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高朋坐在小攤子邊,右手抓着筷子,正嗦螺螄粉,左手還捏着跟煙,時不時抽兩口。他左手缺了兩根指頭,捏煙的姿勢有些彆扭。
煙已經快燒到煙屁那了,指腹被灼的有些燙,但他不捨得丟。
他就剩三根菸了。
線人,尤其他這種黑色線人,日子實在太難熬,沒有固定收入,飢一頓飽一頓的。
吃着吃着,他忍不住哈了口氣,也不知是因爲太燙太辣,還是爲自己而嘆息。
這些年下來,他也不知道嘆了幾口氣。
他還記得,八年前那個晚上,他正和母親縮在個廢棄小棚裡啃着饅頭。
正吃着,那爛賭的父親回來了。
他是被一幫人給拖着回來的。
阮高朋還看到,他右腕鮮血淋漓,竟是被斬掉了巴掌,把母親嚇的尖叫連連。
聽那幫人說,父親在賭桌上輸光了一切,輸紅了眼,把自己母親都給輸掉了。
不僅如此,他還出老千,被抓了個正着,按規矩剁掉了一隻手,然後黑賭場裡的人便把他拉了過來,要抓他老婆,阮高朋母親還債。
母親誓死不從,他們就要動強。阮高朋被推在地上,眼睛一紅,衝到角落拿起了武器——一把鏽跡斑斑的菜刀,一把十多斤重的榔頭。
他左手持刀,右手拿錘,發起狠來,全然不管不顧,一通亂砍亂砸。
等回過神,那幫傢伙已經跑了,除了他和母親外,廢棄小棚裡就只剩四個人。
四人都躺着,兩死兩傷,死的那個包括他父親。
後來,傷的那兩個,有一人搶救失敗死亡,另一人也留下了殘疾。
他自己其實也受了傷,左手食指被削掉了,身上也中了幾棍子,斷了兩根肋骨。
但因腎上腺素水平太高,當時根本沒感覺到。
同時阮高朋母子倆也被警察帶走。
案子結的挺快,沒幾天,他就被轉交檢方,又等了半年,等來宣判。
故意殺人罪成立,情節惡劣,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他服從判決,但他母親不服,提出上訴。
案情傳了出去,輿論一片譁然。
又等了許久,迎來二審,院方經過多方探討,決定駁回原判,案件重新審理。
最終,他被判了死緩。
兩年期間,他表現良好,得以免死,死緩裁減爲無期徒刑。
又在牢裡待了半年,警察給他帶來一條消息——他母親吞農藥自殺了。
實際上,他母親早有尋死的念頭,只是放不下他而已。
雖然那個非法賭場被搗毀,一應犯罪人員盡數被抓,而且那個小賭場勢力也算不上龐大,但莊家畢竟還是有點兒人脈的,即使被抓,對外界也同樣有一定的影響力。
哪怕很小,但要報復阮高朋他母親,還是很輕鬆。
何況賭場打手大多是些小混混,他們被抓後,羈押期限也不會太長,也有一批狐朋狗友替他們出頭。
所以阮高朋母親的日子其實很難過。
一直委曲求全着熬了兩三年,得知阮高朋免死改爲監禁,她終於鬆口氣,卻也徹底撐不下去了,選擇自殺。
這則消息險些讓他崩潰。
同時也讓他對各種犯罪團伙產生了滔天恨意。
可他身在牢裡,能做什麼呢?
又過了幾個月,那個給他帶消息的刑警又來了。
刑警問他願不願意充當線人。
他看了眼條款。
條款很長,文件挺厚,但簡單來說,便是讓他在接受警方全方面監控的前提下,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給警方充當眼線,收集他們的犯罪證據與線索,視具體貢獻記功,立功表現可用於減刑。
他當場就答應了。也是那時,他才知道這名刑警竟是餘橋刑偵支隊的副隊長,對他來說,算是大人物了。
在此之前,阮高朋只知道他叫蘇平來着。
又等了小半個月,各項手續跑完,他脫下了囚服,離開監獄,改名阮高朋重新生活。
那一天起,他自由了。但他也徹底失去了自由。
他後來也和一些老線人交流過,得知,投靠警方當線人,其實很少得以善終的。
這行太過危險了,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丟掉性命。而且,立功表現確實可以減刑,可刑滿之後,他們又能幹什麼呢?
積攢功勞可並不容易,減刑也並非免刑,想要徹徹底底脫離監獄,至少也得好幾年甚至十好幾年的功夫。
但就算那樣,其實也不得自由。
當線人的時候,難免得罪人,脫離警方的庇護,他們的日子更難過。
所以許多黑線在得以釋放之後,依舊選擇繼續充當線人。只不過,原本是用證據線索換功勞,現在可以換錢了。
但也沒辦法從警方這拿固定的生活補助了,日子會過的更好還是更賴,難說。
阮高朋卻並不後悔。他不需要自由,只想盡全力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在別的家庭重演。
那名刑警,或許也正是看中了這點,纔會選擇讓自己充當線人吧?
畢竟不是所有罪犯都有資格當線人的,像他這種造成三人死亡一人殘疾的犯人,哪怕事出有因,也很難通過審覈評定,那刑警肯定承擔了極大的壓力。
所以對蘇平,阮高朋一直都很感激,感激他給自己這麼一個機會。
有時他也會爲蘇平感到不平——據他所知,蘇平在副隊長這位置上幹了有十年了,卻始終沒等到升遷的機會,反倒是那個叫荀牧的,跟他差不多年歲的毛頭小子,竟然踩到了蘇平身上。
不過蘇平自己好像無所謂,他也就不瞎操心了。
當然,他也沒辜負蘇平,自己這些年立的功勞也不少,還把左手大拇指也給丟了。
他雖然依舊經常爲自己困頓的生活嘆息,但幹勁也從來不少。
說着,他大口將剩下的螺螄粉吃完,湯也喝了個精光,才從口袋裡翻出一坨皺巴巴的紙筆,抽了幾張放桌上,站起身喊了聲買單,便離開了。
“口袋裡就剩三塊錢……唉,只能翻煙屁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