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8章 奪帥
若說大事,伐夏主帥之爭,就是近日齊國最大的事了。
姜夢熊、曹皆、重玄褚良、修遠,毫無疑問都是現世頂尖的人物,甚至於這個“頂尖”前面,是不必加任何限定語的。
他們之間的競爭,得失非是一職一份。在確保伐夏勝利的大前提下,背後必然關乎歷史,關乎各方利益,關乎整個齊國的政治格局,當然也一定關乎齊天子在整個天下的落子。
在伐夏這樣重要的大戰之前,面對積極請戰的幾位天下名將,齊天子云淡風輕的一句以軍略定奪帥位,信手落子,使風雷激盪於平湖底,盡顯天子執棋之力!
重玄勝臉上帶着慣有的笑意,懶洋洋道:“天子大有深意。”
這裡是定遠侯府。
纔回臨淄的姜望,卻是被重玄勝拉到了這裡來與聞機密。
此時的侯府書房裡,唯有重玄褚良、重玄勝、姜望、十四,四人而已。
身形微胖的重玄褚良,靠坐在偌大的紫沉木書桌後,和善的表情絲毫看不出所謂“兇屠”之態,眼睛半閉半睜,如似養神。
重玄勝和姜望則各移了一把椅子,分開坐在書桌前。當然重玄勝的座椅要比姜望寬兩倍有餘。
囿於體型,重玄勝去什麼地方都要帶上自己的特製大椅,不然就只好站着,或便席地而坐。只有來重玄褚良的府裡不用如此,這裡永遠有他能坐的椅子。
十四慣例是藏於甲冑中,立在重玄勝身後,如塑像靜默。
聽得重玄勝的這句話,重玄褚良才睜了睜眼睛,開口道:“什麼深意?”
“哈哈哈哈。”重玄勝開心地笑了起來:“叔父大人請放心,我不會瞎說的。”
人家是響鼓不用重槌敲,他是你這邊肩膀一動,還未擡手,就已經自己響了起來。
姜望默默地琢磨着,並沒有說話。
重玄勝這時又問道:“那幾位給出的軍略如何?”
重玄褚良終是沒法子跟這廝太過計較,想了想,說道:“彼時天子說讓大家兩日之後交上軍略,以軍略來定主帥人選,鎮國大元帥當時就在天子面前繪空爲圖、擬氣爲山川河流、兵馬軍械……演了一遍軍略。”
“伐夏之事,軍神自是早有盤算的。”重玄勝若有所思地道:“想來這份軍略是挑不出毛病的。”
重玄褚良慨聲道:“軍神之用兵,的確舉世無雙。舉國名將,哪個對夏國沒有想法,哪個沒有琢磨過伐夏軍略?但軍神這一份軍略,權謀蓋壓、形勢大勝,真無敵也!”
重玄勝兩眼發光:“恨不能一見!”
重玄褚良看着他:“想什麼呢?這也是你能見的?”
姜夢熊的伐夏軍略,自然是齊國當前最高機密,當時演軍略之時,與聞者也只有政事堂兵事堂裡的那幾個人。
重玄褚良當然不可能犯這個錯,轉與重玄勝知。
“這不是在您面前,不必掩飾自己的好奇心麼?”重玄勝嬉皮笑臉:“在外人面前,我可不這樣。”
自那一次重玄褚良爲他拔刀對軍神之後,他在重玄褚良之前,就不再那麼謹小慎微了。甚至於可以說……有點蹬鼻子上臉。
重玄褚良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有時候覺得心有寬慰,有時候又覺得挺招人煩。
索性並不吭聲。
重玄勝整個人陷在坐墊柔軟的大椅中,坐沒個坐相,笑嘻嘻地問道:“曹帥呢?”
誰能想到堂堂兇屠有這般好脾氣,這般好耐心,幾乎是有問必答:“曹帥也早就做好了伐夏軍略,但是當時並沒有拿出來。而是等到第二天,直接拖了十口箱子入宮,裡間是輿圖、陣圖、糧草用度預算、軍械對比、道元石儲備耗用情況……各類資料,甚至包括了夏國各地的地方誌……講他的軍略,講了足足一天一夜。”
“得。”重玄勝攤手道:“您熟悉環境的優勢也沒了。”
重玄褚良也自搖頭:“那也沒有法子。曹帥軍略之完備,令人歎爲觀止。千變萬化的戰爭態勢,皆在他掌握之中,我只有自愧不如的份。”
“唉!”重玄勝忽地嘆道:“老一輩人才太多,何時纔能有我這等年輕俊彥出頭之日?”
重玄褚良笑罵道:“你先成就神臨,再說出頭的事吧,年輕俊彥!”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重玄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於是話鋒一轉:“那修帥呢?軍略如何?雖說他沒什麼機會,但他跟咱們姜望可是很有交情。想來姜爵爺是很好奇的。”
他特意看了看姜望:“是不是?”
姜望只是翻了個白眼,一聲不吭。
他自問對軍略一竅不通,對朝政形勢也沒有什麼發言權,堅持只帶一雙耳朵來的原則,聽着,學着,如是而已。
從他現在的角度看過去,正能看到重玄褚良的身後,掛着一幅殺氣騰騰的圖。畫的乃是兩員武將,一刀一槍,並肩破陣的情景。畫風極爲凌厲,寥寥數筆,便勾勒得殺氣縱橫。題曰“名刀破陣”,落款是“顧寒”。
他想,顧寒是誰呢?看畫作是名家水準,但卻怎麼也想起不來這人是誰……大約是未能成名的。
當然耳中也並沒有錯過重玄褚良的回答。
重玄褚良說道:“修遠連夜針對夏國,制定出了一份軍略。極盡技巧之能,也堪稱一流軍略。”
姜望心想,看來囚電軍統帥的軍略,並不叫定遠侯服氣。
重玄勝這時卻笑道:“想來叔父的軍略最是簡單!”
幾位大帥遞呈天子的軍略,乃是帝國最高機密,重玄勝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重玄褚良用平靜的眼神看着他:“那你說說看,我寫的是什麼軍略?”
姜望也頗感好奇。
“軍神用兵天下無雙,曹帥軍略完美無瑕,修帥也是兵技巧之大家。叔父要贏得帥位,已經別無他法……”
重玄勝慢慢坐直了一些:“無非是立個軍令狀!或曰五月滅夏,或曰四月滅夏。要叫天子瞧見,您能在最短的時間裡,結束這場戰爭,使國家前事無忌,後顧無憂。這是這次帥位爭奪裡唯一的勝機,而叔父恰恰是齊國鋒芒最盛的人物,不會放過這個勝機,更不會怯了此等挑戰!”
重玄褚良笑了,他的笑容與重玄勝極爲相似。
一樣的溫吞綿軟,一樣的人畜無害。
但是他豎起了三根手指。
“三個月。”
他說道:“我與天子立下的,是三月滅夏之約。若三月期滿,世間仍有夏國,我願削爵爲囚,身赴刑臺。”
他語氣平靜。
但姜望一時震撼難言!
且不論一位站在當世霸主國最高層次的實權人物,拋棄一生所有積累,需要何等決心。
只說這三月滅夏的軍令狀,所體現出來的鋒芒,真是天下無匹!
夏國可不是早已經名存實亡的日出九國,它曾經橫跨東南兩域,有資格爭奪天下霸權。如今雖衰,卻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當年齊夏一戰後,改元神武,沿用年號至如今,可見雄心未滅,不曾忘辱。這麼多年來也是厲兵秣馬,未有一日放鬆,漸漸恢復了幾分舊況。
放眼天下名將,有幾個人敢說三月就滅之?
偏偏重玄褚良就敢立下這樣的軍令狀!
重玄勝也自凜然,他知道他這叔父兇名昭於列國,從來鋒芒銳利,卻也仍是低估了割壽之刀的銳利程度!
五個月滅夏和四個月滅夏,不是一個難度。四個月滅夏和三個月滅夏,難度更以倍計!
“叔父覺得……”重玄勝道:“天子會用您爲帥嗎?”
重玄褚良淡聲笑了:“誰知道呢?天心難測。我也只能做出我最大的努力,然後等待天子的選擇!”
越是瞭解齊國,越是靠近這些現世最頂尖的人物,越是能夠懂得齊天子的威嚴。
稱爲大齊軍神,用兵第一、拳頭第一的姜夢熊;號爲“天下之善戰者”的曹皆;人稱“兇屠”、兵鋒銳利無雙的重玄褚良;乃至於“大丈夫行必遠途”的兵技巧之大家修遠……
這麼多璀璨的人物。
皆要等待齊天子的決斷,都需要臣服於齊天子的意志。
三百里臨淄巨城,數萬裡東域疆土,乃至於近海羣島,乃至於迷界,乃至於萬妖之門後,乃至於天下!
齊天子姜述的意志,就那麼屹立在現世最高處。
一言則山崩,一言則河傾,一言則國滅。
八荒六合,四方寰宇。
擡手天開地闊,覆手激盪風雷。
如重玄褚良這樣的絕頂人物,也只能說一聲,天心難測!
而多次陛見齊天子的姜望,又如何不是感受深刻呢?
此時此刻在定遠侯的書房裡,坐着的三人皆是不言,在一種無聲的默契之中,感受着那高渺難測的威嚴。
“說起來……”重玄勝忽道:“上一次陽國之戰,歷歷如在前,時間過得真是匆促。”
姜望明白,重玄勝爲何有此感慨。
道歷三九一八年的滅陽之戰,正是重玄勝爭奪重玄氏家主之位的轉折點。
從一個沒什麼希望的癡肥公子,到與重玄遵分庭抗禮、相爭重玄家家主,重玄勝只用了一場戰爭。
此後以丘山弓厚贈李龍川,求得東華學士一句話,覲見天子,一句“恭愛兄長之心”,將重玄遵送進稷下學宮,而後在與王夷吾的爭鬥中,幾乎掃清重玄遵勢力……憑藉的都是在齊陽之戰裡掙得的本錢。
在那一場戰事裡,他和姜望並肩作戰,殺陽國日照郡守宋光,驅散當地戰兵,使秋殺軍兵進赤尾,無側顧之憂。
又在赤尾之戰裡身先士卒,兩人裹挾軍陣,聯手斬將奪旗,給了老將紀承一個悲壯的落幕。
一樁樁,一件件,如今想來,真像是昨日才發生的事情。
而這一次的齊夏之戰,重玄遵也已經確定參戰。
在已經過去的那段時間裡,重玄勝通過一系列的佈局,展現了他超人一等的智略。而重玄遵通過大師之禮、黃河之會、迷界之行,展現了奪盡同輩風華的個人武力。
與此同時,重玄勝本身亦是天賦不俗的超凡修士,重玄遵本身也有不凡的智略。
博望侯的糾結,在某種層面上,亦是二者才華的僵持。
以當今天下之局勢,往前往後都很難再出現類似於這一次齊夏之戰的時機。
至少在老侯爺重玄雲波的有生之年,大約不會再有了。
鑑於伐夏這一戰的重要意義,它必然會極大影響整個齊國,當然也關乎整個國家裡大大小小的人……換而言之,這一場重玄氏家主之爭最終的勝負手,很可能就在這場戰爭裡發生。
將門之後,終究要用戰場上的成績來說話。
所以從不輕易表露情緒的重玄勝,才慨然如此!
重玄家家主之位,對於重玄勝的意義非同一般。
他從一個備受冷落、所謂家族罪人之後的身份,察言觀色、謹小慎微的生活了那麼多年,抓住一個並不是機會的機會,與生下來就是天之驕子的重玄遵坐在同一張棋盤前。
一子一子地爭取,一個氣口一個氣口地戰鬥。
從天府秘境到齊陽之戰再到聚寶商會再到王夷吾……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畢竟重玄遵是兒時就被太虛派祖師看重的人物。
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餘北斗,看他一眼,便說他奪盡了同輩風華。
出一趟海,偶遇他的血河真君也見獵心喜,想要收爲真傳。
這樣的人物,完全是說書故事裡的天命主角。無論是誰坐在他對面,都很難有勝算可言。
而重玄勝竟是從全面劣勢一步步扳回來,一度在場面上壓制了重玄遵!
在重玄遵也已經全面反攻的如今,也可算是維持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可當初重玄家幾個家老爲了敲打重玄遵,纔給重玄勝一點機會的時候,誰能想到他可以做到這一步?
重玄勝從小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受盡冷眼,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明明也是重玄氏嫡脈公子,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不明白爲什麼他的父親明明是當世真人、風華絕代的人物,爲什麼死後連名字都是一個禁忌。
如果可以,他不想從小就做一個聰明人。
以他如今展露出來的才華,哪怕從重玄家分出去,未來也大有可爲。但他需要那個家主的位置,來證明他默默努力的那些年!
被人故意絆倒了,他就躺下,等人走了,他再爬起來。
他不想再問爲什麼。
但是他要讓人知道——
不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