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軻思之再三,這方主之策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神策軍不比地方鎮軍,皇帝要是敢不給他們軍餉,要是他們鬧騰起來,那就不單單只是兵變,一怒之下廢了皇帝另立新帝也說不定。
但動用神策軍卻並非易事,自神策軍成立以來,每每只有遇到關乎國家命運的大戰事之時,纔會啓用,如憲宗時的平淮西之戰,以及不久之前的平龐勳之戰,並不是他上一道奏章,皇帝下一道命令就能辦成的事。
於軻道:“奏章某倒是能上,只是,陛下可未必會答應,就算是答應了,那韓文約也未必會答應。”
方主道:“西川對於皇帝來說,是唯一可靠的避難之地,現在是咱們這位吝嗇皇帝唯一的選擇,至於韓文約,他呆在長安裡享受着諸般賄賂,日子自然是過的舒服,可下面的那些軍官們就未必舒服了,打仗那可是升官發財的大好機會呀,只怕他們早就心癢難耐,想着要出征了,而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在下邊煽風點火,讓那些下層的神策軍們逼着韓文約答應。”
方主之言頗有道理,於軻也能同意,但忽然間他又有深深的疑問,便道:“興唐會這麼做是出於什麼目的呢?不會又只是興唐爲國吧。”
方主的目光突然肅然無比,沉吟了片刻,道:“宦官專權,禍亂朝綱,乃是大唐心腹之患,這一點於學士不會不知道吧。”
於軻隱約猜到了他的某些意圖,道:“宦官專權,未必就是心腹之患,但確也是難治之疾,天下間,只要是明白事理之人自然都懂的。”
方主道:“可於學士又知道爲什麼宦官能夠專權,大臣,甚至是皇帝都難以治之嗎?”
於軻一哼,道:“宦官們掌管着神策軍,神策軍護衛着皇帝,說好聽點是護衛,說不好聽那就是脅持,他們能不專權嗎。”
方主的神色又變得輕鬆起來,笑道:“既然於學士什麼都清楚,那就應該瞭解興唐會這麼做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了吧。”
於軻神色一變,沉聲道:“難不成,你們竟是想剷除宦官集團嗎?”
方主道反問道:“難道於學士不想嗎?”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緊張,於軻感覺到的不光是驚異,更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熱血沸騰,方主的話,彷彿是觸動了他心底的某種信念,那種信念,不是權力的慾望,不是錢財的貪婪,還不是美色的迷戀,而是內心深處終極的報負。
人活着是爲了什麼?
到底是爲了什麼?
野心、慾望、崇拜的目光,身體的悅樂,愛情、變態的快感,千古流芳,遺臭萬年……
凡此種種,什麼纔會讓你最有成就感,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人的出生,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經歷死亡,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個死亡的過程中到底做了什麼。
“我,真的想做一些事。”
“如果真是這樣,某願助你們一臂之力。”於軻的回答,從未如此鄭重過。
方主那垂垂老矣的目光中流露着欣慰,道:“今時今日,方見於學士之誠意,那某等就聯手幹他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於軻也不是那麼衝動的人,凡事必先有計劃纔有行動,斷不能單憑一腔熱血辦事,遂道:“韓文約與右神策軍固然可以支走,但劉行深與左神策軍依然存在,除非能把左神策軍也調離,但如此一來,長安就失去了軍事防禦。”
方主道:“這也是興唐會考慮的問題,但上面一直未能想到好的主意。”
“其實,依某看,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着神策軍離京之際,再建一支新的禁軍,取而代之,而這支禁軍則要完全掌握在朝廷的手中。”
甘露之變時,文宗與李訓企圖殺死左右中尉,對取兵權,事泄而失敗。二王八司馬之時,王叔文等又想以大臣取代宦官擔任左右中尉,所以引起宦官的激烈反抗而功虧一簣。究其原因,都是因爲他們一直取得神策軍的控制權當作是剷除宦官集團的手段。
然而,就算是他們成功了,那些神策軍的將士們也未必會聽從他們的命令,便如晚清之北洋軍,袁世凱雖然被免了北洋大臣之職,但那些北洋軍的將領們卻並不聽從新任統帥的命令,到最後清廷還是不得不把袁世凱請出來主持大局。
神策軍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發展,其實已與宦官集團結成了不可分割,一損俱損的整體,任何企圖對付宦官集團的舉動,實質上都會損害到神策軍的利益,怎麼可能不遭到他們的反對呢。
而神策軍的建立,並非是從來就有的,而是在肅宗之時才由一支外鎮入京的軍隊建立而成,而宦官的掌權,也是因爲安史之亂後,皇帝對掌權的大臣與將軍們不信任所致,以至久而久之,發展到後來難以制之的地步。
所以,如果能發生一場動亂,在禁軍不在場的情況下,皇帝只得重新組建一支臨時的禁軍,到那時,則可順理成章的以這支禁軍取代神策軍成爲新的禁軍。
只是如今國家雖然內憂外患,但也沒有哪一股的勢力,能夠如同當年安裙山的藩鎮叛軍那樣攻入長安,把皇帝逼得逃往外地的地步,組建新的禁軍這一必要的條件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除非……”
“除非什麼?”方主看得出於軻似乎想到了什麼辦法。
“沒什麼。”於軻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其實他是想說:除非能親手策劃一場變亂,沒有條件製造條件。然而,這又談何容易,更何況,若是稍有差池,畫虎不成反類犬,那便可能將已然飄搖的國家推入崩潰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