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初是在庭院中踢足球,也不打比賽,就這樣兩邊各佔兩個人,相互對踢,來來回回,循環往復,從早提到晚,也不知疲憊,情況正常的時候倒還好,踢到天黑就散夥,各自跑回家。情況不正常就表明是踢到人了,然後馬上收球,不約而同地集體裝傻,任憑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破口大罵暴跳如雷也仍有說有笑,不予理睬,等彼方罵夠了悻悻而去後再恢復原狀。不過這其間還要分情況,如果不小心踢到中年過客,問題還不大,最多罵幾句就走了,倘若踢到老頭老太婆就沒有那麼簡單了,老頭就如同金毛獅王,老太婆就如同滅絕師太,雖然上了年紀,但內力強悍如斯,風采不減當年,他們會奮不顧身不遺餘力地來追討我們,我們嚇得只有亡命天涯,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而慘遭其車裂磔刑。小小的心臟怦怦亂跳,雞皮疙瘩如跳蚤般密匝,冷汗涔涔,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刺激和劫後餘生的狂喜。待氣息平定之後就呶呶不休的絮叨着剛纔的兇險和驚惶。而此時,有一個小夥伴定會憤憤不平的問道:“那我的球怎麼辦呀?”然後終皆沉默,再問:“剛纔那一腳是誰踢的?”紛紛側首,千夫所指:“杜子興。”杜子興就會無辜的辯解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杜子興的確不是故意的,但這無意的頻率似乎也太高了吧。在我們踢足球的生涯中:我的兩個球被踢“飛”,譚睿的兩個球被踢“飛”,劉春曉的三個球被踢“飛”,徐東的一個球被踢“飛”,呂強的一個球被踢“飛”,而這一切,盡皆拜杜子興所賜。他從沒拿出過一個球也沒有賠償過一個球,叫他賠又不好說出口,不賠吧心裡又想不通,有時候確實讓我們很爲難。我的兩個球不翼而飛讓我發誓再也不會拿球去踢了,即使我的球堆滿陽臺我也沒有再違過誓言。本來在第一個球被踢“飛”後我就甚是憤慨,不想再拿球去玩了,但是按捺不住內心對足球的狂熱和激動,終於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施爲。我以爲杜子興會引以爲戒,不再魯莽和顢頇,卻不想兒童的心裡從來不會有什麼“引以爲戒”的詞條和戒律,該犯的照樣犯,無論用什麼方法也不濟事,只能默默憤慨,獨自焦灼。杜子興自知理虧,就算你罵他也無濟於事。劉春曉性子火爆,罵了杜子興很多次,幾乎天天叫他賠,而結果是球依然沒有拿回來,還跟劉春曉打了幾架,關係也越鬧越僵,搞得大家都不好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我們吃虧,而且很無奈,告訴杜子興的爸爸媽媽吧,也不是沒有想過,但卻不敢說出口。因爲就算爸媽賠給了你,那麼小夥伴們的關係就決然難以恢復了。兒童的面皮薄,最怕的就是那些“告雞婆”,當然對這種人也就深惡痛絕,如果誰因爲什麼事去找誰的家長告狀,那他在小夥伴中的關係和地位決然是最差的,甚至會處處受到排擠和刁難。因爲我們都討厭這樣的人,告狀,那不過是最懦弱最無良的表現,我們不屑爲之。
回到踢球的狀態上來,我們在對踢的那段時間的忽然有一天的下午,譚睿忽然出現在我們的不遠處,心血來潮的問道:“我能加一個嗎?”
小夥伴們面面相覷,不好回答,因爲這球是我的,他們沒有自主選擇權,我是一貫來者不拒,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同住長幹裡,哪有什麼理由拒絕?我率先微笑歡迎
譚睿的加入。
譚睿加入以後,我們就開始踢比賽。就這樣,一來二去也就混熟了。他的足球踢得非常好,球技精湛,帶球如風,要過於俊申、王啓祥、杜子興、劉春曉、徐東那是易如反掌,小菜一碟。我看得暗暗佩服,不住稱讚,更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抗拒。我的球法雖然不及他那樣精熟,但全力抗拒之下倒也能堪堪打個平手。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但如果人逢對手精神必會百倍增長。所以每次我和譚睿的激烈交鋒都會引來小夥伴和旁人的聲聲喝彩和嘖嘖稱讚。這些喝彩和稱讚又像一劑無形的興奮劑一樣通過耳蝸的傳遞注入我們的體內,產生裂變反應後使我們的力量曾幾何倍飆升,在巔峰的對決的剎那間決出勝敗。每次劇烈的比賽後我都會覺得心滿意足,是何結果並不重要,只覺得人若因比賽而活着,那實在是一件精彩紛呈而絕無遺憾的事了。
譚睿有一次很倒黴,在與我搶球的時候不小心被一顆石頭絆倒,右臉頰如暴走鞋般直愣愣搓在了堅硬的水泥地板上,差點毀容,不過幸好只是皮外傷,加之兒童的再生能力強,兩個月後恢復如初,連一丁點兒疤痕都不見,我連連稱奇,嘖嘖稱讚他的臉皮比城牆還堅硬,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固若金湯堅不可摧。他笑笑說不用客氣這還是託你的洪福我才恢復得這樣好也還得感謝你那一腳稍稍收了點兒力否則只怕我必須要做頜面整形手術才能出來,說完,冷笑了幾聲便絕塵而去。
我聽得舌撟不下、目瞪口呆,撓撓頭皮,恍然大悟:敢情他是認爲他的戳傷是我故意所爲而致,因此才怏怏不樂、反脣相譏?要真是這樣,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對天發誓,我可從來沒有整蠱和作弄別人之心,次一步說,即使有這個心,也不會這麼做,再次一步來說,我就算會這樣做,也不會在現實世界中進行實踐性操作。總而言之,我是決然不會做這種損人利己、陰險毒辣、卑鄙無恥、見不得光的低級遊戲的。
驟然被冤枉之際,讓我百口莫辯,彷徨無措,甚是無奈。我應該用什麼方法告訴譚睿我的那句話僅僅只是一句玩笑絕沒有落井下石之意,更沒有幸災樂禍之情,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的臉確實不是我那一腳造成的,我也沒把你往那顆石頭上逼啊,再說了,那顆石頭也不是我放的……但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從來都沒有付諸實踐。我不敢貿然開口,一旦開口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所以我雖有解釋之心,可是在反覆思忖之後還是決定以沉默爲好。
譚睿在容貌徹底復甦之後就開始向我實施“報復”,雖然表面上看來,他的“報復”都是無意使然,但我卻感受得到,他是抓住每一個“無意”的機會來創造“有意”的結果。比如當我再次和他爭球的時候,他首先會故意慌亂一番以作掩飾,在我搶到球的那一剎那,便擡腳向我的小腿脛骨飛來,我眼疾腳快,在我急速退卻的同時使勁一個剷球,然後“砰”的一聲,他的腳便重新踹在了球上;或者,在我當守門員的時候,他略施雕蟲小技,輕易拿下許多次點球或任意球的機會,然後大力抽射向門框射去,他的腳法很準,腳力極重,我伸出雙手一擋,指骨在劇烈震盪之下泛起陣陣鑽心跗骨的疼痛,幾欲斷裂,想大聲呵斥,卻又拉不下面子,放不下
尊嚴,只得強制忍耐,待得他再次大力抽射的時候,我乾脆閃身躲避,可是這球的趨勢似乎算準了我躲避的方位,無論我如何躲避,總是差之毫釐的向我襲來,在我既感驚心動魄之際又憤慨不已,於是怒火在一次次的堆疊中積壓,終於在他一次大力抽射擊中我太陽穴讓我在短暫的驚愕後驟然爆發。
佛都有火!
我是不能再隱忍了。有什麼就光明正大的大戰一場,何須要搞這種低三下四的勾當?我受不了了,我要將這戳鳥狠狠暴揍一頓!
我如疾風般衝了過去,揮拳擊向他的左臉顴骨,他臉一側,頭一歪,堪堪避過。我見第一擊不中,就欲揮出第二拳,卻被他急伸的左腕緊緊鉗制。我急忙用勁抽出,因爲譚睿在危急關頭用勁奇大,我猛抽之際竟然沒抽出來。焦惶之下,忽見左手還能揮動,便順勢收掌成拳,猛向譚睿右肩肩胛骨擊去,一聲悶響緊接着傳來一聲悶響,譚睿明顯中招,身軀微微晃了晃,短暫的凝滯之後順勢一拳擊向我的胸膛。我閃避不及,胸膛中了個正着,氣息瞬間堵塞,身體也跟着晃了晃,剎那後氣息順暢,我來不及思索,怒火急竄之下飛起一腳向譚睿的左膝踢去,譚睿左腿一閃,我右腳的鞋梆擦着他的褲縫線疾馳而過。正欲收腿繼續進攻,忽然一雙粗壯的手臂從我們糾纏的手臂間霸道的穿過,強制將我們隔離開來。我們的爭霸賽也即戛然而止。
來人正是譚睿的父親譚森林。
譚睿氣喘吁吁,滿面通紅,胸口劇烈起伏,嘴脣翕張,欲言又止。蘭譚睿的父親什麼也沒說,也沒有看我一眼,直接拉着蘭翔絕塵而去。
我餘怒未消,對着他們的背影,大聲喝道:“有本事別跑,回來大戰三百回合!”
沒有答覆,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我忽然冷笑一聲,低聲咕噥道:“真是一羣怪人!”
說句實話,在我的記憶中,譚睿的父親就是一個怪咖加奇葩。打扮永遠都是一個大學生的裝束:打着摩絲的中分,徐志摩的眼鏡,運動衫,休閒褲,跑鞋。下頦從來沒有鬍渣,從來不跟小夥伴說話,也從沒見他跟院子裡的任何人說過話,甚至是譚睿的母親。
他似乎沒有工作,整天從我們身邊一晃而逝的時間也是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他與譚睿的母親分住兩個地方,一個在庭院最內的一棟樓,一個在居中的一側樓,兩不相往來,不過都是在一個庭院內,很奇怪。要說離婚了吧,又不像,感情不合吧,爲什麼幾年來都是如此?於是我們左思右想始終想不出任何頭緒,絲毫端倪。有些事情並不是空穴來風,更何況這種事在我們小孩兒看將起來都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同生活在一個院子中若干年,怎麼可能僅僅以區區“巧合”二字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讓自己接受?我們總想盡各種辦法去尋覓這其間的秘密,可最終都無疾而終,夭折擱淺而死。直到有一天,我們瞅見了譚睿的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有說有笑的從最內的那棟樓出來,並且細心地發現從她髮絲凌亂、衣衫不整的細枝末節中管中窺豹,得出了想入非非不言而喻的推論,但這推論如何下定義又如何用精確的文字加以概述卻莫衷一是,衆口鑠金,不得而知了。總之,那是一件讓我們偷笑不已又難以啓齒的事件。不知怎地,我突然對譚睿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同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