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自由(2)雖然江離城回答得鎮定,但也許他真的怕她想與他同歸於盡,所以他終於給她指了一條看起來既正確且安全的回程的路。
所謂安全的路並不代表好走的路。總之,後來她把車輪陷入了一個水坑裡。那條土路泥濘無比,一個不淺的坑在又細又密的雨絲裡掩藏得很好,她以爲只是一處淺水窪,沒及時躲開,所以他們被困住了,費了半天勁也沒把車開出來。
“你故意的吧?”她懷疑地看着江離城。
“你纔是故意的吧?這路這麼寬,你非要往水裡開。”
後來江離城從後備箱裡找出幾件工具來,從路邊搬了幾塊石頭,在反覆嘗試後終於將車前輪撬了出來。
陳子柚雖然只見他開了兩回車,而且開得技術含量很低,並且他從來就不像做重活的人,可是他在雨裡做技工的樣子看起來很熟門熟路。
她在車上觀望了一會兒,現車外的雨又下大了。她很不情願地打開車門,出去幫他撐着傘。
兩人地回到小旅店,女孩一臉豔羨地說:“雨中漫步,你倆好浪漫。”
陳子柚只是在撐傘時又淋溼了褲腳,江離城卻是被雨澆透了,從頭溼到腳。
老闆娘與她女兒正踩着椅子往牆上掛裝飾品,騰不出空來,一點也不把她當外人,吩咐她:“你帶這位先生到樓上洗洗吧,可別感冒了。”
結果樓上除了陳子柚住的那間房外,只有一間共享浴室,沒有熱水。她只好讓江離城進她的房間,丟給他一條大毛巾。
他去洗澡前說:“麻煩你,幫我把衣服弄乾。”
“你可以讓那位大姐或者小姑娘幫你弄。我又不是店員。”
“陳子柚,如果你夠聰明,就好好藏一下你的情緒,不要在我離開之前挑釁我。”
“現在我不怕你。”陳子柚坦誠無畏地說。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沒再理她,脫掉外套進了浴室,ap.半分鐘後把他的襯衣和褲子也從門縫裡丟了出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一共沒帶幾件衣服來,溼了兩條褲子,再加上洗了還不幹的,她只能換上一條黑色的羊毛裙子。然後她拎起江離城的衣服,很想找把剪刀給他毀掉,一想那樣他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她一點也不想再度見到他沒穿衣服的樣子,雖然他身材很不錯。
所以,她只得老老實實的向老闆娘借了熨斗,替他將襯衣、褲子還有外套一一烙幹。
老闆娘她們還在忙,所以沒辦法麻煩她們。那母女倆朝她笑得很曖昧,八成真的把她和江離城當作鬥氣的小情侶了。
這是她第一次給江離城熨衣服。他平時總是管家傭人一堆,這種事輪不到她來做。
而且肯定也是最後一次。她這樣想着,把他的衣服迭好,拖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門口,將衣服放上。然後她下樓想去幫一下老闆娘。
她還真的能幫上一點忙。因爲老闆娘身材矮小,小姑娘長得也沒有她高,有三處地方她們踩着椅子也夠不着,只差一點點。
所以她自告奮勇幫忙,那兩人幫她扶着凳子。女孩還一臉仰着頭,一臉神秘兮兮地問她:“那是你男朋友對嗎?你倆和好了吧?他好帥啊,跟你真配。”
她說這話時,陳子柚正掛上最後一件東西,毫無徵兆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沒站穩,重重的晃了一下,嚇了小姑娘一大跳,就忘了繼續追問她關於“她的帥帥的男朋友“這件事了。
可能因爲她太久沒晨跑鍛鍊過了,剛纔只是幫她們掛東西時抻得用力了點,或許還有她先前從墓園一路小跑回來又淋雨受涼又吃了很多辣的緣故,陳子柚只覺得一股絞痛從小腹深處傳來,她順勢倚着牆,捂住肚子,耳邊嗡嗡作響,只見那母女倆一臉焦急,嘴脣一張一合,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
她疼得冷,抖着脣嘶啞着聲音安慰她倆:“沒關係,是腸胃炎,一會兒就會好了。”
她以前吃錯了東西或者着了涼,也會腸胃炎作,疼的那幾分鐘死去活來,不多久就恢復正常了。
其實不只是肚子痛,她的身體裡好像有一處疼痛源,源源不斷地輻射着某種物質,痛感從她的小腹蔓延到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堆積在神經的末梢。
老闆娘幫她將額頭上的汗抹去,新的一層汗立刻又冒出來。她將溼毛巾塞給女兒,好像說了一句:“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江離城下樓時,那小姑娘正好心地要幫陳子柚揉一揉肚子,她只是輕輕地按了她兩下,陳子柚便慘叫了一聲,那聲音淒厲得狠,連她自己都疑心那聲音的來源。
江離城飛奔到她身邊,扯開那小姑娘,她又委屈又驚嚇:“我只是想讓子柚姐疼得輕一些。她腸胃炎犯了。”
老闆娘也被她那一聲喊叫嚇到,丟開手邊的東西急急跑來。
“這附近有醫院嗎?”江離城邊問邊將她從椅子上橫抱起來。
他的動作很小心,可她還是覺得彷彿被重型機器碾壓過一般的疼,悶哼了一下。
他把她很輕地平放到沙上讓她躺着,小姑娘也過來幫忙,拿被單蓋着她半露着的小腿,幫她拂開散亂的被汗浸溼的頭。然後小姑娘尖叫了一聲,與她的尖叫聲相呼應,江離城扶在她腋下的那隻手抖了一下。
她睜開眼睛,只見江離城剛從她穿着裙子的腿下抽出來的那隻手掌上沾滿了鮮血。
老闆娘也匆匆地跑了過來:“天哪,怎麼會這樣?你剛纔怎麼能從椅子上往下跳?”
她知他們必定以爲她流產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但肯定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因爲她兩週前纔剛來的例假。也許因爲外公的離世令她精神波動過大,所以這一次提前了。
她試着解釋,張了幾次嘴都沒出聲音來,只知道自己越來越疼,疼得意識有一點模糊,緊緊地捏着一隻手。她知那是江離城的手,但她疼得沒有勇氣放開。
後來是怎樣去了醫院她不太清楚,只聽有人說:“請男士出去。”她疼得抽搐,那醫生還一直在問她話:“你知道自己有子宮囊腫嗎?”
她不出聲來,只能點頭。醫生要她定期複查,後來外公的病情有變,她便顧不得這事。
“囊腫破裂,馬上做手術,不然很危險。你自己選,開刀還是微創手術?”
她被推出去,身處的空間換了又換。神志越來越模糊,但又無法真正的昏迷過去,只是疼。四周亂哄哄,很多的聲音,彷彿很遙遠,又從四面八方塞入她的大腦。有一個聲音一直格外的清晰,應該是一個態度惡劣的年長的女醫生。
她說哪來的胎兒你是她什麼人你不讓我們手術那你是想讓她死了你現在知道關心她了你早幹什麼了她沒生過孩子就戴避孕環可能就是這個東西害她病情惡化讓她現在受這份罪再嚴重些她可能永遠都沒孩子你們這些男人只管自己快活哪管女人的死活……
她一直沒聽到江離城說話的聲音,ap.或許她在意識不清時存心將他的聲音屏蔽了。只是那醫生分明是在跟他說話。
她掙扎着拉一拉那醫生的衣角,用嘶啞到近乎失聲的嗓子一字字費力地說:“請您……這位先生……只是送我來的路人……”
傳說中毫無痛苦的微創手術,到了她這裡就成了騙人的話。明明是注射了麻藥的,但她疼得厲害,冰涼的器械鑽進她的肚子,用力地扎洞,撥來撥去,感受那麼分明。她想告訴醫生那麻藥的效力不夠,但麻藥的作用卻滲入她的臉和脣,她連痛都喊不出來,只能流淚。
她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大病,連受傷的時候都不多。她記起五六歲時有一次摔破了頭,只是縫了幾針而已,外婆媽媽以及家中的保姆司機一堆人都聚在醫院吵吵嚷嚷,後來外公與爸爸也從公司趕來了,那時她頭很疼,只需要安靜,覺得他們很煩。而現在,她永遠都沒有機會去體會那種親人環繞的感覺,即使在夢中都很難夢到他們,她的夢裡通常只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手術進行中,醫生告知她體內那個節育器必須取出來,她的淚掉得更厲害。
她本不該這麼糟踐自己。那日江離城突然提孩子的事,她立即產生危機感,深知他想要得到的一定會達成目的,所以回國後不久她就找了醫院給她裝避孕環,能多一層防護就多一層。
她在國外讀書地方反對墮胎,她耳濡目染也深受影響,認同生命只要存在,不到萬不得已誰也沒有剝奪的權利。所以,她絕不會讓自己懷上她不想要的孩子,否則她將真的走投無路。
裝環的手術很簡單也夠屈辱,而且意味着她已經心甘情願與江離城長久地生牽扯。她以爲把自己這樣低賤到了泥土裡,就可以將外公在這世上多挽留幾日,誰知那件小東西除了讓她不舒服了很多天又加她原先並不嚴重的小病症惡化外,只揮了一次作用而已。
她滿臉的淚水,流進嘴角,流進耳朵。她的頭上蒙着布,沒有人看得見。
手術進行的時間其實很短,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搬來搬去,不斷地移動,她微微睜開眼,頭頂上一盞盞廊燈一閃而過,眼前有人影晃動。
有人幫她擦眼淚,撫摸着她的手,輕聲問她:“你是不是很疼?”那是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
陳子柚在半昏沉的狀態中再度回憶起她兒時受傷的那次經歷,那一次,她很疼,但一聲不吭,只是流淚。那天媽媽就是這樣幫她擦着眼淚,問她是不是很疼。
她在恍惚中感到媽媽似乎就在她的身邊,她用力地試着喊她,但仍然不出聲音,只是嘴脣動了動。
有陌生聲音說:“她好像在說話。她在說什麼?”
那個女人說:“好像在喊-媽媽-,可憐的孩子。”
陳子柚這次聽出來了,剛纔說話的女人是那家旅店的老闆娘。原來她也一直在。
後來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比她的手還要冷。這是男人的手,她知是誰,但她沒有力氣甩開。
陳子柚做了很長的一個夢,這次她真的夢見了所有的親人,甚至包括她從未謀面的舅舅。嬰兒時的她蹣跚學步總是摔跤,幼兒時的她被關在屋裡一邊看着別人玩耍一邊彈琴與學外語,少女時的她跳芭蕾磨破了腳尖,還有青年時的她毫無目標的忙忙碌碌。每一個場景,她的親人們都像觀衆一樣在她身邊靜靜觀看,從不參與。其實正在做夢的她纔像真正的觀衆,靜靜地看着舞臺上獨自演着那出無聲話劇的幻影般的自己,以及臺下木偶般的親人們。
醒來時已是夜晚。病牀前亮着一盞燈,病房裡有流水般的沽沽聲,是氧氣泵的聲音,牆上的電子鐘顯示着日期和時間。她在夢裡經歷了半生,現實中時間只不過向前流動了幾小時。
江離城坐在牀邊的凳子上,一隻手支在牀邊,扶着額頭,似乎睡着了。這次他忘記將自己藏在逆光的地方,白襯衣沒系領帶,還開了兩顆釦子,整張臉都映在燈光下,挺直的鼻樑與密長的睫毛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些年,她精神麻木,身體也跟着麻木,連生場小病的次數都很少了。病到住進醫院一共只兩次,每次醒過來,第一眼見到的偏偏都是他。
這是間雙人病房,但另一邊牀是空着的,病房裡只有他們倆。
她試着動了動,拔掉插在她鼻中的氧氣管子,結果牽動了她的傷口,她絲絲地倒吸了一口氣。
就這樣的一點異響,便驚醒了江離城。他迅睜開眼睛,望向她的第一眼,情緒很隱藏。這麼近的距離,她只能從他幽深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影子。
“你需要什麼?”江離城問,聲音也有一點啞。之前他也淋了雨,估計着涼了。
她指一指脣。她渴很很厲害,喉嚨好像被烈日暴曬的沙漠。
“再忍一下。醫生說二十四小時後才能喝水。還要別的嗎?要我叫醫生嗎?”
她張一張嘴,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有手指在微微彎曲比劃着。
江離城遞給她一支筆和一本雜誌,要她寫在空白處。
她試了幾次,始終握不住那支筆。她伸出手指,在江離城手背上輕輕劃了幾下。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將手掌攤開。
陳子柚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一筆一劃地寫:“放我走。”
麻藥的藥效好像沒有全消,她的手指定位不夠準確,寫得很慢,也很亂。
她望向江離城的眼睛,那裡空洞洞的沒什麼表情。她覺得他可能沒看出來她寫的什麼,所以她打算改寫英文:“1etmego。”
寫那些圓形的筆劃對於現在全力無力的她而言很艱難。她吃力地寫完第二個單詞時,江離城合攏了手掌,將她的食指握在手心,他的聲音低沉:“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