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5章 血如新潑
任何一個世界,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或可稱之爲“天意”。
就如天外無邪之所以成立,當然不僅僅是行念禪師的無上神通。而是他順應了神霄世界的“天意”,乃至於引導了神霄世界的“天意”。
神霄世界雖然一個絕對開放的世界,可也不能容許自己的基礎規則被大神通者隨意扭曲。因爲那是對這個世界的破壞,是在動搖世界存在的根基。
爲什麼說天外神臨不可洞現世之真?
因爲神臨是與世界的一次締約,於何處成就,便歸於何處。
若你根本不屬於現世,現世如何會對你敞開懷抱?
現世是諸天萬界的中心,與現世成就神臨,則於諸天萬界都不受影響。而於諸天萬界成就的神臨,來現世都會被壓制。
所以爲什麼白骨尊神已然在幽冥世界擁有絕巔之上的力量,仍然要想方設法進入現世,成就現世神祇。
因爲只有現世神祇,纔是諸界恆一。纔在任何一個世界,都具備無上偉力。
所以爲什麼人族死活都要將妖族逐出世外,爲什麼要不惜一切代價構築萬妖之門。
因爲只有將妖族逐出世外,纔算是從根本上削弱妖族的威脅。
此後妖族來現世,皆自天外來,先削三分!
作爲統治現世漫長時代的天命種族,對於現世的理解,妖族絕不會比人族少。他們雖然輸掉了遠古時期的那場大決戰,被驅逐至世外,但從未放棄返回現世的努力。
這種努力體現在方方面面,包括圍繞萬妖之門展開的年復一年永無止歇的血戰,也包括妖界本身。
放眼諸天萬界,妖界絕對是一個特殊的所在。
它在遠古時期就依附於現世而存在,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混沌世界,長期作爲現世之牢獄,放逐強大囚犯的地方。
及至遠古妖皇在此重闢新天,相較於其它世界,它天然就擁有與現世更爲親密的關係。或者可以更具體地說……它的世界位階更接近於現世,而在其它世界之上。
生存在這裡、爲此世天意所鐘的種族,曾是現世的主宰。
遠古妖皇重闢新天的時候,就考慮到迴歸現世的可能性,所以對於世界規則的形成,都儘可能向現世規則的方向引導——當然不可能完全一致。
但由此世成就的妖族,在進入現世之後所受的壓制,比其它世界強者進入現世之後所受的壓制,要輕緩許多!
同時現世人族進入妖界,也要受到妖界規則的相應壓制。諸界恆一,於此並不能完全生效。
當然,妖界對人族的壓制,肯定遠遠不及現世對妖族的壓制強大。
明白了這些,也就能夠理解文明盆地的價值,理解摧毀天妖法壇、築造人族雄城的意義。
就如同迷界那般規則完全破碎的戰場,浮島所在,即爲人族勢力範圍,海巢所在,即爲海族勢力範圍。
前者構築的是現世的世界規則,後者構築的是滄海的世界規則。
摧毀某地的天妖法壇,就意味着此地的世界規則具備了被改變的可能。在天妖法壇的基礎上築造人族雄城,則意味着此地已劃歸人族勢力範圍,此地爲現世所侵入!
文明盆地可以算是現世的橋頭堡,本身即是現世規則的延伸。
姜夢熊在霜風谷的那一拳,可不僅僅是打出了一段山脈缺口。而是打出了一片妖界規則被打碎的廣袤場地,於是纔有了種族戰場存在的基礎。
神霄世界裡有一座毀壞的天妖法壇——若是完好,姜望反倒沒能力將它怎麼樣。
法壇之上有據說是羽禎肉身所熔鑄的青銅鼎,鼎中有被姜望親手點燃又被封神臺強行熄滅了的火星。當然也留下了屬於人族天驕的餘燼。
可謂萬事具備,只缺妖骨。
在妖界毀掉天妖法壇之後,要鋪妖骨爲地基,是爲了用妖族的屍骨來中和天妖法壇的殘意、消解妖界的規則。從而讓現世的規則更容易鋪設進來。
神霄世界雖非妖界,雖然有自己獨立的規則,但創造此世者,畢竟是妖族。立成此法壇者,畢竟是妖族。
羊愈、鼠伽藍、蛛蘭若這些妖族天驕的骨灰,仍然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
無面神當然是野神,可也是真切吸納妖族信徒,在妖族發展的妖族神靈。祂暢遊萬神海無阻,在諸神行列中穿梭也不被排斥。
它自然也可以調動萬神海之神力,按照無面之神遺留的命令,於此築一座城。
人族在新開闢的戰場前線築城武安,當然只是一種懷念。
可是當武安侯姜望並未真正死去,它就自然存在一處寄託,擁有一份願力。
就像楚地九百年不能忘凰唯真,山海境的神話天下皆傳……此即若干年後凰唯真迴歸之因。
那些誦唸武安侯之名者,懷念武安侯其人者,追憶武安侯事蹟者……都是千絲萬縷的紅塵線。
此等願力並不能將他帶回文明盆地,他姜望也沒有凰唯真的本事。
但神霄世界若能建成武安城……
文明盆地有人族大軍駐紮的那座城池,和神霄世界以天妖法壇爲基礎築造的這座城池,就一定能夠形成呼應。
作爲兩座城池共同的紐帶,他這個大齊武安侯,便有了由此達彼的可能!
即便如此,以他現在的境界,雖是成功創造了可能,也很難實現這種可能。
可是他還有如使知聞的知聞鍾!
知聞鍾一響,一定能夠找出正確的方法來。
於是就在虎太歲毫不留情滅殺諸神的時候,詭異的無面神塑,來到了青銅巨鼎前,灑下那妖族天驕的骨灰,蓋在那忽明忽暗的火星上。
早先被鎮滅過一次的法壇之火,再於鼎中復燃,瞬間又張熾在高穹!
在那張牙舞爪的火焰之上,逐漸出現了一座雄偉城池的虛影。巍峨但緘默,有刀痕劍創,血跡如新潑。
諸神並世時,雄城欲當空!
……
……
時間往回撥轉。
就在虎太歲侵奪蛛弦之身,輕易鎮壓熊三思的時候。
犬應陽正在高空疾行,他穿行在照耀天穹的熾光裡,本身也成了光的一部分。
神霄之地無日無月,可光照一切。
當那流光之中盪漾出犬應陽的身影,也就是意味着,他已捕捉到,他所要的“真”。
那連殺數位天妖種子的人族天驕,的確有不俗的身法,在空中幾乎竄成了一道長虹,且不斷地變幻方位擺脫鎖定,又有一朵朵赤色焰花在身後靜默地綻放,焚去所有痕跡之後才消失。
僅這逃命的功夫,就當得起鹿七郎的提醒,他若晚來片刻,說不定還真有跑掉的可能。
但現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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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在流光中輕輕一翻,他的右掌探下去——
連綿羣山直接被按塌了,凹陷下去一個巨大的掌印!
姜望疾飛的身形,就驟停在這掌印天坑之前。
於是那一長溜虹影,也漸來漸散了。
真妖至,一掌斷青虹!
“反應不錯,當得一魁。”
犬應陽居高臨下地讚歎一聲,而後大手又一擡。
那風在倒退,元氣在回溯,凹下去的掌印天坑飛起無數土石,姜望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倒退……要退到這真妖的手掌心!
轟!
炙烈燃燒着的火域瞬間鋪開了,火域正中間,是血霧都已經炸出身外來、竭力定在原地的姜望!
在這一刻,他完全不顧身體的承受極限,近乎無止歇的催動血氣。
血管不斷地爆裂,又不斷地被修復。
而由此誕生的無盡血氣沖天而起!
氣血彷彿混成了撐天之峰,上抵茫茫天穹,下接無邊大地。由此誕生了極其穩固的力量,暫且幫姜望定住自身。
犬應陽輕“咦”了一聲。
不是說不老泉早已死寂多年?何故此時還能提供這樣磅礴的生機?
這人族天驕潛入妖族的故事,背後彷彿愈發複雜了……
姜望以氣血高峰定住火域,以火域支撐自身,如此來對抗真妖的擒捉。身在血峰之下,而竟咬牙開口:“姜望不才,累您跨界來逐,不知是哪位真妖當面?”
“還是個禮貌的孩子。”犬應陽嘖嘖有聲,倒也認真地做了迴應:“照雲峰犬應陽是也。”
他也不自矜,說完便一步前跨,一下擒不來姜望,便離姜望更近些。
此時對耗,消耗的是妖族的不老泉。或者說,是天尊鹿西鳴的不老泉。卻又何必!
他就這樣踏進了火域,承受整個千丈靈域的重壓,卻還是一步踏到了姜望面前。等到他經過之後,他身後的火域纔出現一條被洞穿的空白通道。
他左手輕輕一擡,扶住了氣血高峰,姜望以此支撐自身,他卻以此定住姜望!撐天柱變成了囚身樁!
與此同時,犬應陽的右手卻在掙扎不休的血霧中往前按,要直接按在姜望的面孔上。
真妖和神臨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這是從認知到戰力的全方位差距。
所以他尚能氣定神閒地開口:“你如此天賦,如此年輕,便要隕落在此。覺得遺憾嗎?”
姜望艱難地看着這位真妖,咧開了嘴,嘴角、牙齒間都是鮮血,卻笑道:“天榜新王,任我殺穿。妖族無天驕,故須以真妖逐我!我雖死何憾?!”
氣血高峰轟然炸開!
千丈靈域也一同炸開!
氣血和靈識幾乎要撕裂所有,狂暴的亂流瞬間席捲了一切!
犬應陽的手,被炸得高擡起來。
當他的手再次落下,立即撫平了亂流。
可姜望的身形,已然逃出千丈外。
不老泉的力量在不斷恢復他的傷勢,此時他亦將速度催到了極限。系在手腕的知聞鍾,發出悠長的聲響。
“螻蟻豈知天眷也?妖界雖小,你這樣的後生還有幾個。現世雖大,你這樣的天驕又有多少?且看五惡盆地,還能起幾座新城!”犬應陽撫平氣血亂流的手,又遙遙對着那道虹影,一掌按進了空間裡,下一刻就要抓在姜望的脖頸上。
姜望驟回身,劍開一線天!
“如我一般者,不止一人。勝我良多者,皓月當空!”
雪亮的劍鋒上流動着赤色的火線,生生將來自真妖的氣機斬斷,使得犬應陽大手探出來,卻抓了個空!
有此一劍,姜望又遠千丈。
“不撞南牆不回頭嗎?”犬應陽輕笑一聲。
無盡的流光瞬間在姜望身前聚集,光的收縮,光的環繞,光聚成了一座高牆!上接茫茫之天,下接無垠之地,向左向右皆無盡。
姜望的身形往哪邊飛,這座光之高牆就往哪邊延展,索性一頭殺過去。
劍仙人統合五府,絕巔傾山一劍撞!
光之高牆只是以受劍之處爲中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姜望自己卻五臟六腑皆裂傷!
他沒有停頓,而是借勢反彈,折身右轉,光之高牆若無盡,便往無盡處。
犬應陽只是一揮袖,無數流光結成刀槍劍戟斧鉞……迎面向姜望劈來。相接光牆爲兵牆,恍惚數千位妖王層次的高手,各使絕招,共殺人族天驕。
姜望直接團身撞進其中!
僅以神臨層次而論,妖族和人族的戰力巔峰期並不相同。
囿於壽限,人族一般五十歲之前還未能成就神臨,就被認爲很難再有大成就。六十歲還未神臨者,一般就不可能再跨越天人之隔。蓋因人族在五十歲之後,氣血就開始走向衰弱。當然歷史上不乏例外,可之所以說是“例外”,恰恰因爲它的稀少。
而妖族天生壽元悠長,兩百歲三百歲封王者,比比皆是。
天榜新王上列名的都是百歲以下的年輕妖王,姜望也不是頂級神臨的戰力,只是憑藉不老泉和知聞鍾,才強壓一頭。他哪怕橫掃天榜新王,也不能真就說妖族無天驕。
但即便是如此說,如此自我安慰。
犬應陽還是必須承認,這個姜望,的確是一等一的天驕人物。
精彩到即便是他這樣的真妖強者,也不捨得立即將其人殺死,而是想從這個年輕人身上,多看看人族的武備……新研道術如何,通神劍術如何,年輕人族的廝殺技巧如何。
身爲霸國王侯、且奪過黃河之魁的這個人,可以說能夠代表人族最前沿最先鋒的神臨戰力。於他亦能窺見幾分收穫。
真妖之真實在難尋,任何一點收穫,都是極大的收穫。
當然,此時由他召發的數千套妖族武學,也該能讓這個人族天驕瞧花了眼。不過帶進墳墓裡的收穫,自不能算是收穫。
在那刀槍劍戟斧鉞之中,在千般百種各式各樣的妖族殺法包圍下,姜望像是一隻撲進了荊棘林的飛鳥。
不斷前進,不斷被劃傷翅膀。
那一團一團的飛血,何似於歸家心切的血羽!
可是血羽一邊飄落,飛鳥一邊前行!
鐺鐺鐺鐺。
鐘聲如奏破陣曲。
姜望一身劍術,於此刻蘸血潑灑。那流轉不朽之光的赤金眼眸,此刻旁無他物,只有各種各樣的兵器,各種各樣的招法……
而見招拆招!
身陷霜風谷而得人族築城以紀念的絕世天驕,在這一刻盡情釋放他的戰鬥才華。
身如龍遊,劍似電轉。
當他終於殺透所有流光兵器,渾身浴血地穿出千兵陣。
犬應陽也是頓了一下,才隔岸觀火地讚歎一聲:“你能有如此表現,佛家的真傳,蛛家的女子,死當無憾矣!”
又一擡掌,以一座全新的光牆,與前一座光牆垂直相接!
蓬!
那血淋淋的人族天驕,周身沸起赤火來,恍惚血人燃成了火人,竟直接在這堵光牆上撞出一個人形豁口,就此穿出牆外去。
知聞鍾到底爲何而鳴?!
犬應陽再也從容不得,拔身又復遁進光裡。
而後流光一閃,驟現於姜望前路,可姜望已先一步折開!
“留步!”犬應陽雙手大張,霎時流光炸成海。
光海咆哮,將這人族天驕圈在其中。
上下左右前後皆光也。
光牆一堵猶可破,流光成海何所傷?
眼見得姜望在光海之中瞬間遲滯,一舉一動都緩慢下來,氣息時盛時衰,氣血飛速消耗……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神山之上爆發了恐怖的波動,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正在進行。
無數神祇的聲音此起彼伏——
“虎太歲!還不懸崖勒馬!”
“迷途自返!”
更有天妖法壇燃起了沖天的光焰。
姜望猛然回頭,擡手抖出一樁暗器,燃赤焰、飛霜風、殺氣凜冽:“犬應陽!今日咒殺你!”
犬應陽雖無懼意,卻也謹慎地遠遠一指將其點碎。
這一刻他才注意到他擊碎的是什麼。
那是一顆赤紅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豎瞳。
他的從容,他的隔岸觀火,他的居高臨下……全都消失了。
一時間目眥欲裂:“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恐怖的力量以他爲中心炸開。
可光海深處鐘聲響!
神霄世界之武安城,正在呼喚文明盆地之武安城。
冥冥之中產生了一種偉大的聯繫。
是天妖舉身爲壇庇護種族的偉大,也是人族前赴後繼薪火相傳的偉大。
偉大與偉大之間,有共同的連接,有共通的路——
姜望在光海中的身影虛化了,就此踏進由此達彼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