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年-來說,讀書識字是有錢人才享受得起的奢侈。有時出門賣菜,行經學堂門口時,見到一顆顆搖晃的小腦袋與琅琅的讀書聲,心中總涌起無限豔羨。但也明白讀書對他而言是連作夢也不敢想的事。
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每天想的是如何填飽自己以及家人的肚子,光這樣已是千難萬難,哪敢妄求其它?
此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黃沙路上,馬車中,手拿一把教尺的元初虹正在怒吼她那個好玩好動的小弟:
「元再虹,你豬啊?不對!豬都比你聰明,教了你那麼多天,你居然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元再虹-三個字只會寫個-元-字,真是氣死我了!」啪啪啪三下,直敲向小弟的笨腦袋。不算痛,但很大聲。
胖敦敦的元再虹在有限的空間裡又叫又跳的爬來爬去,最後縮在年-身後扮鬼臉。
「出來!」元初虹叫。
「纔不要,你會打我!」元再虹當然死不肯出去。
「可惡,別以爲我治不了你!」雙袖挽高,元初虹叫道:「年-,你讓開,別擋我的路!」
「我……我……」怎麼讓啊?他已經縮在最角落了,而且他正在修補這邊破掉的口子,如果離開了要怎麼做事?
覷了一個空檔,元再虹鑽過年-腋下,像顆球似的滾到前方,找老孃當救兵去了。
元初虹氣忿地叫:
「給我回來,氣死人了!」她跟著爬過去。
「好啦好啦!你叫了一早上,沒把再虹叫聽話,反倒我這耳朵都快聾了。你就歇歇吧。」元大娘受不了的說著,兩個孩子吵得她犯頭疼,只求得到片刻安靜。
「可惡!」恨恨的拉下布簾,不想看到小弟那張頑皮的臉,兀自靠在窗口邊生悶氣。
年-修補好了馬車角落的破洞,接著拿過針線籃,開始縫起鞋子。別說這是元大娘要他做來抵車資的了,一想到自己賣不出去,成日消耗著人家的時間與食物,心下也是過意不去,做些針線來相抵,至少能少虧欠一些。只是,心神總是怎麼也集中不了,不時偷覷著被丟在地板上的書帖與本子,流露著自個兒也無所覺的渴望。
元初虹將小几上的黃沙撥回平整的模樣,決定不要理那個笨弟弟了,自己看書學字去。伸手拿書時,不經意看到年-正對著她的書發呆,開口問道:
「你想學識字嗎?」
年-一怔,低下頭,像是很勤勞於工作的樣子。喃道:
「我……我不會……」被針紮了好幾下,不敢吭聲,只能細細的抽氣。
「學了就會啦。」元初虹在黃沙上寫出兩個字。「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你過來看,這就是你的名字。」
終究抑制不了求知的渴盼,他放下針線,身子挪到桌几邊,看著黃沙上那陌生的字;他不認得它們,它們卻是他的名字,好稀奇哪……
「這叫-年-,這是。筆劃是這樣的,由左向右,由上而下。來,跟著我寫。」
毫無自信的手指顫抖著在沙子上劃出歪斜的字跡,跟鬼畫符有同工異曲之妙,讓他窘得差點埋回針線籃中躲羞,沒臉見人。
元初虹努力聚起所剩無多的耐心,平板道:
「再來,多寫幾次就會了。你的名字才兩個字,很容易的。」
「我!不行……」
教尺火爆一拍,重重打在窗框上,教年-悚然一縮。
「給我寫!」她的瞼色很猙獰,一股子火全冒上來。
「……是……」囁嚅畏怯地應著,伸出食指——
年、-,年、-……
年年年、——……
十遍、二十遍、一百遍、兩百遍……
教鞭淫威之下,朽木亦能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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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學習,對初學者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年-亦然。所以他能體會元再虹爲何寧願被姊姊追著打,也不肯安份坐下來習字。而他又比元再虹不幸一些,因爲他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畢竟現下的他只是元家的白食客而已,沒有任何驕恃的權利。
前去京城的路程約有十七天,一路上他宿在馬車上,當元家母子三人到驛站投宿時,看顧馬車就是他的工作了。他要刷洗馬匹、打掃馬車內外,割來一大捆芒車把馬兒餵飽,須做的事情並不多,剩下來的時間,他都會乖乖的端坐在馬車內,對著一桌黃沙習字。
縱使艱苦,也是一種奢侈的幸福。除了不敢對元初虹那張強硬的面孔說不之外,他心下是希望自己有更多求生技能的。如果識得了字,日後在主人家中工作,一旦表現好,將會有擢升的機會,不識字的人便要吃虧了——原本他是想不到那麼多的,但元初虹有時會這麼告訴他,讓他知道識字的重要,希望他能因此而打從心底認真學習,而不是像她弟弟只做表面工夫給她看。
但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
第一天教他寫名字,第二天就要寫出端正字跡給她查收;每天教兩句「三字經」,就要他背熟且書寫出來。一句、兩句還可以應付,可是四、五天下來,可真是吃不消了。於是他每天花在習字默書的時間愈來愈多,幾乎耗去他所有睡眠時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狗不叫、貓就跳哎喲!」有人被狠敲出爆栗子。
「什麼貓就跳?看我不把你打得哀娘喊爹,可惡!別跑!」小姑娘裙襬一提,像駕著風火輪似的滿場追打那顆胖胖的小球。
每日必會出現的姊弟相殘戲段子,元大娘早就喊得沒力,隨他們去你死我活了。纔剛用完午膳,她只想進車內眯一下,交代道:
「小子,那邊有條溪,你洗完瓢盆後,順便把這些日子換下的髒衣服也洗一洗,我看這日頭正焰,曬個一個時辰也就乾了。」
「是的,大娘。」他應著。在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下,他已懂得對別人的話來回應。以前他只消聽話去做事就好,但她說這樣不行,別人會當他不情願做事纔不應聲。
外邊的生活不比山村,會說恰當的話比會做事重要,因此羞澀如他,也得要逼迫自己開口,多學一些流利的應對。十幾天下來,元大娘與元初虹正是他最好的學習對象,他覺得她們好厲害哪……
肚子已經飽了,但看到大盆子中剩有一些肉湯,還是全倒入口中吃個乾乾淨淨,然後才幸福的拍著肚子打出一聲飽隔。啊……真好!跟著元大娘這一、二十天,是他這輩子真正吃飽過的好時光。
以著一種幸福的暈陶陶心情,他將要清洗的器皿與衣物分放兩隻籃子,輕快的往小溪走去。
才蹲下身想先洗瞼,就聽腋下傳來「啪」一聲,原來是衣服繃破了。他好奇的拉拉衣袖、襟口,發現自己長壯長高了一些……一定是這些日子以來都吃得很飽,所以長肉了。那真好,如果他能快快變壯變高,就能賣到更好的價錢,那家人就能買更多食物吃了。
一邊洗著碗盆,一邊默著書: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很好,背全了元初虹教到的地方,再多背幾次吧!「人之初,性本——」
「哎喲我的娘!別念了吧。」元再虹從樹叢裡爬出來,雖然狼狽,但看得出他是逃過其姊的毒手了。一路爬到年-身邊,再不許他念這些教人頭疼的東西。「年-,那些東西多討厭,你也別念啦!」
「我……我……」他覺得學這些沒什麼不好哇,雖然學得很辛苦,常常腦袋打了一百個結,但習慣了之後,會涌上一股自得與驕傲,覺得自己很棒。
元再虹一手探入懷中,雙眼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才掏出他的心肝寶貝獻寶:
「嗟,這纔是好東西。」
「這是啥?」他好奇的看著元再虹手上的書冊。他沒看過這種東西,書冊上只有圖畫,沒有太多文字。
「這是小人圖(古代的漫畫)。」迫不及待的翻開,介紹道:「你看,都是好看的故事,我這本叫-縣太爺判金。第一張圖是說張三撿到一包銀子,很老實的站在原地等失主來認領,然後李四來了,壞心的他爲了不想打賞好人,就說他袋子裡放了二十兩,現在只剩十五兩,一定是張三拿走的。張三當然說沒有,兩人就吵到縣太爺那兒了……」
這種小人圖簡單易懂,就算是目不識丁的人也可由圖畫上索驥出故事的大概。確實比枯燥的書本有趣太多了,教從沒聽過民間故事的年-大開眼界。兩個小男孩就這麼貼著額一同沉迷在小人圖之中,都忘了還有工作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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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突來的午後大雨讓黃沙路泥濘得寸步難移,元大娘一覺醒來便知道今天是趕不成路了,只好往附近的農家借宿。
感謝這場大雨,讓年-不必面對元大娘的責罵。花了太多時間看小人圖,使他忘了工作,要不是這場大雨,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向大娘交代哩。
借宿在農家,元大娘撐著傘逛附近的市集去了,元初虹則拎著小弟的耳朵到房中習字;年-洗完了衣服,便到廚房劈柴火。很高興現在有一大堆工作得做,讓他不必去面對元初虹那張冰冷的臉。中午時抓到他們兩個在看小人圖時,她簡直氣壞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到很害怕,幸好幸好,不必馬上面對她的怒氣。
「這位小哥兒,喝杯茶水吧!」農家老婦走進來,手上端著一杯水。
年-微訝的接過,乖乖喝了口。不知道老婦爲何對他好,不期然想到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他道:「多謝。」
老婦看來很緊張,枯乾的雙手直往衣襬上搓揉。
「呃……聽說你們要……要往京城去是吧?」
「嗯。」
「我……剛看你們在念書,好像都是……識字的人。」
年-搔了拯亂髮。
「只會幾個字而已,不算啦。」心底有微微的虛榮。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兒子,在京城裡東大街的趙昆趙大爺家當扛工,這三年來只託人帶錢回來,一直沒回家探探我們。再過兩個月他的小妹就要嫁人了,我想託小哥給寫個信,不然帶個口信也成。家裡有喜事,總希望一家子都聚在一塊兒。」
原來是要他捎個口信給人哪?好像不該找他吧?
「你何不跟元大娘說呢?我只是小廝而已。」
老婦壓低聲音道:
「可貴得咧。送封信說是要六十文,真個是坑人哪。我看小哥兒你也是個老實的孩子,你就半是幫忙半是跑腿,我出五文,你就應了我吧。」
五……五文錢……年-瞠目!
錢耶!要給他的?他這輩子還沒真正拿過錢……
老婦看出年-的心動,又道:
「如果傳書信,可得七文,要是你識不得幾個字,只能傳口信,只有五文。這錢,你不賺白不賺,可別向那個精厲的大娘說你我這交易,怕她藉機苛扣我房錢,落得我要倒貼她哩。」一羣人來她這兒投宿,也不過收個八十文錢,這元大娘老想鑽一些縫隙來減價,老婦真是怕了她啦!人牙子那張嘴嚇死人喔。
「你……你想在信中寫些什麼?」錢、錢、錢……滿腦子飛舞著銅板的美妙容姿,根本是昏頭了。
「就寫著:我兒王大,多年沒回來,孃親掛念;妹妹要嫁南河村的李鬆,務必回來團聚。」也想不出其它什麼文縐縐的句子,老婦直問:「你會寫吧?這樣可以吧?」
「我會!明天離開前一定寫好。」
「多謝你啦!記得啊,別讓元大娘知道。」
「嗯,我知道。」
老婦安下了心,從衣袖中掏出七個銅板,悄悄塞了過去。私相授受,兩人都緊張得左顧右盼,就怕給人發現這筆私下談成的買賣。
廚房門外,手捧一隻陶壺本欲進去添水的元初虹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一雙眉毛揚得高高的,勾起的脣角要笑不笑的,像是驚奇,也是好玩。
這小子,挺有本事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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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文錢,傳一封信,很好。
待年-終於清醒過來後,才發現了一件令他頭大的事他沒有紙與筆,更別說是硯臺墨汁了。
怎麼辦、怎麼辦?別說他捨不得拿出半文錢去投資在紙筆上,在這附近,四處不見人家,想買也沒人賣……難不成真要退二文錢給老婦?
雙手連忙捏緊腰帶上的小暗袋,裡頭的錢已煨得溫了,怎麼捨得掏出來!不可以的,七文錢託人帶回家,至少可買兩斤面,煮一大鍋吃兩頓都沒問題。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再看到弟妹因飢餓而哭泣,所以這些錢是一個子兒都少不得的。
正當在發愁時,有人自他身後叫他:
「年-,做什麼蹲在這兒發呆?」
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著高出他一個頭身的元初虹,手足無措地道:
「沒……沒啦。衣服還沒乾,不能收……」
傍晚時刻,雲斂雨收,天空」片新晴,沉在西山的夕陽綴著幾縷彩雲,習習晚風吹來,秋意已濃,教人舒心神怡。她走出門吹涼風,見他蹲在屋檐下,好不苦惱,便出聲喚他。
她伸手探了探竹竿上微溼的衣物,眼珠兒一轉,涌起些許笑意,問道:
「是不是正在默揹我教你的字句呢?原本想晚上再考考你的,我看不如就現在吧,你寫在地上給我查驗查驗。」
「啊……」他一驚,爲時已晚的伸手遮住地上那些雜七雜八的字——
「這是啥?」元初虹伸手拍開他遮蓋的手掌,念出地上那些難以辨識的字:「王……大……豕……聿……回……女……」
黝黑的麪皮潑灑上辣辣的紅,不知是羞愧於白字太多,還是怕自己私下接生意被揭發,他一張臉可以說是熟透啦!
「這是什麼字?」元初虹指著地上的-豕-字。
「……家……」不是這樣寫嗎?
「那這呢?」接著指著「聿」字問。
又錯了?「是-書-字。」
元初虹哼了哼,安慰自己道:
「至少其它字對了。才幾天而已,能寫得出字就算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故作思索,一會兒才道:「這樣吧,要是你在京城找到好主子,離家百里遠的,我教你寫家書,替你送回西平縣你爹那兒報平安可好?」
求之不得!
年-雙眼一亮,不敢相信會有這種打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正愁不會寫信呢!這元初虹兇悍歸兇悍,心地可好了。
「好的好的!多謝姐姐!」
元初虹笑了笑,伸手將地上的泥沙撥平,拿來一根樹枝緩緩寫出字跡,口中念著:
「家書,是這麼寫的。常用到的字眼不脫出對家人的牽掛,喏,-牽、掛-兩字。再不然就是婚喪大事……」
非常技巧的,她在地上寫出所有年-用得著的字,就見年-以這輩子最專注的精神跟著下筆劃,並死記在心中,一遍遍演練。雖然記得頭昏腦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開始振奮起一股雄心,認爲自己是真的有能力去改變家中困境,而非只是癡心妄想……
元初虹也很夠意思,送佛送上天,將小弟那套文房四寶(嘖!壓根兒沒使用過)大方的轉送給年-,嘉賞他對學習所付出的努力。
第二天,年-將信完成,交給老婦查看,老婦雖不識字,但看到信封上確實有字跡,也就安心了。爲表感激,她還偷偷塞了個胡餅(燒餅)給他路上當點心吃。
馬車行走了許久,就見坐在後頭的年-還拚命伸手對老婦揮手告別,都已經看不到,還猛揮著,可見他心中有多麼激動。
元初虹在車內靜靜看著他的背影,脣上有抹笑意,發現自己很快樂,她喜歡這樣,一種真正幫助到人的感覺。
每個人牙子都聲稱自己是在做善心,讓窮人能到富人家中掙一口飯吃,不致於餓死。但在介紹窮人去上工的同時,亦狠狠瓜分掉人家的賣身錢,又能在大老爺那邊得到一定的賞銀,可說是雙頭賺。
倒不能說人牙子的舉止不對,畢竟他也只是討口飯吃,做生意就是要賺錢嘛。但……是不是能少從窮人身上剝削一些,缺少的收入則由富人手上拿回?
她一直覺得這樣纔是對的。
看到了年-的欣喜若狂,她感到溫暖……
在十二歲這一年,她決定了自已日後的方向——
當一名真正能幫助窮人的牙婆。
在十二歲這一年,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財——
自此之後,認知到勤勞或許能掙到溫飽,但想賺取到財富,則必須大量的學習,並動腦。
奔馳向京城的黑色馬車仍是顛簸,不時輾過凸石與小水坑,讓車上的人身子搖晃不休,都要暈了。
兩名十二歲的孩子,即將成長,亦在此奠定下未來的志向。
※※※※※※※
終於抵達京城。
元大娘第二日一大早起身就要去拜訪京裡的朋友,順便打探一下人牙子的行情;可能也要到大戶人家拜見老爺夫人打打通關,所以她不僅把最好的衣服全穿上身,還買了大包小包要去贈給各門各戶的總管們,套個交情。
大人有事忙,小孩兒當然是放牛吃草了。
以元初虹馬首是瞻,要出驛站去玩,得要有她帶著才行。京城不比縣城,走丟了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回來。元再虹吃完早膳後便一直磨著姊姊要出去玩。最後元初虹只好翻著白眼同意了。
反正她也是第二次來京城,很多地方還沒去過,原本就有意思要出去走走了,但能不能讓她休息得更饜足一些再說啊?非要這麼一大早的!
換好衣服,她打著呵欠出房門。
「姊姊,快嘛!別磨菇了!」元再虹心急得緊。
「小混帳,叫你習字就不見你急切過。」
「快啦!」早就被叨唸得麻木了。
元初虹看向一邊的年-,問道:
「要一同去逛逛嗎?」
「可……可我還要去割草餵馬兒吃……」他也想出門哪,可是工作沒做完,不敢偷懶。
「不急,我們一個時辰後就回來,馬廄裡還有些乾抹草,馬兒會將就著吃。」她說了算,領著兩名男孩出門去也。
不似元再虹新奇的左顧右盼,年-在她身後問著:
「咱們要往哪兒去呢?」會不會去東大街哪?那他就可以順利把信送給王大了。
元初虹回頭笑眯了眼:
「我們先去東——大——街,看看大老爺們住的地方,很豪華喔,像皇帝住的地方。那石板地都雕著四季花草,馬車行走時也不會顛蕩,咱們平凡人家住不起大宅子,至少能走上一走,過過乾癮嘍!」
那……那麼巧?!東大街。
後知後覺的年-這才偷偷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有嗎?會嗎?心下惴惴,舌頭也就打結得發不出聲。
元再虹跑過來拉著姊姊直跑:
「要吃桂花涼糖,買給我吃!」
「吃吃吃!你豬來投胎的呀?!」元初虹罵歸罵,還是掏錢買了。
一小袋涼糖有十顆,元再虹大方的給年-三顆。
「年-,你吃。可別又藏起來了。上回你藏的那顆糖都被螞蟻吃掉了,真可惜。」
年-好捨不得的捏在掌心,氾濫的口涎催促著要得到慰藉,但……若能讓弟妹吃到多好,可惜糖放不久……
元初虹丟了一顆糖到口中,含糊道:
「走啦,上東大街見識去。」
「元家姐姐,你……這……東大街……」她是不是知道了呢?年-心中好惶然。
元初虹睞他一眼,突地,搶過他手上的糖全一古腦地塞入他大張的嘴中——
「我是知道你與那位王老嬸的交易,行了吧?可以不必這麼害怕了吧?」
不!更害怕!年-忘了口中的美味,怔愣到不知如何是好。滿腦子想著交易被揭發了、被揭發了……
「年-,你冷嗎?抖得像落水的狗兒耶。」元再虹拉著他問,覺得天氣很涼爽,不會冷哪。
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吆喝著小弟:
「再虹,拉著他走,我看他是三魂七魄全嚇飛了。顧著點,別讓他連人也抖散掉了。」那人根本是嚇厥了。
確實是。行走了半個時辰後,他們由南大街終於逛到東大街,市容由平凡樸實的尋常風景逐漸轉爲華麗,可說是美不勝收。那屋宇高聳入雲,門楣一戶比一戶高,走在平坦光滑的青石板路上,頸子都快仰斷了,眼睛也看花了,年-纔在元再虹的叫喊下回魂。
「哇!姊姊,看!瓦片亮晶晶的!上頭還雕有一隻雞耶!縣太爺的宅子都沒那麼大、那麼美!」
元初虹敲了小弟一記:
「那是彩雉,不是雞。那瓦片叫琉璃瓦。就說過這邊是有錢人住的地方,當然每間宅子都又美又大了。」她轉頭看向年-:「大得嚇人對吧?」
「是……是啊。如果我能在裡面當差,這輩子就值得了——」話未完便被敲了一記槓子。
「有志氣些行不行?當差就好?白日夢要作就作大一些,該說以後要成爲大富豪,住進這種雕樑畫楝的房子,這纔是一輩子最值得的事!」
年-被她的大口氣嚇到。
「我們這種人家,不可能的。」
元初虹哼了哼,看向前方的大宅邸。
「成山成谷的錢財,也都是從第一文錢開始堆積起來,什麼叫做不可能?」
「但我們只能掙到蠅頭小利,不像有錢老爺大把大把的賺——」
她揚眉——
「只要你想當有錢人,就會開始動腦筋,並把握各個機會。就如昨天你替老婦傳信來說好了,不就賺到錢了嗎?我想你是有潛質的。何況作夢嘛,乾想也過癮。」
他脹紅了臉,囁嚅道:
「我……可以嗎?」他能做這種富貴美夢嗎?
「可以!」她拉住又要跑開的小弟,道:「走吧,我們去送信。別太晚回去,我娘會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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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也湊巧,不僅順利送達了信,更由王大引介給趙府總管,因爲他們正缺工,才準備要向人牙子找人哩。雖然年-看來既瘦且小,但知道他識得幾個字,也就不介意那麼多了。
趙總管捏了捏年-雖瘦卻結實的手臂,知道是能勞動的孩子,讚許道:
「身子骨總會抽高長壯,性情勤勞肯做最重要。雖然缺的是灑掃的小役,但你識字,日後大些,說不定會被老爺挑著一同去經商。」
元初虹看年-根本是樂昏了,這般被肯定可是此生第一次哪。這趙總管看得出是賞罰分明、寬厚的人,也真是年-的造化了。
「承趙總管不棄,年-能在您老手下做事,八成是積了三輩子的德哩。以後還望您老多提拔了。您有所不知,年-一心要改善家中生活,再多的苦都吃得下。」
趙總管撫須大笑!
「你這娃兒好討喜的一張嘴,京裡的姑娘都沒你伶俐嘴甜,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哪!」
「這可不是阿諛巴結,我這張嘴兒,只說真心話,不打誑的。」她舉起一手像在發誓。
「好啦好啦!言歸正傳。」被逗得很樂,趙總管仍是不忘正事。「你倒是開個價,說說你大老遠打西平縣過來,準備以什麼方式讓他進府工作?」
元初虹收住了原本要直說的話,放回心裡轉了幾圈,笑道:
「怎會是我開價呢!我們外地人,啥規矩都不懂,我說,也甭開價了,大總管你說啥就是啥,全依你了。若是您覺得年-是可造之材,不妨給優渥些好讓我拿回他家給他爹孃治病;要是認爲他不甚理想,那就三文五錢的定下,小女子也無二話。」
怎……怎麼可以這麼隨便把他賣了?!不……不成的啊!年-焦急的保證:
「我會努力工作,我會很努力,大爺請相信我!」
趙總管好氣又好笑的看著老實頭的大男孩與古靈精怪的大女孩,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與他們談起生意來了。原來該找大人談的,但見小丫頭伶俐,是塊有擔當的料子,也就正正經經談下來。
他們這麼一搭一唱,誰還捨得擺起苛刻的嘴臉去剝削這些苦命的孩子呢?三文五錢?小丫頭真是說笑了。
清了清喉嚨,他道:
「這樣吧,咱們按京城的一般價來算,賣身三年十五兩,五年三十兩,十年一百兩,每年過年再給一兩紅包。若是籤十年契,每三年還會放半個月的假回鄉省親,你看如何?」京城的價錢肯定比其它地方高,相信他提出的數字,小娃兒們不會有意見。
「我要……我要……噎」一百兩沒能說完,元初虹踹斷他結結巴巴的聲音。
「五年最好!不過……要是六年三十七兩就更理想,對不?」元初虹雙眼亮晶晶的,心下篤定趙總管應會同意。
沒錯,他同意了。
兩邊都同意的好價錢——三十七兩,賣身六年。
原本賣斷終生,只求三十兩,但他們得到更多。
元初虹親手替年-打開了一道活門,讓他得以逐步攀向他希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