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送走了樑原?”洛浮生大腦嗡得一響,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樑原不是被王家送走的嗎?不是,他是跟着被替換出的王家人一起逃離的平渡,然後被謝家收留的。怎麼又變成了是被我父親送走的?”
“太后召你父親進宮,但是梅將軍沒有去見太后,反而去見了瑾妃。”秦關月握住洛浮生有些發涼的手,“你覺得是爲什麼?”
“爲什麼?”雖然已經知道父親是爲保護樑原而死,但是洛浮生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所謂的“保護”,竟然是冒險將樑原送走。她的思緒亂成一片,完全無法正常思考。
若當真如此,梅家的滅頂之災就是因父親而起!他護住了瑾妃幼子,葬送了梅家七十二條性命……
“梅將軍是個忠臣。”秦關月用力握着洛浮生的手,直將少女捏得手指有些發疼回過神來才道,“你父親,是大梁的忠臣。”
“哪又怎樣?”洛浮生一時激動起來,“何爲忠何爲奸?功過是非,還不都是那些勝利者所書寫的?你說我父親是忠臣,都有誰知道?”
“我知道。”秦關月認真的看着洛浮生,“這朝中每一個心懷正義之人都知道。”
“呵……”洛浮生嗤笑,“知道又如何?他們站出來爲梅家喊冤了還是爲了幫我父親洗清冤屈在四處奔波遊走了?”沒有人,梅家已經埋沒在十年前那場人人自危的動盪之中,誰還會記得一個小小的禁軍統領?
“你這麼說,可對得起九泉下的梅將軍?”
面對秦關月的質問,洛浮生咬咬牙,甩開他的手不去看他:“我只知道,他肯定沒臉見隨他而去的梅家七十二條無辜的人命!”
秦關月輕嘆一口氣,伸手將洛浮生拉入懷中,牢牢抱住,不管她掙扎還是撕打就是不鬆手。
洛浮生掙扎不出,便一口咬在了秦關月的胳膊上,男人也只是皺了下眉梢,連聲音都沒出。
許久,秦關月淡淡的聲音響起:“冷靜下來了嗎?”像是在問晚上吃什麼一樣平靜。
埋頭在秦關月胸口的洛浮生沒吱聲,只點了點頭。
“你聽我說。”秦關月輕撫着少女柔軟的長髮,聲音溫柔的彷彿要將這夜色融化,“梅將軍一個人是救不下樑原的。王皇后召他入宮時,他若是知道宮中已起兵變,在進宮時就會安排你們舉家逃離平渡,斷不會棄你們於不顧。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當是先皇身體或將不好,王皇后召他入宮鎮守。”
“梅將軍是個謹慎之人,他一入宮便察覺出宮中氣氛不對,沒有立即去見王皇后,而是輾轉去見了瑾妃。瑾妃與你們梅家,其實有些許淵源,這要往前推許多輩分。一個是無甚背景的宮妃,一個是禁軍中的新起之秀,這份源於祖上的緣分將你們兩家擺在了同一個陣地。可以說,若無你們梅家,便無當時的寵妃。若無那位瑾妃,也無你父親後來的平步青雲。”
“梅將軍去見瑾妃,或許是爲了想探一探口風,畢竟先皇已病重多日,前朝後宮皆是陰雲籠罩。但是很明顯,那時他是沒有辦法以正常方式見到瑾妃的。樑恆起兵謀反,肯定不會放過膝下有子的宮妃,其中就包括瑾妃。你想,瑾妃作爲半個梅家人,宮中守衛禁軍必然都是梅將軍所熟識的。可能是如數更換的守衛引起了梅將軍的懷疑,也可能是那些守衛中有人悄悄與梅將軍通了信,梅將軍夜闖瑾妃居所,憑一己之力帶出了樑原。”
秦關月靜靜地講述着,彷彿他就是親歷者一般。
“保護樑原,應該是瑾妃的囑託。先皇當年寵愛瑾妃,王皇后對她心中一直有刺,若是樑恆稱帝,瑾妃也好樑原也罷,下場恐怕都不會好。那時整個後宮都佈滿了王皇后的眼線,梅將軍能將樑原帶出瑾妃居處,卻帶不出後宮,所以很快梅將軍就和樑原一起被押送到了王皇后的面前。”
“那時東宮的兵變已起,王皇后就等着心愛的兒子拿到讓賢令稱帝,她好貴爲太后。只是她等到的不是太子的讓賢令,而是幼子與兄長雙雙下了黃泉的消息。王皇后知道兵變失敗,若是讓太子知道她也參與了策劃兵變,哪怕她是太子生母,怕是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所以她向梅將軍提了一個條件。”
洛浮生眼圈泛紅:“什麼條件?”
“她用樑原的命來換她的命。”秦關月感覺到懷中人身子一僵,輕拍幾下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直到洛浮生放鬆下來,才道,“這個條件,將梅將軍推進了萬劫不復之地,也把你們梅家推進了地獄。”
洛浮生靜靜地聽着,此時的她已經可以猜出後面會發生些什麼。
原本被王皇后召進後宮意欲控制起來的禁軍統領,變成了脅迫王皇后逼宮謀反的叛軍一方,而這位梅將軍所支持的卻不是樑恆,而是年僅十餘歲的皇子樑原。所以在當今聖上處理了叛王樑恆帶兵逼到後宮之時,見到的是被軟禁起來的王皇后,企圖謀反的禁軍統領。現實裡的好人與壞人調換了身份,變成了故事裡的壞人與好人。
“樑原被王皇后保護起來,梅將軍揹負罵名含冤而死。當今聖上找不到樑原,便派兵去了梅家。”說到這裡,秦關月便沒再說下去。
洛浮生眼睛一陣泛酸,腦海裡再度浮現出當年如地獄般的景象。
“王皇后……爲什麼不殺樑原?”洛浮生啞着嗓子問,她把臉埋在秦關月胸前,身子不由自主的輕輕戰抖着。
“她不敢。”秦關月輕撫着少女的發端。
“爲何?”
“因爲當時瑾妃還沒死。”
梅瑞安爲何進得後宮,到底是不是謀反,剛剛經歷了一場白變黑黑成白的太子怕是沒那麼容易相信。只是太子當時顧不上不成氣候的瑾妃,梅瑞安不管是幫誰反都已不能留,殺了梅瑞安追至梅家沒有找到樑原的太子再想要從瑾妃那裡下手的時候,王皇后已經私下派人警告了瑾妃。
於是寵妃一夜變成了啞巴,受盡折磨毒打,也不肯吐露出一個字。
前朝新皇登基,王皇后貴爲太后,母家卻就此沒落下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爲保住王家根脈,太后買通了大理寺,這才救出王家一干嫡系,又將樑原混進去,送去了謝家。”
“只是當時太后的勢力已大不如以前,偷樑換柱之事很快被當今聖上查了出來,於是皇宮的殺手追至徐州。而始終關注着朝局的謝家在得知樑原的真實身份後,爲了這位皇子,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替換了出去。”
“謝家知道收留樑原會引來殺身之禍,爲什麼還要留下他?”甚至不惜犧牲謝無雙,洛浮生無法理解謝運甫的想法。
“笙兒,你覺得什麼纔是忠?”秦關月突然問。
“都說了你不要叫我——”洛浮生看着滿眼深情的秦關月,手一甩,從他懷中脫出,“算了,你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吧。”
“你怎麼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如韓家,他們世世忠於大梁的皇帝,父親忠於王座上的人,兒子忠於繼承王座的人,不惜爲他們付出生命。你覺得他們忠不忠?”
“連命都能捨得,當然是忠。”
“那若是個昏君呢?”秦關月又問。
“那便是愚忠。”洛浮生回答。
秦關月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洛浮生。
“你看我做什麼?”洛浮生還以爲是自己因掉淚眼圈紅得過分,正打算揉一揉,忽然愣住,她看向秦關月,小聲地問,“謝家覺得當今聖上是昏君?”
秦關月沒有給出答案,只是道:“先皇雖不是個明君,卻是個合格的皇帝。大梁已統治中原地區千年,期間幾度遭遇亡國之災,到先皇時國力已遠不如強盛之時。近憂遠慮之下,只能採取制衡手段,不論前朝後宮,王家的地位都是最高,卻不是最受先皇喜愛的。先皇雖然做不到用人必爲賢,重要的官職上必有敢爲敢行事之人。只可惜先帝只信握在手裡的人,年老病重後,大權旁落,引來禍端。”
洛浮生覺得秦關月話中有話:“只信握在手裡的人?”她凝眉想了想,輕聲道,“石謝兩家,是不是在先帝時並不受重用?”
“不只是先帝,此兩家因遠離朝堂太久,又從不主動插手朝堂上的事,已經被遺忘太久了。”
“謝家我還能理解,畢竟只是一個商人。可是石家手上還握着聖祖的特令,歷代皇帝難道就不怕他們造反嗎?”洛浮生問。
“關於石家,可用一詞代替。”
“什麼詞?”
秦關月望向天邊的玄月:“磐石。”
“石家的忠,不同於韓家的愚忠,也不同於謝家爲了大梁未來的自我犧牲。他們如同一塊盤亙在南方的磐石,固執的堅挺千年,只爲了一個人的信任。”
“你是說聖祖?”
“是。”秦關月垂下眼睫,“當年五虎戰將,離朝的離朝,卸權的卸權,唯有石家,雖然離開了朝廷,卻手握着隨時可攻打進都城的聖令。近千年,只有在大梁瀕至滅國時,他們纔會出手,離開南疆那片蠻夷地,披甲上陣,爲當初聖祖的信任拼殺。歷代皇帝都明白,哪怕他們真的將這大梁亡在了自己手裡,石家人哪怕是死盡在戰場上,也不會打進都城,改立皇帝。”
“石家人從不在乎誰是大梁的皇帝,他們要守住的是聖祖當年的信任,而非大梁的江山。”
平渡城大理寺水牢。
日夜守在牢中的陳申打個哈欠,拍拍牢房門,啞着嗓子問:“石老哥,你睡着沒?”
衣着整潔睡在草蓆上的石敬瑭睜開眼睛,沒說話。
陳申打開牢房門,走到石敬瑭身邊,拿腳踢踢他:“往裡靠靠。”
石敬瑭讓出一塊地方。
陳申也不嫌棄,仰面躺下。
“石老哥,要是聖上真的要斬,你打算怎麼辦?”
石敬瑭的眼睛裡閃出一抹銳利的光。
他說:“你問的是斬石家,還是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