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的手上，拿着幾張薄薄的a4紙，上面印滿了這一次的試唱練耳題目。
剛剛拿到這份題目的時候，她曾經以爲這是吳主任故意在刁難這個特殊的新生。之所以說是特殊，是因爲陳楠來到這裡這麼長時間，還沒有見過中央音樂學院鋼琴係爲一個學生舉行一場入學考試。之所以說刁難，是因爲這份題目就算是讓她來做，也沒有信心一次通過！
吳主任出的試唱練耳題實在是太難了。不說別的，單說練耳這一項，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正常的考試標準，是大小三度加增減三度和絃，以及大小七度和絃和增減七度和絃。對於人耳的聽力來說，同時分辨四個音是一般人的極限，這還僅限於這四個音是有規律排列的情況之下。
學過音樂的都知道，大小三和絃是最容易聽的，因爲其具有非常穩定諧和的效果，基本上只要聽出一個音，以及和絃的整體色彩，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難了。考練耳的老師會將聲音持續七到十秒，在這個時間內可以從容地判斷出剩下的幾個音。但如果是增減三和絃，難度就要大一些，因爲它的音程是不協調的，更不用說更難的半減三、增減三等等。至於七和絃，因爲本身就由四個音組成，其難度自然是相應地更上一層。
陳楠在這份聽音練耳試題裡，沒有見到一個正常的大小三和絃和七和絃，幾乎全都是很生僻的那種增減和絃，而且沒有一個是在正常的c調上，幾個和絃的調式都各不相同，最簡單的都在四個升降號之上。而陳楠甚至在這份試卷裡，看到了一個很不常見的九和絃和掛留和絃！
這種和絃。就算是讓作曲系的學生來聽，都不一定能聽得全對，更何況是鋼琴系的？更何況是一個還沒有入學的新生？
就算是他之前曾經受過系統專業的訓練，可是面對這樣的題目，他能應對得了嗎？
但想到剛剛那份逆天的筆試試卷，莫名的。陳楠的心裡居然隱隱多了幾分期待。
“這個傢伙，會不會像剛纔一樣，再給大家一個驚喜？”陳楠看着靜靜地站在自己身邊的楚揚，有些好奇地想道。
不過隨即她就在心裡默默地搖了搖頭。樂理知識和音樂史或許可以靠着勤奮和苦功，取得這樣的成績，一筆好字也是可以練出來的，但視唱練耳這種“硬功”，除了要靠勤學苦練，更多的是要看天份。這個小夥子才這麼年輕。就算再驚才絕豔，一個人又能夠做到多強？
“準備好了嗎？”陳楠看着站在鋼琴一側，正在看着她的楚揚，輕輕地問了一聲。
“好了。”楚揚衝她笑了笑，隨即轉身過去，走開了一些。
其他幾位考官眼看着馬上就要開始考試，也紛紛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試題。上面的和絃和旋律聽辨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楚揚不知道要彈的是什麼。他們可是都知道的。
“開始。”陳楠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隨即右手放在了琴鍵之上。
第一個和絃。升f大調三級減三和絃。
白皙的手指瞬間落入琴鍵之中，頓時，明亮的和絃聲響起，緊張而強烈！
減三和絃，是由兩個小三度構成的和絃，比起大小三和絃來說。和絃色彩極度不穩定，具有強烈解決的傾向。
陳楠彈奏的這個減三和絃，是一個原位的和絃，三個音密集排列，而且是在小字二組的音區。非常明亮，所以給人的第一聽感是非常集中、堅實的，渾然一塊，很難分辨出具體的每一個音。
她原以爲，就算是楚揚能夠聽出來，也必然是在彈奏第二遍之後，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才能準確說出這三個音來。可是，她的手指幾乎是剛剛離開琴鍵，楚揚便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小字二組降7，小字三組降1，小字三組3。”楚揚的回答，幾乎沒有停頓，跟着陳楠的琴聲就出來了。
“怎麼這麼快！”陳楠聽着這個傢伙的答案，心裡暗暗小驚訝了一下。
“這個學生好敏銳的聽力！”看着楚揚這麼迅速就回答出了第一個和絃，在座的其他幾位老師也都是小吃了一驚！
這是一個比較難的和絃了，一個是調式比較複雜，另一個就是所在的音區比較高，而且還是一個不協調的減三和絃。按理說，就算是能聽得出來，也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畢竟這個和絃和標準音高6之間的距離，根本毫無規律可言！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陳楠接下來彈了一個降d大調的屬七和絃，這一次有四個音，而且不是原位，按理說斷無可能像上次一樣，迅速地判斷出這四個音的具體位置。然而，讓衆人不可思議的一幕再次發生了。幾乎就和上次一樣，陳楠的琴聲剛落，楚揚的答案就已經出來了。依然是絲毫不差！
如果說之前楚揚聽出那個減三和絃，幾位老師還是有些讚賞的話，這一次楚揚的表現，則已經讓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要知道，這個屬七和絃的根音，距離標準音高6，可遠的不是一點半點，而且具有強烈的離調傾向，就算是單獨判斷出第一個音，都需要仔細地經過一番推敲。
對於沒有經過專業的聽音訓練的人來說，可能很難理解，測試者是怎麼一下子就聽出演奏者彈的是哪個音。其實，這樣的辨別能力，建立在對音階、音程的極度熟悉一樣。就像是一開始的時候，跟着鋼琴唱“哆來咪發唆拉西”，唱個幾遍，只要不是天生跑調的人，都會唱得比較準確。這個時候再讓你去隔開中間的某個音去唱，比如說隔開“來”和“發”，就唱“哆咪唆”，這就是c大調的一個大三和絃。那麼，隔開兩個音之後。又如何能唱準呢？這就建立在對c大調音階的熟悉基礎上，因爲腦海裡已經有了七個音的固定音高位置記憶，所以唱完了哆之後馬上唱咪，在腦子裡就會按照慣性將那個丟掉的“來”給補上。再唱得多了，就算不補那個“來”，也能在唱完了哆之後馬上就唱咪。這就是在對音階的相當熟悉基礎上，建立了每個音的絕對音高概念。
經過這樣的訓練之後，只要給受訓者一個標準音，一般情況下是給小字二組的a，也就是“啦”，這個是標準音高，在物理上用振動頻率來定義，a=440hz（赫茲）。訓練有素的受訓者，在聽過這個a之後。以它爲“標準”，就可以迅速準確地唱出c大調的其他各音，甚至距離遠一些，在一個八度以上也可以準確唱出來。
再進一步，就是聽或者唱出一些變化音，帶升降號的。同樣是按照上面的訓練方法來，這一次是要訓練半音階。
一個音的聽音練好了，接下來就是雙音。兩個音一起彈。要一次把兩個音都聽出來。同樣也是先在c大調上，然後加入變化音。
兩個音之上就是三個音的和絃。一樣是先c大調的常見和絃，之後是變化和絃，再之後移調……
三個音之後，就是四個音的七和絃，五個音的九和絃……
一般來說，聽音練習和測試。四個音就是極限了，而且還要是那種有規律的和絃。像楚揚剛剛聽到的這個屬七和絃，就屬於離調又轉位之後的，四個音的聽辯練習，在上面所講的漸進訓練中。這已經是位於最頂端的極難的練習了。
就算是對聽力最爲嚴格的作曲系的學生，想要聽出這樣一個和絃，最起碼也要經過十秒左右的思考，然後才能慢慢地說出每一個音的準確位置。像楚揚這樣的秒回，基本上就等於是超級天才一類的了！
要知道，這雖然看上去不可思議，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些在某些領域有着特殊天份的天才的。有一些人天生就對音高位置很敏感，他們甚至可以不必聽標準音高，就能準確地聽出鋼琴上隨意彈奏出來的音符的準確位置。但這樣的天才，往往是非常少的，基本上，這些人也都是作曲系、指揮系或者是鋼琴調律師專業夢寐以求的人才。比起普通人來，他們從事這項工作有着天然的優勢！
但楚揚剛剛纔在樂理上展示出了無與倫比的才華，接下來馬上又在聽音環節中展現出了這樣出色的天份，這就有些嚇人了！要知道，普通人在某一個領域裡特別出色，就已經很難得了。更何況是同時在兩個領域！
陳楠看着楚揚幾乎是秒回了這個難度極高的和絃，也是愣住了，停了幾秒鐘之後，才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了一眼楚揚，隨即又用眼神看了一下吳主任，那意思是“這學生這麼厲害，還用繼續測試嗎？”
吳主任也被楚揚這超級準確的聽音能力給嚇了一跳，不過題是他出的，眼下還沒有考完，接下來還有更難的九和絃，他就不相信，這個小夥子能夠連這樣生僻的和絃也能聽得出來！
陳楠點了點頭，繼續了聽音部分的考試！
減七和絃，掛留四和絃，半減七和絃……
一個個難度極高的和絃，被陳楠一一演奏出來，然而幾乎是沒有例外，每當她的演奏停下來，楚揚的答案几乎就在瞬間響起，一音不錯！
陳楠已經被楚揚的表現驚豔得近乎於麻木了！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對音高敏感得近乎“變態”的傢伙！這樣的驚訝，讓她甚至在彈出最難的那個升g旋律小調上的增減九和絃之後，面對楚揚秒回的正確答案，已經不再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了！因爲，在她的下意識裡，那幾乎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傢伙要是答不對，那纔是怪事了！”陳楠的腦子裡，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而現場剩下的六位考官，已經集體無語了！
這樣的聽音能力，已經不能用“天才”兩個字能夠形容的了，這簡直就是神鬼一樣的能力！
同吳主任一同前來的幾個老師，此刻已經忘記了當初吳主任對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印象不好的事情了，他們一個個眼睛冒光。彷彿發現了一塊稀世珍寶一樣！
“這樣的學生，簡直就是天生爲音樂而生的啊。話說他爲什麼來鋼琴系？這樣對音高的判斷能力，應該去作曲系或是指揮系啊。以這傢伙對聲音的敏感度，絕對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最複雜的交響樂中的每一個聲部，甚至每一件樂器的狀態聽得半點不差！
陳楠呼了一口氣。強自將心中的驚訝給壓了下去，因爲她的工作還沒有進行完，接下來，她還要進行旋律的聽辨考試！
旋律聽辨考試和練耳差不多，只不過演奏的不再是和絃，而是一條完整的旋律。
得益於吳主任的“照顧”，這條旋律也是相當的“個性”，完全可以看成是後現代主義音樂的“代表作”。一條由五十多個音符組成的旋律，居然有一多半都是變化音！
就連陳楠這個考官。望着這一條几乎都是由臨時升降記號組成的旋律，都有一種頭疼的感覺。這種毫無美感，單純只爲提高難度而寫下來的旋律，她一點也不喜歡，甚至都沒有演奏的興趣。
但考試總要進行的，她不想彈也得彈。
事實上，經過了前面兩個環節的測試，在陳楠的心裡已經認定了楚揚就是一個音樂天才的事實。她雖然不知道吳主任對這個傢伙有着怎樣的成見。但她還是覺得，這樣爲難一個剛入學的學生。特別還是這麼有天份的學生，是一件不對的事情。中央音樂學院的鋼琴系，就是爲所有的鋼琴天才而設立的，沒理由把這樣一個天才擋在門外。
雖然她還沒有聽楚揚彈完整的曲子，但在臨離開這裡之前，她曾經聽過楚揚試手的演奏。當時她就一耳朵聽出來，這個傢伙的鋼琴水平絕對厲害！那是一種從事鋼琴專業教育的老師所擁有的一種本能！
儘管心裡不情願，陳楠還是彈起了那條旋律。她儘量把那條旋律彈得慢一些，清楚一些，好讓這個學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把旋律聽清楚。
儘管這樣做，可能會惹來吳主任的不高興，但陳楠覺得，爲了一個有天份有才華的學生，這樣做是值得的。
更何況，放眼整個鋼琴系，也只有自己的班上還有空餘的位置，估計這個傢伙如果真的能入學，也會分配到自己的班上來。剛剛這傢伙表現出來的絕世天才，已經讓陳楠感到很欣賞了，這樣的學生，實在是應該把他留下來！
然而，就算她再想讓楚揚聽得清楚，也不能彈得過慢。如果過慢的話，就沒有旋律性了，成了一個一個的單音，那樣的話，會對楚揚的判斷造成另一種障礙！
旋律聽辨雖然不像和絃那樣，需要一次聽好幾個音，但比和絃更難的是，旋律聽辨除了要判斷每個音的音高之外，還要判斷音符的時值，甚至還要判斷強弱！要知道，同時兼顧這麼多的內容，其難度絲毫不亞於之前的聽辯九和絃！
終於彈完了，陳楠有些擔心地看着楚揚，卻發現他不假思索地拿起面前桌上的筆，迅速地在五線譜本上記錄了起來。
他書寫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快，沒有絲毫的停頓。幾乎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就將全部的五十三個音符組成的旋律，寫到了本子上。
“拿過來，我看看！”吳主任看着這傢伙的書寫速度，終於忍不住了。他就不相信，這小子這一次還能寫得全對！
就算音符都寫對了，難道時值也能都寫對？要知道，這條旋律裡可是有着好幾個特殊節奏，五連音，雙附點，拖拍節奏……他幾乎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對這傢伙造成障礙的節奏型都用上了！
然而，十多秒鐘過後，面對着手上兩份一模一樣的旋律，吳主任終於無奈地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個傢伙在基礎樂理和聽音練耳這一塊，的確是無懈可擊！
雖然他有些張狂，有些傲氣，但他的確有這樣做的本錢！
吳主任雖然對兩年前他做下的那件事情，依然耿耿於懷，但他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此刻就算是別的老師也都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小夥子是一個難得的天才，他雖然老了，可還不至於老眼昏花，是非不分！
“行了，聽音練耳都過關，開始演奏環節吧。”吳主任放下了手裡的那兩份樂譜，沉聲說道。
不過，他聲音已經有所緩和了，不再是一開始那種咄咄逼人。
陳楠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回到自己的桌上，拿起壓在最後的那張a4紙，那張紙上記錄的，是演奏部分的試題。
雖然在幾張試卷上，這張紙上的內容是最少的，但它的份量，卻是最重的。
上面一共有四行字，分別記錄的是四首鋼琴作品的名稱。
一首李斯特超練，一首巴郝的四部創意曲，一首大型鋼琴協奏曲，還有一首貝多芬的大型奏鳴曲。
這四首曲子，就是楚揚最後的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