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蔣青最早知道司徒和小黃要讓他陪着敖晟進宮爭奪王位的時候,心裡並不甘願。在他看來,敖晟這個孩子狠毒、暴戾,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唯一的至親也要傷害,若不是因爲敖晟的成敗關係到小黃和司徒的身死、黑雲堡的存亡,他才懶得管。
敖晟最早知道蔣青要隨他進宮的時候,心中竊喜。倒不是他當時就對蔣青有了什麼感情,他只是慶幸,慶幸這次就算真的死了,也不會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起碼還會有個人陪着他一起赴黃泉。
最初,兩人真的相處得艱難,敖晟一步一個心眼,對誰都提防三分,往往對同伴先設下圈套,一旦對方有歹心,立除之,免後患,哪怕誤傷了善類。蔣青常爲了這些事情質問他,敖晟只是無所謂地道,“不是他們死,就是我死,不是他們白死,就是我白死,僅此而已。”
蔣青只覺得這孩子沒救了,日後要是真的當了皇帝,能善待百姓麼?淡淡的厭惡,在心頭盤旋。
但敖晟卻在一天比一天更喜歡蔣青,敖晟喜歡所有心地善良的人,他知道,這樣的人,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遇到幾個。身爲帝王,他這輩子就註定只能跟滿腹詭計,陰謀狡詐的人打交道,沒有真心真意,所以他格外珍惜蔣青。至於蔣青是不是待見他,敖晟並不在意,繼續時不時地跟他招惹他。蔣青嘴笨,人也不刻薄,被氣着了有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嘴,就是獨自站在一邊氣悶,很有趣。
長久之後,蔣青親眼看到了皇宮的可怕,他對敖晟的厭惡在漸漸地減淡,敖晟對蔣青的喜歡則在點點地升溫。
一天,蔣青喝酒,敖晟坐在他身邊,看着遠處的冷宮屋頂出神,蔣青問他,“你以前在那裡呆過?”
敖晟輕輕點了點頭。
蔣青其實也聽過一些耳聞,據說敖晟當年寄人籬下,出生後直到被封爲太子,老皇上從來沒看過他一眼,長年跟皇后呆在冷宮裡,過着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皇后爲人極傲,以前心也狠,丫鬟下人都不喜歡她,所以後來落難了,就只有落井下石的,卻沒有雪裡送炭的,直到病死在了冷宮裡,但她還是保持着一個皇后該有的尊貴與優雅。那一年,皇后薨,有太監來找敖晟,說皇上有件事情要他去做。
敖晟點頭,“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太監有心害他,未讀聖旨,回去原話告訴了皇帝。
皇帝倒也不惱,只是讓太監將他帶來,隔着厚厚的門簾子,問他,“有什麼條件。”
敖晟說,“按皇后的禮儀,給我皇娘風光大葬,入帝陵,記史冊,昭告天下,國哀三日,要百姓披麻戴孝。”
所有權臣都以爲敖晟瘋了找死,卻不料皇帝大笑,點頭,“可以。”
隨後,皇后下葬,敖晟送完終,首領太監請來了蠱師,在他的腦袋裡紮了一根針,敖晟失明,被送去黃河幫敖金龍的家裡做臥底,等小黃和司徒上門。
敖晟一直都知道,他和他娘所吃的苦,是因爲他的哥哥黃半仙,因爲他的父皇愛着一個男人,國相殷寂離。爲了那個人,他那病入膏肓的爹爹寧可全天下的人都死絕了,也在所不惜。皇帝的做法很多人都不解,但是敖晟卻覺得不錯,那種執着深究起來未必一定是因爲愛,更多的是因爲不甘。就好像他娘死的時候,他想全天下的人都陪葬一樣,不見得是多思念,只是一口怨氣下不去。他恨很多人,但他最恨的其實是皇帝!就在那個男人隔着明晃晃的厚重門簾說出“可以”兩字時,敖晟就發誓,總有一天,弒君奪位,殺光滿門,他娘一定會躺在地底對他笑,說,“我兒能幹,至孝!”
見敖晟出神,蔣青突然問,“那時,什麼滋味?”
敖晟微微一愣,擡眼看蔣青,一笑,對一個太監耳語了幾句,太監跑下去,拿了一碗醋來。敖晟將醋倒進了酒罈裡,給蔣青倒了一杯,笑,“就這感覺。”
蔣青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酸苦……
從此以後,蔣青再不討厭敖晟,哪怕是一點點,都不討厭。
又有一日,有人夜襲,敖晟當了太子回宮後,幾乎每晚都會遇襲,不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蔣青佈置了好些守衛,都是高手,那些刺客不過是來送死而已。只是這蔣青每次都小題大做,非要他躲到什麼地方,弄得他一晚上都睡不好。這一天的夜襲,敖晟假裝熟睡,蔣青輕輕推他,敖晟突起了作弄之心,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嗓子,“娘。”
蔣青似乎微微一愣,隨後,敖晟感覺蔣青伸手過來,略一猶豫,還是用雙手輕輕捂住了他的雙耳,隔絕了外界的刀劍之聲……那一刻開始,敖晟每每想起蔣青,心都會一空,不痛,就是空蕩蕩的,填不滿。
往事似乎不能被稱之爲往事,因爲深深地印在心裡,稍一打開心扉,便會歷歷在目,過去也都不會過去,雖然日子過了,思念卻從不曾離去。
相隔多年後,終於又見面,若說以前只是淡淡,當這無數的淡淡匯聚到一起涌上心頭時,還是叫人吃不消的。
敖晟輕輕一句“想你”出口,兩個人都是愣住,只是對視……直到遠處傳來了太監那尖啞的嗓音,高高地喊出一聲,“起駕!”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蔣青伸手想將敖晟推開,手輕輕觸到敖晟的胸口,敖晟就微微地揚起雙眉,似乎是不捨,蔣青遲疑,收回了手,低聲說,“還不起來?”
敖晟狡黠地笑,不動,伸手輕撫蔣青的長髮,問,“青,想我沒?”
蔣青不說話,望向別處,留下側面和頸項給敖晟,說不上來的動人。
敖晟終於是坐了起來,伸手將蔣青扶起,蔣青本不想他扶,但敖晟手都伸出來了,也只得將就,卻聽那人突然來了一句,“扶起扶起,註定是夫妻!”
蔣青倒吸了一口冷氣,聽一個穿着皇袍的大男人說這種無聊到小孩子都懶得說的話,真是叫人氣惱得連話都說不上來。
敖晟見蔣青說不上話了,心滿意足地伸手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裳,低聲問,“餓不餓?”
蔣青這纔想到自己昨晚上追野壠旗追了一晚上,白天又急匆匆地來救人,還沒吃過飯呢,敖晟一問,他倒是想起來了。
敖晟見他愣住,就皺眉,“爲了追那個不長眼的野壠旗?”
蔣青知道以敖晟的脾氣,整個皇城裡肯定都設了暗哨,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但他卻見野壠旗險些被殺也不出手相救,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性格惡劣。
車子行得平穩,很快便進了宮,入了那巨大的宮門,蔣青就不由自主地蹙眉,他真的不喜歡皇宮,感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裡面的人爲了皇位死了太多,外面的人因爲裡面的人死得更多,這個地方聚滿了怨氣和不甘,還有濃濃的血腥味,是鋪上多少花瓣珍珠,都無法遮蓋的腐朽味道。他下意識地轉臉看敖晟,良久,轉回臉,敖晟這幾年,似乎已經學會將露在外面的鋒芒斂起了,以前何曾見過他這種似笑非笑的淡然表情。
敖晟的視線卻始終不曾從蔣青的身上移開,見他疑惑,只是嗤笑,坐過了一些,肩膀挨着蔣青的肩膀,道,“鋒芒畢露是因爲被藏在雜草中了,現在我周圍已無人,有沒有鋒芒,已然不重要。”
蔣青無語,他怎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敖晟伸手輕輕抓住蔣青的手,道,“一會兒上朝,你隨我去。
蔣青一皺眉,剛想拒絕,敖晟便笑了,“放心,不會叫人看見你的,我的屏風後面有一張玉牀,你上那兒靠一會兒,只有我能看見你。”說完,便從一旁拿過一個金漆質地的食盒來,揭開了蓋子,道,“我剛剛吃的,那幫奴才沒告訴我你還沒吃飯,先吃點,陪我上朝吧?”
蔣青伸手,接過了金盆,裡面有幾塊糕點,就是普通的杏仁酥、桂花糕、小燒餅什麼的,擡頭看敖晟,略微吃驚。
敖晟失笑,“貴重的不一定是好的,我這個人念舊,念舊成狂,死了都改不掉的。”
蔣青拿着糕餅的手一顫,無奈地看了敖晟一眼,低頭吃餅。
敖晟輕笑,給他倒水。
想來揭開車簾告訴敖晟已到內廷,請他下車的首領太監,剛剛好看到這一幕,驚得趕緊將簾子放下了。這太監叫文達,年紀不大,原本只是個受人欺凌的小太監,那天被打的時候,讓敖晟瞧見了,敖晟問他,“他們爲什麼打你?”
文達當時並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皇帝,只是擦了把血,道,“他們要打自然會找理由,我不用知道爲什麼。”
敖晟聽後,點點頭,又問,“你恨麼?要是有一天,你爬到他們頭上了,會不會將他們都宰了?”
那小太監冷笑,“我要是有一天爬上去了,纔不會動他們,看着他們每天擔驚受怕,還要給我辦事,這樣才過癮呢!”
敖晟聽完了哈哈大笑,指了指他,道,“從今以後,你就是內廷首領太監,跟在朕的身邊,陪朕一起,嚇死那羣奴才。”
直到文達第二天穿上了首領太監的官服,他的手腳都還在顫,不是因爲怕,是激動,他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帝王……
文達早聽說過敖晟心裡有個青夫子,那是敖晟比天地更看重的一個人,今日一見……文達暗暗告誡自己,絕對要視這位青夫子,一如敖晟。
隔着簾子,文達說了一聲,“內廷到。”
車馬都停了下來,禁兵各自歸位,回營的回營、留守的留守、巡邏的巡邏。
文達輕輕地挑起簾子,用所有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皇上,內廷到了,青夫子、皇上,請下車。”
四周的內臣們聽後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都覺得文達是傻了還是瘋了,竟然把皇上的名字放在了後面,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不料敖晟卻是哈哈大笑,拉着蔣青起身,在經過文達身邊時,點頭,“機靈,賞!”
文達趕緊行禮,“多謝皇上。”
四周所有新來的、晚來的、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奴才、兵丁、內臣們,紛紛心領神會——這位青夫子,絕對怠慢不得。
文達見蔣青嘴角還有些餅子的碎削,就對敖晟輕輕地做了個抹嘴的動作,低聲道,“奴才去弄些吃的來。”說完,就跑了。
敖晟轉臉,伸手,輕輕地拂過蔣青的嘴角,將碎削抹掉,低笑。
蔣青無力,卻也欣慰,敖晟這皇帝的確是做絕了,連一個身邊的太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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