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大局已定,徐穆塵已無可辯駁,總算有了足可入罪證據的陳觀察更是迫不及待,根本不想與他多做糾纏,丁浩這才悄悄地鬆了口氣。
他這一計,其實是在分析了各路人物的目的之後,聽羅冬兒講起柳十一陷害他們同時讓王羽王翊兩兄弟玩了一手魚目混珠以自保的計策時想起的。具體操作的靈感,卻是來自於他看過的一部香港電影《千王》。那部電影裡有個騙術高手王上千,他與人賭錢時,用烏賊墨寫好支票押注,結果對方當時驗證支票無誤,隨後去銀行轉款時卻發現支票上已一片空白。
當時看了這個情節後他十分好奇,正好他所在的小區早市上便有人出售水產,因此便去弄了兩條墨囊沒有清理乾淨的烏賊魚來,用烏賊墨在紙上胡亂寫了幾個字做試驗,發現那字果然是會消失的。原來烏賊造出的“墨汁”中含有的黑色素是吲哚醌和蛋白質的一種結合物,時間長了會被分解,完全消失掉,只不過消失的時間不像電影上演的那麼快,受溫度、溼度的影響,烏賊墨寫的字消失的有快有慢,從幾天、十幾天不等。
要他真個去查徐穆塵的賬,那是不可能的。徐穆塵精通帳目,心思縝密,他親手做的賬,漫說是丁浩那手二吊子的查賬功夫,就算丁浩是個稽覈高手,也休想能找出徐穆塵的破綻。更何況整個豬頭解庫如今幾乎成了徐穆塵的私家天下,上上下下全是他的耳目心腹,丁浩單槍匹馬的趕來,處處有人制肘,除了那一本本有隱晦記載的賬簿,什麼助力都沒有,拿什麼去找徐穆塵的把柄?
但是朝廷裡那位趙相公要的是什麼?不過是劉知府的罪證而已,而且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丁家要的是什麼?不過是保全丁家,免得受劉知府牽累。那徐穆塵本來就是一隻狡猾的碩鼠,罪有應得。丁浩自問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何必耗費人力物力、曠日持久的查他真正憑據,但使霹靂手段搗其腹心達到目的,那就成了。所以他便想起了這烏賊,有了這烏賊墨,查你的秘帳我不行,做假證……還是可以的。
如今目的已然達到,丁浩如同卸下了肩頭一塊大石,頓時渾身輕鬆0
丁府的家丁沒想到今天這案子居然審得這麼痛快,滑溜的跟泥鰍似的徐掌櫃誰也抓不住他半點把柄,如今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把所有罪證擔到了自己身上,連辯白的餘地都沒有。當下就有兩個家丁興沖沖地擠出人羣,跳上馬背一路狂奔趕回丁府報訊去了。
事情如此變化,衙門口觀審的百姓中有些對此案略知一二底細的人便交頭接耳,暗自讚歎:徐穆塵真是鐵肩擔道義的真漢子,忠義無雙啊!沒想到他這麼狠,爲了保住自己東家,竟把大罪一力承擔下來。
陳觀察叫書吏把當堂訊案的筆錄拿到徐穆塵面前,迫着他當衆按了手印,便把驚堂木一拍,“啪”地一聲,那驚堂木不堪蹂躪,登時四分五裂。陳觀察皺了皺眉道:“霸州府年久失修的何止是府衙,這驚堂木……咳!也早該換換了。”
掩飾了自己的尷尬,陳觀察便志得意滿地宣佈道:“來啊,把人犯徐穆塵暫且押入大牢聽候判決,退堂!”
徐穆塵跪在那兒,此時恍如身在夢中。府衙起火,賬簿盡皆付之一炬時,他得到消息還曾欣喜若狂,只道自己這一劫因爲大火已然度過,心中還在遺憾這火一燒,固然免了自己一動,卻也從此少了一件挾制丁庭訓的法寶。
怎想的到,這些年來自己利用丁家的財富交結官府,反過來利用官府挾制丁家,左右逢源,從中牟利,官吏和東家都成了任他擺佈的棋子,每每想起,還爲自己的手段有些自鳴得意,這一刻他才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什麼都不是,那被他視做棋子的人,才掌握着真正的力量,他是在玩火啊。
轉眼間,成變了敗,得變了失,滿眼空花,一片虛幻。自己這幾十年苦苦追求的一切都成了空。過往種種,此刻想來,那種種自以爲得計的陰謀竟如刀刃舔蜜,不足一餐之美,反生割舌之疾。想至此處,徐穆塵已是癡癡地說不出話來。
陳觀察一聲退堂,兩個衙役立即拖起臉色灰敗的徐穆塵,徐穆塵發亂臉赤,形如厲鬼,看着一旁站立的丁浩,滿腹辛酸、一生計較,最後只化爲一口鮮血,噴將出去……
丁府後宅,丁承宗推着木輪車椅,緊張地在院中移動,不時擡頭看看天空,一向沉靜的神情上此時竟有些焦灼,他還很少有這麼沉不住氣的時候。
自從得知柳婆婆使人成功地燒了府衙西跨院兒,他就知道大事成了八分,可是自己身在丁府,如今官司審到什麼程度了,他全然不知,心情難免煩燥,只盼快些有人送消息回來。
一大早,他就在書房裡潛心讀那《妙法蓮華經》,不讓人來打擾。可是他心緒不寧,這經如何念得下去。到後來,只得把經丟到一邊,獨自推着小車,從那已鋪了木板的臺階上下來,獨自在園林中徘徊,聽那風清鳥鳴,心中的焦燥這才稍解。
忽然,他看到侍婢蘭兒出現在遠處一株花樹下,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一望,躡手躡腳地撥開花叢鑽了過去。丁承宗心生疑竇,張嘴便要喚她,想了一想,卻住了口,推着車輪悄然跟了上去。
他的府邸,園中路徑他自然熟悉,雖然乘着輪車,不及那蘭兒靈活,卻還跟得上。轉過一座假山,忽然失去了蘭兒的蹤影,丁承宗遊目四顧,忽然發現前邊芭蕉樹後露出一角裙袂,那石榴花色的裙子,正是娘子喜穿的一件裙子。這是他的私宅,除了娘子,就只幾個侍候的下人,下人丫環是不會穿這樣昂貴的提花刺繡衣裳的,娘子獨自在這兒幹什麼?
丁承宗心中納罕之意更甚,便小心地推動車輪慢慢向前駛去。注了油的車軸滾動起來無聲無息,他行至近處,就聽樹後傳來自家娘子急促的聲音:“你瘋啦,這青天白日的,你跑來做甚麼?”
丁承宗疑心大起,雙手一攥車輪,便想衝過去看個究竟,這時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一聽到這人聲音,直如一個炸雷在胸中響起,丁承宗胸中血氣翻涌,耳鼓嗡嗡作響,猶如中了定身法兒,竟是再也動彈不得。
好半晌,他悠悠盪盪的魂兒才附了體,就聽樹後那人道:“嫂嫂,這幾日不見,兄弟着實想念的緊,你就從了我吧,只稍做溫存,慰了相思情意,兄弟就走。”聽那聲音,果然是自己兄弟丁承業。
陸湘舞便輕啐道:“這大白天的,成什麼樣兒,你我罔顧人倫,肌膚相親,已是對不起他了,還要白晝行那苟且之事麼?你……你哪裡有敬我愛我之意,冤家,你把人家當粉頭一般戲弄麼?”
丁承業嘻笑道:“若不敬你愛你,兄弟怎會這個時辰都按捺不住來尋你?大哥如今行動不便,怕他怎的,他現在在做什麼?”
“還不是爲了你丁家那樁案子,一大早起來就心事重重的,如今正在書房讀經呢。”
丁承業喜道:“這正是天也來湊趣,大哥如今和尚一般的人物,兄弟我卻沒有耐性讀經,我的好嫂嫂,兄弟身下這小和尚還要女菩薩親身點化點化,嫂嫂莫要拖延,我們便來參參這歡喜禪吧。”
樹後傳來“哎喲”一聲輕呼,隨後便是口舌咂摸之聲,只聽陸湘舞嬌呼不可,隨即便連芭蕉樹都簌簌搖晃起來。
丁承宗眼前金星亂冒,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咬着牙根,將車子使勁兒一推,轉過樹去,就見自家娘子彎腰扶着芭蕉旁一棵蔥綠的小樹,青絲散亂,杏眼微眯,一身羅裳半褪,鬆散了的衣襟裡隱約見那一雙白透如玉的乳兒搖來晃去。
自己的親兄弟丁承業撩起了她的裙子,胯下緊緊抵在她的臀後,一雙手正在她懷中撫弄,涎臉笑道:“嫂嫂生得好一雙乳兒,又香又滑,真是愛死兄弟了!”
“你……你們……做的好事!”丁承宗指着他們,嘴脣哆嗦,手臂顫抖,眼前金星拖曳飛舞,二人那醜陋的模樣彷彿也在天上飄來飄去,他一句話說出來,聽在耳中空空洞洞、忽遠忽近,好似自天邊傳回來似的。
福樓拜說過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戴綠帽子的丈夫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丁承宗恰是如此,商人重利輕別離,他知道自己爲了家族,着實冷落了這位嬌妻,可他自問所付的辛苦都是爲了這個家、也是爲了她。爲什麼……爲什麼她如此不甘寂寞?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她竟與小叔做出這般有悖人倫的事來。愛變了恨,親成了仇,丁承宗心如刀割,那雙虎目不知不覺間竟已蓄滿了淚水。
陸湘舞和丁承業一見他出現,駭得驚呼一聲,各自跳開,七手八腳便穿束衣裳,丁承宗看得二人這般醜陋模樣,目眥欲裂地道:“我的好娘子、我的好兄弟,你們好、你們好啊……”
丁承宗一聲慘笑,整個人便從椅上滾落塵埃,臉色慘白,牙關緊閉,再也不省人事了。
“承業,我……我好怕……,他……他怎麼樣了?”陸湘舞駭得魂飛魄散,緊緊偎在丁承業懷裡,若非扯住了他衣衫,幾乎站立不得。
丁承業心如擂鼓,雖然今日按雁九的主意,他本就是有意讓丁承宗撞見,刺激他病情發作,但他對雁九再三保證過的那奇藥的藥效如何不知根底,是以也是嚇得不輕。他只好輕作鎮定,拍了拍陸湘舞的香肩道:“別怕,別怕,做都做了,還能怎地?你聽我話,趕緊回去,一定要鎮靜,切莫露出什麼馬腳,這裡一切都交給我,只消做得妥當,從此咱們就能長相廝守了。你快走,快些回去。”
陸湘舞心如鹿跳,慚愧之下不敢再看丁承宗,提起裙裾便慌慌張張逃去。丁承業趕緊湊到丁承宗身前,試了試他鼻息,又翻開眼皮看看他瞳孔,這才左右看看,也疾步離開……
丁承業一走,一叢灌木分開,裡邊輕輕巧巧便走出了蘭兒,她看着丁承業慌張離去的背影鄙夷地一啐,隨後便扮出一副驚慌樣兒,張口大呼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少爺他……他不省人事啦……”
散了堂審,三班衙役魚貫下堂,衙下許多看客也一鬨而散。彎刀小六在人羣裡跳着腳兒喊:“大哥,我們在這裡、這裡,今日兄弟作東,咱們去織橋酒樓耍子。”
丁浩一笑,正想舉步過去,趙縣尉已趕上來道:“丁老弟,留步,且去本官房中一座。”
丁浩聽了,只得向彎刀小六打個手勢,便隨趙縣尉向側衙走去,鐵牛扯着大嗓門嚷道:“丁浩哥哥,我們在織橋酒樓設酒等你,辦完了公事儘快趕來啊。”
丁浩揚了揚手,隨着趙縣尉拐過房角不見了,大頭擔心地問道:“吃大哥的酒那就可行,但是咱們要爲大哥慶功,口袋中可有錢麼?”
彎刀小六自懷中摸出十個大錢兒,在手上掂了掂道:“這不是錢麼?”
大頭一臉憂國憂民的神色道:“十個錢兒,能吃一席酒麼?”
彎刀小六笑道:“這只是本錢罷了,大哥被人留下,正好方便咱們行事,走,撈酒錢去。”兄弟三人便興沖沖地離開了府衙。
丁浩到了趙縣尉房中,趙縣尉親手爲他斟上一杯茶來,笑吟吟地道:“坐坐坐,老弟啊,爲兄這些年來聽過、見過、辦過的案子多了,可是就是猜不透你的手段,真是了得啊。”
丁浩笑道:“這只是雕蟲小技,旁門左道的東西,用上一次兩次能奏奇效,經不得大場面,真要論起來,做大事還得堂堂正正,靠這種不上臺面的小伎倆是不成的。”
趙縣尉哈哈笑道:“兄弟過謙了,能把這案子圓圓滿滿的結了,就是大本事。爲兄不多說了,開門見山吧,我還是想讓你到我身邊做事,如果你肯來,便立刻委你個押司的差使,丁老弟意下如何?”
丁浩聽了只有苦笑,以前無人問津時,恰似無欲則剛,只一門心思向着預定的目標走,倒也無牽無礙。現在,程將軍那裡屢次表露出欣賞之意,以他身份,能做到這個份上,已是極力招攬的態度。趙縣尉這裡,更稱得上是三顧茅廬了。而丁家,本來讓他不屑一顧的丁家,丁大公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主、惠之以恩,爲求讓他安心留下,竟做出離開丁家自我“放逐”這種古之大賢才做得出來的事。丁浩又非鐵石心腸,如何不爲之感動?
融入這個世界的時間或許還不是很長,但是重情重義的丁浩不知不覺間就接受了古人思想價值觀的一些內容,那些和糟粕一起被後人拋棄了的東西。大丈夫恩怨分明,無論如何,也得對丁承宗有個明確的交待,纔好做出決定。
想至此處,丁浩委婉說道:“丁浩上有老孃,又有丁大公子賞識恩重,一時實在無法做出取捨。徐穆塵這一案,趙大人當居首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汴京城裡那位趙相公必定有所表示,不妨待趙大人行止定了,咱們再做商議如何?”
趙縣尉聽他這次語氣不如前次決絕,便喜道:“好,那你回去一定要好好考慮一下,待你有了決定,不管何時,只管來尋我便是。”
丁浩應了,二人又敘談一陣,丁浩起身告辭,趙縣尉送出門去,恰有一衙差公人趕來稟道:“縣尉老爺,觀察大人有請。”
丁浩一笑,拱手道:“大人請留步,丁浩就此告辭。呵呵,丁浩在此先恭喜大人了……”
趙縣尉欣然一笑,這丁浩真是個妙人兒,正搔到他癢處。感激之下,他也不管觀察大人正等着,仍是將丁浩送出府門,這才折身去見陳觀察。陳觀察見了趙縣尉便是一頓好誇,趙縣尉也是在官場了打了二十年滾的老油子,上道的很,這統籌調度、指點安排的首功自然是一股腦的推到陳觀察身上。陳觀察大悅,趙縣尉機智老練,智降狡詐之徒,功不可沒。理當嘉獎,回到汴梁之後,他當稟明趙相公的保證便也承諾下來。
趙相公在官家面前,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朝中官員,大多出於他的舉薦,據說有時候官家脾氣不好,或者某個官吏的任免不合官家之意,便會將趙相公的薦書退回來。趙相公也不惱,跟牛皮糖似的跟在他背後仍是一味舉薦。官家若是怒了將薦書扔掉,趙相公便去撿回來,官家將那薦書撕個粉碎,趙相公便去重新粘好,第二天一早,那薦書準準兒的又會出現在官家案頭,把個官家折磨的沒法,只得允准了事。是以但凡趙相公舉薦的人,那真是十拿九穩要升官兒。陳觀察既這麼說,自己的官十有八九是升定了。
這兩位彼此恭維吹捧了一番,陳觀察得了首功,趙縣尉得了他舉薦的表態,雙方盡皆心滿意足,兩個官兒不禁彈冠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