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前面是紅燈。燈光。左邊是東,可以找幾個路口,他看到無數的燈火串連成一個淺淺的弧形,跨越黝黑的夜空。那是一座橋!橋下就是利馬德河!這時候,路口的綠燈亮了,他立刻飛快地向左轉。
他又回到了班霍夫大道。再往前開個幾分鐘,就是吉桑河的起點了。寬闊的大道沿着湖岸形成一彎弧形,河岸與湖岸在此交會。沒多久,他左邊就出現了一大片公園的黑影輪廓。夏天時,這裡是流浪漢的避難所。此刻,公園裡一片漆黑,看不到半個遊客。他從一道汽車入口前經過,左右兩根石柱中間懸着一條又粗又重的鐵鏈,擋住了白色的車道。他又開到下一個汽車入口,這裡還是懸着鐵鏈,禁止進入。只不過,這個入口似乎不太一樣,某些地方不太一樣,有點奇怪。他把車子停下來,仔細看。他伸手去拿旁邊座位上的手電筒——那個殺手留下來的。他打開手電筒,光束照向那條粗大的鐵鏈。那是什麼?哪裡奇怪?
怪的地方不是鐵鏈,而是鐵鏈下面。清潔工通常會把白色的車道擦洗得一塵不染,然而,眼前的車道上卻有兩道輪胎的痕跡。整條車道上一片雪白,那兩道胎痕顯得相當突兀。要是在夏天那幾個月裡,大家一定不會注意到那道胎痕,但此刻它卻很引人注目,彷彿施特普代街髒兮兮的痕跡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了。
傑森關掉手電筒,把它丟回座位。他那隻幾乎被打爛的左手忽然一陣劇痛,和肩膀手臂上的劇痛連成一氣。他必須想辦法忘記那種痛,他必須儘可能地把血止住。他的襯衫已經被撕破了。他把手伸進車子裡,把襯衫撕得更爛,撕下一條長布條,然後把布條纏在左手上,用牙齒和手指在上面打個結。現在,他已經重整旗鼓,蓄勢待發。
他拿起槍來——殺手留下的槍——檢查彈匣:裡面裝滿了子彈。他坐在車裡等了一會,等兩輛汽車從他旁邊開過,然後關掉大燈,調轉一百八十度,平行停在鐵鏈旁。他鑽出車子,站在車道上,下意識地動了動自己的腿,然後走向更近的那根石柱,這樣就可以少走幾步。他把鐵鏈的鉤子從石柱的圓環上抽出來,把鐵鏈輕輕放在地上,儘量避免弄出聲音。接着,他又走回車子。
他拉了一下排檔桿,輕輕踩住油門,然後又放開。車子緩慢地向前滑行,不久就來到了一大片寬闊的停車場。入口的白色車道到這裡就終止了,前面變成一大片黑色的柏油地,使得本來就十分昏暗的停車場變得一片漆黑。前面兩米遠的地方有一道筆直的黑色防潮堤,防潮堤外並不是海,而是注入蘇黎世湖的利馬德河。防潮堤過去就可以看到船上的燈火,燦爛耀眼,緩緩擺盪。再過去是舊城區的燈火輝煌,還有碼頭上黯淡的照明燈。傑森放眼觀察眼前的一切,遠處的景物彷彿只是背景,他在搜尋背景前輪廓鮮明的東西。
他看向右邊。就在右邊。在防潮堤黝黑的背景中,他看到一團更暗的輪廓,那是一片黝黑中的一團漆黑——黯淡模糊,肉眼幾乎無法辨識。不過,就在那裡,大約一百米外……現在是九十米,八十米。接着,他關掉引擎,車子慢慢停了下來。他坐在車裡一動不動。車窗開着,他凝視着那團黑影,想看清楚一點。水面上傳來呼嘯的風聲,掩蓋了車子的動靜。
他聽到聲音了。哭叫聲,很微弱,彷彿從喉嚨擠出來的……哭聲中充滿了恐懼。接着,他聽到一聲清脆的拍打聲,然後又一聲,又一聲。接着是一聲尖叫,但很快又被壓住了,斷斷續續的迴音之後,又陷入一片死寂。
傑森悄悄走下車子,右手握着槍,血淋淋的左手勉強抓着手電筒。他慢慢走向那團模糊的黑影,一跛一跛地,一步一步慢慢走,無聲無息,全神貫注。
最先看到的就是那輛小黑車。剛纔在施特普代街的就是那輛小黑車,他看着它消失在街頭的陰影中,看着它扭曲變形的保險桿閃閃發亮。此刻,那根保險桿在夜色中依舊閃閃發亮。
四聲響亮的拍打聲,一聲接一聲,是手拍打肉體的聲音。下手的人瘋狂兇猛,捱打的人發出恐懼的尖叫,聲音非常微弱。捱打的人想尖叫卻叫不出來,只有微弱地啜泣聲,其中夾雜着擊打的聲音。那聲音是從車裡傳出來的!
傑森儘可能壓低身體,繞過後行李箱,慢慢靠近右後車窗。然後,他慢慢站起來,然後突然打開手電筒,大吼一聲,利用吼叫嚇住裡面的人。
“不準動!否則你就死定了!”
當他看到車裡的景象時,突然一陣噁心,怒從中來。瑪莉·聖雅各的衣服已被撕爛了,裂成了好幾條。那人的手像爪子一樣在她胸前遊走,扳開她的雙腿,暴脹的器官從褲襠裡突出來。看起來,在執行死刑之前,他正打算先摧毀被害者最後的尊嚴。
“滾出來!你這狗孃養的!”
那一剎那,忽然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巨響。打算強暴瑪莉·聖雅各的那個人發現一個明顯的局勢。因爲怕會傷到那個女人,他看準傑森一定不敢開槍。那人迅速從女人身上翻下來,用鞋跟猛踹車窗玻璃。玻璃碎片四散飛濺,飛向傑森的臉。傑森立刻閉上眼睛,跛着腳往後退,躲開那些玻璃碎片。
這時候,車門嘩啦一聲猛然掀開,裡面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強光,伴隨一聲爆炸的巨響。傑森突然感到一陣灼熱的刺痛在身體右側蔓延,西裝外套的布料被打得四散飛濺,殘破的襯衫被血浸溼。他立刻猛扣扳機,隱隱約約中有個人影在地上翻滾,接着他又開了一槍,子彈打中了地面,柏油地面爆了開來,碎片四射。那個殺手在地上猛地翻滾,然後飛身撲開,人忽然不見了……他整個人撲到那團黑暗中,不見了。
傑森明白自己不能繼續站在原地,站在這裡必死無疑。他拖着腿狂奔,奔向開着的車門後,尋找掩護。
“不要出來!”他朝瑪莉·聖雅各大喊。那個女人驚慌失措,正要往外爬。“該死!躲在裡面不要出來!”
這時又是一聲槍響,子彈打中了車門鈑金。有個黑影正在防潮堤上奔跑。傑森又開了兩槍,遠處忽然傳來大聲吁氣的聲音,心裡暗自慶幸,那個人已經被他打傷了,但還沒死。不過,那個殺手的動作已經不比剛纔那麼靈敏了。
有光線,微弱的光線……四方形的框框!那是什麼東西?那些是什麼東西?他朝左望去,忽然發現一個先前沒有看到的東西。剛纔根本不可能看到。那是一座小紅磚屋,一棟防潮堤邊的小房間。裡面的燈打開了。那是守夜員的崗哨。裡面的人聽到了槍聲。
“什麼事?是傑曼嗎?”小屋門口一片光亮,出現一個人影,大喊着。那是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接着,一道手電筒的光束射向那片黑黝黝的陰影。傑森順着那道光線望去,暗自祈禱光線會照到那個殺手。
真的照到了。傑森看到那個人蜷曲在防潮堤邊,立刻站起來開槍。一聽到槍聲,那個老人立刻把手電筒照向傑森,那一剎那,他突然變成了目標。那片陰影中傳來兩聲槍響,有一顆子彈打在車窗的金屬條上,金屬破片彈了起來,刺進傑森的脖子裡,一剎那,鮮血狂噴。
接着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殺手正朝着燈火明亮的小屋跑去。
“Nein!”
他終於跑到那間小屋前,揮拳猛打站在門口的老人。手電筒滅了。在窗口燈光的照耀下,傑森看到那個殺手把老守夜員拖走,並用老人的身體作掩護,把他拖進了那片黑暗中。
眼前這一幕,傑森眼睜睜地看着老人被拖進黑暗中,把槍擺在引擎蓋上,無能爲力。他已經無計可施,無可奈何,他的體力快撐不下去了。
這時候,黑暗中傳來最後一聲槍響,接着是一聲嘶啞的哀號,然後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那殺手又殺了一個,只不過,他殺的不是他奉命處決的女人,而是那個無辜的老人。他正在逃跑。他終於逃脫了。
傑森再也跑不動了。疼痛終於令全身無法動彈了。他的視線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他感覺自己就快死了。他漸漸癱倒在地上。沒什麼大不了,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究竟是誰呢?管他呢。管他呢。
瑪莉·聖雅各從車裡爬出來,抱住破碎的衣服,每一個動作都戰戰兢兢,心有餘悸。她瞪大眼睛看着傑森,臉上的表情混雜着恐懼、困惑,以及不可置信。
“你走吧!”傑森氣若游絲地說,也沒把握她是否聽得見,“那邊有一輛黑色的車子,鑰匙在裡面。趕快離開這裡,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帶人來。”
“你是專程來救我的。”她說。此刻,在傑森的耳朵裡,她充滿困惑的聲音彷彿正在一個密閉的管子裡迴盪。
“趕快走吧!趕快上車逃命吧,聖雅各博士。如果有人想把你攔下來,你就撞死他。趕快去找警察……真正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察。你這個笨蛋。”他喉嚨在燃燒,胃裡卻冰冷徹骨。火與冰。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冰火交融的感覺。那是在哪裡呢?
“你救了我的命……”她還在說。傑森感覺她的聲音越來越茫然空洞,彷彿正隨着空氣緩緩飄浮,“你專程來救我。你專程來救我。你救了……我……的命。”
“我沒那麼偉大。”聖雅各博士,我來救你純屬偶然。你只是我內心的反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殘留在我失去的記憶裡,受到壓力的刺激就會冒出來。你看,我還挺有學問的吧?我會用術語……我已經不在乎了。痛——噢,老天,痛!
“你已經逃出來了。你本來可以繼續逃,逃得遠遠的,可你沒有。你專程來救我。”
痛苦像一團迷霧,她的聲音穿透迷霧飄了過來。他又看見她了,只不過,眼前的景象卻如此令人困惑——像疼痛一樣令人困惑。她跪在他身邊,輕撫着他的臉,輕撫着他的頭。住手!不要碰我的頭!你走開。
“你爲什麼要回來救我?”那是她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的聲音。
她問他問題。她還不懂嗎?他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
她在幹什麼?她撕了一塊布,用那塊長布條包住他的脖子……接着,她又撕了一塊,更大的一塊,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她解開他的腰帶,然後把那塊布放在他的右臀旁,用力一拉,把布拉到他的臀部下。他右臀的皮膚燙得像火在燒。
“我不是來救你的。”他終於能說話了,於是,他說得很快,想盡快把話說完。他渴望平靜,那無邊黑暗中的平靜——他隱約記得自己曾經如此渴望過,然而,他卻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時候。只要她趕快走開,他就可以得到平靜了。“我要找的是那個人……他看到我了。他有辦法指認我。就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好了,趕快走吧!”
“至少還有另外五六個人也能指認你。”她說。她的口氣有點不一樣了,“我不相信你。”
“你最好相信!”
此刻,她站在他旁邊,低頭看着他。接着,她忽然不見了。她走了!她撇開他走了!現在,他很快就可以得到平靜了,他會沉入那片無邊的黑暗中,被澎湃洶涌的海水吞沒。澎湃洶涌的海水會沖走他的痛苦。他翻身靠着車子,感覺自己彷彿在腦海的波浪中隨波逐流。
接着,他又聽到了聲音。是汽車的引擎聲,轟隆隆的爆裂聲。他不喜歡那個聲音,它干擾了他隨波逐流的自在寧靜。接着,他感覺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臂,然後又是另一隻手臂。
“站起來。”有個聲音說:“你要自己用力。”
“你放手!”他大聲叫喊,命令着她。他覺得自己已經大聲喊出來了,可是她根本不聽。他嚇壞了。命令一定就要服從!只不過,並不一定要永遠服從。他想到一些事情,忽然產生這樣的感覺。風又開始吹了,只不過,那不是蘇黎世的風。那是在另一個地方,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在夜晚的天空。接着,他看到有人比了個手勢,燈號亮起來了,然後他縱身一躍,被一道狂亂強勁的氣流颳走。
“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那個聲音又再響起。那個聲音根本不理會他的命令,令他十分惱怒,“把腳擡起來,擡起來!……對了,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來,坐到車子裡。背放鬆……慢慢來。對了,就是這樣。”
他感覺自己正往下墜落……從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往下墜落。接着,那種墜落感突然停住了,所有的東西都停住了,一切都靜止了。他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腳步聲,他聽得到腳步聲……還有門關起來的聲音。接着又是一陣轟隆隆惱人的聲音,從前面、從底下傳過來……從某個地方傳過來。
他感覺自己在移動,在繞圈子。那種平衡感突然消失了,他感覺自己又開始往下墜落,然後又停住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碰觸到另一個身體,有隻手抱着他,把他放下來。他感覺臉上很冷,然後,所有感覺都消失了。他又開始漂盪,現在,和緩的波浪起伏,一片無邊的黑暗。
他聽到上面有聲音,遠遠的,但還不至於太遙遠。在臺燈的照耀下,眼前的影像漸漸清晰。他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裡,躺在牀上,一張狹窄的牀,身上蓋着毯子。有兩個人站在房間的另一頭,其中一個是男人,身上穿着大衣,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她穿着深紅色的裙子,一件白色上衣。深紅色,就像她頭髮的顏色……
那不是聖雅各嗎?真的是她。她站在門邊和那個男人說話。那個男人左手提着一個皮包。他們說的是法語。
“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那個男人說,“要是我找不到你了,隨便哪個醫生都可以替他拆線。我想,再過一個星期就可以拆線了。”
“謝謝你,大夫。”
“我纔要謝謝你,你真是大方。好了,我要走了。也許我還有機會再聽到你的消息,不過,也可能沒機會了。”
然後,醫生打開門出去了。醫生離開後,那女人伸手拉上門閂,轉身看着傑森。傑森正看着她。她慢慢走過去,小心翼翼來到牀邊。
“你聽得到我的話嗎?”她問。
他點點頭。
“你受傷了,”她說,“傷得很重。不過,如果你不亂動,好好靜養,也許就不需要去醫院。剛纔來的那個是醫生……你也知道。我給他的錢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給他的數目多得不尋常,不過,我聽說他很靠得住。其實,說起來有點碰巧,用這種方式找醫生算是你教我的。我開車的時候,一直聽你說你需要找個醫生,一個收了錢就會守口如瓶的醫生。你說對了,那並不難。”
“我們在哪裡?”他聽得到自己講話的聲音,很微弱,但還聽得到。
“一個叫蘭斯堡Lenzburg.的小鎮,離蘇黎世大約三十公里。那個醫生是從韋倫Wohlen.找來的,附近另一個小鎮。一個星期後他會再來看你,如果你還在的話。”
“這是怎麼?……”他想坐起來,可是根本沒力氣。她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讓他躺着別起來。
“我會告訴你怎麼回事的,也許聽我說完你就明白了。但願如此,但如果我說了,你還是不明白,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低頭看着他,刻意讓自己的口氣平靜一點,“有個畜生正要強暴我——等他得逞之後,他就會遵照原來的命令把我殺掉。我本來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在施特普代街的時候,你想阻止他們,卻沒有辦法,你叫我趕快喊救命,拼命喊不要停。當時你能做的也就只有這樣了。爲了警告我,你冒了生命危險。當時,你這樣做很可能會被他們殺了。後來,你不知道怎麼逃出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我知道你爲了逃出來,受了重傷——而且,你還專程跑來救我。”
“是找他,”傑森打斷她的話,“我要找的人是他。”
“你對我說過了,不過,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遍我先前的話。我不相信你。那倒不是因爲你說謊的技術蹩腳,而是因爲你的說法和事實證據兜不攏。華斯本先生,還是我應該稱呼你伯恩先生呢?不管你叫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我是做統計工作的。我講究看得見的事實證據,而且,我可以輕易抓出錯誤。我受過嚴格的訓練。兩個男人跑到那間房子裡去找你,可是我卻聽你說他們兩個還活着。他們也能指認你。還有德賴·艾本豪森餐廳的老闆,他也能夠指認你。這些都是基本資料,你和我一樣很清楚……然而,你卻跑來找我。你跑來找我,而且救了我的命。”
“繼續說,”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力氣了,“後來怎麼樣了?”
“我做了個決定。這是我這輩子最困難的決定。我想也許只有遭受暴力、差一點喪命、卻又被別人救起的人,才做得出這樣的決定。我決定要幫助你。當然,我只是幫你一陣子,說不定只有幾個小時。不過,我會幫你逃走。”
“你爲什麼不去找警察呢?”
“我差點就去了。不過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說清楚,我爲什麼沒去找警察。那是因爲差點被人強暴嗎?我也弄不清楚。對你,我願意把話說得很坦白。我聽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強暴了。現在我相信了……當你對那個人大吼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得到你聲音裡的憤怒和厭惡。我想,這輩子我大概永遠忘不了那一刻,雖然我很想忘掉。”
“你爲什麼不去找警察呢?”他又問了一次。
“我聽到德賴·艾本豪森餐廳的老闆說,警察在找你。他們在蘇黎世設了一支專線電話,”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我不能把你交給警察。當時我不能這麼做。自從你救了我之後,我就無法這麼做了。”
“你既然已經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爲什麼還不把我交給警察?”他問。
“那都只是道聽途說,而且,那些人的說法和我自己的親身體驗不吻合。我親眼看見的是,有人身受重傷還跑回去救我,而且爲了救我,自己差點也沒命了。”
“那個人實在不怎麼聰明。”
“那我正好相反,伯恩先生,我很聰明。我想稱呼你伯恩先生應該不會錯,那個人就是這樣稱呼你的。”
“我打過你。我還威脅要殺你。”
“如果我像你一樣,被那些人追殺,那我的反應大概也和你一樣,我也會做同樣的事——如果我做得到的話。”
“所以你就開車帶我離開蘇黎世?”
“一開始還沒有。大概等了一個半小時。我必須先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再做決定。我做事很有條理。”
“我看出來了。”
“當時我全身破破爛爛,整個人髒兮兮的。我必須先換件衣服,把頭髮整理一下,把自己弄乾淨。當時那副模樣,我哪也去不了。所以我就到河邊找了個公共電話亭,當時附近剛好沒人,我就下車,打了個電話到飯店,找我的同事……”
“那個法國人嗎?還是那個比利時人?”傑森插了嘴。
“都不是。伯特奈尼演講的時候,他們也在場。當時我和你一起跑上舞臺時,要是他們認出我,我想他們一定會告訴警察我是誰。所以我沒有找他們。我打給一個女同事,是我們加拿大代表團的成員。她受不了伯特奈尼,所以呆在自己的房間沒去聽演講。我們已經一起工作好幾年了,而且是好朋友。我和她說,要是她聽到別人說我出事了,千萬別當真,我好得很。我甚至已經交代好了,要是有人找她打聽我的事,她就會告訴他們,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約會了——要是他們繼續追問,她會說我今天晚上在外面過夜,說我會提早離開伯特奈尼的演講會場。”
“果然很有條理。”傑森說。
“沒錯,”瑪莉試着笑了一下,“我們住在同一層,我房間過去第四間就是她的房間,而且夜班女服務生知道我們兩個是朋友。我讓她到我房間去,如果房間裡沒有別人,她就會幫我收拾行李,把衣服和化妝品塞進行李箱,然後再回她自己的房間。五分鐘後我會再給她打電話。”
“你叫她做這種事,她都不覺得奇怪嗎?”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們是好朋友。她知道我沒事。說不定她會覺得我是興奮過頭,不過我不會有事的。而且,她明白我希望她能照我說的去做,”說到這裡,瑪莉頓了一下,“也許她還以爲我是真的去約會。”
“後來呢?”
“後來我又給她打了個電話,她說我的行李已經準備好了。”
“所以說,你另外那兩個朋友也沒有告訴警察你是誰。否則,警察一定會派人監視你的房間,把房間封鎖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的朋友很可能早就被他們找去審訊了。那也無所謂,我的朋友會照我交代的那樣說。”
“她人在鐘樓大飯店,而你卻在河邊。你怎麼拿到行李的呢?”
“很簡單,很像連續劇的情節,不過很簡單。她和那個夜班女服務生說,我躲着飯店裡的一個男人,要跟外面另一個男人出去,需要一點過夜用的東西。我讓她問那個女服務生,能不能把那個行李箱給我送來,送到河邊……河邊有一輛車。後來,一個下班的服務生就把行李箱送來了。”
“當時你那副模樣,他看見不會奇怪嗎?”
“他不可能看到。我把車子的後行李箱打開,然後躲在車子裡,叫他把行李放在後面。我在後行李箱的備胎上放了張十法郎的錢。”
“你不光很有條理,還是個天才。”
“有條理就足夠做到這些了。”
“那你是怎麼找醫生的?”
“就在這裡找的。我向這裡的‘concierge’打聽的。我不知道瑞士旅館的門房是不是叫concierge。別忘了,之前我已經想盡辦法幫你包紮了,儘可能不讓你失血過多,所以才能撐到這裡。我懂一些急救常識,換句話說,我必須脫掉你身上的一些衣服。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大堆錢,於是我就懂了,你爲什麼會說你請得起那種不亂說話的醫生。你身上有好幾十萬美金。我會算國際金融匯率。”
“那隻不過是冰山一角。”
“你說什麼?”
“沒什麼。”說着,他又想坐起來,但那實在太吃力了。“你不怕我嗎?你不擔心做這種事很危險嗎?”
“我當然會怕。但我會想到你爲我做的一切。”
“在這種情況下,你實在比我更容易相信別人。”
“也許是你自己沒有弄清楚情況。你還很虛弱,而且我手上有槍。更何況,你沒有衣服可穿。”
“沒有?”
“你恐怕連條內褲都沒有。我已經把你所有的衣服都丟了。要是你腰上纏着一條裝滿錢的腰帶,全身光溜溜地在街上跑,這看起來很驢。”
傑森忽然想起拉喬塔的那位香波侯爵,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時忘了身上的痛,“你做事果然很有條理。”
“非常有條理。”
“那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把那個醫生的名字寫下來交給門房,並付了整個星期的房租。從今天中午開始,那個門房會替你送飯。我會在這裡待到早上九點左右再走。現在已經快六點了,天應該快亮了。等一下我就要回飯店,收拾好行李,拿我的機票。如果有人問我,我會想盡辦法不要牽連到你。”
“萬一你走不了呢?萬一你被人認出來,說跟我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就是你怎麼辦?”
“我會矢口否認。當時整個演講廳黑漆漆的,亂成一團。”
“你剛纔說的恐怕就沒什麼條理了。蘇黎世的警察恐怕沒那麼好蒙。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打電話給你朋友,叫她幫你把行李整理好,幫你結清飯店的賬單。然後,你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你就拿着這些錢趕快搭今天第一班飛機回加拿大。人跑遠了,想找你問話就難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後點點頭,“這倒是個好辦法。”
“這樣很合乎邏輯。”
她還是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從她的眼神中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內心陷入了掙扎,情緒繃得越來越緊。接着,她轉身走到窗邊,看着遠處天際透出的些許晨曦。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臉籠罩在晨曦淡淡的橘色光暈中,能感覺得到她內心的壓力,而且知道爲什麼。現在的他動彈不得、無計可施。她爲他做了許多事情,因爲她覺得那是她該做的,因爲是他把她從無邊的恐懼中解救出來,從一種極端恐怖的羞辱中解救出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真正體會那種羞辱是什麼樣的滋味。此外,他也把她從死神手中解救了出來。而她爲他所做的一切,已經打破了她所有的規範。接着,她猛然回頭看着他,眼睛炯炯發亮。
“你究竟是誰?”
“你不是聽了很多了嗎?”
“我只相信我親眼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
“你只是想替自己的所作所爲找個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經做了,那就這樣吧。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噢,老天,你本來大可不必管我,讓我自生自滅的。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平靜了。可是現在,你又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留住了,這下子,我又要開始陷入掙扎了,又要開始面對這一切了。
接着,他回過神來,突然看到她已經站在牀尾,手上拿着那把槍。她用槍指着他,說話的聲音在發抖。“照你這麼說,我是不是應該改變做法?我是不是應該給警察打電話,叫他們來抓你?”
“幾個小時前,我可能會說隨便你。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想了。”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有人說我的名字是伯恩。傑森·查爾斯·伯恩。”
“你說‘有人說’,那是什麼意思?”
他盯着她手上的槍,盯着槍口那個黑圈。此刻他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告訴她真相——他所知道的真相。
“那是什麼意思?”他又重複了一次她剛纔問的話,“聖雅各博士,我對自己的認識,並不比你對我的認識多。”
“你說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也許你聽了會舒坦一點,不過也有可能會更不舒服。天知道。你就聽聽吧,除了這些,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告訴你什麼。”
她把槍放下。“告訴我什麼?”
“我的人生是從五個月前纔開始的,在地中海的一個小島上,那個小島叫黑港島……”
四周羣樹環繞,早晨的太陽被擋在樹後,陽光從隨風搖曳的枝葉間穿透而過,從窗口照進房間,在牆上灑滿斑駁飄忽的光影。傑森背靠在枕頭上,精疲力盡。他知道的都已經說了,他想不起更多能說的事了。
瑪莉坐在房間另一頭,坐在一張有扶手的皮椅上,雙腿蜷曲在身體下面,左邊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煙和一把槍。她坐在那,幾乎一動也不動,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臉,即使在抽菸時,她的視線也始終沒有移開,她一直看着他。此刻的她就像個專業的分析師,正在評估資料,過濾事實,彷彿那幾棵過濾陽光的樹一樣。
“你老是把那兩句話掛在嘴邊,”她輕聲地說,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然後你眼睛會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麼。看你那個樣子,我就會很害怕,然後我會問你,那是什麼?你打算怎麼辦?然後你就會再說一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天,你從前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現在到底怎麼回事?”
“我之前那樣對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從前出過什麼事嗎?”
“那是兩種分別衍生出來的結果。”她說。她的樣子有點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皺着眉頭。
“分別?……”
“共同的源頭,各自獨立發展。這是經濟學的狗屁術語……對了,在洛文大道時,就在我們正要上去夏納克那間小公寓的時候,我求你不要拉我一起上去。當時我認定,要是我聽到更多事情,你一定會殺了我。當時,你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你說……‘其實,你根本不知道那個人說了什麼,對不對?我跟你一樣什麼都聽不懂,也許比你更不懂……’當時,我還以爲你精神失常。”
“我的病可以算是某種精神失常。正常人有記憶,我沒有。”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夏納克想殺你?”
“我來不及說,而且我覺得說不說無所謂。”
“當時無所謂——對你來說無所謂,但對我來說就很重要了。”
“爲什麼?”
“因爲當時我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你不會亂殺人。除非別人想殺你,否則你不會開槍殺人。”
“可是他真的想殺我。我還被他打傷了。”
“我不知道當時的過程,你沒有告訴我。”
“我不懂你爲什麼這麼在乎這件事。”
瑪莉點了根菸,“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被你挾持的這段期間,雖然你曾經打過我,狠狠地拉我,用槍指着我的肚子,指着我的腦袋——老天,我真的嚇壞了——可是,我總感覺你的眼神裡透露出的某種東西……應該是不情願吧。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可以這麼說。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也許這跟你之前說過的一句話有關。當時,我們在德賴·艾本豪森餐廳,坐在雅座裡,那個胖子走過來,你叫我面對牆壁,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這是爲了你好,’你說,‘沒有必要讓他看到你的臉。’”
“確實沒有必要。”
“你說‘爲了你好’,冷血殺手不會考慮這麼多。我一直忘不了你說的這句話,忘不了你的眼神。也許是因爲這樣想我纔不會發瘋。”
“我還是不太懂你想說什麼。”
“那個戴金絲框眼鏡的人對我說他是警察,他說你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他說他必須趕快制止你,以免你繼續殺人。要不是因爲你殺了夏納克,我根本就不會相信他的話。另一方面,警察不可能有那樣的舉動,他們不可能在黑漆漆、擠滿了人的地方亂開槍。所以,我一直覺得,你只是在逃命,不是冷血殺手。一直到現在,你還是在逃命。”
傑森擡起手做了一個手勢說:“很抱歉,在我看來,你只是被自己的感激心理矇蔽了,纔會做出這樣的判斷。你對我說過,你判斷事情時講究事實證據。那好,你應該仔細看看所有的事實證據。我再提醒你一次:先不管你自以爲親眼見到了什麼,也不管你心裡的感覺,別忘了,你見過餐廳老闆和夏納克,親耳聽到他們說的話。把他們的話歸納起來就是:他們把裝滿了錢的信封交給我,然後我就會去完成某種任務。那是什麼樣的任務,不用想也知道。而我接受了那樣的任務。我在共同社區銀行擁有一個賬戶,裡面有四百萬美金。我哪來這麼多錢?像我這樣的人——擁有這種特殊技能的人——哪來這麼多錢?”傑森一邊說,一邊盯着天花板。他又開始覺得痛,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聖雅各博士,這些都是如山的鐵證,我看你應該趁早離我遠一點。”
瑪莉站起來,捺熄她手上的香菸,然後拿起槍,朝牀邊走來。“我看你好像很急着判自己死刑,對不對?”
“我講究事實證據。”
“這麼說來,假設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須履行義務了,是嗎?既然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公民,我就必須打電話向蘇黎世警方報案,告訴他們你在這裡。”說着,她把槍舉了起來。
傑森看着她。“我還以爲……”
“有什麼不對嗎?”她忽然打斷他的話,“你給自己判了死刑,想快點了斷,不是嗎?你躺在那邊說了一大堆,好像在交代遺言,滿腦子……原諒我話說得不太好聽,滿腦子自憐自艾。這樣一來,你才能夠證明我……你是怎麼說的?被感激的心理矇蔽?好了,我想你最好弄清楚,我可不是笨蛋。要是我稍有一點察覺到你真的是他們所說的那種殺手,今天我就不會在這裡了,你也不會在這裡了。禁不起檢驗的事實證據根本就不能算作事實證據。你根本就沒有事實證據,你只有結論,你自己的結論。而且,你只是根據那些人的話就下了結論,而那些人根本就是垃圾。”
“可是你別忘了,那個來路不明的賬戶,還有賬戶裡四百萬美金,你怎麼解釋呢?”
“我怎麼會忘記。我應該算是個財經高手吧。那個賬戶是怎麼來的,也許內情並不單純,不過,要設立那種賬戶通常都會有附帶條件,意味着那種賬戶通常都必須符合某種法律規範。有一家叫作什麼七一的公司有權查覈那個賬戶,甚至還可能動用它的資金。只要那家公司的負責人經銀行確認身份之後,就可以行使這樣的權利。那樣的賬戶幾乎不可能用來聘請殺手。”
“那家公司可能是虛設的,只是個幌子。我根本查不到那家公司的電話號碼。”
“你是說電話號碼簿上查不到嗎?你也太外行了……好了,現在我們言歸正傳。你真的要我打電話報警嗎?”
“你何必問我呢?我無法阻攔你,不過,我不希望你打。”
瑪莉把槍放下。“那我就不打了。我爲什麼不報警呢?理由和你一樣。你爲什麼不希望我報警呢?因爲你也不相信他們說的,不相信自己是個殺手。我也不相信。”
“那你認爲我是什麼樣的人?”
“老實說,我還不清楚。我只知道,七個小時前,有個畜生趴在我身上,我全身都是他的口水,他的手在我身上……那一剎那,我知道我死定了。後來,有個人跑回來救我。他本來大可自己逃得遠遠的,但他卻回來救我,而且爲了救我,他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我想我應該可以信任這個人。”
“萬一你判斷錯誤怎麼辦?”
“那我恐怕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謝了。對,錢放在哪裡?”
“在梳妝檯。在你的護照袋和錢包裡。裡面還有那個醫生的名字和房租的收據。”
“幫個忙,能不能麻煩你把護照拿給我?裡面是瑞士鈔票。”
“我知道,”瑪莉把護照袋拿給他,“我拿了三百法郎給門房當租金,又多給了他兩百法郎,打聽到那個醫生。我給那個醫生四百五作醫療費,另外又多給了一百五,封他的嘴。加起來總共花了一千一百法郎。”
“你真的不需要向我彙報。”他說。
“還是得讓你知道一下。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拿些錢給你,你纔有辦法回加拿大。”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看看過一陣子身體的情況再說了。也許我會付錢叫那個門房幫我買些衣服,向他打聽些消息。我不會有事的。”說着,他抽出一疊大額鈔票給她。
“那有五萬多塊法郎!”
“我害你惹上了不少麻煩。”
瑪莉·聖雅各看着那些錢,然後又低頭看看握在左手上的槍。“我不要你的錢。”說着,她把槍放在牀頭小桌上。
“這話怎麼說?”
她轉身走回扶手椅,然後又轉過來看着他,慢慢坐下去。“也許我想幫你。”
“喂,你怎麼……”
“拜託,”她打斷他的話,“拜託你不要再問了。什麼都不要說了,讓我安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