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的命令剛一下達,軍中便起了陣陣喧譁。
對於這些常年在淮南揚州討生活的莊戶漢來說,如此高強度的急行軍實在難以接受。且不說此時是在雪中行軍,大夥兒需要付出比往行軍多許多的努力。光是自家將軍大人這累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就得讓他們叫苦不迭。
再怎麼說自己也是爹生娘養的啊,怎麼就可以這樣使喚呢?
對於這些生於太平年景的團練兵來說,他們根本不理解什麼是戰爭什麼是責任,他們這一輩子別說殺人,也許連雞都沒有殺過,突然面臨進京勤王的差事,有哪個心裡處的停當?
雖則統帥他們的將軍大人年少即成名,大小戰役打過無數,但再怎麼說那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光輝履歷啊,關自己這些大頭兵什麼事?他們仍然是那個刀槍端不平,圍着校場跑兩圈就氣喘吁吁的新兵犢子啊。
“哎。我說,老鄭,咱們這背井離鄉的趕往關中是圖的個啥?”一名被厚棉襖包裹的瓷瓷實實的新兵掀掉皮帽,將鐵鍋從背後卸了下來,彈去上邊蓋着的一層絨絨白雪,用腳尖在雪地上踩了踩,終是踏將出來個半大不小的雪窩子。
“這賊天氣,出門在外簡直是給自己找罪受嘛。別的且不說,火都生不起來,怎麼埋鍋做飯。弟兄們吃不上暖和的堂食,怎麼拿得起兵刃,趕得來行程?”
他歸屬於後勤營,在軍中也算是一名火夫,別的事情他不敢說,這吃喝上面的東西沒有人看的比他清楚。民以食爲天,這士卒也是人不是?即便讓大夥保家衛國,跟安胡兒幹,那也得讓大夥把飯吃飽不是?
若就這麼冷一頓暖一頓的熬將下去,等見到叛軍弟兄們估計連軍械都拿不起來!
“你就少說兩句吧,將軍大人不也是沒辦法呢。皇帝陛下下了一道諭旨,叫他老人家領兵入關中勤王,你還敢抗之不尊不成?哎這做臣子的最是無奈,一面得讓表現出能力讓皇帝陛下看重,一面又得收斂鋒芒,不能被朝廷猜忌。哎,這碗飯着實不好吃啊。”
說話的是個燕面虎頜的壯漢,他名叫鄭鈞,是關中藍田人,曾經在朔方駐紮過,後來在一場與突厥人的大戰中爲了保護大帥安思順身中數箭,倒在了血泊之中。後來援軍趕到,擊潰了突厥人,安思順一行人得以生還,他卻因此足底落下了疾,行走一瘸一拐,得了個鄭瘸子的稱呼。
安思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不忍見他帶着傷腿在這塞北苦寒之地熬日頭,遂向當時的揚州刺史寫了封書信,將鄭鈞派到了淮左名都。
這揚州城脂粉氣甚是濃烈,簡直比的上朔方境內的揚塵,鄭鈞過慣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這麼突然一靜下來反倒有些不適應。不過嘛,這樹挪死,人挪活,再怎麼說揚州城氣候溫潤,適宜人居住,鄭鈞在這待了幾年,常年落下的腰病竟好了。
團練營不比邊軍,一天到晚屁大的事都沒有。鄭鈞早起後到軍營裡點了個卯,便跟着其餘袍澤一起去臨近軍營的酒肆中喝酒磨日子。剛開始這樣的生活也算愜意,但時間久了便難免起了乏意。
正當鄭鈞要被這溫吞的生活逼瘋的時候,朝廷宣佈派出新任江淮團練使前往江都整訓新兵。
鄭鈞對此本不以爲意,心想着這不過便是個來江淮撈取功名的紈絝膏粱子,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自己這輩子怕就要悶死在揚州城那氤氳的脂粉氣中,可沒曾想這李將軍新上任的第一天便給了自己這些憊懶的府兵一個下馬威——每名士卒繞着小校場跑二十圈,沒有跑完的人不得用晚餐。爲了防止有人偷奸耍滑,將軍他老人家特意派遣數名親兵心腹立於校場的各個角落,監視兵卒的一舉一動。
這府兵中有混伙食混了數年的老油子,也有剛剛應徵入伍屁事不懂的新兵犢子,不論是哪種人可都沒見過李將軍這般練兵的啊。
在他們眼中練兵不就應該是耍耍花槍走走過場嗎,又不是上陣殺敵,恁的要這麼用力搏命?
一天的整訓下來,江淮的這些兵卒們個個累得半死,便連曾經跟突厥人比過刀把子的鄭鈞都滲出了一身虛汗。
不過,真他孃的痛快!
作爲一個邊軍出身的老卒,鄭鈞最受不了的便是沉溺於笙歌之中。作爲一名軍人,上陣殺敵是天職,保家衛國是責任。而實現這二者的前提便是辛勤的訓練。只有在訓練時保持一絲不苟的態度,纔可能學到本領在實戰中有所斬獲。
將乃一軍之魂,有了李將軍這樣的忠勇之將,何愁練不出好兵?
果不出鄭鈞所料,不出一旬,原本懶懶散散,疲賴不堪的江淮府軍面貌便被李將軍整訓的煥然一新,不出一月,這支原本嬌弱不堪的軍隊便有了幾分邊軍的樣子。
不知別人怎麼想,鄭鈞是十分感激李括!要是沒有他,說不定自己便會溺死在揚州城沉鬱粘滯的空氣中,若是沒有他,說不準自己便會變得和其他府軍一般麻木。
他讓自己重新做回了一個軍人,這樣的將軍如何能讓人不尊敬?
所以,在吳楞子埋怨起李將軍的時候,他纔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替他老人家說話。這些新兵犢子啊,還是不懂!他們練過的一招一式都有可能在戰場上救下他們的小命,行軍時的嚴苛要求很有可能將會幫了他們一生!
“得得得,我說不過你,反正啊在你老鄭的眼裡,李將軍怎麼都是好,他英明神武,他忠勇至孝。就是我們這些苦哈哈大頭兵賤骨頭成不,我們要挨着這徹骨寒風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探路賣命!”
吳楞子實在難以理解鄭鈞的想法,當兵的不就是爲了混口飯吃嗎?在江淮比比假把式也是混飯吃,去前線真刀真槍的作戰也是混口飯吃,同樣是混飯吃他們又爲何要跟自己過不去,選擇那般艱難的行軍呢?
“哎,老鄭啊,跟你說件事,你可千萬別往外面傳啊。”吳楞子貼到鄭鈞身側怯頭怯腦的用肘子捅了鄭鈞一下道:“那個,那個你先保證。”
鄭鈞見他這副模樣直是又氣又笑,遂給了他一個摟脖道:“你小子有屁快放,放完了趕緊煮飯,我們在這歇息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半時辰,你要是想吃上熱乎飯,就手腳麻利些。別到時候大軍起了程,再在背後抱怨。”
“嘿,老鄭啊,看你說的,我是那樣的人嗎?”吳楞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跟你保證,便是虧了誰,也不會虧了你我的嘴巴。咱是幹什麼的啊,別管天上飛的,水裡遊的,還是土裡面長出來的,但凡是你能看到的,摸到的,我都有辦法把他下到鍋裡。”
“得了,得了,有什麼事趕緊說,瞧瞧你貧的樣子!”
鄭鈞無奈的搖了搖頭,苦苦一笑。
“哎,你有沒有聽說洛陽城已經被安祿山那胡兒奪得?”
吳楞子側偏着腦袋衝鄭鈞點了點,一字一頓道。
“這我倒是也有些耳聞,聽說是安祿山攜二十萬騎圍困東都,陛下派出高、封二帥募兵前往支援。高、封兩位大帥在洛陽城郊跟安祿山那廝狠狠的打了一仗,據說還佔到不少便宜。只是後來不知因爲什麼原因,高、封二帥在士卒氣勢正盛時下令撤軍,本已動了退意的安祿山遂重新率衆向洛陽城發起了猛攻。東京留守李橙和御史中丞盧奕拒不投降,率領全城軍隊和青壯奮死守城,卻最終寡不敵衆,皆是陣亡殉國,洛陽城也最終落於叛軍之手。”
鄭鈞說完沉嘆了一聲,滿臉的不甘無奈。洛陽畢竟是大唐的東都,雖然地位不及西京長安,但怎麼也有着不小的象徵意義。如今東都就這麼着被叛軍奪了去,大唐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皇帝陛下的臉面往哪裡放?
“嘿嘿,我就說老鄭你不清曉你還不信。”吳楞子聳了聳肩道:“你只知道高、封二帥突然撤軍,可知道他們爲何如此?”
咚!
鄭鈞心中突然一震,下意識的思忖了些許。他雖沒讀過什麼兵書,卻也知道行軍作戰需一鼓作氣的道理。既然高、封二帥在洛陽城郊與安祿山叛軍野戰時佔到了先機,爲何不乘勝追擊牟取更大的利益?唯一的解釋似乎只能是受到了某種壓力,不得已而爲之。
“嘿嘿,你就別猜了。就你這副忠厚的腦袋,怕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吳楞子撇了撇嘴道:“你可知道這次前往東都平叛的將領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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