣莽撞的跑進森林!”
這聲音一落,她整個人都傻了。
自己是聽錯了嗎?那如鐘磬般有質的嗓音,明明就是墨漓的沒錯。可他爲何這樣激烈的指責她?他從來不曾這樣的。
“墨漓,你……”
他是生氣了嗎?像是在極力壓制着,還是那般溫潤清雅,可那眸底真的……真的像是能噴出火來!
百里九歌語結,小口張着,癡怔在原地。
“傻九歌……”眼前的人莫可奈何的嘆息。她聽着他語調裡充滿了對她的沒轍,而當她想要開口時,身子被攬入了熟悉的懷抱。
“九歌,對不起,剛纔對你太兇了。是我不好,你別因此而難過,好嗎?”
這重新變得溫柔的語調,點點苦澀盡在其中。
百里九歌怔了怔,終於找回了自己該說的話:“墨漓,你怎麼來了?還有剛纔那條蛇……”
提到那條蛇,墨漓便被一陣後怕勒緊了喉嚨。方纔若不是他及時趕來,出手殺了那條蛇,他真無法想象她被蛇咬中後的下場。
那是樑國最毒的五步蛇,一旦中了五步蛇的毒,五步之內,必倒地而亡。以她的感知力和敏捷身手,又怎會沒能察覺到五步蛇的靠近?她可知,便是她的心不在焉,讓他心跳都要停了!
但……終究是無法責怪她,只因他已從月皇后那裡知道了她狂然跑出的原因。縱然他氣她竟然相信洛章華,可一想到她是關心則亂,他便無法氣她。
此刻,擁着這纖細的身子,滿腔的怒火終是輸給了心口源源不斷涌出的憐愛,墨漓撫着她的發,一絲一絲的纏作繞指柔。
“九歌……”他唯有嘆息:“昔日我自問除了陰陽咒,再無什麼事能讓我力不從心。可自從愛上了你,才知是拿你一點辦法沒有,從前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前的面不改色,到你這裡,全都行不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