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魚丸。”聞人楚楚拉拉蘭傾旖的衣袖,輕聲道。
那玩意太滑了,不好夾,所以,師叔,你代勞吧。
蘭傾旖給她夾了兩粒,“多吃點,用不着客氣。”
聞人楚楚猛點頭。
鍾毓琳默了默,還是忍不住問出口,“赫連姐姐,這位是……”
“這是我師侄,楚楚。”蘭傾旖淡淡答。
鍾毓琳怔了怔,師侄?沒聽說赫連若水有師父啊!不過她好歹也是大家閨秀,涵養不錯,也不把自己的疑惑表現出來,只一笑而過。
“這狍子肉不錯,嚐嚐。”鍾毓晟態度溫文有禮,夾了塊肉給蘭傾旖。
“多謝。”蘭傾旖彬彬有禮地道謝。
“赫連姐姐在外遊學,想必遇見過不少新鮮事,不知能否說出來讓小妹開開眼?”鍾毓琳笑容爽朗,儀態瀟灑。
蘭傾旖怔了怔,心想鍾家這位嫡女果然機靈,是個妙人,輕易便化解了她和鍾毓晟之間有些生硬的尷尬。她打點了精神,隨意挑了幾件趣事,也算配合一二。
期間鍾毓晟一直沒怎麼說話,聽着三個女孩子有的沒的胡侃。鍾毓琳按理說比起蘭傾旖還要小近三個月,卻已經嫁人,對於蘭傾旖這個大齡未嫁女其實有點擔心,不過還好,有自家哥哥在,她也放心了。
“赫連姐姐,你以後應該不會出門了吧?”鍾毓琳實在想不通她怎麼三天兩頭不在家,這要是將來嫁進他們家也這樣,只怕日子久了難免有人說閒話。
蘭傾旖一笑置之,隨意拿話岔開,卻沒回答她這個問題。
鍾毓晟瞳孔微微緊縮,看蘭傾旖的目光頓時有幾分意味深長的深思,蘭傾旖只當不知道。
一頓飯吃的也算賓主盡歡,雖然蘭傾旖不大喜歡鐘毓琳明裡暗裡的試探,但也不討厭,畢竟鍾毓琳也是存着把關心理並沒有惡意,再來這種事本來就天經地義,誰家定下人家不會多加考察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排斥是來自這門婚事,而不是鍾毓琳這個人,也就懶得計較。
總會解決的。
她拉着聞人楚楚在街上散步消食,溜達了兩圈,買了不少看着有趣的,回府。
“我不喜歡那個鍾毓琳。”走到半路,聞人楚楚忽然道。
小公主心思其實很細膩敏感,從鍾毓琳看她的眼神,就能感受到諸多說不得的情緒,這讓她極爲厭惡。
那個鍾毓琳,她還真當她自己是她家師叔的小姑子了?師叔就算和她哥哥有婚約,又和她一個出了嫁的姑奶奶有多大關係?管得也太寬了吧!別說現在師叔還沒嫁進他鐘家門,就算進了,也輪不到她來指手畫腳。何況是管自己這個並非出身侯府的人?這擱到哪家也沒這個說法。
“我也不喜歡。”蘭傾旖淡淡道:“沒關係,以後我們離他們遠點就是。”
九天之上的凰前一刻還在宛轉飛翔,下一秒就可能露出兇厲尖銳的長喙抉人眼眸或心臟,在蘭傾旖眼中,司徒畫衣就是一個如凰的女子,而清羽軍,就是凰之羽,生來,就該是依附她存在的。
文武派系之間向來不和,這也是皇室用以平衡朝中實力的手段之一,長寧侯府就是地地道道的文官派系。
因此,蘭傾旖和司徒畫衣雖然齊名天下,同爲雲國雙璧,卻從不敢在外人面前交往。
世人皆知,這兩位絕世女子水火不容相看兩相厭,卻不知事實和真相總是背道而馳。
司徒元帥一生引赫連小妖爲最鐵朋友,赫連小妖一世視司徒元帥爲最好姐妹。
是以,無論是爲了表象,還是爲了真相,司徒畫衣率領清羽軍回京述職,赫連若水——蘭傾旖小姐是一定會前去觀禮的。
五萬清羽軍不能同時進京,是以只有兩千精銳隨着司徒畫衣前往神武門面聖。
成千上萬的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圍擠了個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見城門的樓閣,都早早被人擠滿。蘭傾旖卻一早在水音閣包下雅間,那是神武門附近最高的樓閣,讓人可以居高臨下,清楚看見大軍入城的盛況。
入城甬道正中一條紅氈鋪路,兩列御林軍甲冑鮮明,侍立兩側,皇家的明黃華蓋,羽扇寶幡層層通向甬道盡頭的高臺。
茶香在手,蘭傾旖手捧香茗,想象着等下大軍入城的情景,竟開始緊張。
這已經是很久沒有出現過的情景了。
過不多時,只聽遠處一聲金鼓擂動,鼓聲威嚴動如雷鳴,沉沉響徹四方。隨着金鼓隆隆,一道低沉的號角聲彷彿自天邊響起,神武門緩緩開啓。
耳邊號角聲還在迴盪,蘭傾旖彷彿回到十三歲那年冬天,她去北粵關見司徒畫衣,和她一起陷陣沙場,枕着冷月鐵衣映襯的寒光入睡。
一時間滿城的喧鬧像是突然被抹掉,整個燕都驀然安靜,陷入肅穆之中。
萬衆翹首,遙望一方,隨着威沉的鐵蹄聲,腳下大地震顫,城門處如同錯覺般出現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銀色鐵潮,使這春日明媚溫暖的天地驟然變得肅殺,彷彿凝聚了冰冷蕭殺的寒意。
碧空之下一面金色大旗躍然高擎,其上明繡青羽飛凰神形威怒,昂首騰雲,獵獵於長風之中。
三軍之前,當先兩將白馬銀盔,身後兩千鐵騎人人身批銀甲着鑲金邊黑袍,兵戈鋒銳,成方陣依序而列,隨他二人緩緩入城。
軍容肅整,軍威嚴穆,衆人能清晰聽到整齊劃一的步伐落地聲,震動着雄偉的燕都城。
百姓淳樸,不會管朝中派系之爭,他們只知道,這是爲他們守護家國的戰士,護衛了他們的安寧,他們用最真誠的態度表示着感激。
兩千匹戰馬落足如一聲,彷彿這支隊伍只有一人一騎在行走,卻轟然踏破煙塵,偌大的長街都似在顫抖,羣山低伏。
軍隊行路三十里,蜿蜒在長道上的隊伍始終筆直。如果從天空往下看,會看見整整齊齊線條筆直的銀色軍團。
這不是騎兵奔馳,這是進京述職,馬是不能亂跑的,只能慢慢地走,這樣的情形下要保持氣勢,比起戰馬奔騰要難得多,可這一條隊列,卻長長地推了進來。
是推。
緩慢地推。
黑壓壓的隊列,一排二十人,排成整整齊齊綿延不斷的方陣,如利刃切出的銀豆腐,沒有一絲邊角斜出。
在最前面兩名同樣裝束的男子的帶領下,所有人和戰馬都保持一個動作前進。
挽繮的姿勢完全一致,手臂擡起的高度比線還直,絕無誤差,馬蹄起落,馬上騎兵靴子上的金邊排成一條筆直的線,日光下金劍般一閃。
手臂擡起,筆直齊胸,手臂衣袖上金色的綴邊同樣必須連成直線,目光看過去,絕不會有一絲縮進突出。
天下攘攘,凡人萬種,各自心思的人,如何能夠造就機器般的穩定如一?
這是來自於嚴整紀律和刻苦訓練的,極具力度和美感,令人震驚着迷至不捨得移開眼光的隊列。
在這樣的隊列裡,可以看見鐵血、看見凝定、看見令行禁止、看見巍巍軍心。
隊列以一種精準的毫無差錯的節奏,一直慢慢行進到觀臺前。
聞人楚楚暗自心驚,什麼叫精銳?這就是**裸的精銳!真正的精銳!難怪清羽軍號稱天下第一軍,橫掃南北從無敵手,這樣的軍隊,哪能僅僅“強悍”二字概括?
清羽女帥,威名遠揚。
果然是個讓人熱血沸騰的人。
不由看了眼身邊紅衣少女,這個以文治威震五國的師叔,又該是怎樣的風華?
“看什麼呢?”蘭傾旖見聞人楚楚目不轉睛,問。
“這其中,哪個是司徒畫衣?”聞人楚楚睜大眼睛拼命地找啊找。
“先等等。”蘭傾旖微笑。
聞人楚楚不由得起身站到窗前,想看清領兵的兩位將軍,相隔較遠,兩人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可最前面的兩個都是男的,根本不可能是司徒畫衣。
她望着遠處,愣立在窗前,驀的被一聲巨響驚醒,那是兩千鐵騎不聞一絲錯亂的同時立定,威嚴震撼。
蘭傾旖微微笑了,語氣裡帶着隱秘的驕傲:“司徒元帥練兵之精,治軍之嚴,無人能出其右。”
軍中寂靜,肅然無聲,只聞四周招展的戰旗獵獵作響。圍觀百姓被這軍威所震,一時皆盡肅穆。
銀甲鐵騎已全部進入神武門,號角聲再次響徹九城內外。
原本成十個長方型的軍陣中,最後一陣的戰士突然同時向兩旁分開,一騎白色戰馬裂陣而出,馬上之人戰甲佩劍,飛騎前馳,白袍勝雪,披風高揚飛躍風中,所到之處軍陣一一中分,如同奪目寒光將銀甲鐵騎一劃爲二。
其人在前,身後立刻有戰士策馬相隨,填補分裂的空隙,整個軍陣隨之推進,緩緩風雲涌動,變幻成爲一個完整的四方陣形。
陣前,兩名領軍大將雙騎微分,那人勒馬當中,擡手,身後銀甲鐵騎迅速肅整軍容。
遠遠聽不見皇帝的聲音,卻見那一襲銀白鐵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閃耀寒芒。
她轉頭,擡手。
兩千人方陣唰地扭頭,面向觀臺,又是齊齊整整一個令人目眩的動作,黑壓壓的人頭像翻起一層巨濤。
隨着那人右手輕揮,高處只見數列銀色齊齊變動,戰甲聲銳,鏗鏘如一,所有戰士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翻身下馬,行軍禮,振聲高呼:“吾皇萬歲!”
潮水般的兩千銀甲鐵騎,齊齊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之聲,撼地動瓦,響徹京城內外。
所有人都被湮沒在這雄渾的呼喊聲中,連赫赫的皇家儀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軍無不是金盔明甲,刀劍鮮亮,而這兩千鐵騎,連甲冑上的風霜征塵都尚未洗去,卻將御林軍的氣勢壓倒無餘,在他們面前,平日風光八面的御林軍頓時成了戲臺上的木偶,徒具花巧,全無用處。
他們是從萬里之外喋血而歸的將士,用敵人的鮮血洗亮自己的戰袍。
那刀是殺敵的刀,劍是殺敵的劍,人是殺敵的人。
殺氣,只有浴血疆場,身經百戰,坦然直面生死的人,纔有那樣凌冽而沉斂的殺氣和洗不去的血氣。
那人早已下馬,解下佩劍,遞與禮官,一步步緩緩登上高臺。
蘭傾旖的聲音在聞人楚楚身後緩緩響起,清澈如流泉,“那就是司徒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