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懷而不亂意，煉心需到了甚深之境，方纔能自然而得，畢竟陰陽之性本就爲天地大道之一，姜默舒選了順意劍道的路子，對此倒是沒什麼忌諱，但也實在沒有多少心得。
於道途的選擇中，他更多要面對的是另一個問題，如何才能殺伐不染心。
在修行之路，在破劫之時，於煌煌天地，於朗朗乾坤，每一次斬出靈劍，既是斬他人，亦是斬己心。
他已經將虛影小人扭曲爲了修羅殺道，但殺伐的味道是如此的甜美銷`魂，不停呼喚着他心底的瘋魔之性，顯慈悲相，顯救世相，顯修羅相，顯明王相……
諸色諸相，是真我相？姜默舒輕輕撫着掌中的青光，不由得淡淡一笑。
似在逝水中看得春光明麗，拈花撫過己心，似在天地中盛來溫盞淺茗，賞了佳人云鬢，
不爭諸聖皆驚，卻要看去清平，不慚殺得諸族瓊英，不悔斬了地棘天荊。
星漢若出其裡，殺伐不改初心。
吃人妖魔也配與我鼎立？
且問手中之兵！
映心所在，諸尊神魔如得了煌煌之令，暴戾殺性當即沖天而起。
刑天一雙兇睛之中已然盡爲赤血之色，腹部巨口更是錚牙狠錯，甚至連明月巨斧都拋了開來，兇橫地撲到了白玉巨象的脊背之上，與之纏鬥在一處。
后羿爆發出澎湃的克妖之性，拼了命拽着玉白象鼻，彷彿鎖天之鏈，要將藍菩這位至強妖聖給死死鎖住。
蛇身共工的赤發已然宛若熾`熱的火焰一般，神魔口中更是喝喝出聲，傾山之韻瞬間出現在劫陣之中，明明煌煌，璀璨奪目，盡數灌注到了共工的神魔戰軀。
驟然出現的力韻讓六牙巨象掙扎得更加狂放，若非知道絕不可能，藍菩妖聖幾乎以爲又遇到了一位鎮力無雙的至強妖聖。
“這破滅龍宮的一擊，我死不死難說，刑天必然是死。”白玉巨象猙獰咆哮，妖軀中爆發出的鎮力更是澎湃，好似太古神山爆發出地火之怒，便是天劫之威都要當場遜色幾分。
對上白象恨恨的眼眸，三尊神魔中的后羿語出錚錚，“藍菩妖聖，這裡有我斬魂神魔兩尊，便是盡數折在此處，也要請妖聖同赴幽冥。
你猜我怕是不怕？”
藍菩妖聖不由得眸光一緊，認了飄萍，反而多了認真，這殺才道子是真的打算於殺劫中捐身。
共工神魔身上凝聚的真力愈發沉凝，彷彿天地中的水性盡起呼應，漫卷潮汐一般涌了過來，撐起了神魔傲然的戰軀。
逆天、殺聖、弒君……諸多神魔心念映向六牙妖象，彷彿無數殺韻融溶一體，非是孤芳自賞，亦非是功成盡靠他人，
反而如天地自然，似那清風斬了葉落花飛，薄暮裁了明光欲黑，恍惚便去了命歲，無情便驚了沉醉。
昂！
六牙妖象爆發出烈烈咆哮，似不甘切切，似無情決絕，浩瀚的鎮力之韻捲起道道真力罡風，捲起層層虛空漣漪，直有破天碎海之勢，壓得劫陣中的虛空似要碎裂一般。
機會！三尊神魔的眸子中同時生出灼灼明麗，刑天和后羿當即竭盡全力爆發出神魔真韻，死死將六牙妖象的躲閃方位盡數遮攔。
下一瞬間，浩瀚沛然的神魔真言，出現在劫陣之中，宛若金猊化了戈鋒，好似有心人不棄無用功，只爲一個匕見圖窮，要證一個命數窮通。
“天無清將裂，地無寧將廢，
神無靈將歇，谷無盈將竭，
萬物無生將滅！
凡事不周則怒觸之！”
好似真龍走水，共工神魔已然化身天地中至兇至橫的猙獰巨力，猛然撞了過來，淡淡水韻垂在神魔身後，爲無比狂放的一擊，添了些許靈動妙相。
轟！
眼見神魔即將撞入護身的妖氣和力韻，六牙妖象妖瞳微眯，其中似是多出一抹嘲弄之色，以玉白象足在虛空中輕輕一踏。
彷彿渾`圓如滿月，好似繁妙生自在，恍惚開天闢地的第一縷光，剎那之間佛韻自生，玉白巨象已然脫出了神魔的封鎖，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瞬，五十來丈的六牙妖象已然出現在萬鬼旌旗之前，而在旌旗之下，姜默舒正靜靜站在那裡。
在藍菩妖聖的眼中，此處風光煞是誘人。
沉沉大力凝結在象鼻之上，有真力的莫能抵禦，有鎮力的侵襲入體，有佛力的諸般如意，三者各具神異卻又交融一體，生出無上神威，更是將妖聖眼中的殺意徹底點燃。
六牙妖象殺機凜凜的瞳孔中透出一絲狠厲，沉沉出聲，“刑天之主，死！”
忍了這麼久，等了這麼久，不就是爲了這一刻麼。
力分三才各妙生，未證合處各戰爭，佛性沉，妖狌猙，堪堪如意化至身。
這稱心滿足之偉力，這四如意足的道理，且讓你來品上一品。
三尊神魔剛剛於鎖鎮出撞，已然是用上了全力，此時回援不過是遠水難救近火，姜默舒的心頭不由得暗道了一聲，厲害！
這就是絕強妖聖的底蘊麼？自悟佛性，以妖身得了如意之形……實在是好生了得。
轟！
青白天蛇沖天而起，和白玉象鼻撞在了一處，所擊之處，轟隆之聲宛若破天裂地，虛空碎裂之音如密雷滾滾，漫空森森殺韻和浩瀚力韻交織如浪，化爲亙古未有之奇觀。
“既然我在，又豈能讓藍菩你傷了我家老爺。”
沈採顏鳳目生寒，素臂輕輕擡起，嘴角卻是掛着嗤嗤冷笑，將對面羞得體無完膚，“宗布就是我家老爺所扮，當日那麼多妖聖和覺僧都被我家老爺玩弄於股掌之間，藍菩你這種小心思還是省省吧。”
如此剝皮削臉的話，當即令六牙妖象氣血暴走，不過此時三尊神魔已經悍然殺了過來，再度將她拉入了殺爭之中。
旋即，姜默舒慨然出聲，“我倒是沒想到，藍菩妖聖未入佛脈卻能自證佛體，實在是讓我長了見識，說句厲害都是委屈妖聖了。”
他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能將血脈中的玄妙發揮到極致，這樣的人物，甚至在前世的神話之中，也爲數不多。
令他印象最深的那位，是以孔雀之形，生了五色神光，號稱五行盡落，道下皆刷。
眼下的藍菩妖聖雖然還未達到如此高度，但已然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了，四如意足，好一個四如意足。
“你也懂如意之力？你不是走神魔的路子麼？”劫陣之中，藍菩妖聖沉沉出聲。
三尊悍勇的神魔拼着受傷，也要將她死死困住，青白天蛇更是盤旋在姜默舒和沈採顏的頭頂，防備着六牙妖象的突襲。
眼下突襲不得，只能比拼道力強橫，她不相信自己無數年的積累，會輸給入道不過百年的道子。更何況，便是姜默舒道力支撐得住，三尊神魔的傷勢也是愈發重了，只要擊毀其中一尊，這殺爭也就沒有懸念了。
看着攔在自己身前宛若崇山峻嶺的三尊神魔，六牙妖象的眸子中凜凜若冰，神魔便是再強，但最弱的卻是神魔之主不是麼，無論道體，又或是道力！
便是有無間佛母，不，便是有蠆宴鬼母護衛着他，又能護到幾時？姜默舒的臉色已然愈發蒼白，溫潤的眉眼中更是多出了難以消解的疲憊，不過眸子中的明光卻是如錚錚撥絃，盡是殺伐激盪。
“略懂，便是藍菩妖聖想要精進的方向，我也知曉一二。”
道子輕輕舒了一口氣，“看妖聖的樣子，怕也是卡在關竅很久了，我向來予人體面，橫豎妖聖見了我的至秘，必然會隕落於此，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姜默舒的視線落到了白玉巨象身上，旋即又轉到三對玄黑的象牙之上，不由得喟然一嘆，“性善柔，有大勢，爲先天佛體，怪不得入聖之後突飛猛進，甚至自證了四如意足。
欲如意生佛願，精進如意得不退，念如意取不捨，慧如意增氣運。
不知我說得可對？”
“不想刑天之主對我妖修之道亦有如此見解，實在讓老身歎爲觀止……”妖瞳之中生出幾絲疑惑，不過其中的凜凜殺機卻是半分未減。
妖族修行在於挖掘血脈，此道之上，藍菩妖聖自認天地中能與她並肩的，不會超過兩位。不想卻被刑天之主一語道破，她不由得多出一抹謹慎。
“早年喜讀雜書，祖上曾遺下不少，其中暢想了妖修可能達到的境界，描述的白象之形，倒是和藍菩大聖頗爲相似。”
姜默舒淡淡開口，同時輕輕舉起了右手，盈盈青光頓時照映開來，令整個劫陣彷彿化入了碧水之中。
至柔之中卻有至銳至殺，煥然生機許是迴光返照，明明的青色劍光，映着道子的無情眉眼，宛若於北疆的風雪中生出了一抹鮮活之意。
六牙妖象猛地一怔，旋即象首發出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你居然真的是劍修？”
“何物不可爲劍？神魔可爲劍，霜刃可爲劍，劫爭可爲劍……”
姜默舒眉眼相凝，冷冷笑笑，緩緩將靈劍舉起，彷彿託舉着蒼天大嶽，“哪怕是根木棍，我也會拿起來，只是爲了活下去，只爲了將爾等妖魔殺個乾乾淨淨。
就和我人族於洪荒中走出那時一般無二。”
爲了生存，爲了順意，有些東西必須拿得起，也無謂放不放得下。
六牙妖象的掙扎愈發劇烈起來，甚至三尊神魔都快要壓制不住了，刑天身上的傷口已然沒有金血流出，彷彿都流乾了，共工的手臂被砸作了幾截，眼下只能用蛇身緊緊纏住白象妖軀。
后羿此時已然幻出鬼相，以漫天桃花消弭劫陣中的如意巨力。
道子幽幽一嘆，徐徐開口，“藍菩妖聖，你的路沒有錯，只可惜不得開悟，四足四如意，六牙六度通。
可惜，伱得了如意，卻不得度通。
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你皆是沒有看破。”
錚！
碧光從道子手中斬出，不見只鱗片爪，不見漫天劍氣。
只有幻美至極的一道碧光，明瞭殺意篤，慰了蒼生苦，映了徵征途，欲淨一方土。
燃了修羅意，錚心暗許，此來劫中布陷局，殺伐不熄。
行來心不易，執刃破命，神魔與劍共錚鳴，決絕如玉。
咔嚓……咔嚓……
下個瞬間，三對玄黑象牙宛若琉璃一般，已然碎爲齏粉，原本該是妖軀之上最堅硬的一部分，卻是顯得最爲脆弱。
赤色的血淚從象首的妖瞳之中流出，終是悟了前路，卻是遲了如今。
修行的辛苦，終是要在今日結束了，是解脫麼，還是悲涼，藍菩妖聖揚了揚玉色的象鼻，其中已然有了絲絲裂紋。
“你姜家先祖實在了得，老身卻是輸得不怨。
只是，眼下我既然沒了出陣的希望，自然要求一個同歸於盡，能與你這樣的絕世道子一起身死道消，倒是老身的榮幸。”嘶啞的聲音從妖聖的口中傳出，妖瞳之中卻是多出了一抹釋然，再無往日裡那般兇怒。
妖聖心中跟明鏡似的，那姜家的過往早就被摸得一清二楚了，哪有什麼底蘊可言。姜家先祖所遺書籍，恐怕只是虛言，對白象妖形的理解，應該是來自眼前刑天之主自身的感悟。
諸聖皆言，哪怕是彼此爲敵，但這刑天之主卻是終會爲對方留一絲體面。
沒想到，居然是真的！更沒想到，居然是自己來承這份情！
只求這絕死的一擊，一定能殺了他。
“大聖儘管出手，若是本體身死，是我不敵劫中命數，所幸還有兩尊斬魂神魔，倒還可於天地中做點事情。”姜默舒微微頷首，這位至強妖聖雖然妖軀被破，但終還有一擊之力，必然是驚天動地，劫陣之中避無可避。
漫天的桃花中，姜默舒側過身來，對着沈採顏淡淡一笑，“你若是要替我去死，那我會虧十二萬五千靈石，你不要害我人財兩空。”
沈採顏一怔，知道自家的心思終是沒有瞞得過眼前這妙人兒。
妖首昂起玉鼻，哈哈大笑了數聲，不由得連聲稱妙，也不知是說姜默舒，還是在說沈採顏。
三尊神魔已然退回了道子身後，準備着面對至強妖聖絕死的一擊。
劫陣彷彿愈繃越緊的弦，唯有漫天桃花依舊飄零，若那凜凜風雪予了人間短暫的清白。
周身盡是裂紋的玉象猛然撞了過來，攜着無上的巨力，攜着無悔的決然，攜着不計生死的殺機。
幾乎同時，三尊神魔毫不閃避地倒衝而去，視死如歸，不計利弊，自有烈烈英雄氣，爲人道敬，爲人道取。
道子踏在青白天蛇之上，手中的盈盈青光映着他的眉眼，尚有慵懶，更是決然。
轟！
彼此再無語言，只有神通來笑談，只有性命來如曇。
“你爲何不避？”玉象碎裂之前，問出了心中最後的疑惑，她清楚道子一定會回答她。
“不敢避！”
姜默舒微微躬身一禮，“若是入眼的只有自身道途，若是可看的只有狹窄前路，若是就這麼避了，
如何對得起這漫天的血色，這錚錚的桃花，還有一路行來的自己？！”
玉象笑了笑，不知是滿意這個答案，還是已了心願，旋即化爲了漫天的晶瑩，消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