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柔很怕你恨她。”早晨起牀, 佳人幫容復系領帶時,他突然帶着幾分認真說了這麼句玩笑話。
“恨她?怎麼會。”她覺得這話來的莫名其妙,而且現在是她們倆的關係更親密些, 怎麼這樣的話反而被容復聽了去呢。
他低頭吻吻她的手背, “她也就是感嘆感嘆, 一方面夏侯元的事情, 如果她不糾纏, 可能他能躲過這一劫;另一方面,她也是殷氏的一員,這是我猜的;還有, 她怕你覺得她是殷氏的核心人員,有能力, 卻沒有盡力相救。”
佳人擡頭, “下次她再這麼說時, 你幫我寬慰她,我不恨她, 也許我恨殷氏所有人,包括殷豪,但也不會恨她。”她怎麼會那樣猜測呢?殷柔感嘆過,殷氏那個大宅子,只有殷豪讓她覺得是無罪的, 她才願意和他多聊聊。而殷雄, 雖然是她的親人, 卻也是她的仇人, 待在那裡, 很是煎熬,不待在那裡, 她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容復的手機響起,他應了一聲,打開免提,示意佳人一起聽。
天羅地網之下,失蹤多日的孟志行跡首次被較爲完整地拼湊,在缺席了金陵西郊命案的問話後,他的蹤跡出了安臨城,一路逃亡西北,似乎從此要亡命天涯,卻又在最近猛地折回安臨城,當馬強被殺身亡時,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不在安臨城,而且那之後,也沒有他再走出去的痕跡,換言之,他把馬強滅口之後,便原地蟄伏,留在風暴中心,伺機逃脫或再犯,這都不得而知,總之此時此刻,他應該還在安臨城。
兩人聽完電話面面相覷。
“我一直覺得這個人不簡單,可不單單只是個安保主任或是打手,他的手越髒,知道得就越多。”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容復抱了她一下,往外走去。
市局的警力、容復的手下、簫弘安安排的偵探都在不遺餘力地全城找尋,哪怕把安臨城細細地犁一遍,也要把孟志揪出來;出城的所有通道都有關卡盤查。饒是這樣,他也能安靜好幾個月,看起來,一個人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事情,他要吃要喝、總有個出門透氣的時候,怎麼能不被發現?除非還有幫手,而且是能量很大的幫手。
“孟志這人,大概老謀深算,又沉得住氣。”幾周過去,依舊一無所獲,佳人有些沮喪。
窗外“簌簌”地落着大朵雪花,安臨城今天的初雪來得特別早,是場寒冬。
晚上躺在牀上,佳人和容復都有點兒鬱郁。佳人總有不好的預感,殷柔一日不如一日,這樣的寒冬,沒來由地讓人想到她的盡頭,不由地一個寒噤。偷轉雙眼,看到容復的眉頭微蹙,不知在想什麼,總之兩人一樣的任重道遠。
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如皎皎月色,佳人拉開窗簾時愣住了,這和她剛回安臨城第一個早上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樣,南面坡地下,一隴高地橫在眼前,再往南面去,便是一片冰凍的西子湖,湖上還有冰霜之中的殘荷沒有割去。
容復從背後抱住她的腰,將頭擱在肩膀上,於是說話間,呵出的氣就噴在她敏感的耳廓上,“下雪的時候,我喜歡去那坡上看湖。”
佳人心裡一動,伸出右手,“你從這左邊走上來,走到中間的位置,站住不動,看個幾十分鐘,然後再原路返回,雪地上只有左邊一半的兩行腳印,右邊沒有。”她側過頭,看到他臉上有些許驚訝之色,“去年冬天我看到過你。”在他的臉頰上啄了啄,一半的腳印,淒涼殘破的美。
沉默了多日的劉國棟終於開口了,那天他的妻子因爲刀傷感染引起的併發症而心臟衰竭,在醫院去世,至此,他的妻兒一個不剩,全都被馬強害死。他首次開口,卻不是從用刀刺殷豪開始講,而是從十幾年前開始。
十幾年前他還是個意氣風發準備大展身手的新刑警,新婚妻子也在婚後半年裡查出懷孕,他的人生順風順水。
他記得是初夏的深夜,他值完中班興沖沖的趕去醫院,他一直覺得自己還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兒,可是這個晚上過去,他才真正成爲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渾身喜氣的他走進病房,卻被當頭澆了冷水,他搞不清楚爲什麼一屋子的親友都是一副悲痛的神色。
“生了個女兒。”他的父親淡淡地道。
女兒很好,他很喜歡啊!轉頭看妻子,滿臉淚痕,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一名護士將襁褓裡的嬰兒抱到他跟前,他的心都化了,很輕柔地逗弄着,卻怎麼着都太粗重,他的手探進襁褓裡,想要掐一掐嬰兒羸弱的腿,卻怎麼都沒找着。他只當自己找的位置不對,又往裡探了探。
“她沒有右腿,先天畸形。”妻子哽咽着開口。
晴天雷劈。
他覺得病房挺涼,不想就這麼拆開襁褓看,於是匆匆放下自己的女兒,跑去找醫生。
年輕的女醫生將片子掛在燈前,不厭其煩地給他指着,右腿缺失,脊柱的幾到幾節也有不同程度的畸形。絕大多數情況下,產檢是能查出來的,然而他的女兒卻沒有能夠查出來。
“醫生,怎麼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頭一次沒了主張。
“現有的幾種選擇都和你愛人說過了,你們夫婦好好考慮……”她已經看出了他的精神不濟,不再和他一一列舉方案。
他從沒有想過妻子竟然比她決絕,想要放棄治療,但是他不願意,這是他的骨肉,他不能放棄,她已經是活的,能動的,他不想因爲任何可笑的理由而放棄。
長達一週的家庭辯論,在他強勢的堅持下達成了最終的統一,這個孩子他一定要留下,好好治療。然而,鉅額的醫療費是個難題,不至於完全壓垮這個家,但是個大問題。
新生命降臨的喜悅極快地被衝散。他沒有到窮途末路的時候,不可能向親朋好友去募捐,可一點援手都沒有,他和妻子要過上最最貧困的生活,他倒是無所謂,但要剛生產完又在悲痛中的妻子一起承擔,他不忍心。
他不知道殷氏是怎樣知曉他的境況,但他們及時地給了他一大筆手術費,條件僅僅是讓他主動去報名秦陽監獄獄警的招募,他是警校的優秀畢業生,只要他報名,就一定能被錄取。他的條件實在是太好了,好到監獄的領導都感到難以置信,爲他可惜,“你這樣的人留在刑偵隊,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們這兒,就有那麼點兒死板了……”這是他擔起男人責任的重大時刻,他沒有放棄這個讓家人的生活更好的機會,還是去了監獄,說服自己安心地待着,只要女兒健康、妻子過得快樂,哪兒的工作不是工作?
殷氏給的從來都不是小恩小惠,他們不僅單擔負了女兒一次次的手術費,後來索性擔負了她成長中所需的幾乎所有費用,而且是比他自己能擔負的更好的成長方式,她有了仿真度極高的義肢,就像她一直擁有的一樣,甚至在學校的賽跑中還能拿到名次。夫婦二人剛剛考慮到要讓她學鋼琴,價格不菲的三角鋼琴就送到門上。
縱使獄警生活枯燥,他覺得這一切都很值,甚至是早就被知會夏侯元身上會發生些什麼,他也謹遵指示,晚三分鐘到而已,只要晚三分鐘,其他照舊,他依舊是那個滿心赤忱的好警察,緊握着他鮮血淋漓的手,快速地送上救護車,就彷彿沒有什麼過失一樣。
有過那一次的袖手旁觀,後來的袖手旁觀也就逐漸習慣了,以至於當需要他適時出個手的時候,他也不再猶豫,溫水煮青蛙,太稀鬆平常了,只是沒想到小五會先發制人,還傷他傷得那麼重,更沒有想到殷氏疑心病那麼重,重到會讓人到他家去找尋可能留下的證據,可是會有什麼證據呢?他拿人錢財□□,只想一家人好好的,怎麼會留什麼證據?但半夜潛入的殺手卻撞着了起夜去廁所的女兒,看到臉的人是沒有活路的,女兒的驚叫引來妻子……
他交代了自己參與過的所有事情,說完也不再回看筆錄,早早畫押簽字,並且叮囑,“也許我活不到上庭的那一天,至少這筆錄你們得完好地移交到檢察院。”說完又和先前一樣沉默。
他沉默,無孔不入的小道消息卻炸開了鍋,殷雄的疑心病更重了,他沒有吩咐過任何人去劉國棟家,而馬強卻去了,黃雀捕蟬的孟志接着犯下這麼樁轟動全城的大案,他完全失去控制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孟志。殷雄每天過的膽戰心驚,他不單怕身手矯健又狡猾至極的孟志,甚至害怕自己的妻子殷黃翠微,連躺在病牀上的妹妹,對他都可能是帶着恨的。兒子呢?兒子他從來都爭取不過來,總站在妻子那邊。
傍晚,他坐在偌大的客廳裡,沒有開燈,厚重的傢俱的影子很猙獰,他覺得惶恐。
身後的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拖拖踏踏的,每一步都很重,他的汗毛倒豎,抓起茶几上一把水果刀,轉頭縱身撲過去就一頓猛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