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壽宮裡那對尊貴母子的交談和共識,蘭傾旖自然不知道。她發過半天呆,睡下了仍睡不着,腦子裡滿滿的都是白天爭論的事,內心茫然若失。
她和聞人嵐崢吵架吵得幹勁十足,心裡其實早就虛得不行。
太后現在在她眼裡,就像滾刀肉一樣難對付。如果他們不是親生母子,她肯定早就萬般手段使出來。可投鼠忌器,她可不想把自己給搭進去。
怎麼辦?
她退一步,主動搬到冷宮去住?
念頭剛冒出來,她就將它拍飛。什麼餿主意?完全沒有可行性。
這一夜聞人嵐崢沒來鳳儀宮。
蘭傾旖抱着被子看着天花板發呆半夜也沒睡着。
她一宿未眠,龍泉宮中的聞人嵐崢也一宿未眠,明壽宮中的太后更是一宿未眠。
各人自有思量,也自有無奈嗟傷。
蘭傾旖和聞人嵐崢再次陷入冷戰,彼此互不相見。
她覺得很不習慣,某個原先整日呆在身邊從不缺席的人現在連人影都瞅不見,這是要鬧哪出?好吧,她承認她把他親孃想的冷血狠毒了些,可事實也證明她的想法沒錯來着。
別說他不知道!
他要真不知道,怎麼會怒氣衝衝奔到明壽宮?這件事怎麼看她大小姐纔是最大的受害者吧?怎麼她還沒說什麼他倒一副苦大仇深不欲見人的樣子?
她坐在殿中,有些發愁,下意識看兩眼窗外迴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一個做工精巧的七彩水晶琉璃風鈴在那裡寂寞地響着,她想半天才想起來這是上次冷戰和好後他送她的道歉禮物,花大力氣送她風鈴討她歡心,人在身邊卻不出現,這到底是想幹啥呢?
蘭傾旖坐在那裡,小眼神陰沉陰沉的,有殺氣。這殺氣漸漸瀰漫開來,導致宮人都不敢上前伺候,導致玉瓊和玉瓏直接躲到含辰宮,反正羲和長公主最近不在,在這裡清閒又清靜,導致聞人行雲上門來賣萌裝乖,蘭傾旖卻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首次對他下達逐客令。
聞人行雲哭天喊地地找罪魁禍首哭訴去了。罪魁禍首更絕,直接給他吃閉門羹。
這種詭異低靡氣氛一直持續到第五天,才似乎有轉機。
第五天在蘭臺宮逗留的聞人楚楚終於回來,連自己的寢宮都沒回,直奔鳳儀宮。風風火火地闖進門,連茶都沒喝上一口的長公主直接摸出一個精巧的深黑色錦袋,“給你的。”
蘭傾旖打開來看,一疊紙。她掃一眼,不動聲色收起,“替我謝謝他。”
“你和皇兄怎麼回事?”聞人楚楚滿臉疑惑,想不通他們能爲什麼吵架,現在皇嫂有孕,皇兄不是更該寵着她順着她嗎?怎麼反而惹她生氣?也不怕一個不慎害到她未出世的小侄兒?
蘭傾旖勉強笑笑,不答,淡淡岔開話題,“這幾日玩得可開心?”
見她不想說,聞人楚楚也不勉強,只揀宮外見聞中那些有趣的講給她聽。
蘭傾旖淡淡聽着,覺得心裡空空落落的,沒什麼精神。
她沒想到懷孕這麼累,這幾日胃口不佳,吃的也不多,她又聞不得油煙味懶得動,只指示着宮人做給她吃,可一樣的步驟,卻怎麼也做不出那麼出挑的味道。久而久之,她也懶得去追究其中的原因。
聞人楚楚看一眼她現在還不顯形的肚子,眼中掠過一絲敬畏:這娃兒現在可千萬不能有什麼閃失,否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皇嫂,我們一起去看看皇兄吧。”聞人楚楚忽然提議,“正好將新做的糕點給他帶去。”
蘭傾旖搖頭。“不去。”
聞人楚楚垮下臉,“你們倆怎麼總是這樣?誰也不肯先低頭……”
蘭傾旖苦笑,這不是我不肯先低頭,而是不能和你一起去。難道要當着你的面告訴你,我和你哥冷戰是因爲你娘試圖打掉我的孩子,他心中有愧不敢見我?那讓你如何自處?
見她不爲所動,聞人楚楚恨鐵不成鋼:“你知不知道現在宮中都傳成什麼樣?”
“不用猜也知道。”蘭傾旖冷笑,眼中隱有不屑。
聞人楚楚無語,半晌,搖頭嘆氣,“你說你就不能安靜點?你們三天兩頭的吵架鬧騰,你也不怕給別人可乘之機!”
“他敢!”蘭傾旖柳眉倒豎差點發飆。
“這不是他敢不敢的問題,而是有人敢不敢的問題。別怪我沒提醒你,婷妃最近又出來活動,你當心着點。”聞人楚楚滿臉鬱悶。
蘭傾旖氣悶地冷哼,卻沒在這話題上糾纏。“聽說最近有不少求親的摺子,你怎麼看?”
聞人楚楚立即炸毛,“求親?”
“你不知道嗎?”蘭傾旖驚訝地看着她。她以爲這件事,聞人嵐崢應該早就跟她透過口風,想不到她卻一無所知。
聞人楚楚是當真不知道,不過即使她現在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反正以皇兄對她的寵愛程度,應該不會隨意爲她指婚,總要看她自己的意見的,不怕。
“早着呢,你不是十九歲才嫁給我皇兄嗎?我今年也才十五歲而已,何況我還沒除服,及笄後也不用急。”
蘭傾旖微微笑,神色疏淡如流雲,“做好準備了嗎?這可是你的成人禮。”
“準備好收禮物。”聞人楚楚義正詞嚴地表示,一定要趁這次機會大肆搜刮金銀珠寶。
蘭傾旖對她的宏偉計劃表示充分讚賞,順帶提醒她太后可能會亂點鴛鴦譜,請她做好兩手準備。而後,光明正大地、彬彬有禮地,送客。
看着聞人楚楚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蘭傾旖緩緩嘆口氣,這丫頭的路,似乎還很漫長。她將錦袋交給玉瓊,道:“找人連夜製造出來。”
“是。”玉瓊恭謹地接下。
蘭傾旖轉頭看向殿外的天空,有淺淺的灰霾色,已在天空中聚集成羣,她看着那片或濃或淡的灰色,目光微顯深冷,“要下雨了。”
煙雨濛濛遮蔽視線,輕絹淺霧般將宮闕籠罩其中,風過處杏花疏影落滿襟,粉櫻碧桃紛紛揚揚鋪滿路,遠處硃紅宮牆在雨中若隱若現,襯着簇簇細碎晶瑩的粉白淺碧櫻紅,看上去竟生出三分靈動盎然的春意。
蘭傾旖凝視着硃紅宮牆,躊躇片刻還是踏上前。
龍泉宮前的侍衛還是那幾個,只是這次,再無人敢小瞧這位寵冠六宮的貴妃。
她走過的地方,落下一片或羨或妒的目光。
繞過重簾深幕、盤龍金柱,暮雨中花瓣飄零,偶爾有兩片飄過她的臉,清麗幽雅如畫中山水。
蘭傾旖擺手,滿殿宮人無聲地退下。
她緩步上前,在桌邊站定,默默地看着他,不動,不語。
“這麼晚,外面又在下雨,你跑來幹什麼?”聞人嵐崢拉過她的手,觸上她冰涼的肌膚,雙眉微蹙,伸出另一隻手一同捂上她的手,溫熱的暖意立刻順着皮膚傳遞開來。
蘭傾旖氣結地瞪着他,他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她有心想發火,將這些天的委屈不悅盡數宣泄,又被他這四兩撥千斤地一手卸掉大半火氣,覺得像使盡全力的一拳打在棉花堆上一樣難受,她使勁磨牙,咬牙切齒地道:“我不來看你,難道還等着你去看我?”
她瞪大眼睛看他時,目光格外有神,水潤黑亮的眸子似兩汪上好的秋水中盈着兩顆圓潤瑪瑙,三分亮麗,七分曠遠。
聞人嵐崢眼中幽火一跳,伸手拉過她抱入懷中,“你在生氣?”
蘭傾旖不答,表情卻明明白白寫着“明知故問”,她把玩着他的衣釦,頗帶些恨恨的意味,“別人家的都是做夫君的寵着順着哄着懷孕的妻子,擱到你身上就得我來哄你。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呀?聞人嵐崢不帶你這樣欺負人的!”
聞人嵐崢輕笑,笑聲似玉石琳琅相扣,輕微的震動從胸腔中傳出,清晰地傳遞到她身上。
蘭傾旖冷哼一聲,恨恨地發誓,這件事絕對不能就這麼算,吃過的虧說什麼都要討回來。“爲什麼不理我?”
她咬牙切齒睜大眼瞪他,臉頰微紅如經雨的桃花般粉潤有光。
聞人嵐崢看着心動,伸手捏捏她的臉,看向她的目光溫軟如三月春水,到嘴邊的話忽然覺得說不出口。
他頹然嘆口氣,覺得自己也夠挫的。在母親面前打包票會擺平,但面對妻子時仍覺得心虛氣短愧疚難言。
他暗暗鄙視着自己的膽怯,抱着她站起身,擡高聲音吩咐宮人。“備熱水薑湯,乾淨衣裳。”
“你幹嘛?”蘭傾旖不解。
聞人嵐崢彷彿看白癡般看她,“你的裙裾都溼了,難道不該去換一件?”
蘭傾旖一愣,下意識低頭一看,果然,明紫色宮裝的裙裾處顏色較深。她對這些馬馬虎虎,雨中冷風拂面全身發涼她也難以發覺。他抱着她時內力流轉驅散寒意她更不會發現。
她搖頭,對這些小事她實在不在意,大概是幼年在雨中行走打溼衣角的經歷太多的緣故。
很快有宮女打點好一切退出去。
聞人嵐崢將她放下,轉身出去。“我就在外殿,有事叫我。”
面對孕婦他也只好老實點,不然惹她翻臉得不償失。他心中暗呼可惜。
蘭傾旖不用猜都知道他打什麼主意,也懶得理他,自顧自換下溼衣服洗澡。
宮闕春深,水花細碎。
她擡頭看向高大的殿頂,心頭不由自主地生出渺小感,這讓她一刻都不想多呆。迅速洗完爬起身換衣打理乾淨。
銀紫色宮裝華美炫豔,瀲瀲似有光。
珠簾聲響,環佩叮噹。他擡頭,首先對上一張清麗笑顏,順滑如絲緞的長髮披滿身,眸光熠熠光華內斂,神韻如水眉目清豔,周身隱有暗香浮動。許是剛沐浴的緣故,兩頰微透桃蕊粉色,清雅中多出三分柔媚。
聞人嵐崢呆了呆,覺得這丫頭似乎每天都能變個樣,怎麼也看不完。
蘭傾旖毫不避諱地拿了個軟墊在他身邊坐下,枕着他的腿慢慢看書,像只賴在主人身邊撒嬌的溫馴慵懶的貓。
聞人嵐崢垂眸,看她一頭烏髮錦緞般灑落在地,如盛開的黑色牡丹。
他的手落下去,便觸上她發端。柔軟的觸感讓他心裡也跟着柔軟,帶着抹不去的愧疚。
他聲音很輕。“傾旖,我有事想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