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涼過一天,醉仙樓的生意確實一天好過一天。
夏日裡,涼茶涼菜比水酒肉菜賣得好,因爲天熱人燥,大家都喜歡吃爽口的食物,街邊的小攤子更得人心。如今,秋風一起,肚子裡就不能少了暖胃的東西,而且,也要找個有牆有屋頂的地方,擋一擋風纔是。
醉仙樓的招牌菜,多半都是小炒,煎炒烹炸,樣樣出彩。唯有燉菜和湯菜的樣式不多。
廚房每天剩下的邊角料很多,多半都是新鮮乾淨的,只是不能再被端上桌面,用以佐餐。
韓玉娘是很不喜歡浪費糧食的,見那些食材太多,扔了實在可惜,便向師傅要了去。然後,按着自己的心思挑一挑,切一切,用鐵鍋燉上,小火咕嚕咕嚕地煮上一個時辰,最後稍加佐料調味,便成了一鍋味道豐富的好湯。
這種菜色,太過平庸,自然是上不了醉仙樓的菜單。不過後院的夥計們,卻是很喜歡,只是就着一碗湯菜就能吃下兩碗飯。
骨頭上的碎肉被燉得爛熟,配上蔬菜的清甜和清香,湯汁濃郁,滋味甚好。
宋仙姑鮮少來後院走動,今兒偶爾來看看,便嚐到了韓玉孃的手藝。
“這菜叫什麼名字?”
韓玉娘微微一笑:“哪有什麼名字?只是一鍋亂燉而已。”
宋仙姑聞言一笑,低頭又嚐了嚐味道。
“這可不是亂燉,這是新菜。不過,這賣相還得更好看些。這兩天客人們多半都愛點些湯湯水水的東西,我看這個就不錯。”
廚房的兩位大師傅聞言也沒有反對,畢竟,掌櫃的就是掌櫃的,不能輕易反對,總要找出個站得住的理由來。
韓玉娘聞言微微有些意外。
沈仙姑笑笑:“回頭你再把裡面的食材精細精細,樣子一定要好看才行。”
醉仙樓的酒菜是鎮上最貴的,所以,菜品的賣相一定不能差。
韓玉娘點頭應下,只覺這是一樁好事。
變廢爲寶,自然是好的。
伴着兮兮秋風,醉仙樓的濃湯菜也成爲了鎮上人的心頭好。
韓玉娘在掌櫃的面前露了臉,連沈師傅都時常打趣她道:“你這孩子,腦子靈手也巧,回頭把我這點子本事都學走了,我可就難過活了。”
韓玉娘聽了這話,只是謙遜一笑。“師傅,我要跟您學得東西還多着呢。”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替她幫腔:“大師傅,您急什麼?咱們玉娘是黃家未來的大少奶奶,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呢。何必,還要在這竈臺前面耗一輩子!”
每次他們提起黃富貴的時候,韓玉娘總是故意沉默,從不主動接話,也不會回話。
她不願在人前提起她和黃家的事,更不願把自己的私事說給別人聽。
後院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見她不愛搭話,便也不問了,免得自討沒趣。
這天傍晚,黃家又派人給韓玉娘送了消息。這次不是口信兒,而是一封厚厚的信,還有一箱從南方運來的新鮮橘子。
“姑娘,這信是我家大少爺給您的。這橘子是我家老夫人給您的,讓您嚐嚐鮮的。”
韓玉娘聞言想了想才道:“回去替我謝謝老夫人的關懷。”
按理,她該親自上門道謝的。不過因着上次的事,她還不想這麼快就去見黃老夫人。
這季節橘子可是個稀罕物,而且,還是南方的船加急運來的,少說也得一百文錢一個。這一箱子橘子,加起來也得有二十多兩的銀子。
韓玉娘最在意的,不是橘子,而是黃富貴的信。
她回了自己的屋裡,把信封打開一看,裡面竟然疊着厚厚一摞的信紙。
韓玉娘微微詫異,連忙打開來看。誰知,這一看竟然她當場笑出聲來。
這哪裡是信,分明是一張張圖畫。不用猜,這作畫的人,必定是黃富貴沒錯。
第一張紙上畫着一條大船,船上站着一個人,似乎正是他。
第二張紙上畫着一道高高的城門,上面的匾額寫着“京城”二字,還有好多好多的人。
第三張紙上畫着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棵樹,而樹枝上竟然只有一片樹葉。
韓玉娘一張又一張仔仔細細地看着,一會兒發笑,一會兒心酸,黃富貴雖然沒寫幾個字,卻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給她知道。
黃富貴一路顛簸終於到了京城,京城很大人也很多,他住的地方有些冷清,讓他想家。她送給他的樹葉,他也收到了……他很想回家,也很想她。胡掌櫃是個長相很兇的大鬍子,正在教他用算盤,還讓他幹了不少力氣活。
韓玉娘把信紙按着順序排好,然後仔細收好。
這是隻有黃富貴才能想出來的主意,寫不出來的事,卻可以畫出來。
韓玉娘把信封捂在胸口,默默鬆了一口氣。
眼看着橘子都要被孩子們吃沒了,萬秀秀連忙留出幾個,交給玉環道:“去,給你姐姐送去。”
韓玉環一路小跑着給姐姐捧來了橘子,見姐姐正在桌邊寫信,便湊過去看:“姐姐在給誰寫信?”
韓玉娘笑笑:“給富貴哥哥寫。”
韓玉環聞言,忙把橘子一個一個地放到桌面上,然後靠在姐姐的身邊:“我也要寫。”
韓玉娘低頭看她笑道:“你要寫什麼?”
“就寫“哥哥好”三個字。”
韓玉娘沾好毛筆,抱起妹妹,握着她的小手開始寫字。
“玉環,要不要畫點什麼給哥哥?”
“嗯!”韓玉環點一點頭,認認真真地畫了一個橘子。“這個橘子給哥哥吃,我畫了一個最大的給他。”
韓玉娘用下巴輕輕點着妹妹的小腦瓜,也跟着她一起畫了起來,畫滿了整張紙。
本是孩童才覺得有趣的亂寫亂畫,韓玉娘卻覺得格外地開心。
天黑之後,她重新收拾心情給黃富貴寫信,這一次寫得比上一次長了許多,儘量跳過一些生僻的字,只有最簡單的話語來告訴他,自己每天都是怎樣的生活。
白紙黑字的一封信,把遠隔千里的兩個人,心都系在了一處。從這之後,黃富貴的信來得更勤了,每個月最少有兩封,在月初和月尾的時候。
信上的畫慢慢變成了潦草的字,韓玉娘一點點地看着那些字,如何從潦草混亂變得橫平豎直,整整齊齊。在這一來一去的書信間,轉眼已是半年的光景過去。
秋去冬來,冬去春至,日子像是從指縫中溜走似的,讓人想抓也抓不住。
這半年間,韓家學堂的鎮上的名氣越來越大,登門拜師的學生,也是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很多有錢有勢的人家。
韓修文一向以嚴厲著稱,而且,曾經還是黃家小霸王黃富貴的師傅。仔細想想,連黃富貴都能鎮得住的師傅,還有什麼樣的孩子,是他教不了的。
在衆多學生之中,學得最好的人,要數徐狗蛋莫屬了。
他學習刻苦,又肯下苦功。韓修文幫他報名參加明年春天的童試之後,他更是卯足了勁兒,不想讓師傅失望。
爲了讓他順利應試,韓修文還特意給他改了大名爲“徐旦”。不過,這名字是爲了考試用的,平時在家裡,大家還是喚他“狗蛋”。
玉郎過了五歲之後,就跟着學堂的孩子們一起學習了。至於,玉環是女兒家,只能由韓玉娘手把手來教。不過,她雖然開蒙晚,倒是比玉郎要聰明許多,今兒才學的詩,明兒就是倒背如流。
萬秀秀誇她道:“咱家玉環,真是錯生了女兒身,若是個男娃,必定是狀元郎的命。”
韓玉環聽了這話,不解道:“那爲何女兒家就不能考狀元?”
此話一出,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韓玉娘摸着她的頭道:“這就是規矩而已。”
韓玉環不服氣地嘟嘟嘴:“哼,好沒道理的規矩。以後我一定要考個女狀元回來,破了這規矩不成。”
韓修文聞言只是搖頭笑笑:“你這孩子,說話越發刁蠻了。”
韓玉環明眸一轉,只看向韓玉娘問道:“姐姐,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韓玉娘微微點頭,只拿起筷子給她夾了一塊牛肉放進碗裡。
今兒的飯菜都是她做的,都是她近來想到的新菜,準備先讓家裡人嚐嚐看。
韓玉孃的廚藝,在鎮上已經開始小有名氣了。
這半年來,她琢磨出不少新菜,而且,皆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色,每每推出都有不少客人叫好。
萬秀秀常常勸她,是時候該自己單幹了。而韓玉娘還是耐着性子,不急不躁,只想把自己的手藝,像是磨刀一樣,磨得更加“鋒利”。而且,開店的本錢,她還沒有攢夠,若是想要盤下一間大一點的店面,她還需要在醉仙樓最少做一年的工。
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她已經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第八十九回
這天一早,天還未亮,韓玉娘便早早地出了門。
今天醉仙樓被人包了席,後廚的人都要提早準備。
包席請客的人,是崔家的人。這種事情,不用韓玉娘打聽,自然也會有人告訴她。
韓玉娘對崔家的人,仍然心存忌諱。所以,今兒掌勺的人是王師傅,她只需挑選食材和幫幫手而已。
韓玉娘去了城西的菜市,訂了些新鮮的蔬菜,讓他們半個時辰後,準時送到醉仙樓的後院。
那些菜農們都認識她,知道她是醉仙樓的人,而且,還是個識文斷字的姑娘。
每次她一去,遠遠就有人開始吆喝:“韓姑娘,我家今兒的蘿蔔脆!”
“韓姑娘,瞧瞧我家這菜水靈得很,一掐都能掐出水來。”
大家這般熱絡,除了想要做成醉仙樓的這筆生意之外,還有點私心。他們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認字少,偶爾要辦點文墨上的事兒,免不了要找人幫忙。
韓玉娘認識字又會寫字,可以幫他們不少忙。
韓玉娘很願意幫他們一點小忙,見了誰家有半大的孩子,便有意勸說幾句,讓他們不要捨不得花錢,早點孩子送去韓家學堂唸書。就算不是爲了考狀元做大官,往後也可以幫到家裡家外。
不過一碗茶的功夫,韓玉娘就幫人回了兩封信。莊稼人說話直截了當,有事說事,少了那些繁瑣的客套。
韓玉娘在菜市耽擱了一會兒,見天色大亮,忙一路小跑着往醉仙樓去。
她正跑着,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喚她:“韓姑娘,韓姑娘留步!”
韓玉娘轉身看去,不禁微微一怔。
那喚她的人,正是崔雲起的小廝元寶。
他駕着馬車,仰着脖子對她喊道。
在元寶的身後,崔雲起掀簾露出了半張臉,他正坐在車裡,目光微亮地望着她。
是他……韓玉娘心有避諱,忙別過了臉。
自從上次之後,她一直沒有再見崔雲起。就算他時常來醉仙樓吃飯收酒水賬,她也是有心避着。
元寶見韓玉娘不留反走,忙跳下馬車,跑着追過來道:“韓姑娘,您先彆着急啊。我家少爺正好也要去醉仙樓,順帶捎您一段兒……”
韓玉娘不等他說完,就皺眉拒絕:“不用了,替我謝謝你家少爺的好意!”
崔雲起不是個糊塗人,明知道上次鬧得那麼僵,還派人過來問什麼?
韓玉娘撂下這句話,便繼續往前走,誰知,元寶倒是不追了,那崔雲起也跟着跳下馬車,邁着大步而來:“玉娘姑娘,你不會還再生我的氣吧?”
韓玉娘見他明知故問,也不回頭道:“崔三爺,您是貴人多忘事。有些事,您不在意了,可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了。”
崔雲起故意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沉聲道:“那次的事,是我對不住姑娘!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道歉來着,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這半年多,他幾乎每個月都要來兩次醉仙樓,只是始終見不到她的人影。
上次的事,是他太沖動了。原本想要讓黃富貴栽跟頭,沒想到牽連到了她。
韓玉娘微微擡眸掃了他一眼,神情淡淡道:“崔三爺客氣了,我對您沒什麼誤會,只是我現在手頭還有事做,所以不能再耽誤了……”她一邊說,一邊避開他往旁邊走,片刻都不想多留。
崔雲起望着她的背影,黑漆漆的眼底更爲深沉。
他下意識地伸出了一隻手臂,卻沒有攔住她的去路。
元寶湊過來道:“三爺,這韓姑娘怎麼還沒消氣呢?”
崔雲起想了想,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還是再度追上了韓玉娘:“我和姑娘同路,不如一起同行吧。” WWW●тtkan●c o
韓玉娘一聽不覺停下腳步,看向他道:“崔三爺,你到底還想怎麼樣?黃富貴現下不在鎮上,你再怎麼難爲我也見不到他。”
他今兒又打了什麼主意?她可不想和他糾纏下去。
這會兒,街邊的店鋪都已經開門了,路上的行人也不少,最容易落下閒話。
崔雲起眸光一閃,沒想到她居然對自己的戒心這麼重,只道:“玉娘姑娘,我沒有惡意的。我知道黃富貴正在京城,而且,已經半年多了。”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怔,但轉念一想,黃富貴進京的事,在鎮上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他知道也合情合理。
¸ tt kan¸ C〇
“玉娘姑娘,我以爲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不該有誤會。上次的事,我真心向你道歉,往後你不用再躲着我了。”
崔雲起一鼓作氣做出自己想說的話。
朋友?韓玉娘聞此微微皺眉,只搖頭道:“崔三爺,您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沒本事交您這個朋友。正如我那天所說的,咱們往後還是互不認識的好,畢竟,崔家和黃家的關係不善,我也不願再受牽連。”
她的語氣雖淡,卻帶着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爲了自己也好,爲了黃富貴也好,話裡話外,她都想和他劃清界限。
崔雲起聽了這話,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就爲了一個黃富貴,你居然這麼記仇!。”
韓玉娘聞言看了他一眼,詫異地搖搖頭,只覺他根本不可理喻。
她腳下走得很快,擔心那個崔雲起再添事端。結果,他到底不是那種沒皮沒臉的人,沒有再跟過來找事。
崔雲起站在原地,陰沉着一張臉,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居然會這麼生氣,甚至是氣憤!許是被她輕視了,這種滋味讓他難受!
元寶看着面色不佳的少爺,有心想勸他幾句,卻又不敢冒然多嘴。
少爺可是個好性子的人,韓姑娘也是個好脾氣的人,怎麼今兒鬧得這麼尷尬呢。
韓玉娘一路快步回了醉仙樓,因爲走得太急,剛踏進後院,她的腳下就開始有點發軟,而且,她的裙襬也弄髒了,不知什麼時候被濺上了泥點子。
韓玉娘看着那些斑駁的泥點,沒由來地一陣心煩。髒了洗洗就好,可她還是覺得煩!
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之後,韓玉娘剛準備進屋換衣裳,黃家就派人來請她了。
“老夫人說有要緊的事和姑娘說,請姑娘趕緊過去一趟。”
韓玉娘聞言微詫,但還是點頭應了。
作爲晚輩,她每個月都會去黃家給老太太請個安,如今,老夫人突然找她,定是有事,而且八成是關於黃富貴的事。
萬秀秀輕輕拉了她一把,問道:“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韓玉娘搖搖頭道:“不用了,二孃。”
家裡的事情不少,一會兒就要晚飯了,她走不開。
韓玉娘一個人去了黃家,自進了門之後,便覺黃家的氣氛不對,下人們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低着頭,小心翼翼的模樣。
韓玉娘心中微微一緊,別的不怕,只怕是黃富貴出了什麼事。
黃老夫人已經在正廳等着她了,手裡攥着一串黑檀木佛珠。
這會兒,只有她一個人在,那些好事的姨娘們都沒來。
韓玉娘緩緩進來,給她行禮請安,順便瞄了一眼老夫人臉上的表情。
她的表情不喜不怒,讓人有些猜不透。
“玉娘啊,你過來坐下。”
老夫人指了指自己的旁邊的位置,韓玉娘順從點頭,去到她的身邊坐下,望着她問道:“老夫人,您有什麼事需要我?”
黃老夫人聞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眉間藏有不安,便開口問道:“玉娘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啊?”
韓玉娘聞言一怔,不解其意:“老夫人,玉娘不懂您的意思。”
黃老夫人見她和自己對視,眼神急切又困惑,便知她是真的不知情。
她閱人無數,光是看一個人的眼睛,就知道她說沒說謊。
黃老夫人撂下佛珠,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富貴那孩子不見了。聽胡掌櫃捎話兒回來說,他是悄悄溜走的,連六福都沒帶,八成是要回家來了。”
韓玉娘被這話嚇了一大跳,黃富貴怎麼會悄悄跑回來呢?過年的時候,他都沒回來,而且,之前他還給她寫信說一切安好……
京城那麼遠,黃富貴一個人上路那怎麼行呢?這簡直就是胡鬧!
“老夫人,您沒有派人去找嗎?”
黃老夫人嘆息道:“怎麼可能不找?城門城口,渡口碼頭,全都派人找了!”
韓玉娘聽到這裡,一顆心像是被人給揪了起來。
這個黃富貴啊,好不容易纔消停了些日子,結果又鬧出這樣的事來,非讓人擔心不可!
黃老夫人撂下茶碗,只道:“我原本想着找你來問問,心想,也許你知道……不過,依你的個性,若是一早知道這事,必定不會瞞着我的。唉!這個小冤家啊,好端端地鬧這麼一出,還故意連你都瞞着,這是想要翻天不成!”
韓玉娘心中不解。
聽說,那胡掌櫃雖是個鐵腕硬脾氣的人,可也是個大大的能人。黃富貴既然能受得住他半年的□□,再多忍半年又能怎樣?之前,他雖然在信上抱怨過幾句,卻也沒到要大發脾氣,甩手走人的地步!他到底是怎麼了?別是又闖禍了吧?
第九十回
黃富貴不可能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不見了?他一定是去了哪裡?又或是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
韓玉娘越想越着急,臉都急紅了。
老太太見她慌張不安的神情,沉聲道:“你先別慌,橫豎出不了什麼大事。”
若是真出事了,消息一早就傳回來了。甭管是闖了禍,還是被人劫了道,總得有個動靜。
老太太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嚇了一大跳,但她轉念一想,黃富貴雖然任性,還不至於胡鬧到這種地步。她在心裡掂量着,他肯定是一心奔着回家來的。
過年的時候,他就想着要回來,可胡掌櫃沒有放人,老太太也沒有堅持。當初既然心狠把他送去,那就不能再心軟後悔。
韓玉娘哪裡能不慌,心頭像小鹿亂踢亂跳一般,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她略略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自己的心神道:“請問老夫人,富貴他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京城離這裡這麼遠,這消息少說也得在路上走了半個月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十天前……”
若是快馬加鞭,讓人傳話回來,還要耽擱得更久。
十天!都是十天了!韓玉孃的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十天前……那這十天裡,黃富貴一個人是怎麼過的?
韓玉娘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去找他!”
她隨口而出的一句話,讓黃老太太心中一動。
她擡頭看她,目光微微柔和下來道:“你要上哪兒找他去?難道沿着官道一路去京城嗎?”
韓玉娘從未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心急也想不出辦法,只道:“老夫人,黃家的人脈那麼多,若是全部動用起來,找一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老太太見她怎麼想,只覺她的思路還是挺清楚的。
“信得過的那些都已經打過招呼了,信不過的那些,說了反而添亂。還有,福哥兒是黃家的獨苗,他的事不能隨便讓人知道,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是添亂!”
生意場上的朋友都是高低虛實之分的。同行是冤家,有時候看着一團和氣,實則背地裡都是一團糾結。
和黃家做生意做買賣的那些人,對黃家的事心裡都是門兒清。若是黃富貴真有個好歹,那黃家的生意,以後也就沒了着落。
這滿手的家業沒了繼承,傳不下去,黃家早晚是要敗的。
韓玉娘自然不懂裡面的厲害門道,她只是不知爲何,突然想起了一直對黃家虎視眈眈的陳家兄弟,心中突地打了一個激靈。
難不成是……不,不會的,那陳家兄弟只是地痞無賴,在這小地方逞逞能也就行了,哪有能耐去皇城根兒底下惹事。
想到這裡,韓玉娘緩緩地坐了回去,看向黃老夫人。
她看起來還挺鎮定的,一副心中有數的樣子。一雙眼睛烏沉沉的,隱藏着不少的情緒。
想想也奇怪,上次黃富貴去崔家的時候,老太太氣成那副了不得的樣子,可今兒她卻出奇地鎮定。
韓玉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又該怎麼做?
“老夫人,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忙的,還請您言語一聲。”
黃老太太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一個半大的孩子能做什麼?回家去吧,回頭有什麼消息,我讓人給你送話!”
原本還以爲她知道點什麼,可這一問,把她也給嚇得夠嗆。別的暫且不提,單憑她惦記福哥兒的這份心,她也不願難爲她。
韓玉娘蹙眉站了起來,腳下遲疑着。
她不想走,只想留在這裡一直等消息。
這會兒,兒子大郎已經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黃老太太只能守在家裡,免得福哥兒真的回來了,他們全都撲了個空。
黃老太太見韓玉娘神情有些恍惚的樣子,只吩咐府內中的下人,好生把她送回韓家。
韓玉娘一路上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身後還有人跟着,她只是怔怔地往前走,回到家中,也是怔怔地回了屋。
這副模樣,旁人一看就是有事。
韓修文急急忙忙地就要過去找女兒問清楚,別又是在黃家受了什麼氣。
萬秀秀虛攔了他一把,只道:“相公,還是我去吧。”
韓修文皺眉看她一眼,微微點了下頭。
萬秀秀走過去看韓玉娘,見她趴在牀上,臉埋在被子裡,一動也不動。
“玉娘啊……”
萬秀秀愣了片刻,連忙走到牀邊,扶着她的背,問她怎麼了。
韓玉娘悶聲不語,心口堵堵地,有點難受。從小到大,她還沒爲誰這麼牽腸掛肚過?
黃富貴啊黃富貴,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自從知道黃富貴下落不明之後,韓玉孃的心裡就緊緊地繃起了一根弦,十分敏感也十分脆弱,每天她都吃不下睡不安的,而且常常一個人想事出神。
不過才幾天的功夫,她整個人就瘦了一圈,臉色也憔悴了不少。
韓修文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怎麼也想不通的是,女兒是從何時開始居然對黃富貴怎麼在意了?可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們畢竟已經定了親,女兒那麼心善又懂事,怎會不擔心他?更何況,黃富貴那個人素來就不讓人省心。
煎熬不安的事情,總是過得特別慢。
當韓玉娘再次聽到黃家的消息,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黃老太太見她消瘦不少,不禁微微皺眉道:“你的氣色看着不好,不會是生病了吧?”
韓玉娘哪裡還顧得上自己,只問老夫人道:“富貴有消息了嗎?”
黃老太太見她這麼緊張,也不賣關子了,只從手邊拿過一封書信,遞給她道:“你是認得字的,你自己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韓玉娘一臉緊張地盯着那封信,只見那信封上寫着“黃老夫人親啓”這幾個字。
她稍微猶豫一下,張口囁嚅了一下,但還是把信紙拿出來,低頭仔細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生怕這上面寫了什麼急迫兇險的內容。
黃老太太看着她忍不住顫抖的手,心中一動,跟着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後輕輕嘆息道:“別擔心,福哥兒已經找到了。”
其實,與其說是找到了,還不如說是他自己回去了。
韓玉娘聽了這話,越發迫不及待地把信看完。
果然,老夫人說得都是對的。
她手裡的這封信正是京城胡掌櫃寫來的,內容無非是交代黃富貴已經平平安安回到了店鋪,而且,他毫髮無損。原來,黃富貴一心想要回家,見見家人。可胡掌櫃遲遲不肯答應,還故意跟他打了個賭。
說起來,這個賭局有些過分,尤其是對黃富貴而言。胡掌櫃讓黃富貴憑自己的本事,不許求助,不許耍賴,堂堂正正地掙回來二十兩銀子,只要他能靠自己掙出二十兩,他就準他回家探親。
黃富貴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只會花錢,哪會掙錢?但正是因爲這個賭,黃富貴纔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不得不說,這還真像是他會做出來的“傻”事。
韓玉娘揪着一顆心看完了信,臉色略略緩和,全身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走了一般,只能垂着雙手坐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個黃富貴,當真是老天爺派來“折磨”她的。
黃老太太見她心神不定的模樣,吩咐丫鬟們給她換茶:“給她換些平氣的花茶來。”
想起她方纔的模樣,老太太心裡還是很滿意的。她知道她心裡惦記福哥兒,可她不知道她居然這麼在意!
韓玉娘靜靜發怔,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老太太再次叮囑她喝茶,她才緩過神來。
“好孩子,沒事了,喝點茶壓壓驚。”
韓玉娘猛一擡頭,對上老太太的目光,方纔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接過丫鬟手裡的茶碗,象徵性地抿了一口。這口茶才一下肚,她又忍不住向老太太確認道:“富貴他是真的沒事了嗎?他不會再亂跑了吧?”
有一就難免再有二,她還是不放心。
黃老太太聞言皺着眉頭笑笑:“他敢?我已經回信過去了。如果他敢再有下次,直接讓胡掌櫃打斷他的腿!”
話是這麼說,可她的臉上已經滿是笑意。
韓玉娘長吁一口氣,彎彎嘴角,附和地笑了一笑。
“這個小冤家,平時根本就不把二十兩銀子放在眼裡,如今卻敢爲了這麼一點點的銀子去拼命。哼!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志氣!居然真能掙得出來,讓人哭笑不得。”老太太意味深長地拖長語氣道。
韓玉娘聽了這話,不禁微微垂眸,耳朵和臉頰都有點發燒的感覺。
是啊,黃富貴到底是怎麼掙來的二十兩?連她也覺得有點好奇。
老太太跟着又道:“甭管怎麼說,福哥兒總算是能回來了,好歹他賭贏了胡掌櫃。”
第九十一回
老太太貼心地給了她留下一句話,讓她安心回家,踏踏實實地等着福哥兒回來。
韓玉娘心裡還有點亂,順勢起身向老夫人行禮告辭。
待她走後,黃老太太去了院中的祠堂,恭恭敬敬地磕頭上香。
她這般虔誠認真,只因爲黃富貴在京城的種種,着實不易。
其實,胡掌櫃的信上,只不過才交代了事情的一半。更多的細節,都是送信的小廝,口述給她知道的。
黃富貴爲了掙出這二十兩,可是把自己給豁出去了。京城雖是寸土寸金的寶地,可想要找個掙錢的活計,可是比這裡要難上百倍。
黃富貴什麼都不會,什麼人也都不認識。所以,他能找到的差事,就是在碼頭上做搬貨的苦力工。
黃老太太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寶貝孫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扛着重重的麻袋去卸貨的樣子。
他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平時在家中也從未乾過重活。不過,他那滿身的力氣,卻沒有白長。
黃富貴在碼頭扛了三天的活,掙了些小錢。所以,爲了早點湊齊二十兩,他不得不另想辦法。整整十五天,他幾乎把京城裡能找到雜事全給做了一遍。
雜活兒最累人,要湊齊二十兩,豈不是要把人給累死。想到這裡,黃老太太忍不住閉上眼睛,默默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這可憐見兒的,承蒙老天爺憐惜,菩薩保佑,福哥兒這孩子總算是有驚無險。
老太太虔誠焚香的時候,韓玉娘卻是回到家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好覺。
一覺醒來,韓玉娘最先看見的是,掛在牀頭的紙鳶。
她抱着被子,輕輕嘆息。
這些天她的一顆心忽高忽低,實在是夠折騰的。
韓玉娘深吸一口氣,坐起身來,準備一天的活計。她已經好些天沒給家裡人做早飯了,不是不想做,而是怕做不好。
從小到大,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做飯。可這幾天來,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醉仙樓,她不知犯了多少錯,錯把白糖當鹹鹽,把油當成醋,都是些愚蠢的低級錯誤,簡直比新手還不如。只是家裡和廚房的人,誰也沒有挑她的錯處,也對她說過半個不是。
看見韓玉娘神清氣爽地模樣,韓家人的心裡踏實了,醉仙樓後廚的師傅夥計們也都一個個放了心。
人心一旦靜下來,做事情的時候,自然能沉得住氣,不慌不忙,一切都剛剛好。
轉眼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黃家那邊頻頻給韓玉娘傳消息,告知她黃富貴一路上的行程。
之前因爲黃富貴去京城的事,黃老太太和韓玉娘之間的關係鬧得有點僵,不過經過這次風波之後,黃老太太待韓玉孃的態度,比過去親近了許多,而且,隔三差五地就讓人送些水果和禮物去黃家。
黃家每次送來的東西,最後多半都被學堂的孩子們給分了吃了。而韓玉娘會親手準備些糕餅點心給老太太送去。
黃老太太不喜歡吃甜食,她喜歡鹹口的點心,韓玉娘知道以後,便開始學着做酥餅。香蔥酥餅,芝麻酥餅,還有牛肉酥餅。
做酥餅最講究的就是發酵麪糰,麪糰要揉勻揉透,還要有裡有外,最重要的是烤制的火候和油量。韓玉娘知道老太太因爲禮佛,所以常常吃素,所以沒有用葷油烤餅,而是用的花生油。竈臺的火要事先調好,餅底要烤至金黃,才能翻身,而且,兩面的火候要一樣,否則就失了口感和美觀。
韓玉娘把自己做好的酥餅用盒子裝好了,親自拿給老太太。
她不是故意想要討她的喜歡,只覺得這好歹是一份心意,總比那些花錢買的東西強。
黃老太太平日裡除了料理家事,就是誦經唸佛,鮮少出去走動,所以胃口也不大好。
待看見韓玉孃親手做的酥餅,老太太微微吃了一驚,臉上的表情雖然只是微微動了動,心情卻是十分歡暢。
“這是你親手做的?”
“是的。”韓玉娘低頭微微紅了臉,只把酥餅端到她的面前,請她品嚐。
黃老太太放下手裡的佛珠串子,然後淨了淨手,方纔拿起一塊嚐了嚐。
酥餅還是溫的,吃起來香酥可口,鹹淡正好。
黃老太太連連點頭,直贊她的手藝上佳,當然她最歡喜的,還是她的一番心意。
經過上次福哥兒失蹤的事,二人都放下了心中的種種不快,決定好好相處。
韓玉娘看到了黃老太太的不易,而老太太也看到了韓玉娘對福哥兒的在乎……
鎮上的夜市,兩個月纔有一次,次次都是熱鬧非凡。
韓玉娘原本不是愛湊熱鬧的人,可弟弟妹妹喜歡去,她只好陪着他們一起去。
今兒的夜市上來了一羣北方的戲班子,早早地借地搭好了高高的戲臺。
好戲還沒看場,戲臺的底下已經聚了不少人。
韓玉環和韓玉郎眼巴巴地擡頭望着戲臺,可惜,他們個頭太矮,什麼都看不見,急得直跳腳。
韓玉娘抱起妹妹,狗蛋抱起了玉郎,擠在人羣之中,看着臺上熱鬧的大戲。
今兒唱的是《十八羅漢鬥悟空》,臺上又打又唱,很是熱鬧。
玉環已經六歲了,韓玉娘抱了她一陣兒,便抱不動了,直累得氣喘吁吁。
徐狗蛋見狀,忙指了指對面的茶攤兒道:“姐姐,咱們去那兒坐坐吧。”
看戲本是不花錢的,茶攤上的粗茶五文一壺,喝茶的時候,順帶還可以看戲。
韓玉娘要了一壺大麥茶,還給弟弟妹妹買了紅豆餅,給狗蛋買了兩個茶葉蛋。
臺上的戲,越演越熱鬧,人也是越圍越多。
韓玉娘站起身來,看着四周都聚滿了人,不覺微微皺眉。
這麼多人,一會兒散場的時候,肯定是人擠人。玉環和玉郎都還小,擠在人堆兒裡,最容易被擠丟了。
她哄着弟弟妹妹去街頭去糖果兒,好不容易把他們帶出了人羣。
徐狗蛋還有些意猶未盡,頻頻回頭張望。
韓玉娘見他這般喜歡,指了指買面具的小攤兒道:“狗蛋,姐姐給你買個猴子面具好不好?”
徐狗蛋聞言嘿嘿一笑,自然高興地點頭。
許是因爲看了戲的緣故,仨孩子都選了猴子面具,帶在臉上樂顛顛地一路往家走。
快走到巷子口的時候,韓玉娘隱約覺得身後有人跟着,她轉身看去,只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兒,正在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韓玉娘心頭一緊,不禁握緊了弟弟妹妹的手,催促着他們快走。
玉環和玉郎蹦蹦噠噠地跟着她走,徐狗蛋倒是有些警覺,回頭看了一眼,道:“姐姐,後面好像有人跟着咱們。”
韓玉娘沒說話,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他快走。
怎料,他們走的快,後面跟着那人也跟着越走越快。
這種壓抑的感覺,讓人心裡發慌。方纔街上的人多,倒是不怕,這會兒,人多路黑,別是遇到了劫道的歹人。
眼看着離家沒多遠了,韓玉娘心想着,如果那人敢追上來,她就馬上放聲大喊,然後讓狗蛋帶着弟弟妹妹快快往家跑。
韓玉娘正想着,身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那黑影子似乎突然跑了起來,而且,就是朝着他們跑過來的。
韓玉娘眉心一蹙,只讓徐狗蛋帶着弟弟妹妹跑起來,自己則是就着朦朧的月光,四下張望,看見路邊堆了些碎磚碎石頭,忙蹲下來撿起一塊。
韓玉娘舉着石頭,轉身望向那高高大大的黑影兒,輕斥一聲道:“站住!你是什麼人?”
她也是裝着膽兒,尋思着只要狗蛋回家,父親就會馬上趕來的。
那黑影兒聽她說話,立刻停下腳步,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
韓玉娘定睛看去,微微嚇了一跳,只見那人居然帶着面具,而且,還是猴子面具。
不好……難道他真是劫道的?還是從方纔就一直跟着他們來着?
韓玉娘忍不住後退幾步,裝着膽子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要幹嘛?”
那面具人見她退一步,便又往前進一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韓玉娘想了想,心裡實在慌得很,正欲放聲喊人,卻見那人突然擡起手,一把掀去了自己臉上的面具。
面具的後面是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韓玉娘差點叫出聲來,可還未等聲音從嗓子裡涌出來就戛然而止了。
藉着朦朧的月光,兩人四目相對,看清彼此,韓玉娘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個彷彿從天而降的黃富貴,整個人都僵住了。
黃富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見她發愣的樣子,脣角微揚起一抹壞壞的弧度,朗朗問道:“怎麼,嚇着了?”
第九十二回
黃富貴其實無心嚇她,只是臨時起意罷了。
他回城的時候,天都黑了。原本讓六福去韓家送信兒,卻得知韓玉娘已經去了夜市。
黃富貴心裡着急見她,所以也沒顧上和奶奶多說幾句,便急忙忙地跑出來找她。好在,奶奶今天出奇的大度,一點都沒攔着。
今兒鎮上有戲班子搭臺唱戲,他便只管去人多的地方找,果然找到了。
仔細想想,還是挺神奇的,那裡明明坐了那麼多人,可他還是很快就發現了她。
她微微而笑的樣子,讓他看得入神,頓覺回家真好。
正想着擠過去找她,她卻先走了。黃富貴原本一心急着去找她,可後來卻突然變了主意。他也在小攤兒上買了猴子面具,然後故意跟在他們的身後。原想一路跟到韓家,然後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誰知,韓玉娘倒是先發現他了,讓他有些“進退兩難”。
這經歷了一番驚嚇之後的驚喜,讓韓玉娘緩不過神來,心裡五味雜陳。她看着黃富貴朝着自己走來,那張滿是淘氣笑容的臉,也離自己越來越近。
韓玉娘一鬆手扔掉了手裡的石頭,然後直接朝着黃富貴的肩膀上大力地拍了一記巴掌,惹得黃富貴吃了一痛,微微詫異道;“你還真生氣了?我逗你玩呢……”
她打得倒是夠使勁兒的,真疼!
韓玉孃的掌心也是又疼又麻,麻得她都想掉眼淚了。
逗她玩?他居然還有心思逗她玩?爲了他,她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的,沒個消停。好不容易知道他沒事了,便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誰知,他還故意嚇唬她,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心思,整天就知道胡鬧!
黃富貴故意揉揉肩膀,以爲她只是動了氣,誰知,再走近一步,他才發現她的眼裡有淚。
“噯?怎麼哭了……”黃富貴有些慌了手腳,忙伸出手去,還未等碰到韓玉孃的臉,就被她一手打開:“你……你給我走開!”
韓玉娘咬着脣瓣,委屈又氣憤瞪着他,眼神有點兇。
黃富貴見狀,眼底閃着得意之色,忙輕聲哄了哄:“好了好了,我真是逗你玩的。你彆氣了,我好不容易纔回來的……”
他的話還未說完,韓玉娘便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黃富貴哪裡肯依,一把又把她給拽了回來,韓玉娘拿出骨子裡的那股倔勁兒,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只把他推開,她還是覺得不解氣,便攥緊拳頭,直接往他的身上招呼。
黃富貴有些懵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她一拳一拳地打着他,可沒過多一會兒,她就先哭了。
明明捱打的人是他,掉眼淚的人卻是她。
“黃富貴,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懂事?這有什麼好玩的?逗我有什麼好玩的?既然回來了,爲什麼不好好地來見我?非要嚇唬我!看見我爲你擔驚受怕的,你心裡是不是特別得意?憑什麼?你憑什麼要我爲你擔驚受怕,爲你牽腸掛肚?你憑什麼嚇唬我!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大笨蛋!”
之前的種種,再加之方纔的驚嚇,讓韓玉娘再也忍不住了,索性當着他的面,放任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傾瀉出來。
黃富貴萬萬沒想到,她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心裡頓時有些失望。他們都半年沒見了……他是多不容易纔回來一趟啊,可她幹嘛要對他生氣呢?難道就只因爲他的惡作劇……不對,等等!她剛纔說什麼?擔驚受怕?牽腸掛肚?這不是說她很惦記他,她很想他的意思嗎?
黃富貴的反應有些慢,仔細琢磨一番,驀然明白了她話中的深意,他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逝,隨即露出開心的笑容,微微點頭道:“你這丫頭,看來是真想我了。”
“誰想你了?鬼才想……”韓玉娘剛要反駁,就被他抓住手腕,大力地往前一拉,整個人立馬撞進他的懷裡,再也動彈不得。
韓玉孃的鼻尖撞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不覺又是一酸,眼淚越發止不住了。
黃富貴手臂一緊,把她整個人抱得嚴嚴實實的,一絲縫隙都不留,下巴輕輕按住她顫抖的肩頭,低低笑着:“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其實,我也是剛剛纔回來的,原本派了人去你家,可你不在,我便自己出來了。剛纔我見你挺高興的,便想逗逗你,是我欠考慮了,是我錯了。”
韓玉娘埋頭悶在他的懷裡,聽着他說這些話,心裡的氣,頓時消去大半。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氣他,只是被嚇到了,又被驚到了!
“彆氣了,我以後再也不嚇唬你了。”黃富貴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轉過臉去,嘴脣貼着她的頭髮:“我保證!”
韓玉娘慢慢平靜了下來,她不再氣他,十指微微張開,下意識地拽住他的衣襬。他的衣服是綢緞做的,滑溜溜的,有些攥不住。
慢慢的,兩個人都靜了下來。
此時,幾米之外,韓修文正領着一家子大小跑出來接韓玉娘,每個人的手裡都提着大小不一的傢伙事兒,生怕她真的遇到壞人。
誰知,走過來一看,竟看見了黃富貴抱着玉娘,不禁大吃一驚,差點沒把手裡的擀麪杖給掉在地上。
“……”
他正欲開口阻止,卻被萬秀秀從身後扯住了袖子,回頭一看,只見她只對着急豎起手指“噓”了一聲。
韓修文皺眉不悅,萬秀秀也顧不上那麼多,只把他往自家的院子裡拽,還不忘輕聲命令狗蛋和孩子們一起跟着回家,不許過去。
現在可不是說教的時候,兩個孩子難得重逢相聚,他們暫時還是別去打擾的好。
天上的薄雲漸漸散去,潔白的月光披泄而下,白白的,亮亮的。
黃富貴擡眸看向天際,拍了一下韓玉孃的背:“夜市還沒散呢,咱們再去逛逛?”
去京城之前,他曾經答應過她,要帶她去夜市玩的。
韓玉娘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只從他的懷裡輕輕掙開,擡頭看他道:“你怎麼還有心思玩呢?趕緊回家去吧,老夫人一定很擔心你。”
黃富貴低頭看去,見她的臉上還溼漉漉的,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她擦了擦:“我給奶奶問過安了,是她準我出來的。”
韓玉娘秀眉淺蹙,有些不太想信。
老夫人那麼惦記他,見他回來了,少不得要問東問西,好好說上一番話,怎會輕易讓他出府來找自己?
黃富貴見她又要皺眉,二話不說,又用了老辦法,直接用手臂摟住韓玉孃的腰,然後一把將她扛在自己的肩上。“你要是不依,我就這樣一直把你扛到大街上去!”
韓玉娘一聲驚呼,瞬間大頭朝下,連忙捶打他的後背,道:“黃富貴,你放我下來!”
她好不容易纔靜下心來,他偏偏又要招她!
黃富貴很快就把她放了下來,滿臉歡慶的笑容,也不等她說話,扣住她的手腕,就帶着她往前走。
韓玉娘揉揉自己的小腹,只在身後瞪了他一眼,卻不掙扎。
兩個人重新回到熱鬧的大街上,韓玉娘也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只等走了好遠,她才突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和家裡人交代呢。
“黃富貴,你這是要去哪兒啊?”走了半天,韓玉娘忍不住出聲問道。
黃富貴轉頭看了她一眼,脣角含笑,卻是不說話,似乎要故意賣個關子。
他沿着城南街一直走,直到來到一間關了門的雜貨鋪子,方纔停下腳步。
黃富貴一手牽着韓玉娘,一手用力敲響已經關上的店門。
韓玉娘見狀,還以爲他又要胡鬧,忙阻止道:“人家都關門了,你還敲什麼?明兒再來吧。”
黃富貴沒聽她的話,只是繼續敲,而且還越敲越響。
須臾,店內有人應門,語氣裡充滿了不耐煩。“誰啊,這是?”
一個披着長衫的中年男子,睡眼惺忪地打開了門。
黃富貴一看見他,就對着他問道:“張老闆,我交代你準備的東西,你還留着嗎?”
那張老闆眯着眼睛看他,稍微反應了一下,立刻打起精神來:“哎呦,黃大少,您來了……您的東西,小的一直給您留着呢。”
黃富貴聞言朗朗一笑,只道:“好,趕緊給我都搬出來,我今兒就要用。”
“是是是……我這就叫夥計們過來!”
韓玉娘鬧不清他要弄什麼,稍微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背:“黃富貴,你別再胡鬧了啊。”
黃富貴衝她挑眉一笑,“你就安心等着吧,一會兒我有真正的驚喜給你。”
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準備好的東西,可惜,還沒來得及給她看,他就去了京城。今兒是他回來的日子,所以,再也沒有比今天更合適的日子來送這個驚喜了。
第九十三回
韓玉娘覺得自己今天晚上收到的“驚喜”已經足夠多了,她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現在,她只想和黃富貴好好說上幾句話。他們都半年多沒見了,而她還沒顧上功夫好好看看他。
誰知,黃富貴攥着韓玉孃的手,一路將她帶去了西城門口的空地上,韓玉娘正欲說話,卻見他舉手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韓玉娘見他的臉上汗津津的,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的手絹一早拿給妹妹用了,這會兒,只能用自己的袖子給他擦。離他近了,方纔發現他比之前瘦了不少,雙頰微微凹下,連下巴的弧度也變得棱角分明,而且,已經微微泛起了細密的胡茬兒。
從前怎麼看黃富貴,她總覺得他的臉上帶着一團隱隱未褪的稚氣。可現在的他,怎麼看都像是個徹頭徹尾的大人了。
韓玉娘不禁垂眸,突然沉默了下來。黃富貴正仰頭往天上看,一臉認真地等着,並未察覺到她女兒家的羞態。
遠處的戲臺上,鑼鼓還響個不停,很是熱鬧。而天上只有黑漆漆的一片,連顆星星都看不見。
韓玉娘不知黃富貴在等什麼,自己在等什麼,只等跟着他一起,眼巴巴地擡頭看。
須臾,她終於看見了些東西,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個亮點纔對。
那些亮點緩緩飄來,一個連着一個,不知不覺中就在天空上連起了一條直線。
韓玉娘正覺納悶,不知那是什麼東西。身旁的黃富貴突然抓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玉娘,你往那邊看。”
韓玉娘轉身,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瞬間被驚呆了。
原來那些亮點都是一盞盞被點亮的孔明燈,它們源源不斷飄上天空,宛如萬點繁星,閃閃發着光,一片片地飄過來,把二人頭頂的夜空給照得通亮。
鎮上的人們都被這難得一見的奇景,震撼住了。遠處的鑼鼓聲也漸漸停了,隨後,整條街道都安靜下來了。
韓玉娘怔怔看着,嘴脣翕動,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漫天的明燈多到數都數不清,繚花了她的眼,也繚亂了她的心。
黃富貴站在她的身邊,轉頭望了望她,朗朗一笑,叫她的名字:“玉娘。”
韓玉娘呆了一晌,仍是顧不上看他,仰着頭呢喃道:“這就是你說的驚喜……”
黃富貴見她發愣的樣子,又笑出聲來。他走到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將她望住:“是啊,喜歡嗎?”
韓玉娘聞言,對上他那樣亮晶晶的眸子,只點一點頭,吶吶沒言語。
這樣的驚喜,足以讓人終生難忘。她怎麼會不喜歡呢?
黃富貴見她還在發愣,便故意低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撞了一下她的頭:“孔明燈是可以許願的,你趕快許一個!”
韓玉娘心中一動,望着他,旋即笑了出來:“這麼多要數多少願望啊。”
黃富貴聞言彎起嘴角,又是朗朗一笑:“你想許多少就多少!”
韓玉娘想了想,隨即閉上雙眼,默默許願。她的願望很簡單,就是希望她關心的所有人都平安健康。
黃富貴也已經早都許好了願望,而他的願望裡只有韓玉娘一個人。
他挑起英挺的眉,再次看向天際,心中默默唸道:老天爺啊老天爺,您看見我的願望了嗎?請您一定要保佑它實現。
看過了孔明燈,時辰已經不早了。黃富貴大膽地牽着韓玉孃的手,準備送她回家去。
韓玉娘沒有掙扎,沒有拒絕,只是安安靜靜地跟着她走了。
沒有了明亮的燈光,夜空之上,僅剩一輪細白光亮的新月。
二人重新回到那條小巷,黃富貴突然輕輕笑出聲來,韓玉娘扭頭嗔了他一眼,“你還笑?”
他必定是又想起了之前嚇唬她的事。不過,現在仔細想想,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了。
韓玉娘一時走神,沒有專心腳下,結果不小心被路上散碎的小石子兒給硌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差點沒站穩。
黃富貴及時將她扶住,待她站定之後,便放開了韓玉孃的手,走到她的身前,蹲下身子道:“這裡路黑,我揹你。”
韓玉娘自然不肯,除了不好意思之外,也是不想他挨累。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黃富貴堅持不動,拍拍自己的肩膀:“快點,聽話!你再不上來,我扛你回去了。”
韓玉娘聞言只好磨磨蹭蹭地爬上他的背,扶着他的肩頭道:“黃富貴,我很沉的。”
黃富貴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給背了起來,輕聲一笑:“你纔多沉,我連麻袋都背過呢。”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怔,忙問:“麻袋,什麼麻袋?”
黃富貴想也沒想就直接回答:“之前,我在碼頭扛過麻袋,爲了掙工錢。”
扛麻袋?!韓玉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刻掙扎着下來,面對面地望向黃富貴道:“難道,你是全都是靠做苦力才賺回的二十兩?”
韓玉娘簡直無法想象,黃富貴穿着粗布衣裳,在碼頭揹着麻袋,奔波做苦力的畫面。光是想一想,她的心裡就莫名酸澀……
黃富貴沒想到她會怎麼在意,便道:“胡掌櫃不放我回家,所以,我和他打了個賭。京城不比這裡,沒人在意我是什麼人,我只能先做點粗活兒。不過,我只是做了幾天而已,我領了工錢就去了馬市,我在馬市幫人看馬,選馬,這才能湊夠二十兩銀子。”
原來,他的心裡一直都很清楚,光靠做苦力,他自己是撐不了多久的。所以,他想了別的辦法,他從小就喜歡馬,也得了些經驗。
聽到這裡,韓玉娘低了低頭,喉嚨有些發緊道:“你這個傻瓜……這樣值得嗎?”
黃富貴想都沒想就點頭道:“當然值得。我要是不這麼做,就不能回來了。”
韓玉娘默了下,咬了咬脣,方纔一字一句道:“以後別這麼衝動了。如果沒有你的消息,我會很擔心的。你都不知道,聽說你不見了,我有多難受!”
事到如今,她也不願繼續隱藏自己的心事了。
黃富貴聞言眸光閃了閃,聲音略微高了些,追問她道:“真的?”
韓玉娘紅着臉點頭:“真的。”
黃富貴聞言眼底漾出滿滿的笑意,他連忙上前一步,對着韓玉娘道:“看來我得想個辦法,把你一起帶走才行。”
韓玉娘看着他帶笑的眼,還以爲他又在說玩笑話。“誰說我要和你一起走?而且,我也不能和你一起走。”
黃富貴故意清清嗓子道:“當然有,只要咱們成親就行了。”
“你……”韓玉娘聽了這話,一時情急竟有些結巴起來:“你別說胡話了。長輩們都定下了,咱們要等到明年才能成親!”
還有一年,他纔到二十歲呢。
黃富貴聞言,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定定地望了她一晌,才道:“玉娘,咱們成親吧。”
他可是打定了主意回來的,他一定要帶韓玉娘一起去京城。京城是個又大又精緻的地方,他想帶她一起看看,讓她陪在自己的身邊。
韓玉娘微微一愣,他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說笑,而且,他也不會拿這種事情和自己說笑。
“如果我能說服奶奶,讓咱們成親,你肯嫁嗎?”黃富貴再次直截了當地發問。
其實,他之前許願許的就是這個,他要成親。
韓玉娘被他給問傻了,一時有些慌亂,也有些不安。
黃富貴見她遲遲不回話,原本堅定的目光變得有些惴惴的,他真怕她會搖頭。
不過,韓玉娘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她只是望着黃富貴,道;“現在我不告訴你,等老夫人同意了,你再來問我。”
他們的婚事,一直都是被老夫人左右的。若是她不肯點頭,黃富貴怎麼折騰都是沒用的。
沒看見她搖頭,倒是讓黃富貴微微鬆了一口氣。“你放心,我一定要讓奶奶答應。不管怎樣我都要娶你,馬上娶!”
韓玉娘聽了這話,羞得連忙轉身去開門,木門啪嗒一開,腳下卻又頓住了。她回頭看了一眼黃富貴,見他還站在那裡,便又轉身道:“今兒你也辛苦了,早點回去吧。明兒我去找你,順便給你做些好吃的。”
黃富貴可不捨得就這麼走了,他猶豫着上前一步,沉聲道:“玉娘,我能再抱抱你嗎?就像剛纔那樣……”
韓玉娘臉頰發燒,略略低眉,微不可見地點了下一頭。
黃富貴心頭一喜,神情略顯激動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擁住,抱在自己的懷裡:“玉娘,以後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韓玉孃的心裡像是被塞滿了軟軟的棉花,過了半響,她忍不住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第九十四回
待回到家後,韓玉娘臉上的紅暈久久都未消去,一直紅撲撲的。
韓玉環和韓玉郎坐在桌邊,微微歪着頭,雙手托住小臉,盯着姐姐看了又看,心中只覺納悶。
姐姐的臉真紅啊。不知是不是塗了胭脂?
萬秀秀坐在她的身邊,幫她整理被褥,是不是偷偷打量她,眼中竟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韓玉娘被她們看得心慌,只背過身子去道:“二孃,我有點累了,想歇下了。今晚就讓玉環和您一起睡吧。”
這一晚上折騰下來,哪有不累的道理。
萬秀秀見她害羞抹不開臉,嘴角一彎,點頭道:“知道了。”
她起身衝着孩子們招招手,韓玉郎倒是痛快起來,韓玉環微微嘟嘴:“我要和姐姐睡。”
www★тTk an★c○
萬秀秀聞言摸了摸她的頭:“今兒先跟二孃睡,明兒再和姐姐睡。”
其實,她也還有話想和韓玉娘說,卻不想擾了她的心事。
方纔,看着她和黃富貴抱在一起,那副難捨難分的樣子,分明是動了真心的。以前,黃富貴總是一頭熱,整天傻不拉幾地往玉孃的眼前撞,倒是闖了不少禍。如今可算好了,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在一起,兩家的關係也會跟着越來越好。
萬秀秀帶着孩子們去梳洗,把牀鋪也鋪好了,她去到書房叫韓修文,卻見他正一個人坐着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
“相公……”萬秀秀輕聲喚了他一下。
韓修文回過神來,看着她問道:“玉娘睡下了沒有?”
“嗯,要睡了。”
“……那她和你說了什麼沒有?”
韓修文其實想問的是女兒和黃富貴的事,可他實在開不了口。
“相公,玉娘和富貴相處得不錯,咱們都看出來了,他們現在是兩情相悅,正好着呢。”
韓修文聞此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微微點頭:“恩恩,那就好……”
萬秀秀隱隱猜到他的心事,坐到他的身邊軟聲軟語道:“相公,剛剛的事,你別不高興。玉娘是大姑娘了……而且,她和黃富貴是定了親的,感情好是好事。”
韓修文聞言只是一聲嘆息。但願是好事吧。
雖然熄了蠟燭,也蓋好了被子,可韓玉娘還是絲毫睡意都沒有,她躺在牀上,睜着烏溜溜的眼睛,望着掛在牀頂的蚊帳,靜靜出神。
只是一個晚上而已,卻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起方纔黃富貴貼着她的耳朵,說得那些話,韓玉娘只覺自己的雙頰又燒了起來。
她翻了個身,用被子矇住頭,悶悶地想着:他是當真的?還是玩笑話?難道他真要去和老夫人說……成親的事。
正當韓玉娘不知所措,浮想聯翩的時候。黃家大院內,正是一片燈火通明。黃老夫人帶着黃富貴去了祠堂,讓他跪在祖宗們的面前認錯。
黃富貴跪在一臉嚴肅的奶奶身後,老老實實地對着祖宗們的牌位,磕頭認錯,跟着上香燒紙,以示恭敬。
待辦完了大事,老太太臉上的神情總算是緩和了幾分。
她望着黃富貴消瘦黝黑的臉,無奈搖頭:“你啊你,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黃富貴沉聲道:“奶奶,孫兒知道您的一片苦心。不管怎麼說,孫兒總算是憑自己的本事贏過了胡老頭,不,胡掌櫃。”
黃老太太聞言嗔了他一眼,看似板着一張臉,眉眼間卻隱藏着幾分笑意。
的確,黃富貴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這麼爭氣,而且,總算是把他那股倔勁兒用在了正地方。怎麼說呢?雖然讓人擔心,但也讓她覺得痛快!
“得了,你少得意。這次的事,若不是胡掌櫃爲你說情,看我怎麼罰你!”
黃富貴聽了這話,挑挑濃眉:“奶奶,您就別繃着了,我知道您一定想死我了。”說完,他主動站起身來,走到奶奶的跟前跪了下來。“奶奶,孫兒從前有許多不懂事的地方,讓您操心了,孫兒給您賠禮道歉。”
若不是出門在外,他哪裡知道家裡的好。
正所謂,在家萬事好,出門是根草。在京城吃苦的時候,黃富貴總算明白了賺錢有多難,家人有多好。
黃老太太還是頭一回聽到他說這樣的話,不禁心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她嘆了一口氣,伸手拍着黃富貴的後背:“你這孩子,你這傻孩子啊!”
黃富貴見她眼中有淚,忙故意哄她開心道:“好好好,孫兒我就是個大傻瓜,只有奶奶您纔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不,應該是大美人才對。”
黃老太太被他哭笑不得,只是抱着他的頭,拍了拍道:“你回來就好!既然回來了,那就多住些日子,不用着急回去。”
說實話,她也不捨得讓他離開,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家都變得冷清了。
提起此事,黃富貴目光一定,看向奶奶,認真道:“奶奶,等我回京的時候,讓玉娘和我一起走吧。”
黃老太太聞言一怔,凝眉看他:“你這孩子又說什麼傻話呢?”
黃富貴緩緩站了起來,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回來之前,我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帶着玉娘一起去京城。奶奶,我要和玉娘成親!”
只要成了親,他們這一輩子都不用再分開了。
黃老太太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立刻嚴肅起來:“不行!我都說了不止一次了,等過了二十歲的生辰,你們才能成親。”
張天師的話,一向都是很準的。他命中的大劫,還未過去。
黃富貴聞言乾脆迴應道:“那我們只成親,不洞房就是了。”
這句話惹得老太太一驚。
什麼叫只成親,不洞房?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事!
黃富貴倒是不急不忙,一副坦蕩蕩的模樣:“只要我們規規矩矩的,就算成了親又有何妨,大不了還是和現在一樣相處就是了。”
黃老太太總算是明白他的心思了,她伸出手指,直指黃富貴的腦門,輕輕一推:“臭小子,原來你今兒是故意哄我來的!不行!你們如今還沒成親呢,你就天天黏着她,要是成了親,誰能保證得了你不會碰她!”
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怎麼可能不出事!
黃富貴聽了這話,皺皺眉頭:“奶奶,您就這麼信不過我嗎?”
“對,信不過!”原則上的問題,老太太絕對不會輕易讓步。
黃富貴聞言,立刻豎起三根手指,做發誓狀,眉頭緊蹙,信誓旦旦道:“好,那孫兒今天就當着您的面,發個毒誓……”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老太太拍了一巴掌給打斷了。“渾說什麼呢!你再敢胡鬧,小心挨板子!”
黃富貴振振有詞道:“我沒鬧!奶奶您別忘了,我連胡掌櫃都能贏過了,我爲何贏不了您。而且,我和玉娘是有婚約的,只剩下區區一年而已,我一定能忍!”
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還弄不太清楚。但他對自己有信心,更何況,玉娘那麼懂事,她也會管着他的。
黃老太太見他這般,心中微微一動。
的確,他能贏過胡掌櫃着實不易。他長出息了,也長能耐了,可這並不能代表他能做好一切。
“成親不是兒戲,前前後後少說也要準備好幾個月。所以,你再着急也是沒用的。就算我現在就開始爲你們準備,你們最早也得年尾才能成親!”黃老太太沒有對他來硬的,而是找了別的理由。
誰知,黃富貴並不領情,只是搖頭道:“那麼麻煩做什麼?我只要玉娘就夠了。成親不過就是拜堂行禮,只要我們一起給長輩們磕個頭,不就行了嗎?”
他見識過父親納妾的架勢,吵吵鬧鬧一整天,最後父親總是喝個酩酊大醉,惹人討厭。
黃老太太驚訝地微微張嘴。看來,他是打定主意了。
不過,她還是有話回他:“你說得倒是輕巧,成親是人生大事,你是能對付,那韓家人能對付嗎?你既然那麼喜歡玉娘,你捨得讓她受委屈嗎?身爲女子,出嫁的時候越是風光,她的孃家人越是臉上有光!你光顧着自己,也不想想讓你那位未來岳父是個多看重面子的人!”
果然,黃富貴聽了這話,眨眨眼睛,氣勢有些弱了下來。“好,那就照奶奶您說的,我們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就是了。反正,我就是要娶玉娘,就算死了也得娶!您要是不依,明兒我就收拾行李搬去韓家住。”
黃老太太聞言又急又氣,擡起手來想要再打她一下,可又捨不得,只好拍向桌子道:“你還敢威脅我?”
“孫兒不敢……”黃富貴擡手拍拍照及的胸口道:“奶奶,孫兒把自己這顆心都給了玉娘了,我天天想着她,念着她,可又見不到她。那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若不是因爲思念韓玉娘,他恐怕永遠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度日如年”,什麼叫做“相思成疾”。所以,韓玉娘就是醫他的藥,他離不開她,而她也捨不得他。
第九十五回
黃老太太哪能不明白孫子的那點小心思,說什麼也不能就這樣隨了他的心意,可今兒這話也不能說得太死,免得黃富貴又犯傻氣,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
黃富貴瞪着眼睛看向祖母,目光犀利,全身上下都繃着一股勁兒。
老太太眼珠微微一轉,隨即緩和語氣道:“好了好了,今兒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成親的事,哪能這麼草草決定,別的先不說,怎麼也得讓我和親家老爺商量商量。”
正所謂,四兩撥千斤。黃富貴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樣子,老太太只好把韓修文搬出來,壓住他的脾氣。
黃富貴聞言濃眉一挑:“真的?”
奶奶突然轉變的態度,讓他覺得有些不可信。
黃老太太嗔了他一眼:“奶奶說的話,你都不信了?難道,你是被我騙大的不成?”
黃富貴聞言低了低頭,自言自語道:“您騙孫兒的還少嗎?”
“什麼?”老太太耳尖,追問他道。
黃富貴見她聽見了,便語氣認真道:“奶奶,您這次可要說話算話,別再哄着我玩了。福哥兒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黃老太太聞言輕哼一聲:“是啊,你長大了,能耐大了。這還沒娶媳婦呢,就開始一心向着別人了。”
打小,他就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如今,好不容易把他拉扯長大,還是一樣地不省心,整天就知道給她出難題。
黃富貴下巴微微繃緊。“奶奶,我有多喜歡玉娘,您不是不知道。”
黃老太太緩緩轉動着手上的佛珠手串,微嘆了口氣道:“我怎麼會不知道?”
若不是爲了韓玉娘,他也不會下那麼大的狠心折騰自己。
待黃富貴走後,黃老太太放下佛珠手串,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心中沉沉的想。
成親這事可是萬萬不可的,但福哥兒的那個脾氣衝動起來,也不是鬧着玩的。方纔,他居然說了要打包去韓家的話,真是讓她哭笑不得!
黃老太太閉上眼睛,想了又想,只覺如今能管住黃富貴的人,只有韓玉娘一個人了,還是得在她的身上多下些功夫才行。
經過上次的事情之後,老太太的心裡漸漸對韓玉娘起了一絲絲好感,不爲別的,就爲她對福哥兒的關心和在乎,她也願意多疼她幾分。
衆人各懷心思過了一夜,翌日早上,韓玉娘先去醉仙樓告了半天的假,跟着又去了菜市兒,買了最新鮮的魚,最新鮮的肉,大包小包地回了家,想要給黃富貴做些好吃的。
韓修文一向起得早,他看着女兒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不覺心中起疑。
說實話,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那個凡事總是莽莽撞撞的黃富貴,有什麼地方值得女兒喜歡。
女兒玉娘從小就心細懂事,喜靜不喜動,性情和她的母親很是相似,幾乎是一模一樣。像她這樣的孩子,理應找一個性情相投的讀書人,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的。
韓修文的思緒越飄越遠,以至於,心情也開始變得有些沉重。
韓玉娘剛剛摞好蒸籠,就察覺到身後有人,她轉身看去,便見父親揹着雙手,站在門口,目光望向這邊,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看別處。
“爹……”韓玉娘轉身喚他。
韓修文回過神來,對她點了下頭:“你怎麼不多睡會兒?只是早飯而已,簡簡單單吃些就好了。”
韓玉娘聞言低頭一笑,略顯羞澀:“等會兒,女兒想去黃家一趟。”
她沒有說得那麼直白,但父親一定會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韓修文原本只想過來看兩眼,可聽她這麼說,便走了進來道:“黃家要什麼吃的沒有?何必讓你挨這個累。”
他的語氣微微有些不悅,韓玉娘聽得出來。
她擡頭望向父親,輕聲問道:“爹,黃富貴這次回來,着實吃了不少苦,女兒只是略表下心意……”
韓修文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略顯猶豫地開了口:“玉娘,他對你好嗎?”
旁的都不用多說,只有這一點,是他最擔心的。
韓玉娘微微一怔,臉色帶了丁點兒的紅潤,點頭“嗯”了一聲。
“爹……富貴他對我很好,真心實意的好。”
她這麼說,並不是因爲昨晚的驚喜,而是這前前後後發生的所有事。黃富貴的確有很多缺點和毛病,可他對她的心,卻是好的,好到常常讓她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韓修文聽了女兒的話,點一點頭,他知道她不會說謊的。
韓玉娘蒸了兩籠白麪饅頭,熬了一大鍋紅棗山藥雞湯,一大盆肉醬小土豆,還有兩道青菜小炒。
她沒有和家人們一起吃飯,只把飯菜和湯裝好之後,便一路匆匆去了黃家。
因着路途勞頓,黃富貴睡得很沉,這會兒還沒有醒來。
韓玉娘把吃的交給小廝,讓他拿到廚房用小火溫着,正欲去東廂房坐坐,卻見老太太身邊的丫鬟來請:“姑娘,老祖宗讓奴婢來請您去佛堂說話。”
韓玉娘微微點頭,隨即跟着她一起去了。
黃老太太其實昨晚睡得不錯,只是起得早。
韓玉娘去了佛堂,見她正在上香,便默默站到了一旁。
黃老太太聽見她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只輕輕道:“孩子,你也過來給菩薩上柱香,感謝她保佑福哥兒平安到家。”
韓玉娘低頭應是,規規矩矩地過去叩拜上香。
黃老太太默默地看着她,過了半響,才道:“昨兒,福哥兒回來和你說過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
韓玉娘自然還記得黃富貴說過的話,也知道老太太話中的含義,不禁微微垂眸道:“嗯,他說要把我們的婚事提前……”
黃老太太聞言輕輕一嘆。“這小子就沒有讓人省心的時候。”
韓玉娘微微張脣,心裡有話想說,可仔細思量,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黃老太太看出她有話要說,語氣溫和道:“孩子,你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韓玉娘咬了咬脣,回話道:“玉娘不知道。”
這對她來說,也是個兩難的選擇。她還沒準備好要離開家,離開弟弟妹妹們,離開父親和二孃。可她也不想看着黃富貴難過……
黃老太太看了看她,繼續追問下去:“孩子,你跟我說句實話,你願意跟着福哥兒一起去京城嗎?”
“……”
韓玉娘聞言只把頭垂得更低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黃老太太見她的手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便知她的內心正在糾結。
不過她也看出來了,她並非不願意。如果不願意的話,她會立刻拒絕,而不用糾結遲疑。
“不瞞你說,昨兒福哥兒爲了你們的婚事,又和我鬧了一場,說了不少荒唐的話。所以,我想這一次,我可能贏不過他了。”黃老太太軟下語氣,同時還對韓玉娘伸出了手。
韓玉娘微微詫異,跟着起身走了過去。
老太太的手摸起來有些粗糙,乾燥而又溫暖。
“孩子,如果你願意跟着福哥兒的話,那就跟着他一起去吧。”
她可是斟酌了許久,方纔說出了這句話。
韓玉娘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
老太太讓她和黃富貴一起去京城,難道是同意她們成親了嗎?
“老夫人,您是說要讓我們儘快成親嗎?”
黃老太太聞言抿起嘴角,淡淡一笑:“你們成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點辦了,倒也無妨。”
韓玉娘聽了這話,心中詫異。
老夫人一向對那些命理之說,最是看重,怎會輕易改變主意?
“可是……您不是說過嗎?黃富貴在二十歲之前都不能和女子親近嗎?”當初要不是因爲那算命先生的話,她和黃富貴可能早都已經成親了。
黃老太太見她主動提起此事,臉上的笑容更暖了,她握緊了韓玉孃的手,緩緩道:“沒錯,所以,我還有一件最最要緊的事情要叮囑你。”
韓玉娘微微挑眉,只覺一定是件很難辦的事。
黃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讓她讓自己的身邊近了近,跟着對着她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韓玉娘聽罷,臉頰像是燒起來了一般,紅彤彤的。
老太太也知道她不好意思,便道:“按理,成了親的夫妻,哪有不圓房的?只是爲了福哥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這只是權宜之計,等福哥兒二十歲的生辰一過,我馬上挑個吉利的日子,讓你們圓房。”
韓玉娘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羞得有些不知所措。“老夫人……那個……我覺得,這件事還是不要着急的好。”
老太太見她有了反對之意,隨即又道:“說起來,這還是福哥兒的主意呢。他是鐵了心要把你帶在身邊,所以,我只能依着他的意思辦了。”
其實,她是故意這麼說的。想要讓福哥兒改變主意,她說的話肯定是不太頂用了。只要韓玉娘自己不願意,福哥兒就算再心急也沒用。
第九十六回
韓玉娘不知道黃老太太心中算盤,還以爲她是認真的。自己先鬧了個大紅臉不說,連坐都坐不住了。
她紅着臉起身道:“老夫人,今兒這事實在太突然了,容您讓我想想可好?”
黃老太太溫和笑笑:“你回去慢慢想。反正,福哥兒也要在家裡多住些日子。”
韓玉娘低着頭,一路匆匆出了正院。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燙的嚇人,真想趕緊打盆涼水洗一洗。
韓玉娘在迴廊處轉了又轉,使勁兒給自己扇風,心想,不能讓黃富貴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負責送她的丫鬟見狀,忍不住背過身子偷笑。
須臾,黃富貴那邊有了動靜,說是已經起來了。
丫鬟忍住笑意,看向韓玉娘道:“姑娘,少爺醒了。”
韓玉娘收拾心情,先去廚房取了食盒,跟着進了黃富貴的屋子。
黃富貴休息的不錯,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韓玉娘只是笑,卻不說話。
他不說話,韓玉娘也不說,只把帶來的飯菜拿上來。
黃富貴在京城呆了大半年,已經不如從前那般挑食了,韓玉娘給他盛什麼他就吃什麼,還吃的美滋滋。
“玉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吃你做的飯,以後咱們成了親,我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了?”
韓玉娘聽了這話,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頓。她臉頰的熱度,好不容易纔下去,現在又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
黃富貴見她不答話,還以爲是她害羞了,便又道:“不行,天天干活兒,手會變粗的。”說完,他攤開手心,向着她:“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韓玉娘嗔了他一眼,“好好吃你的飯。”
黃富貴聞言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看了看周圍垂眸靜候的下人們。
“你們怎麼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還不出去。”
小廝們聞言立刻匆匆退下,臨走時還不忘把房門關上。
韓玉娘見狀,連忙站起身來,又把房門給打開了。
小廝們候在外面,也沒走遠,見她開門,還以爲有事吩咐,連忙湊了過來。
“姑娘,您有什麼吩咐?”
韓玉娘臉上微微一紅,搖了搖頭:“沒事。”
黃富貴不明其意,見她臉紅了,便知她害羞了。
她一害羞,他就更覺得來勁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熱氣騰騰的湯碗,對着她道:“玉娘,我想喝湯。”
韓玉娘心裡還有點亂糟糟的,見他這麼說,便指了指桌上的碗:“這不是都給你盛好了嗎?”
“你餵我喝。”黃富貴笑眯了眼睛道。
“胡鬧!”韓玉娘又嗔了他一眼,只把碗往他的面前送了送。誰知,黃富貴又將碗給她捧了過去:“我還沒怎麼睡醒呢,累得很……”說完,他故意打了個哈欠。
韓玉娘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了低頭,道:“黃富貴,別和我鬧了,你趕緊吃飯。等……吃過飯我還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呢。”
黃富貴聞言眸中泛起一抹黠意,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方纔聽小廝說他去見了奶奶,奶奶必定和她說了昨兒的事。而且,看她這麼害羞,他更是閉着眼睛也能猜得到!
“你既然都知道,還不……”韓玉娘被他戳破了心事,臉一紅,話說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黃富貴咧嘴笑着:“你瞧你臉上紅的。昨兒咱倆不都說好了嗎?往後一輩子都不分開。既然不分開,那就得成親吶!你都不知道,我爲了說服奶奶,費了多大的勁兒,好不容易纔說動她的。”
韓玉娘微咬下脣,臉上直髮燒,火勢洶洶,一路燒到耳朵。
昨兒的話是那麼說的,可成親不是過家家,說辦就辦!而且……想起方纔老夫人說的話,她的心情微微煩躁,便擡手捶了黃富貴一下。
誰知,黃富貴的反應比她快,反手抓過她的手,把她輕輕一帶,含笑道:“你這丫頭,還會動手了!”
韓玉娘無心和他拉拉扯扯,可他就是不肯鬆手,她掙不過他,便故意指了指桌上的湯碗。
“趕緊吃吧,一會兒湯就要涼了。”
“吃飯有什麼要緊的,咱們先把事情說清楚。”
黃富貴也是來了認真勁兒,他低頭看了看她的手,沉吟道:“該說的話,我都和奶奶說了。只要咱們兩個一條心,這事一定能成。”
韓玉娘猶豫着開口道:“我還沒想好呢。”
黃富貴聞言明顯一愣,不解其意,眨眨眼睛:“什麼沒想好?”
韓玉娘輕輕嘆息:“黃富貴,我要是跟你去了京城,那我的家人怎麼辦啊?弟弟妹妹還小,家裡的事情又多……”
黃富貴聽了她的話,臉色微微變了。“你是不是反悔了?”
他最怕她改了心意,不願和他一起走,也不願和他成親。
韓玉娘擡起頭道:“我沒反悔,我只是不想離開家裡人,離開這裡。咱們連婚事都定下了,我還有什麼可反悔的。再說,我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
該說的話,昨兒她都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黃富貴聽了她這麼說,暗暗鬆了口氣,隨即他仔細地想了想,方纔一臉認真道:“玉娘,咱們不會一輩子待在京城的,等我贏了胡掌櫃,咱們就回來,馬上回來。”
京城就算再好,也不及家裡的十分之一。
韓玉娘聞言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你跟着胡掌櫃是學本事去的。你憋着勁兒,非要贏他做什麼?”
黃富貴信誓旦旦道:“只要我贏過了他,那就說明我比他厲害,比他有本事啊。做事做人,總要分出個高低勝負,這樣纔有趣。”
韓玉娘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不知該說他耿直還是幼稚。“我聽給老太太說,胡掌櫃經商二十餘年,你什麼時候才能是他的對手?”她故意掐指算算,“難道又要二十年不成?”
黃富貴登時不樂意了,“玉娘,你小看我,我現在也有賺錢的本事了。”
韓玉娘不再逗他了,用空着的那隻手,舀起一勺雞湯送到他的嘴邊:“是啊是啊,不過,你的本事都長了,飯量也不能落下啊。”
黃富貴看了她一眼,帶了笑意,微微點頭:“好,我一定把這些全都吃光。”
吃過了飯,黃富貴還想留韓玉娘多呆會兒,可她有事情要做,不可能一整天都呆在黃家。
臨走時,黃富貴突然向她問起:“我送你的紙鳶,你還留着吧。”
韓玉娘重重點頭:“當然,我一直放在我的房間裡。”
她一直很寶貝那隻紙鳶的,自己平時連碰都不敢多碰一下。
黃富貴朗朗一笑:“那明兒我帶你去郊外放紙鳶吧。順便把玉環玉郎他們也都帶上,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韓玉娘眼中閃過一抹驚喜之色,睜圓雙眼問:“真的?”
她難得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表情,讓人歡喜。
黃富貴伸手輕輕點了下她的鼻尖:“恩,我答應過你的事,從來不會忘的。”
翌日一早,天公作美,給了她們一個大大的晴天。
黃老太太雖說點頭讓黃富貴出城玩耍,卻是安排了幾十號的家丁跟着,還備了好幾輛馬車,帶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弄得像是要他出遠門一樣。
黃富貴看了只覺麻煩,可又不想拂了祖母的好意,自己硬着頭皮,帶着這浩浩蕩蕩的一羣人去到韓家接人。
韓玉娘看見這陣仗也是哭笑不得,黃富貴見她的表情,便道:“好歹是奶奶一番苦心,咱們就怎麼着吧。反正也不耽誤玩兒。”
韓玉娘倒是沒什麼意見,輕輕拉了一下黃富貴的衣袖:“你去給我爹請個安吧。”
黃富貴聞言一笑:“我正有這打算呢。”
他可是他未來的岳父大人,他自然要好好請安,多多問候。
門外的動靜那麼大,韓修文一早就知道黃富貴來了,可他沒出去,只是坐在書房,臨窗寫字。
他是長輩,沒有出門迎接晚輩的道理。
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過來敲門,韓修文寫完最後一筆,方纔應聲:“進來吧。”
“爹,富貴給您請安好了。”韓玉娘率先開了口。
黃富貴順勢上前,他不是空手而來的,他特意準備了些禮物,都是從京城買來的,有筆墨紙硯,還有茶葉。
韓修文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凳子:“坐下吧。”跟着,他又看了看女兒,道:“玉娘,你去沏壺茶來。”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怔,有些沒想到。看樣子,父親是準備和黃富貴多談些時候了。
這樣也好,他們的關係也該緩和緩和了。
韓修文無心喝茶,更沒想要長篇大論地教訓他,只是找個理由讓女兒先出去,他有幾句話想要和黃富貴單獨說說。
“你在京城過得如何?”
黃富貴見他主動關心自己,笑了笑道:“師傅,我都挺好的。”
“那你在京城長了什麼見識和學問沒有啊?”
黃富貴神色一變,心想,懷了,他這不是要考我吧?
“師傅,京城那地方……怎麼說呢?地方很大,人多東西也多,只要有錢沒什麼事買不到的。不過在我看來,京城和這裡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是大小不同。”
他是直腸子,有一說一,不懂什麼修辭。不過正是因爲他這樣簡單直白的回答,讓韓修文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看來,他沒有被京城的奢靡精緻迷花了眼啊。
韓修文聞言眉心一動,定定地看着他,沉吟片刻才道:“聞一知十是本事,以大觀小是能耐。你如今走出家門,遠赴京城去闖蕩遊歷,用功刻苦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你要牢牢守住你的心,做人做事,唯有不忘初心才能成大器。”
黃富貴聽得似懂非懂,只是連連跟着點頭。
他那有什麼初心不初心的,當初就是爲了要護住玉娘,保住他們的婚事,他才一咬牙去了京城。
韓修文把自己方纔寫好的字,遞給他道:“這幅字,算是爲師送給你的接風禮,你好生收着。越是簡單的道理,越難做到,你要好好體會,知道嗎?”
那宣紙上,赫然寫着四個大字:“勿忘初心”。
在韓修文看來,對黃富貴來說,這四個字比什麼金玉良言都來得有用。
黃富貴雙手接過,怔了怔方纔躬身行禮,規規矩矩道:“是,我知道了,多謝師傅。”
待韓玉娘端了茶來,黃富貴已經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手裡還多了一卷白紙。
“這是什麼?”韓玉娘有些好奇。
黃富貴也沒想明白呢,只是伸出四根手指道:“這是師傅送我的,上面寫着:勿忘初心。”
“玉娘,你說師傅這是什麼意思啊?”
韓玉娘聞言低頭一笑,隨即搖頭:“我不知道。”
既然是父親給他的,自然是要讓他自己去悟明白纔有意義。
“噯?你騙人,你一定知道。”黃富貴不信,繼續追問道:“你就告訴我吧。”
韓玉娘轉身往回走,輕輕打趣他一句:“誰讓你之前不好好讀書了!”跟着,她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先在院子裡等我一下,我去把茶送給父親。”
黃富貴老老實實等在原地,握着手中的白紙,皺眉想了又想,不覺搖頭。
韓玉娘進了父親的書房,見他收起筆墨,便道:“爹,這茶泡的正好,您嚐嚐看。”
韓修文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只道:“恩,放着吧,時辰不早了,你們出去玩吧。”
韓玉娘含笑應了一聲。
她轉身回到院子中央,見黃富貴揹着手,在原地繞着圈走,彷彿真得很苦惱的樣子。
韓玉娘站在檐下,忍不住抿脣輕笑。真是個傻瓜!
黃富貴聞笑回頭,對上韓玉娘清甜可人的笑容,不覺呆了一呆,跟着眸中精光一閃,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他用手中的紙卷,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兒,然後大步走到韓玉孃的面前,道:“玉娘,我知道師傅給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哦?”韓玉娘笑道:“你說說什麼意思?”
黃富貴舉着手裡的紙卷:““勿忘初心”,心,自然指的是我的心了。可我的心一早就給了你,所以,師傅這是在提醒我,時時刻刻都要想着你才行,千萬不能把你忘了。”
韓玉娘聽罷,當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且,笑了好半天都沒有止住。她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一手輕輕拍打黃富貴的肩膀,笑嗔他道:“你啊你,自己胡鬧可以,千萬糟蹋別人的學問。”
第九十七回
今兒天公作美,天藍雲白。
孩子們每天在學堂上課,鮮少能這樣無拘無束地出來玩耍。而且,周圍還有人伺候吃喝,點心水果,一切應有盡有。
郊外的山坡上長滿了花花草草,孩子們互相追趕玩耍,玩得不亦樂乎,早已經把放紙鳶的事情,統統忘到了腦後。
黃富貴拿着紙鳶,韓玉娘在一旁纏線,看着他們跑來跑去,笑着搖頭:“這幫小鬼,追蟲子有什麼意思?”
韓玉娘把線團纏好,交到他的手上:“小孩子就是這樣的,有堆兒土也能玩上半天。”
黃富貴舉舉手裡的紙鳶:“得了,咱們不帶他們,自己玩好了。”
韓玉娘搖頭:“還是等會兒吧。”
其實,她有點不放心,眼睛一直跟着弟弟妹妹的身上轉,生怕他們亂跑一通,跑來跑去跑丟了。
黃富貴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道:“沒事的,那麼多人看着呢。”
韓玉娘微微搖頭:“我信不過別人。”說完,她看了看黃富貴:“你先去樹蔭下坐會兒,我過去一下。”
黃富貴只好點頭。
他站在原地望過去,韓玉娘一路過去,只是招一招手,孩子們就聽話地跑到了她的身邊。韓玉娘微微彎下身子,對他們說了幾句話,又挨個兒摸了摸他們的頭,便讓他們繼續去玩了。
她總是有辦法讓孩子們聽話,就像師傅一樣。
黃富貴來到樹蔭下,小廝們立刻搬來隨車搬來的竹凳,道:“少爺,您請坐。”
黃富貴沒有坐下,擡腳踩上竹凳,然後直接爬到了樹上。
小廝們見狀心裡一驚,卻又不敢阻止。
“少爺……您……當心啊!”
韓玉娘看着黃富貴坐在高高的樹杈上,也是嚇了一跳。她對他招手道:“黃富貴,你快下來。上面危險……”
黃富貴一臉悠哉地坐在樹上,臉上沒有絲毫慌張的表情,他反而對着她微笑:“玉娘,你也上來。”
韓玉娘連連搖頭。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爬過樹呢。
黃富貴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在樹上倒是靈活地很,他側身下來,對着韓玉娘伸出手道:“我保證沒事,你就上來看一眼,一眼就行。”
韓玉娘遲疑着伸出手,只覺自己現在真是越來越好說話了。
她顫顫巍巍地踩上凳子,還未等擡腳去踩住樹杈,整個人就被黃富貴給拎了起來。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足以讓韓玉娘嚇得冒冷汗。好在,黃富貴沒有對她胡鬧,穩穩地把她帶到了自己的身邊。
他的力氣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大得驚人。
韓玉娘嚇得有些不知所措,就算已經坐下來了,雙手還是緊緊地拽着黃富貴的衣袖,低頭看着懸空的雙腳,小聲道:“不行,我要下去。”
黃富貴知道她害怕,長臂一伸,攬過她的身子,握着她的肩膀道:“沒事的,你不要往下看,你往遠處看。”
韓玉娘聽了他的話,深吸一口氣後,方纔慢慢擡起頭。
從樹上望過去,她的確可以看到更遠處的風景,視線也隨之更爲開闊。
韓玉娘無奈嘆息:“我長這麼大還從沒爬過樹呢。”
黃富貴笑笑:“姑娘家自然是不會爬樹的。”
他小時候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的,上房爬樹這都是小菜一碟。
過了一會兒,韓玉娘慢慢放鬆了下來,不再畏懼高度,只是默默地觀望着玩耍的孩子們。
黃富貴也是同樣沉默着,他很少這樣,平時他總是話很多的。
須臾,他突然擡手一指,指向東南方向道:“這就是去往京城的方向,不過一走就是兩個多月……”
韓玉娘微微垂眸:“真遠啊,實在是太遠了。”
黃富貴轉頭看了她一眼:“玉娘,跟我一起走吧。京城的生活雖不如這裡舒服,但那裡也有那裡的自在。我會聽話的,咱們就像現在這樣就好,一起呆着就行。”
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沉重。
韓玉娘眉心微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玩耍的弟弟妹妹,不禁低頭沉默。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黃富貴見她不答,雙眸微微黯淡,但轉頭又說起了別的事情。
他給韓玉娘講了好多京城的趣聞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
在郊外瘋玩了大半天,孩子們累了,黃家的下人們也累了。
韓玉環還沒等到家就睡着了,徐狗蛋揹着她進了家門,韓玉郎也跟在他的身後打着哈欠。
萬秀秀站在門口,一個個數着,見人齊了方纔暗暗鬆了口氣。
再看,韓玉娘和黃富貴,兩人正站在幾步之外,面對面地說着話。
萬秀秀見狀捂嘴一笑,轉身回了院子。
黃富貴有些依依不捨地看着韓玉娘,輕聲叮囑:“明兒,你別那麼早去我家了,我會來看你的。”
韓玉娘垂眸道:“明天你想我去,我也去不了的。這兩天我一直陪着你,把醉仙樓的事情都給耽誤了。”
廚房缺個人手,可是很耽誤功夫的。
黃富貴皺皺眉頭:“廚房的活兒,做多了手會粗的。”
韓玉娘聞言一笑:“沒事的,二孃給了我買了很多花膏油。”
她在廚房做事,平時不能塗脂抹粉的。萬秀秀心疼她一個姑娘家手粗不好看,每次出門都給她買花膏油,結果買得太多,多到她都用不完了。
黃富貴不懂那些女兒家的東西,微微點了下頭:“哦,那我明兒去醉仙樓看你好了。”
韓玉娘聞言立刻搖頭:“不行!你去了只會給我找麻煩。”
上次她生病的時候,黃富貴在醉仙樓鬧下的事情,好不容易纔平息下去。她可不想再給別人製造話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們什麼時候見?”
韓玉娘見他的腦門兒微微冒汗,便拿出手絹,輕輕給他擦了擦:“你纔剛回來,好好在家裡歇幾天,纔是正理。明兒你就踏踏實實地在家陪老夫人吧。老夫人一直很掛念你的……”
黃富貴聞言重重地點了下頭:“嗯,知道了。”
他何嘗不想多陪陪奶奶,父親去了京城之後,便樂不思蜀了。奶奶一個人留在這裡,整天和那十八房小妾爲伴,不知會有多悶呢。
韓玉娘目送着黃富貴的馬車走遠,轉身回了院子,忍不住低頭輕輕一嘆。
她和黃富貴的事,該怎麼辦纔好呢?
韓玉娘回了自己的屋裡,正準備倒杯茶潤潤口,卻見萬秀秀拿着一籃子東西,來到她的面前。“玉娘,我白天出門出去逛了逛,給你買了些小玩意兒。”
韓玉娘含笑點頭:“謝謝二孃。”
她接過籃子一看,裡面果然又有花膏油,還有胭脂粉盒,還有幾朵顏色清淡的絹花。
“二孃啊,您之前給我買的,我還沒用完呢。”
韓玉娘放下籃子,給萬秀秀倒了杯茶。
萬秀秀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笑吟吟地對着她說:“你現在正是好時候,多打扮打扮也是好的。”
韓玉娘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抿才道:“我在廚房做事,塗脂抹粉的不合適。”
萬秀秀笑嗔了她一眼:“我是讓你打扮給黃富貴看的。”
韓玉娘聞言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別開眼去:“二孃,別逗我了。”
“玉娘啊,二孃現在看出來了,那黃富貴對你果然是真心的。”萬秀秀有些感慨地繼續道:“聽你說,他在京城也吃了不少苦,看來真是長出息了。對了,玉娘,黃富貴這次回來住多久啊?什麼時候回京城?”
韓玉娘聞言手上一頓,微微沉吟道:“不知道,估計會多住些時日吧。”
萬秀秀似嘆非嘆地說道:“他這一走,豈不是苦了你。”
韓玉娘秀眉淺蹙,搖了搖頭:“苦的不是我,苦的是他。”
萬秀秀不解其意,韓玉娘也沒想多解釋。
他們自己的事情,還是他們自己解決的好。
醉仙樓近來的生意起起落落,不太盡如人意,沈掌櫃把廚房的兩位大師傅和韓玉娘一起叫到二樓喝茶,交代他們要趁早想些新菜,招攬客人。
王師傅聽了這話,心生不悅道:“掌櫃的,想新菜色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您要知道,咱們醉仙樓的招牌菜,一直都賣得不錯。與其整天想着弄那些新花樣,還不如守住特色纔是。”
的確,醉仙樓的招牌菜一直都很受歡迎的。爲何最近的生意差了這麼多?
韓玉娘整天在廚房忙活兒,只覺事情並沒有少做,卻不知酒樓的生意不太景氣。
“你們幾位師傅的手藝,自然是沒話說。只是前陣子的時候,城西那邊突然開了一間新酒樓,生意越來越好,所以搶走了咱們不少生意。”
原以爲只是不成氣候的小館子,卻沒想到他們的能耐倒不小。
沈掌櫃輕輕嘆息:“客人都是最喜歡新鮮的。咱們要是不變變花樣兒,很容易就這樣被他們搶走了風頭。”
第九十八回
“玉娘啊,你一向腦子靈,主意多,這次可要多動動心思才行。”沈掌櫃對她殷切道。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笑,只道:“玉娘對兩位大師傅的手藝,還是很有信心的。掌櫃的,論廚藝,論菜色,咱們醉仙樓都是無可挑剔的。所以,我覺得新菜色的事,可以慢慢地想。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去看一看那家新開的酒樓,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怎麼,你想過去嚐嚐?”沈師傅挑眉問她。
“嗯,總要知道對方的長處是什麼?咱們才能揚長避短啊。”韓玉娘認認真真道。
沈仙姑連連搖頭:“那可不行,同行是冤家。而且,我沈仙姑的名號,在鎮上也響噹噹的,萬一被人認出來,豈不丟臉?”
韓玉娘微微而笑:“掌櫃的,你若是信得過我,不如讓我去試試吧。”
她一直在後廚做事,鎮上的人雖說都聽過她的名字,卻沒幾個人真的認識她。
沈仙姑覺得這個法子可行,韓玉娘會做菜也會品菜,讓她過去看看也好。
“也好,玉娘你一向心細,這一次更是要仔仔細細地看,”
韓玉娘點了下頭:“知道了。”
城西新開的酒樓,名叫“臨仙樓”。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們的名字和“醉仙樓”的名字出奇地巧合。
韓玉娘並不是一個人,她把二孃和弟弟妹妹和狗蛋全都一起帶上了。
人多意見多些。
臨仙樓的店面和醉仙樓相比,的確是小了一點,但裡面的裝飾卻很奢華,透着一股子紙醉金迷的浮華,什麼都是金晃晃的。
萬秀秀一坐進來就開始後悔了,輕聲道:“玉娘啊,我看咱們還是走吧。這裡的飯菜肯定很貴,還是別浪費錢了。”說完,她就要起身走。
韓玉娘輕輕拉了她一把,笑笑道:“二孃別怕,今兒的飯錢不是咱們出,是沈掌櫃出的。”
昨兒,沈掌櫃給了她十五兩銀子,讓她來這裡吃飯,而且,還要多點菜,最好什麼貴點什麼。
萬秀秀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玉娘啊,這裡一看就是宰人的地方。”
韓玉娘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她看了看四周,發現幾乎每桌都坐滿了人,很是熱鬧。
“二孃,咱們今兒是來試菜的,還是先看看菜單再說。”
韓玉娘招手叫來夥計,準備點菜。
她看了看對面的菜牌,發現上面只有寥寥可數的幾道菜。
醬肉絲、蒜蓉白肉、紅燒肘子、燴三鮮……都是些尋常可見的菜色,沒什麼新奇特別的地方。
韓玉孃的目光一路往右看,待看到最後一個菜牌的時候,方纔起了興趣:“夥計,請問那“一品鮮”是什麼菜色?”
“呦呵,姑娘真是有眼光,那一品鮮可是咱們最出名最好吃的湯菜。只是價格略貴,一兩銀子一盅。”
“什麼?一兩銀子?”萬秀秀輕呼一聲。只是一碗湯而已,居然這麼貴,簡直就是搶錢一樣。
“哦?”韓玉娘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跟着點了下頭:“貴不要緊,只要好吃就行。那就給我來三份吧,再來一道醬肉絲和燴三鮮,還有五碗米飯。”
既然是招牌菜,肯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那夥計立刻點頭:“是,姑娘稍候。”
趁着等菜的功夫,韓玉娘細細打量了一番這臨仙樓的夥計和客人,看來看去,心中隱隱覺得有些奇怪,可又不知道是哪裡奇怪?
須臾,夥計們過來上菜,韓玉娘終於見到了這臨仙樓的招牌菜。
一品鮮……韓玉娘低頭聞了聞湯的香氣,只覺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有股濃濃的雞肉味兒。
萬秀秀也是仔細用勺子不停翻動湯盅裡的食材,皺眉道:“這湯怎麼會值一兩銀子呢?枸杞……雞肉……山藥……蔥薑絲……這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麼?聞着像是中藥!”
韓玉娘心想,也許要嘗過才知道厲害,她淺嘗一口,細細品來,只覺這和家裡煲得雞湯沒什麼太大的區別,無非是中藥的藥味重了一點。
徐狗蛋怕湯水太燙,便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氣,方纔送到玉環的嘴邊。
韓玉娘張開小嘴,還未等喝,就被姐姐伸手輕輕擋住。
“等等,這湯裡放了中藥,你們還小,就不要喝了,還是吃菜吧。”
小孩子是不能隨便吃藥的。
韓玉環有些嘴饞地抿抿脣,徐狗蛋放下羹匙,給玉環和玉郎夾肉吃。
韓玉娘嚐了兩口湯,又嚐了幾口菜,最後無奈地放下筷子:“真是奇怪,這裡的菜,不管是味道還是賣相都不及醉仙樓的一半,價格卻是比醉仙樓貴了許多。爲什麼客人還是這麼多?”
萬秀秀見她沒什麼胃口,也跟着放下筷子:“誰知道呢?味道普普通通,客人倒是多得坐滿。玉娘,我看着裡面一定有古怪!”
韓玉娘也這麼覺得,微微點了下頭:“不過二孃,咱們還是多坐會兒吧。”
這一時半刻的,也看不出來什麼,還是多留會兒的好。
萬秀秀自然同意:“咱們銀子都花了,自然不能浪費。”
肉菜下飯,徐狗蛋的一碗米飯轉眼間吃沒了。韓玉娘便把自己的飯,遞給他道:“你多吃點。”
徐狗蛋見狀,擡起頭道:“姐姐,我還是覺得你做的飯好吃。我只是不想浪費……”
韓玉娘聞言一笑,只說知道了。
這臨仙樓的客人的確很多,但漸漸地,韓玉娘就發現了一處不對勁兒的地方。
從她們進來到現在,足有快半個時辰了。可她旁邊的桌上,那些早已經吃完的客人們,一點都不着急離開。
他們非但不急着離開,反而還有招呼夥計,點了清酒和小菜。
韓玉娘又轉眼看向門外,那裡已經排起了長隊,好多人都等着進來呢。
奇怪……既然吃完了飯,爲什麼不走?更奇怪的是,爲什麼這裡的飯菜不好吃,他們還要排着長的隊。
正當韓玉娘納悶之際,方纔上菜的夥計再次過來,對着韓玉娘和萬秀秀,滿臉堆笑道:“夫人,姑娘,不知您們幾位用好了沒有?”
韓玉娘點了下頭:“差不多了。”
“哦,那就好,那麻煩您們先結個賬吧。外面還有好多客人在等着呢……小的要收拾桌子了。”
萬秀秀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瞪起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還沒說要走呢,你們就要攆人了?”
那夥計仍是笑呵呵的:“夫人別誤會,小的不是來攆人的。只是本店用個規矩,每張桌子的客人,只能坐半個時辰。”
“這是什麼規矩?”
“嘿,小店的規矩就是這樣的。”
韓玉娘挑眉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規矩。夥計,如果我想要多留一會兒的話,該怎麼辦呢?”
那夥計見她腦筋轉得這麼快,笑笑道:“那也容易,只要姑娘再多點道菜就行了。”
“哦,原來如此。”韓玉娘心中可以百分百的肯定,這裡面一定有貓膩。
她倒是要看看,這裡究竟有什麼貓膩,值得客人們寧可多花銀子也要留下。
韓玉娘隨便又點了道菜,菜還沒上來,店內的客人們,突然紛紛起身,朝着二樓的方向鼓掌叫好。
韓玉娘和萬秀秀循聲望去,只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緩緩走下三五個衣着豔麗,妝容精緻的妙齡女子。
她們一個個皆是眉眼含笑,手裡抱着不同的樂器,一邊往下走,一邊輕輕揮舞着手裡的絲帕,對着大堂的客人們招手示意。
那些女子緩步而下,很快來到大堂中央,然後一一排開,其中爲首的女子,率先解開衣襟,露出裡面的束胸長裙和白皙的皮膚。
韓玉娘微微一詫,但很快就明白她們是做什麼的了。那些女子都是以賣唱爲生的歌伎。
萬秀秀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穿着暴露的女人,不覺嚇了一跳,跟着捂住玉環和玉郎的眼睛,道:“這是什麼呀,真是不像話!”
徐狗蛋也是嚇了一跳,差點沒被嘴裡的飯給噎到。
韓玉娘忙掏出飯錢放在桌上,起身一把抱起妹妹,又讓二孃抱起弟弟,帶着孩子們匆匆離開。
這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還是速速離開的好。她們還未走遠,身後的歌聲就已經響起來了。
靡靡之音,乍一想起,便是無數叫好聲。
韓玉環好奇張望:“姐姐,那些姐姐在唱什麼呢?”
韓玉娘輕聲道:“沒什麼,只是童謠罷了。”
看來這個臨仙樓,的確是藏了不少貓膩啊。
當天下午,韓玉娘回了醉仙樓和沈仙姑回話。
沈仙姑聽了她的所見所聞,登時冷笑出聲:“我就說嘛。這鎮上怎麼可能還有比咱們醉仙樓還有本事的館子?居然來給我來這招兒!哼,果然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韓玉娘聽了這話,只是微微垂眸:“掌櫃的,既然那臨仙樓不是真正的酒樓飯館,咱們也不用在意了。”
沈仙姑氣得牙根癢癢,拍着桌子道:“怎麼能不介意?生意場上也有生意場的規矩,他們這麼亂來,非得把鎮上的風氣攪亂不可!”
且不說,他們搶走了醉仙樓多少生意。這樣縱容他們下去,保不齊過幾天他們就要做起皮肉生意來了。一行有一行的規矩,她們拿胭脂巷子的伎倆來搶他們正經地方的生意,這絕對是讓人不能容忍的。
沈仙姑暗暗憋着一股勁兒,心想,必要讓那些搶她生意的人好看。
韓玉娘倒是沒想那麼多,只是繼續做着自己的事。
因着醉仙樓的客人變少了,廚房的活兒也輕巧了些。
這天還沒到時辰,沈師傅就放人了。
韓玉娘還未走出大門,就遠遠看見了黃家的馬車。
不用猜,一定是黃富貴來了。
他怎麼還是這麼不聽話,明明不讓他來的。
黃富貴掀起簾子,見了她,立馬跳下馬車道:“玉娘,奶奶讓我接你回家吃飯?”
韓玉娘聞言,有些意外:“回家?”
“恩,回我家吃飯,師傅和師孃她們都已經到了。”黃富貴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像是要抱她似的。
韓玉娘被他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拍他的肩膀:“你幹嘛?”
“我抱你上車啊,今兒沒帶腳凳,你腿短上不去的。”黃富貴直截了當道。
韓玉娘嗔了他一眼:“你扶我一把就行了,別摟摟抱抱的。”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後正有人看着呢。
黃富貴見她害羞,便故意把她抱了起來,還順便悠起來一下,“你總羞什麼?咱們都是要成親的人了。”
韓玉娘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抱上了車。
她坐進車裡之後,黃富貴也跟了進來。
韓玉娘顧不上他的莽撞,只問道:“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去你家吃飯?”
黃富貴挨坐在她的身邊,似笑非笑道:“這是奶奶的主意,說是要兩家人好好聚一聚。”
韓玉娘有些擔心:“老夫人不會是要說咱們的事吧?”
難不成,她見她遲遲沒有答覆,所以要和父親去商量嗎?
不會的,不會的……韓玉娘暗自搖頭。
黃富貴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搖頭,便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用着急,一會兒回家就知道了。”
韓玉娘心中一緊,真想馬上開口說不想去。
“黃富貴……那個……”
黃富貴見她緊張不安的模樣,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安撫道:“沒事的,一切有我。”
韓玉娘擡眸對上他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嘆:“等會兒,你管你自己就行了,千萬不要亂說話,尤其是當着我爹的面。”
第九十九回
黃老太太讓廚房的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過年過節的架勢來,準備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
韓修文和萬秀秀帶着孩子們來到黃家,心裡稍稍都有些不自在。
雖說是準親家了,可相處起來還是很生分。畢竟,之前折騰了那麼多次,彼此的心中還留着幾分嫌隙。
韓修文還是一身家常打扮,身上的長衫和布褲都是舊的,但洗得很乾淨。而萬秀秀卻是有備而來,特意花時間打扮了一番,還換了新做的衣裳。不僅如此,她還給玉環和玉郎也換上了以新衣服,連襪子都要用新的。
平時只有過節的時候,孩子們纔會換上新衣服,所以,玉環忍不住好奇道:“二孃,今兒過什麼節?”
萬秀秀小聲叮囑兩個孩子道:“今兒不過節,咱們要去富貴哥哥家裡做客。等到了那裡,你們一定要聽二孃的話,要守規矩,見了長輩要問好。”
韓家對飯桌上的規矩,一向很看重。
兩個孩子聽了雙雙點頭。
臨出門前,韓修文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萬秀秀,微微一怔,隨即無奈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萬秀秀還不忘抽空捋捋頭髮,笑笑道:“好歹是上門做客,我總要收拾收拾。”若是穿得太過樸素,她怕一進黃家就失了氣勢。
黃家吃晚飯的時辰,要比韓家晚上半個時辰。
黃老太太便招待韓修文和萬秀秀一起吃茶,至於,韓玉環和韓玉郎則是被姨娘們帶去了庭院看魚。
姨娘們都沒有孩子,見了玉環和玉郎這麼白皙可愛的小人兒,一個個稀罕地不得了。
韓玉環不喜歡和生人在一起,只是她喜歡魚,只是站在池塘邊上靜靜地看。那些姨娘們問她什麼話,她都不答,只是抿脣一笑。
喬氏喜歡兒子,只把韓玉郎抱在自己的懷裡,輕輕笑着;“別的不說,韓秀才的命還真是好呢。這孩子長得多好看……”
“可不就是命好嘛!人雖然窮,卻有兒孫命。一兒兩女,真是讓人羨慕……跟了老爺這麼多年,好歹能生個女兒也好啊。”
“哼!你們還做夢想生兒子呢?老爺去了京城這麼久,遲遲不肯回來,必定是被外面的野花野草絆住腳了。”
“甭管是什麼花什麼草,都比家裡的花兒香。男人啊,就是這麼薄情寡義沒良心。”
她們說着說着就開始倒苦水了。
宋姨娘實在聽不下去了,牽過韓玉環和韓玉郎,擰起眉頭道;“當着孩子的面兒渾說什麼呢?”
小孩子最喜歡學嘴學舌的,萬一回頭說給老太太聽,免不了又是一通教訓。
另外一邊,黃老太太正慢條斯理地品着茶,韓修文倒是無心飲茶,沉吟半響,纔開口問道:“黃老夫人,您今兒請我們來,不知所謂何事啊?”
今天八成不是吃頓飯那麼簡單,之後一定還有別的事。
黃老太太知道他一定會疑心的,便放下茶碗,不緊不慢道:“我今兒的確是有些事情,想和親家公商量商量。不過……咱們還是等孩子們回來再說吧。”
她故意買了個關子,只爲讓韓修文心裡更着急。
黃老太太做事一向心思縝密,今兒特意擺下這飯局,無非就會要讓孫子斷了早成親的念頭。
韓玉娘一看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她到現在還拿不定主意,可見她還是有心想和黃富貴一起去的。既然韓玉娘心軟,那她就找個不會心軟的人來才行。依着韓修文的清高性子,是絕對不會允許女兒跟着黃富貴一起去京城的。
韓修文聽了老太太的話,不禁眸色一沉。
萬秀秀端着茶碗,看了看老太太含笑的臉,心想,這老太太指不定又憋了什麼壞主意,自己一定得小心着點。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須臾,黃家的馬車駛進了大門,黃富貴跳下馬車,回身對韓玉娘伸出手道:“這次我不抱你了,我扶你下來。”
韓玉娘乖乖伸出手去,任他扶着,下了馬車。
她的手心都是汗。黃富貴覺察到了,不覺挑眉問道:“你怎麼了這是?出這麼多汗?”
韓玉娘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是擔心還是緊張,反正心裡一突一突的。
黃富貴抓過她的手,直接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別怕,你又不是第一次來我家了。走,咱們進去吧。”
韓玉娘輕輕嘆了口氣,只跟着黃富貴一起走了進去。
那邊,丫鬟們已經給黃老太太送了口信。“老夫人,少爺和韓姑娘回來了。”
黃老太太聞言微微挑眉:“恩,那就吩咐飯廳開飯吧。”
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來到長輩們的面前,而且還是手牽着手。
黃老太太微微而笑;“過來坐吧,就等你們開飯了。”
韓修文看着兩人牽着的手,不悅皺眉,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韓玉娘反應很快,忙微微用力甩開了黃富貴的手。
大家按着輩分落座,韓修文看着面前豐盛又鋪張的飯菜,心中暗暗搖頭:這是何必呢?
韓玉娘坐下之後,一點吃飯的心思都沒有,心神不安之際,恰巧目光和老太太碰了個正着。
黃老太太望住她道:“咱們難得這樣好好吃上一頓飯。親家公,親家母,玉娘和孩子們,你們都多吃點啊。”
韓玉娘被她看得有點心慌,只是默默點了下頭。她現在哪有心情吃飯,拿起筷子,也只想數數米粒兒。好在,他的身邊還有玉環和玉郎,她轉頭照顧他們吃飯,給他們佈菜餵飯。
黃富貴坐在旁邊,時不時地望一眼韓玉娘,半響才道:“玉娘,你也吃啊。”
韓玉娘聞言連頭也沒擡,只“嗯”了一聲。
黃富貴見她不看自己,忙用筷子夾起一隻雞腿,伸出長長的手臂,前傾上身直接送到她的碗裡。
韓玉娘臉上一紅,擡頭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提醒他:不用管我。
黃老太太慢慢嚼着嘴裡的菜,待嚥下去之後,又抿了口茶,故意看着玉環和玉郎道:“孩子們,今兒這菜好不好吃啊?”
韓玉郎聞言只是笑,韓玉環懂規矩的回答道:“回老夫人,飯菜很好吃。”說完,她又看了一眼給自己夾菜的姐姐,“不過,沒有我姐姐做得菜好吃。”
衆人聞言皆是一笑,連老太太也不例外,她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沒錯,你姐姐的手藝是沒挑的。”跟着,她又把轉頭看向韓修文:“玉娘這孩子,不管做什麼事都是仔仔細細的,讓人放心。親家公,這都是你教導有方啊。唉……不想我養得這個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鬧!”
黃富貴原本還衝着韓玉娘傻笑,聽了這話,立刻反對道:“奶奶,我怎麼是冤家呢?”
黃老太太見他搭了話茬兒,便繼續道:“你怎麼不是冤家?之前你跟我胡鬧耍橫的話,你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好啊,既然不是胡鬧,今兒當着你未來岳父的面,你有本事再把那些話說一遍!”
韓玉娘聞言心裡一驚,忙看向黃富貴,向他使了使眼色。
老太太這是什麼意思?明知道黃富貴是那種開口不過腦子,很容易說錯話的人。
黃富貴看見了韓玉孃的眼色,可他也看見了祖母略帶挑釁的眼神,彷彿她已經料定他不敢開口似的。
黃富貴緩緩放下筷子,跟着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似乎有話要說。
韓玉娘突然有點着急,顧不上許多,只對着黃富貴道:“你不好好吃飯,怎麼還站起來了?”
被她這麼一說,黃富貴微微張嘴,一時語遲起來。
黃老太太見狀,似笑非笑地開口道:“是啊,好端端的,你激動什麼?趕緊坐下,有什麼話咱們吃過了飯再說。”
黃富貴半低着頭,又重新入座。他的餘光瞄見了桌上的酒瓶,一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直接拿過來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老太太見了,破天荒地什麼也沒說,只由着他自己愛怎麼着怎麼着。
黃富貴不善飲酒,只是想借着酒勁兒給自己壯壯膽兒。索性,一杯連着一杯,沒了控制。
韓玉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這一頓飯下來,她吃得極其辛苦。倒不是真的有多累,只是心裡揣着事兒,有點壓人。
飯後,大家忙着漱口淨手,不免又折騰了好了一會兒。按理,大家應該坐着先喝杯茶,然而,黃富貴一直站在那裡,眼神閃爍,雙頰通紅,身子微微搖晃,似是醉了一般。
韓玉娘想對他使眼色提醒,可惜沒用。
黃老太太看着黃富貴“失禮”的模樣,不急不惱,只是提醒他道:“福哥兒,你若是醉了就下去歇着吧。別再親家公的面前丟人現眼……”
韓修文對他的醉態,並不是很反感,他更覺得奇怪。
黃富貴用力搖了搖頭,他其實還沒醉,只是腳下不太聽使喚。他一步一緩地朝着韓修文走去,韓玉娘看得直着急,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站了起來。
她走到黃富貴的身邊,小聲道:“黃富貴,你醉了,回房歇着去吧。”
她在心中默默祈求:黃富貴啊黃富貴,你可千萬別亂說話。
黃富貴聞言突然開口打了一個嗝兒,然後轉頭看了一眼韓玉娘,也沒急着說話,只是慢慢抓住了她的手,傻笑了半響才緩緩道:“師傅,我這次回來是想要求您一件事,一件大事。”
韓修文坐在那裡,挺直後背,淡淡地問:“什麼事?”
黃富貴腦子裡有點脹脹的,但是他的心不糊塗,他知道他只有這一次求師傅同意,如果師傅肯點頭同意,玉娘也會同意的。但是如果師傅不同意,那麼,玉娘就算願意跟着他一起走,他們也走不成了。
成敗就在此一次,只有這一次。
黃富貴用力抓了下韓玉孃的手,力氣大的,讓她暗暗吃痛。
韓玉娘心裡一聲咯噔,頓覺不妙,可現在阻止他已經來不及了。
黃富貴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韓修文,沉聲道:“師傅,我想要和玉娘儘快成親,讓她和我一起去京城。”
此話一出,韓修文當場怔住,萬秀秀含在嘴裡的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韓玉環和韓玉郎則是聽得似懂非懂,只是仰頭看着黃富貴,不明白京城是什麼地方。
黃老太太的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地微笑,心裡微微有點看戲的心情。
果然,韓修文的臉色很快就變了,除了震驚之外,眉眼間的怒氣也是擋也擋不住了。“這就是你要求爲師的事?”
“是,師傅。我知道您不高興聽我這麼說,可我還是要說!”黃富貴一本正經地繃直身子,一字一頓道:“我要娶玉娘,馬上娶!”
韓修文“哐當”一聲撂下手裡的茶碗,他沒有對着黃富貴發火,而是轉頭看向了老太太,沉聲道:“黃老夫人,這就是您今天請我們一家人吃飯的目的?”
黃老太太故作無奈地搖頭:“不瞞您說,親家公。我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其實,她哪裡會沒有辦法,借力打力都是她的辦法。
萬秀秀捂嘴咳了兩聲,拿起帕子擦擦嘴,瞪着黃富貴道:“黃富貴,你這是喝酒喝多了說胡話呢?當初說要晚兩年成親的人,可是你們黃家……早也是你們,晚也是你們,怎麼能突然又說變就變?”說完,她又看了看韓玉娘:“玉娘,這事兒你也知道?他和你商量過?”
韓玉娘低着頭,咬着嘴脣,整個人也頭昏腦漲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韓修文見老太太敷衍自己,沉着一張臉,轉頭對萬秀秀叮囑一句:“你先帶玉環和玉郎出去呆會兒,我有要緊的話說。”
萬秀秀其實並不想走,她還有好些話要質問黃家富呢。不過,孩子們留在這裡,確實不合適。
黃老太太也吩咐丫鬟在偏廳備好茶點,一路護送她們過去。
須臾,韓修文站起身來,面對面地朝着黃老太太道:“老夫人,孩子們的婚事,咱們已經有過共識了。正如內人所說,日子已經定下了,沒必要再改!”
他最討厭的就是黃家這種隨心隨欲,想一出是一出的做事態度,讓他覺得極度地不舒服,不尊重。
黃老太太眸色淡淡的看了看他:“親家公,這事真不由得我來說,還是要看福哥兒的意思啊。”
看來,韓修文是不同意了。那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老夫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個家真正當家做主的人,是您,不是嗎?”韓修文一邊說一邊瞥向黃富貴,“我原以爲你不是個笨的,但是今兒一看,我才知道你居然也有這一身沒用的憨勁兒。你若是真心想娶玉娘,之前爲何不直接對我說,非要讓你家中的長輩做主,擺出這鋪張無用的宴席,故意讓我生氣!”
黃富貴聽出師傅是在教訓自己,可他不明白,爲何師傅要說他憨?又爲何說他故意?
韓修文這幾句話說下來,讓黃老太太也有點糊塗了,他好似並沒有責怪福哥兒的意思,反而是一心要衝着她來的。
韓玉娘也敏感地覺察到了父親話鋒的變化。
“親家公,想必您也知道,福哥兒對玉孃的心意。他是真心要帶她一起走,甚至還說出要“先成親,不洞房”的傻話……我心裡實在爲難,又不想真的拆散他們了。所以,我這才找親家公您來商量,咱們該如何是好?”
黃老太太緩和語氣,將自己的態度娓娓道來。
韓修文聞言,臉上的神情微微頓了頓,低聲說道:“老夫人,當初以命理之說,將孩子們的婚事延後。如今,又拿親情之擾讓在下爲難!您們黃家是不是也太欺負人了?商量……從咱們兩家至今,有什麼事情是您和我們商量過之後,您才決定的?”
他的語氣不善,惹得韓玉孃的心跳隨即漏了一拍。
壞了,父親真的生氣了。
黃老太太聽到這裡,仍用一副息事寧人的語氣道:“親家公啊,過去的事,的確我們黃家的做法有些欠妥,但到底咱們還是從兩家人變成了一家人,成全了孩子們的緣分。以前的事,暫且不提。往後啊,只要是有關孩子們的事,我都會來找您商量的。”
韓修文的心情自然不會被這幾句客套話所平復,他背過雙手,側身看向窗外,只道:“客套的話,在下今兒是不想聽了。黃老夫人,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您今兒是想借在下的嘴巴來教訓黃富貴,讓他繼續老老實實聽您的話吧。”
什麼商量不商量的?明明她一句話就能做主的事,非要如此大費周章,必定是有意而爲之!
黃老太太聞言心中一詫,沒想到他居然能料到自己的用意。
韓玉娘也是怔了怔,和黃富貴對視一眼,心中似有思量。
韓修文見黃老太太不回答他,便又道:“老夫人,在下敬重您是長輩,之前說話辦事,總是留有三分餘地。只是今兒,您心中的如意算盤,可是要落空了。在下的確是個固執無用的讀書人,卻不是一個可以任人擺佈的書呆子。”
他這話說得別有寓意,讓黃老太太微微皺眉。
之前爲了玉孃的婚事,她已經算計過韓家一次了,他不允許再有第二次。
韓修文緩緩轉身,這次他面向的人正是黃富貴。
“黃富貴,爲師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若是答對了,爲師就同意你和玉娘成親!你若是答錯了,你和玉孃的婚約就此作廢!”
韓修文正色肅容,目光灼灼,帶着咄咄逼人的氣勢。
“……親家公,何必動這麼大的氣呢。”黃老太太皺眉道。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和自己翻臉嗎?
韓玉娘吃驚地看着父親,不由回握住了黃富貴的手,心裡慌張,不知所措。
黃富貴怔忡在原地,眸光閃了又閃,片刻之後,方纔挺了挺胸,深吸一口氣,應聲道:“師傅,您問吧。”
韓修文朝他走近一步,嚴肅認真地問道:“身爲男人,不能只憑着一股衝動做事,肩上還要有擔當。日子不是一成不變的,福禍相依,起起伏伏。你想讓我把玉娘交給你,那好,我問你!黃富貴,從今往後,你事事都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嗎?”
身在黃家的他,雖然可以享盡榮華富貴,但是事事都得聽從長輩們的安排。若是他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終日仰仗着老太太的鼻息而活,那他如何能擔起照顧自己女兒一生的重責?
第一百回
這是什麼回事兒?怎麼突然之間,這局面就顛倒過來了呢?
黃老太太心裡頭浮現出不詳的預感。
她看了看韓修文陰沉的表情,還有孫子憋着一股勁兒的臉,隨即站了起來:“親家公,您這是何必呢?咱們這不是正在商量嗎?有話好好說就是……”
韓修文目光犀利地回瞪了老太太一眼:“老夫人,孩子們的婚事明明就定好了。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再說,我現在問的是黃富貴,要娶的我女兒玉孃的人,不是老夫人您啊!”
韓玉娘看着父親憤怒激動的樣子,張口囁嚅了一下,卻是沒吭聲。
他心中對黃家的怨氣,積累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息的。父親是如此,其實她也是如此……爲何每次讓步都得是韓家?爲何每次黃老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父親忍了又忍,心裡再也忍不下來了,便只能不吐不快了。
黃老夫人還從未見過韓修文這般咄咄逼人,臉色一變道:“親家公,虧您還是個讀書人,怎麼能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韓修文不再和她爭執,只是望住黃富貴,沉下臉,喝問他道:“黃富貴,爲師問你話呢?你爲何不答!”
“親家公,您有火別衝着孩子發。老身今兒就和你好好說道說道。孩子們的婚期定下了,這話不假。只是如今,福哥兒一心想要帶着玉娘上京。老身不想讓玉娘那孩子受委屈,尋思着找您來商量商量,不如先把孩子們的婚事給辦了。可您瞧您這是什麼態度!”
“老夫人你莫要強詞奪理!我韓某人不是呆子,而您的寶貝孫子也不是傻子!您身爲長輩體恤自家孩子無可厚非,可你黃家的孩子是寶貝。我韓修文的女兒就不是寶貝了嗎?”
此話一出,屋裡的氣氛瞬間冷凝下來。
黃老太太的心裡到底是有幾分理虧的,眼珠子微微一轉,心裡也轉着主意,一時沒了話說。
黃富貴聽到這裡,一度混亂的頭腦漸漸清晰起來,原來祖母心裡打得是這個主意啊。
讓師傅來教訓他,不,阻止他。
黃富貴眼眸一沉,望着祖母的眼睛裡透着幾分犀利:“奶奶,您有什麼話是不能明着和我說的。”
黃老太太聞言登時怒了,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住口。我明着和你說,你聽過嗎?外人說一句話,比我說一百句都管用!你長大了,翅膀硬了,現在也知道幫着外人來欺負奶奶了,是不是?”
黃富貴瞪大眼睛問:“我什麼時候欺負您了?”
黃老太太別的暫且不說,只氣黃富貴竟然當着外人的面和自己頂嘴。
韓修文背過雙手,轉過臉去,“黃富貴,爲師方纔問你的話,你到底是答還是不答?”
黃富貴眉心一動,眼前匆匆閃過之前發生的種種。一路兜兜轉轉,他是好不容易纔等到這一天的。而且,師傅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只要他說肯,這事就一定能成。
黃富貴低頭看了看自己和玉娘握在一起的手,下定決心般地點點頭:“師傅,我答應您,以後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說得算,誰也別想來做我的主。”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目光定定地望先了祖母。
黃老太太微微一怔,跟着道:“你是不是要反?”
黃富貴淡淡道:“奶奶,孫兒之前就說過,去京城的時候,是我最後一次聽您的話了。”
“你……”黃老太太氣得臉色發白,只聽韓修文不急不緩地繼續問道:“你真有這個本事嗎?你真的敢違逆你祖母和父親的話嗎?”
他不是信不過他,他信不過的是黃老太太的算計和黃家的勢利。
黃老太太皺眉。這韓修文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是要挑撥離間他們祖孫的關係不成?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是師傅您教我的。”黃富貴緊緊握住韓玉孃的手:“我今兒答應了您,答應了玉娘,我就不會反悔,除非我死了……”
他這話才說完,黃老太太就站起身來,朝着他擡起巴掌,作勢就要打下去。“好端端的,你提什麼死不死的?”
黃富貴瞪着眼睛,不怕也不躲,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韓玉娘倒是反應比他快,直接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半個身子擋住了黃富貴。“老夫人,您息怒。”
黃老太太氣得身子微微哆嗦,那巴掌終究還是沒有落下去。她是捨不得打黃富貴,更沒辦法打韓玉娘。
“玉娘,今兒爹也問你一句話。你可願意嫁給黃富貴?”
其實,女兒的心意如何,韓修文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故意這麼問,無非是讓黃老太太心裡有個數。
韓玉娘聞言眸光閃動,輕咬了咬脣。她轉頭看向黃富貴,見他正望着自己,眼神裡充滿了不安。
他一定是怕她不答應吧。
韓玉娘重新望向父親,點點頭,用極低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女兒願意”。
韓修文看着捧着自己胸口,重新坐回去的黃老太太,稍微緩和語氣道:“老夫人,您都聽見了。既然孩子們的心意已定,那我也沒道理反對了。早點辦事也好,咱們就都省心了。”
黃老太太聞言一臉的忿忿之色:“你說行就行?哼,我說不行就就不行。只要我一天不點頭,你女兒就甭想進我們黃家的門。”
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胸口也有些不舒服,悶悶的。
韓修文沉聲道;“老夫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黃老太太撫着心口,喘着粗氣道:“只要我還活着一天,福哥兒……你就得聽我的!”
黃富貴聞言正欲張口反駁,卻見奶奶臉色煞白,脖子突然往後一仰,直接暈了過去。
衆人皆是一怔,倒是韓修文最先反應過來,道:“來人啊,快去請大夫……”
黃老太太一時動了肝火,氣暈過去。
黃家上下,如臨大禍一般,一個個都慌了手腳。
黃富貴也是萬萬沒想到,韓玉娘在旁連提醒他:“你別愣着,趕緊背老夫人去牀上躺着。”
黃富貴這才反應過來,他跑過去蹲下身子,等丫鬟們把老太太扶好了,便彎下身子將她穩穩地背在了背上。
韓玉娘腳下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跟進去廂房看看,便回頭問韓修文道:“爹,這可怎麼辦纔好?”
韓修文眉頭緊鎖:“該怎麼辦怎麼辦。等老夫人沒事了,這道理還是要講的。”
韓玉娘聽了父親的話,心裡愈發不安。如果老太太今兒真有個好歹,那就要出大事了。
黃富貴看着昏迷不醒的奶奶,心中一軟,頓時什麼脾氣也沒有了,跪在她的牀邊,不斷輕聲喚她:“奶奶,奶奶……您醒醒啊,您被嚇我。”
幸好,大夫很快就趕來了。他先給老太太號脈,又給她掐了掐人中,最後又找準穴位,給她施了幾針。
折騰一會兒之後,老太太終於醒過來了。
韓修文和韓玉娘在外間聽了消息,不覺也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那些一娘們卻是一個比一個哭得大聲,彷彿老太太怎麼着了。
黃富貴跪在她的牀邊,看她的眼睛道:“奶奶,您好點了沒有?”
黃老太太視線緩緩移動,落在他的臉上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你啊你……”
她說着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你忘了,你小時候奶奶是怎麼照顧你的?你娘去得早,你爹又是那樣沒譜的一個人。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你現在居然只會幫着外人……那個韓玉娘就那麼好嗎?好到讓你連奶奶的話都不聽了。”
黃富貴靜靜聽着,不禁把頭越垂越低。
外間的韓修文自然也是聽得真切,他擰着眉頭看了看女兒:“玉娘,你先跟爹回家吧。”
老太太正在氣頭上,一會兒保不齊還要說出多難聽的話呢?
“啊?”韓玉娘聞言有些意外,猶豫着開口道:“爹,咱們就這樣走了,不好吧?”
韓修文堅持道:“咱們留下來也沒用,反而更添亂。你們的事,還是改天再說吧。”
韓玉娘不能不聽的父親,只好隨着他一起離開黃家。
此時,黃富貴還不知情,仍是跪在老太太的牀邊,誠誠懇懇道:“奶奶,孫兒知道您生氣,可您也別冤枉了孫兒。今兒的事,分明是奶奶您自己張羅的,哪裡是孫兒欺負您了?再說了,師傅和玉娘也不算是外人,他們一個是您未來親家,一個是您未來的孫媳婦,往後都是咱們的親人吶。”
老太太心裡何嘗不知道自己理虧,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個韓修文綿裡藏針,存心讓她在晚輩的面前下不來臺。
“好,他們都是你的親人,我不是……你去和他們歡歡喜喜地過日子去吧。”老太太撫着額頭,哭訴道:“我算是白疼你了。”
黃富貴見她越說越激動,生怕她又急火上頭,暈了過去,便道:“奶奶您別說氣話了。我黃富貴這輩子都是黃家的人,都是您的寶貝孫子啊。”他一邊說一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奶奶,您的手都涼了,孫兒給您捂一捂。”
他默默等着,只等奶奶的呼吸平順下來,方纔悠悠道:“奶奶,我這輩子沒求過您幾次。以前求您無非是爲了使霸道耍威風,可是這一次不一樣,我是真心求您的。您剛剛問我,玉娘到底哪裡好?實話告訴您,我自己也說不出來,我只是知道我喜歡她,我離不開她!您成全我和玉娘,就是成全了我的心!我這心裡踏實了,您的心裡不也就一起踏實了嗎?”
第一百零一回
回家的路上,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二孃也是一樣沉默。
韓玉娘一手一個牽着弟弟妹妹,走在他們的身後。每走一步,她的心裡就沉重一分。不知爲何,事情變得更加棘手了。真難啊,走到今天,她和黃富貴走到今天,真是一步一個坎兒,障礙重重。
以前,兩個人不是一條心的時候,遇到了事,她的心裡只是覺得煩,覺得悶。現在兩個人的心是在一起的,苦是一起的,甜也是一起的,歡喜的雙份的,憂愁也是雙份的。
韓玉環見姐姐的臉色不太好,便道:“姐姐,你是不是累了?”
韓玉娘聞言回過神來,低頭道:“沒事,姐姐不累。”
韓玉郎聽了墊腳跳了一下:“那姐姐揹我……”
韓玉環瞪了他一眼:“不害臊,你都多大了,還要姐姐背!”
韓玉郎嘟起嘴道:“我六歲了,怎麼了?六歲就不能讓姐姐背嗎?姐姐,你揹我好不好?”
他們正要拌嘴,韓修文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皺眉看了玉郎一眼,怒聲道:“你鬧什麼鬧!”
韓修文平時雖然嚴厲,但鮮少會對兒子這麼兇,韓玉郎嚇得輕輕打了個哆嗦,整個人只往姐姐的身後躲。
萬秀秀柔聲勸道:“相公,孩子定是累了,你別生氣。”
“他再累還能有他姐姐累!有事沒事就知道撒嬌耍賴,簡直就是討打!”
韓玉郎本來就怕了,待聽父親說他討打,更是嚇得哭出聲來。
韓玉環也見他哭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父親,小聲癟嘴道:“爹爹你好凶啊。”
韓玉娘知道父親心氣不順,只是低了低頭。
萬秀秀輕拉了一下韓修文的衣角:“好了好了,咱們回家慢慢教,回家再說。”
韓修文看了看自己的三個兒女,壓抑依舊的滿腹愁緒一股腦地涌上心頭。玉娘是他的長女,也是家裡的半個主心骨。和黃家的親事,一路波折不斷,折騰得人心累不說,只讓他對女兒出嫁之後的日子,倍感擔憂。黃老夫人爲人自私,黃富貴性情莽撞,他們能好好照顧玉娘嗎?
玉環和玉郎的年紀尚小,平時還算懂事,只是錯換了性情。玉環膽子大又懂事,倒是沒讓家裡操過什麼心,可玉郎卻不讓人省心,整天就知道耍賴任性,不喜讀書,只有玩鬧的本事,如此下來,長大以後必定難成大器!
唉……這是讓人發愁!
韓修文思及至此,不禁搖了搖頭,又轉身繼續往家走。
韓玉娘看着父親苦惱的背影,心中烏雲密佈。
韓玉郎抹了幾滴眼淚,便不哭了,一路安安靜靜地跟着姐姐走。
待回了家,學堂的孩子們都睡了。
張嬸子守在門口打着瞌睡,見他們回來了,連忙笑盈盈地迎出來。
不過,她看着大家的表情都不大對勁兒,便把自己的好奇心給摁了回去,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沒說。
韓修文一聲不吭地去了書房,萬秀秀帶孩子們去洗漱,而韓玉娘回屋之後,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着。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才發覺自己的腿都坐麻了。
萬秀秀安頓好孩子們之後,過來看了她一眼,見她疲倦地靠在牀頭,眉眼低垂,面含憂傷,也沒敢去打擾她。
韓玉娘腦子裡想着事,心裡記掛着黃富貴和老夫人,呆坐許久,累是累,卻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今晚註定是難熬的一夜,黃家的蠟燭遲遲不熄,黃家的燈盞裡也續上了燈油。
黃老太太喝了一劑湯藥之後,身上稍微舒服了些,可心裡堵着的那口氣,還未消去。
今兒的韓修文,着實給了她一出大大的難堪。酸秀才果然是酸秀才,咄咄逼人起來,居然這麼難對付。
她真是沒想到,韓修文敢和自己來這麼一出……他也不爲他的女兒玉娘想想,萬一她真把這門婚事給退了,兩家就算一刀兩斷。那韓玉娘和韓家,往後就別想再在鎮上有體面日子過了!
黃老太太一生氣,整個黃家都要跟着抖三抖。而且,老太太不止是動了氣,還傷了身,黃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懸着一顆心,屏息靜氣,嚴正以待。
黃富貴陪在奶奶的牀邊,只把自己能說的好話都說盡了。然而,黃老太太的態度依然堅決,不但不領他的好,還把他趕到了外面。
黃富貴也是一肚子委屈和無奈,正對着柱子捶打撒氣的時候,宋姨娘及時趕到,她輕聲勸了黃富貴幾句,讓他稍安勿躁。
方纔的事,她都聽下人們說了。說實話,老太太今兒的確有錯,甭管是不是爲了福哥兒,這麼三番四次地擠兌人家,人家能不急嗎?
那韓修文幸虧是個性情溫吞的讀書人,若是換了那種心直口快,五大三粗的厲害人,早都帶着親戚朋友和傢伙兒來討公道了。
想歸想,宋姨娘進了屋,還是一臉恭順地服侍老太太吃飯。
黃老太太喝了幾口便不喝了,她現在可沒有胃口吃飯。
“老祖宗,身子要緊……”宋姨娘放下碗碟,低了低頭道:“福哥兒還在外面等着見您呢。”
“我不見!他現在已經被韓家下了*藥,就知道幫着外人說話!”黃老太太故意將自己的身子往後一仰,閉眸假寐起來。
宋姨娘靜坐片刻,正遲疑着要不要起身退下,卻聽老太太再度開口道:“就算韓玉娘再好,他也不能幫着外人吶!”
宋姨娘見她開口,便回話道:“老祖宗,其實……韓家跟咱們也不算外道,畢竟都是未來親家。”
黃老太太聞言心情又有些激動起來:“哼!什麼親家不親家的?等退了婚就徹底成了冤家了!”
宋姨娘微微挑眉,忙說:“老祖宗,這可萬萬使不得。吵架歸吵架,可是不能傷筋動骨啊。再說了,這門婚事要不作數了,那福哥兒還不得……”
她故意欲言又止,不用她說,老太太也想得到。這門婚事要是砸了,那黃富貴非得鬧翻了天不可。
黃老太太聽了這話,微微坐直身子道:“翻天就翻天!”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宋姨娘扶着她坐好,有替她順順後背道:“老祖宗,您是最菩薩心腸的人了。何必爲了孩子們的事,爲難您自己的呢?福哥兒要是難受了,您肯定會比他更難受一百倍的。”
“……”黃老太太閉了閉眼睛,稍微按捺下了胸中怒氣,道:“連你都知道我的心,那孩子卻不知道。”
“老祖宗,福哥兒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是真的很擔心您,一直站在外面不肯回去。”宋姨娘有心想要當個和事老,然後討一討黃富貴的好。
她這輩子估計是沒有生兒子的命了。既然自己生不出兒子,那下半輩子只能指望着黃富貴了。
“老祖宗,咱暫且不提今兒的事,那玉娘可真是個好孩子啊。您忘了,福哥兒在京城的時候,她可是經常過來看您的,還給您帶點心帶素菜,樣樣都是費盡心思的。”
黃老太太沒有忘記韓玉孃的好,她確實是招人喜歡的孩子。
宋姨娘見老太太眉間舒展,便跟着道:“老祖宗,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您就成全了福哥兒吧。這婚事早點辦好,兩家人的心裡才能早點踏實……”
黃老太太聽了這話,心裡又是一陣怒氣上涌:“你以爲我願意做壞人?福哥兒還不滿二十,命裡的大劫還沒過啊。”
宋姨娘眼珠子一轉,含笑道:“那咱們可以先辦婚事啊。先把韓玉娘給福哥兒娶回來,待到福哥兒二十生辰之後,再選個吉日讓他們圓房。”
“荒唐!哪有隻成親不洞房的規矩!再說了,就福哥兒猴急猴急的性子,他怎麼可能把持得住?”黃老太太何嘗沒想到這招,可是她實在是信不過自己的孫子。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有些事能忍,有些事不能忍……
宋姨娘仍是笑盈盈地道:“老祖宗,您可以信不過福哥兒,但您不能信不過玉娘啊。她可是良善聽話的孩子,而且,她也知道這裡面的厲害。只要您一句話,玉娘那孩子必然不敢違逆您的意思。而且,她那麼在意福哥兒,她怎麼捨得讓福哥兒因爲她而犯了忌諱!福哥兒十九,玉娘十六,他們到底年紀還輕,懂得也少,只要玉娘肯勸着,攔着福哥兒,他們不會越界的。”
說起來,這樣的事情也不算新鮮,很多娃娃親都是這樣的。爲了兩家的安穩,先讓孩子們成親,等到了一定的年紀之後再辦事。雖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卻是各有各的地方,相安無事不說,還能增進感情。
黃老太太聞言皺起眉頭,她還是不放心。
宋姨娘見縫插針地問:“老祖宗,這世上沒有比玉娘更適合福哥兒的姑娘了。與其讓福哥兒和您生分,還不如您先退讓一步。等玉娘進了咱黃家的門,您就是她的長輩,她的奶奶了,您說什麼她就得聽什麼,不是嗎?”
第一百零二回
女子出嫁從夫,一旦嫁了人,這輩子就只能乖乖聽從夫家的話了。
如果丈夫是天,那丈夫的長輩就是天上天了。
宋姨娘說的話,老太太聽得清清楚楚,不但聽得清楚,還在心裡過了一遍。
韓玉孃的確比黃富貴可信多了。不過,那孩子的心太軟,也太好說話了。
黃老太太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着宋姨娘問:“這法子真的可行?”
宋姨娘見她這麼問,就知道她的心思鬆動了,忙道:“當然了,老祖宗。等兩個孩子成了親,您要費心管住的人,就不是福哥兒了,而是韓玉娘了。玉娘那孩子心軟耳根子更軟,可是比福哥兒聽話多了。而且,等韓玉娘嫁過來之後,韓家人也就要跟着一起學乖了。韓修文就算是再怎麼能折騰,也不敢再您的面前造次了。”
黃老太太聽到這裡,微微挑眉。
有婚約是一碼事,嫁過來又是另外一碼事。拿下了韓玉娘,就等於是拿下了整個韓家。韓修文如何還敢放肆,逼急了她,直接一紙休書將韓玉娘休回去,讓他們韓家顏面掃地。
黃老太太盯着宋姨娘看了又看,突然問道:“今兒的怪事還真多。你是怎麼了?處處替韓家說話,你是不是收了他們什麼好處?”
宋姨娘聞言臉色微微一變,忙搖頭道:“老祖宗,我什麼好處都沒收啊。我對您對黃家,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黃老太太慢悠悠地端了茶來喝,臉上的怒氣漸漸散了。
她不是真的不氣了,只是在思量。
宋姨娘說的雖然誇張了些,但也有幾分道理在。韓玉娘這孩子現在對黃家來說太重要了。捏住她一個人,就等於是捏住了福哥兒,捏住了韓家韓修文。
若說這是一筆買賣的話,那保本穩賺的一方,肯定是黃家。
宋姨娘瞄了一眼蹙眉沉思的老太太,心道:看來她一定是心動了。
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宋姨娘識趣地退了出去。
黃富貴站在院中,見她出來了,忙問:“奶奶怎麼樣了?”
宋姨娘微微含笑:“沒什麼大事了,回頭消消氣就好了。”
黃富貴聞言皺起眉頭:“奶奶可不是那麼容易消氣的人。”
宋姨娘故意壓低聲音道:“福哥兒莫要擔心,剛剛我幫你們說了不少好話,她很快就會消氣的。”
黃富貴聞言看了看她,道了聲謝。
只是一句“謝謝而已”,卻讓宋姨娘覺得有些受寵若驚。黃富貴平時對她們一向都是視而不見,看都懶得看一眼。
宋姨娘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只覺自己今天晚上沒白忙活,在老太太和福哥兒的面前都得了臉,回頭等事情一成,自己還能在韓玉孃的面前賣個好!
黃富貴仍是站在院子當中,來來回回地邁着步,走了快半個時辰,也沒見奶奶讓自己進去。
他不覺擡頭看天,重重地長吁一口氣道:“老天爺啊老天爺,我黃富貴是不是上輩子得罪過你?你幹嘛非要和我過不去!”
他不過只是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可偏偏,越是他想做的事,家裡就越是要阻止。走着走着,黃富貴也累了,索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發呆,小廝勸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搖頭。
黃老太太的耳朵很尖,聽到外面的動靜,便知他還在。她靠着大迎枕,一動不動地坐在牀上,只是雙眸微微轉動。
“現在幾更了?”
大丫鬟紅纓上前回話:“老祖宗,已經二更天了。”
黃老太太聞言突然覺得有點累,原來這都折騰一宿了。
“你們讓福哥兒進來。”
紅纓點頭,推開門去請少爺。
黃富貴匆匆忙忙地走進來,來到奶奶的牀邊,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老太太就目光凌厲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你別在跟我絮叨,你有多喜歡韓玉娘了。我都聽膩了……”
紅纓上前送茶:“少爺,請用茶。”
她走到他的身邊,忍不住偷偷擡頭覷了他一眼。少爺的臉色很不好看,嘴脣都渴的發乾了。
她在黃家有十年了,還從未見過少爺這副模樣。
黃富貴哪有心思喝茶,伸手一推,就把面前的茶杯給推開了。
紅纓望住他,正欲再勸,卻見老太太正望着自己,忙垂下眼簾,識趣地退到一旁站着。
黃老太太沉吟片刻,才道:“爲了你的婚事,咱們這個家都要折騰散了。你爹在京城吃喝玩樂,半點都不肯爲你操心。你大了,我管不住你了,往後還是讓別人來管你吧。”
黃富貴聽到這話,不覺挑眉:“奶奶,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她要讓誰來管他啊?什麼來頭?別又是胡掌櫃那個老頭。
“你不是吵着嚷着要成親嗎?那就辦吧。”
黃富貴聞言一怔,見奶奶終於妥協了,激動地直拍大腿:“奶奶,您答應了?”
黃老太太又瞪了他一眼:“我不答應行嗎?你和韓家串通一氣,我要是不答應,回頭你連我這個奶奶,連這個家都不認了。”
原本纏在心頭的烏雲全都散了,眼前也都清明瞭。
黃富貴嘴角微微揚起,忙撲通一聲跪好:“奶奶,孫兒謝謝您,孫兒保證往後一定對您好!”
老太太聽了這話,並不領情,只是淡淡道:“你少在這裡哄我。我答應歸答應,但是你們只能辦事,不能圓房!”
別的都行,唯獨這一件不行。
黃富貴心裡高興得很,甭管她說什麼都點頭道:“好,我答應您,我全答應您!”
黃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你答應沒用,明兒讓玉娘過來,只有她保證我纔信。”
黃富貴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奶奶,玉娘一個姑娘家……這不好吧。”
男女之事,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點,怎麼說都是男人的事。
“什麼好不好的?她以後就是你媳婦了,管着你是應該的。”
老太太故意嘆了口氣,“看來明兒還得再請韓家人一次了。”那個韓修文明兒最好識趣些,否則,回頭她把怨氣全算在他寶貝閨女的身上,看他上火不上火。
黃富貴笑吟吟地站起來,拍着胸脯保證:“奶奶您別擔心,明兒我一定把師父給請過來,到時候咱們一起好好商量。”
老太太看着他那副歡喜地模樣,心中氣不打一處來,不禁輕哼一聲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你那個未來岳父不僅只有一肚子墨水,還有一身的刺兒呢。看見你,還不知要怎麼教訓你呢。你還傻樂……”
“師傅不會爲難我的,他一定會把玉娘交給我的。”
黃富貴只覺自己的胸口微微發熱,心裡的喜悅像是要冒泡似的,咕嘟咕嘟地冒個不停,他坐也坐不住,站也不站不住,轉身就想要往外衝。
老太太見他要走,立刻坐直身子,出聲阻止:“你又幹嘛去?”
黃富貴全然忘記現在已經是二更天了。“我要去韓家,找玉娘。”
老太太氣得直捶枕頭:“現在是二更天,你去韓家鬧什麼鬧!非要丟人現眼不可!”
黃富貴聞言恍然一笑,只是笑了兩身之後,他還是堅持要去韓家。
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就要成親了,他如何去不得?
老太太見他冒冒失失地往出跑,只能無奈嘆息:“這個小冤家啊!”
紅纓適時地過去替她撫背:“老祖宗,您別動氣,仔細氣壞了身子。”
“趕緊派人跟着他,這會兒深更半夜的,別讓他跌了摔了。”
紅纓見她心軟,含笑點頭:“老祖宗放心,院子裡的小廝會跟着少爺一起去的。”
“不過區區一個韓玉娘,就把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像個傻子似的。”
紅纓聞言低頭抿脣,卻不敢笑。“少爺對韓姑娘一片真心,實在難得。”
老太太一口氣喝了大半盞茶,方纔似笑非笑道:“年紀輕的時候,誰不都是這樣海誓山盟的。等成了親,生了孩子,過不幾年就要兩兩生厭了。男人啊,哪有不會變心的。”
紅纓聽了這話,只覺很有道理。少爺一向都不太有長性,喜新厭舊,對人對事很容易就會膩的。就像老爺那樣……聽說,老爺當年對大奶奶也是情比金堅,一心一意。誰知,大奶奶去了還不到兩年,老爺就開始張羅着要納妾了。
“老祖宗,您既然都答應了,那就寬寬心吧。回頭韓姑娘進了門,少爺的身邊也不用那些粗手粗腳的小廝伺候了。”紅纓想要討老太太的高興,柔聲柔氣地陪她說着話。“不過,奴婢聽說韓姑娘在醉仙樓學廚來着,怕是也難顧全少爺的衣食起居,不如再添個丫鬟……”
老太太聞言微微挑眉:“福哥兒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趕緊做你的事去吧。”
紅纓聞言面色一變,自知多嘴,忙低頭退了出去。
第一百零三回
眼看着就要三更天了,黃富貴還是一路駕着馬車來到了韓家大門外。他一路緊趕慢趕地過來,無非是想要早點見到韓玉娘。
不過,黃富貴站在韓家門口,瞧着那扇緊閉的老舊木門,心裡微微有些遲疑。
他擡手想要敲門,可心念一轉,又覺得自己太沖動了。這會兒,韓家的人肯定都睡了……
他如此想着,便默默後退一步。
身邊的小廝背過身子,偷偷打了個哈欠,見少爺站在原地不動,便道:“少爺,不如讓小的去敲門吧。”
黃富貴聞言又後退了一步,搖搖頭:不用了,再等會兒天就亮了,我等着。”
小廝暗暗吃驚:“少爺,離天亮還得好一會兒呢。”
黃富貴直接坐在韓家門口的臺階上,他正好想找個地方消停消停。
這一整天下來,實在太折騰了。不過,總算是得了個好結果。
黃富貴本就是個閒不住的人,這會兒又怕自己的犯困,便給自己的找了個解悶兒的事情做。他坐在臺階上吹口哨,吹得完全不成調子,斷斷續續的。
之前在碼頭扛活兒的時候,那些力工師傅們有事沒事就愛唱唱小曲兒,吹吹口哨,既能解悶,又能解乏。
黃富貴學得不太地道,吹了沒一會兒就停下來了。他低了低頭,強自忍下一陣又一陣睏意,眼皮卻是越來越沉。
此時,韓玉娘還沒有睡下,她趴在桌上靜靜發呆,耳邊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面的哨聲。
剛開始她以爲自己只是聽錯了,又或是一走一過的行人。
韓玉娘如此想着,直到她望着窗外的夜色慢慢反應過來,現在已經快要三更天了。
這個時辰,還有誰會在別人的家門口吹口哨呢?
突然之間,韓玉孃的心裡突然直愣愣地冒出一個人,在她所有人認識的人裡面,只有黃富貴纔會如此。
她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院子裡這會兒靜得很,她端着蠟燭去到門口,側耳貼着木門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似乎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韓玉娘起了戒心,對着門外喊道:“是誰在外面?”
黃富貴眯着眼睛,正低頭打着盹兒,待聽見裡面有人,立刻來了精神道:“我,黃富貴。”
韓玉娘心中一動,聲音又高了幾分:“誰?”
她還不敢確定的時候,黃富貴已經在外面,喊出了她的名字:“玉娘,是我啊。”
韓玉娘連忙打開門栓,剛一推門,黃富貴整個人就朝着她直撲了過來,他將她整個人騰地抱起,原地轉了一圈,跟着仰着頭看她,滿臉歡喜道:“玉娘,奶奶答應了!咱們可以成親了!咱們可以一起去京城了!”
韓玉娘先是一驚,隨即又是一怔。
她微微低垂下頭,他正用波光盈盈的眼睛看着她,眉間,眼裡,臉上滿是歡喜的笑意。
韓玉娘原本沉鬱的心情,並未因爲這個突來的好消息而變得輕鬆和愉快,相反的,她默默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跟着對黃富貴輕聲道:“黃富貴,你先把我放下。”
黃富貴聞言雙目微揚,神情略顯意外,但還是穩穩地把她放了下來。
他看得出來,她並不歡喜。
韓玉娘拿起掉到地上的蠟燭,然後又看了看身後的院子,似乎沒有人聽見,也沒人醒來。
她邁過門檻,輕輕掩上了大門,隨即望向黃富貴,輕聲細語道:“你怎麼這樣冒冒失失地來了?現在都三更天了……”
黃富貴的心情還有些激動,“我只是想馬上來告訴你,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
韓玉娘看了她一眼,認真問道;“爲什麼?老夫人會突然改變主意?”
就在幾個時辰以前,兩家的關係還鬧得那麼僵。事情怎麼會說變就變呢?
許是因爲之前父親說了這些話,在韓玉孃的心裡,現在或多或少,對黃家對黃老夫人,甚至是對黃富貴,都起了幾分戒備之心。
黃富貴見她神情有異,濃眉微攢地問道:“玉娘,你不會是還在生我奶奶的氣吧?”
韓玉娘略略低眉,一時間還沒辦法對他隱瞞自己的情緒:“怎麼?難道我不該生氣嗎?”
黃富貴眉眼帶着無奈:“玉娘,奶奶她並不是一個人壞人,她的確很會算計,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他的話音剛落,韓玉娘便接過話問他:“你拿什麼保證?她是你的親奶奶,你真的能不顧一切和她作對嗎?如果再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你又能反抗得了幾次?”
她的語氣變得有些犀利,甚至是咄咄逼人。
“……玉娘,你這是怎麼了?”黃富貴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
韓玉娘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她的胸口堵得難受,心中五味雜陳,酸甜苦辣鹹的情緒全都亂糟糟的混在一起,讓她的思緒也變得亂糟糟的。
黃富貴下意識地想到了什麼,他的眸光微微變了變,輕輕握住韓玉孃的肩膀道:“玉娘,你到底是生我的氣?還是生我奶奶的氣?”
“這有區別嗎?”韓玉娘眼圈一紅:“你們都是黃家的人。”
黃富貴聽了這話,眼神瞬間一黯,神情略顯失望。“我是我,奶奶是奶奶,我們不一樣。當然,我們的確都是黃家的人,可玉娘,你也很快就要成爲黃家人了,不是嗎?”
韓玉娘微微搖頭:“我不知道,黃富貴。我不知道……”
黃富貴心中一緊,不解問道:“你不知道什麼?”
韓玉娘一把拂開他的手,背過身子道:“我不知道,我們還該不該成親。”
她說的不是一時氣話,而是她想了一晚上才得出的結論。
黃富貴聽得此言,心中震驚不已,他一把扳過韓玉孃的身子,沉聲道:“我們當然應該成親,我和你必須成親。”
他們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韓玉娘險些落下淚來,可她還是忍住了,她看着黃富貴,聲音夾着些許的顫音道:“憑什麼?憑什麼總是你們黃家說什麼就是什麼?黃富貴,我是喜歡你,可這並不代表我和我的家人,事事都要對黃家言聽計從。你奶奶表面上對我們客氣周到,可在她的心裡,她一直瞧不起韓家,更瞧不起我。如果我就這樣嫁給你,那我豈不是要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連帶我的家人也要跟着受委屈,就像今天這樣……”
她把自己心底積壓依舊的委屈和怨氣,全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黃富貴聽得直髮愣,反應片刻之後,心中又愧又悔。他沒想到,她的心裡竟然藏着這麼多的委屈。
“玉娘……”他對上她那張倔強又傷心的臉,用力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之前的種種,是我對不住你,以後不會了。”
“以後?”韓玉娘紅着眼睛等看他,嚴肅認真地問道:“那好,我再問你!等我和你成了親,若是有一天你奶奶又拿着一大堆的苦衷和命理之說,讓你休妻納妾,讓你爲黃家開枝散葉,改運改命……你又當如何?”
黃富貴濃眉緊蹙,擲地有聲地回答道:“我當然不依,我死也不依!”
韓玉娘聽罷,突然苦笑一下,忍住眼淚推開他的手,聲音淺淺道:“我不信。”
“……”
韓玉娘擡手用衣袖拭淚,繼而轉過身去道:“黃富貴,不管你現在跟我說什麼,我都不信……你還是走吧,回家去吧。”
她的語氣裡透着深深地疲憊。事關兩家的人未來,她不能只憑自己的心做主。
黃富貴因她這句話,僵在原地,突覺心上重重吃了一痛。
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韓玉娘已經走了回去,她將木門再度關上,神情怔怔地,無心再管外面的黃富貴到底是走還是留。
黃富貴緊抿雙脣,攥緊拳頭重重敲打着木門喊道:“玉娘,你開門!”
他一直敲,一下連着一下,只把自己的手都敲破了皮,流出了血。
韓玉娘心中砰砰直跳,耳中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用後背頂住身後震動的門板,身子一點點地往下滑,最後,她只能蹲在地上,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緩緩垂眸,默默流淚。
韓修文和萬秀秀聞聲趕來,看着韓玉娘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流淚不止,皆是一怔。
兩人一前一後地跑過來,萬秀秀攬住韓玉孃的身子,輕輕哄道:“玉娘,別哭了,跟二孃回屋。”
韓玉孃的身子都哭軟了,腳下也是軟綿綿的。
韓修文聽出了黃富貴的聲音,隨即臉色一沉,立刻打開院門,怒氣衝衝地瞪着一心想要往裡闖的黃富貴,呵斥道:“你給我站住!”
黃富貴聞言腳下一頓,站住看他,急得腦門都是汗:“師傅,我有話要和玉娘說。”
韓修文挺直後背,站在他的面前,用自己的擋住他的去路,一字一頓道:“你給我回去,回家去,有什麼話明兒天亮了再說。”
第一百零四回
黃富貴被韓修文冷漠的呵斥,牢牢擋在了韓家的門外。
黃富貴看着面前厚厚的木門,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玉娘生他的氣,師傅也生她的氣,他還能說什麼?
只是一夜的功夫而已,黃家和韓家,兩家人的關係一路兜兜轉轉,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猜忌和怨憤,不滿和委屈,充斥着每個人的胸口。
黃富貴烏黑的眸子沉了又沉,緩緩攥緊了拳頭。
他沒有再捶打韓家的大門,而是轉身離開。
小廝嚇得心心驚膽戰,也不敢多問,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黃富貴回了黃家,直奔書房而去。
這書房,從前對他來說只是個擺設,天天都閒置着,只是偶爾有丫鬟進來打掃。
黃富貴命小廝將屋裡的燈,全都點上,跟着去到書桌前,攤開一張宣紙。
小廝見狀,不由嚇了一大跳。
少爺這是要幹嘛啊?這大半夜的,他不會是要提筆寫字吧?寫什麼啊?
小廝連忙上前準備研墨,黃富貴抓起毛筆,看着面前的白紙,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幾番思量過後,他又慢慢將毛筆給放下了……
韓玉娘一整晚都沒有闔眼,時而流淚,時而發呆。萬秀秀陪了她整整一個晚上,困了也不敢睡。
眼看着天都亮了,萬秀秀捶了捶自己發麻的大腿,看着韓玉娘輕聲道:“玉娘,你稍微躺下,歇會兒,二孃給你熬點粥吃。”
韓玉娘仍是不吭聲,只是慢慢點了下頭。
二孃走後,韓玉娘並沒有躺下,她起身去洗臉,她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了自己水中的倒影。
她的眼睛紅紅的,腫腫的,眼神黯然無光。
她突然想起了昨晚,黃富貴興致勃勃來找她的情景,那時候他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韓玉孃的指尖輕輕劃過水面,漣漪一圈圈展開,又慢慢歸於平靜。
昨晚她的話說得是不是太重了些,黃富貴聽了一定很難過吧。也許他還在門外沒走,也許已經他回家了,然後又大發了一場脾氣。
韓玉娘想到這裡,便匆匆地出了房門。
她伸手“譁”地一下打開院門,只見外面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黃富貴果然是回去了,這樣更好。
韓玉娘走出門口,往左右看了看,肩膀微微往下垮了垮。
韓修文嫌少看見女兒這樣無精打采,六神無主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他故意沉吟一下,開口道:“今兒黃家的人,應該還會上門的。”
他沒有直接肯定地說黃富貴一定會來,但是她一定心裡有數。
韓玉娘放下粥碗,望着父親道:“爹,昨兒的事……”
她纔剛開口,韓修文便搖了搖頭:“昨天的事,不提也罷。既然黃家點頭同意了,那咱們就按部就班地準備婚事吧。”
韓玉娘秀眉淺蹙,默默垂了頭,她沒想到父親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韓修文見她面露猶豫,便道:“怎麼,你想反悔了?”
韓玉娘默默搖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昨晚黃富貴說那些話,並不是因爲她反悔了,她只是不安和委屈。
平時熱熱鬧鬧的飯桌,今兒卻變得異常安靜和沉默。
孩子們最會看大人的臉色,見他們都不高興,自然也不敢再鬧。
須臾,一陣敲門聲陡然打破了韓家壓抑又沉悶的氣氛。
韓玉娘微微一驚,站起身來,想要去應門,可卻被萬秀秀輕輕拉住道:“還是我去吧。”
韓修文跟着放下碗筷,長吁一口氣,默默做好再次面對黃家人的準備。
萬秀秀開門望去,只見來人是一個青衣小廝,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道:“韓夫人,我家少爺請您一家子去府上說話。”
萬秀秀聞言眉頭一皺,心想,這黃家可真是能折騰人。
昨兒剛鬧了一出,今兒還是不得消停。
馬車就停在外面,韓修文看了一眼女兒,只道:“玉娘,你和爹一起去。”
無論如何,今天總要有個結果才行。
韓玉娘心事重重地跟着父親出了門,來到黃家,門外的小廝,門內的丫鬟見了他們都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
韓修文看在眼裡,心中微微思量。
黃老夫人昨兒氣得夠嗆,今兒難不成是要和他來一出“先禮後兵”?
丫鬟們掀起簾子,讓着二人進去。
晨間,老太太素來有禮佛的規矩,所以,屋內的檀香味兒甚濃。
韓修文在前,韓玉娘在後,兩人一擡眼就看着端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心中皆是鬆了一口氣。
她的氣色不錯,看來身子沒什麼大礙。
黃富貴坐在左首位,緩緩起身,目光緊緊地鎖在韓玉孃的身上。
他看她,她卻不看他,微微垂眸,似有躲閃之意。
黃富貴眼神一黯,心情略有失望。
韓修文倒是沉得住氣,對着老太太拱手道:“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黃老太太板着一張臉,攥着手裡的佛珠串,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淡淡道:“小病小痛的,不礙事的。”
黃富貴見奶奶又要拿腔拿調的,隨即開口道:“奶奶,昨兒的事,咱們都翻篇了。您答應過我的!”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道:“親家公,我今天是來找你商量孩子們的婚事的。”說完,她對韓玉娘招一招手:“玉娘,你來。”
韓玉娘不動聲色地上前幾步,黃富貴主動迎了過去,高大結實的身子將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玉娘,我有東西給你。”
黃老太太聞言輕輕“嘖”了一聲,只嫌他太多事。
韓玉娘心裡有些莫名地不自在,她低着頭不去看他,卻正好看見了他的手。
他的手背都破皮了,骨節紅紅的一片,食指上還纏着布條。她的眉心一蹙,擡頭看他,問道:“還疼嗎?”
黃富貴聞言怔了怔,隨即咧嘴一笑:“這點小傷不疼。”說完,他從懷裡拿出一疊紙,塞到她的手裡道:“這,你收着。”
韓玉娘瞧着那疊紙,有點厚,背面隱約可見幾個紅點,不解其意:“這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韓玉娘低頭打開一看,瞬間怔住。
長長的一張紙,上面闆闆整整地寫着幾行字。
一,我黃富貴此生絕不納妾。
二,我黃富貴此生絕不休妻。
三,我黃富貴此生絕不負心於韓玉娘。
若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這暗紅的顏色,分明不是墨汁,更不是硃砂。難道是他的血……
韓玉娘手指有些顫抖,她盯着那張紙看了又看,沉默良久,不由眼眶發酸,鼻尖發酸,心裡也發酸。
黃老太太不知道上頭寫了什麼,一眼望去,只見上面的字都是紅色的。心中納悶,那是什麼東西?
韓修文站在女兒的身後,倒是看得真切,不覺挑挑眉,訝異的看了黃富貴一眼。
黃富貴見韓玉娘不吭聲也不擡頭,伸指在她額頭輕輕一點,沉聲道:“這回我連字據都立下給你了,你可願信我?”
韓玉娘咬了咬嘴脣,忍住眼淚看他,目光在他焦灼的臉上轉來轉去,帶着濃濃的鼻音,開口道:“黃富貴,你就是個大傻子。”
他本來不是個笨的,卻總爲了她做傻事。
聽她這麼說,黃富貴的心舒了下來,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空口無憑,我總要讓你安心。”說完,他湊到她的耳邊,小聲道:“你自己收着,別讓奶奶看見。”
韓玉娘拭了拭眼淚,隨即把那紙重新疊好,貼身收好。
那疊紙貼着她的胸口,讓她覺得自己全身都熱乎乎的,像是薰着暖暖的爐火似的。
老太太不知他們弄得什麼貓膩,握着玉孃的手:“傻孩子,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韓玉娘低頭不說話。
她自然不會告訴老太太,黃富貴剛剛給了她什麼。那是他們的秘密,一生一世的秘密。
黃老太太握着韓玉孃的手,看向韓修文:“昨兒的事就算了,熟人間難免也有拌嘴吵架的時候。我是不願意再計較了,親家公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到底咱們還是要爲兩個孩子的將來着想。”
韓修文想着方纔那張“血書”,心裡什麼氣都消了。黃富貴這一次總算是沒讓他失望。只要他肯拿出真心來,他又何嘗狠心拆散他們。
“老夫人說得有理。如您所說,還是早早把孩子們的婚事辦了要緊。”
兩人各退一步,立刻把僵硬的氣氛給緩和下來。大家面對面地坐下來,開始商量婚事。
黃老太太昨晚睡不着起來,翻了半響的黃曆,終於找到了一個好日子。下月二十四,大吉大利,是個難得的黃道吉日。
韓修文自然沒什麼意見。
黃老太太望着韓玉娘微紅的臉頰,問道:“雖說只有一個月的時間,稍微緊湊了點,可你放心。黃家不會虧待你的,一定把婚事給你辦得風風光光。”
韓玉娘紅着臉點頭,輕聲說道:“一切全憑父親和老夫人做主就是。”
風光不風光,那是辦給別人看的。她想要的只是黃富貴一顆真心而已。
黃老太太見她如此拘束,話又少,便讓黃富貴和她一起下去說話去了。
看他們的眼睛,一個腫着,一個紅着,就知道這倆孩子昨晚睡都沒睡好。
待出了院子,進到迴廊。黃富貴從後面拉住韓玉孃的手,不讓她走了。
韓玉娘站定不動,只聽黃富貴把跟着的小廝全都遣走了。
“玉娘。”他扯她的手,讓她轉身。
韓玉娘乖乖順從,見他直盯着自己的瞧,脣畔隱約浮起一絲笑來。
黃富貴見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韓玉娘主動抓過他的手,看着他指尖纏着的布條,微微搖頭:“往後再不許你做這樣的傻事了。多疼啊……”
щщщ ●TTkan ●C○
黃富貴將受傷的指頭向上一伸,故意道:“是挺疼的。”
韓玉娘仰臉看着他,嗔他道:“那也是你自己活該。”說歸說,她握着他的手指,湊到自己的嘴邊輕輕呼出幾口氣,道:“這樣就不疼了。”
黃富貴輕輕一笑,直接扳過韓玉孃的肩膀就往自己懷裡帶,將她抱了個滿懷:“那是哄小孩兒的招數,我不依。”
韓玉娘這次沒躲,任他抱着,不忍心再和他鬧彆扭了。
黃富貴繼而微微一笑,輕聲道:“我還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韓玉娘側過頭,臉頰貼在他的心口上:“昨兒,是我說的話太重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黃富貴的下巴抵着她的頭,用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沉吟一陣,才緩緩地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不安,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韓玉孃的心一跳,緩緩擡眸再度對上他的眼,他的眸光堅定,亮晶晶的。
她久久看他,半響嘴脣輕輕揚起,臉上終於露出真正歡喜的笑容。
韓玉娘對着黃富貴點一點頭,溫溫笑着,慢慢說出三個字來:“我信你。”
第一百零五回
這幾天鎮上的人,幾乎人人都在議論黃韓兩家的婚事。他們一邊羨慕着韓修文的女兒,命好人也好,可以交到黃家這樣的好運。
外人等着看熱鬧,而對於韓黃兩家來說,一個要辦喜事,一個要嫁女兒,各有各的繁忙和瑣碎。
萬秀秀和張嬸子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爲韓玉娘準備喜被,因爲這是出嫁的姑娘家嫁妝裡最重要的東西。被面怎麼做,被子怎麼縫,什麼裡子用什麼料子,面子繡什麼花樣,被子的四角放什麼物件,樣樣都有講究和說道。
一條被子要用一根紅線從頭縫到尾,不能斷線,更不續線,否則便是壞了好意頭。
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斷了續了,那都不是好意頭。
雖說還有大半個月的功夫,但是這針線活做起來最是瑣碎麻煩。韓玉孃的針線還是不錯的,但是萬秀秀不讓她沾手,說是這東西一定要長輩來做纔有好意頭。而且,她就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不宜動針動線的,連廚房都要少去。
到底是要成親的人了,韓玉娘去到醉仙樓和掌櫃師傅們告了別。成親過後,她就要陪着黃富貴一起去京城了,這醉仙樓的差事自然是做不得了。
大家雖有不捨,但心裡明白。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從秀才家的女兒一躍成爲大富之家的大少奶奶。甭管換了誰,誰都願意!
沈仙姑把這月的工錢,提早地結算給她,順便還加了點彩頭的禮金,一起用紅紙包着:“這是你的工錢和我的一點點小心意!先別搖頭,我知道你不缺這幾個小錢。不過,到底是我的一點心意。”
韓玉娘忙欠身向她道謝。沈仙姑一把扶住她道:“使不得,使不得。以後,還得請你這黃家大少奶奶多來捧我的場啊。”
韓玉娘聞言立刻紅了臉。
說起來在醉仙樓,韓玉娘心裡最捨不得的人,就是沈師傅。
她可是手把手地教會了她不少東西,待她也一直不錯。
沈師傅見她垂眸不語,似有傷感之意,忙拍拍她的肩膀:“你是個學廚的材料,不過以後也別吃這個苦了,好好相夫教子纔是正理。”
“師傅……您永遠都是玉孃的師傅。以後但凡有什麼玉娘能幫得上您的,您只管言語一聲!”
幾番思量,韓玉娘對她說出這句話。
沈師傅聞言一笑,微微點頭說好。
韓玉娘離開之時,小春哭得眼睛通紅,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
旁人見她這般,只覺她好生做作,更沒有眼力。
韓玉娘握了握她的手:“小春別哭,以後我得空就會來看你的。”
小春含淚點頭:“玉娘姐姐,你一定別忘了我。”
韓玉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便回了家去。如今,她徹底成了一個“閒人”了。
不過,她是閒不住的,沒事也要找些事情來做。
學堂的孩子們,每個月都有兩天回家探親的假期,基本都是在月尾。
孩子們一走,韓家的大院也冷清下來。
韓玉娘便開始打掃學堂書屋的裡裡外外,能洗的洗,能擦的擦。
韓修文在書房看書,聽見外面的動靜,不覺站在窗口望了望。
他看着女兒灑水掃地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酸。
一晃她都長這麼大了,馬上就要出嫁了。
他很捨不得,可也只能偷偷在心裡捨不得,不願讓她知道。
玉環和玉郎的年紀小,只知道姐姐要出嫁了,卻還沒有反應過來,如果姐姐嫁人的話,她就不能回來了。
他們沒想到的,韓玉娘卻是全都想到的。
這些天的晚上,她一直都是和弟弟妹妹們一起睡的,就是想要多陪陪他們。
徐狗蛋倒是個心裡明白的,最近一直悶悶不樂,有事沒事地跟在韓玉孃的身後,連玉郎都偷偷笑話他是姐姐的“小尾巴”。
他平時不是個粘人的孩子,他這樣反常必定是有什麼心事。
韓玉娘把他叫到跟前,問他怎麼了?
“姐姐,你能不走嗎?”
韓玉娘聞言微微含笑,彎下身子看他:“別擔心,就算姐姐不在這裡,師傅和師孃也會好好待你的。”
“姐姐你別走……”徐狗蛋低了低頭,小聲道:“爹把我扔下之後,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韓玉娘聞言眉心一動,捧起他的臉,對上他的眼睛,認真道:“狗蛋,姐姐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爹沒有把你扔下,他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徐老爹這一走便再也沒有過音訊,這都一年多了,也難怪徐狗蛋會傷心。
徐狗蛋咬着下脣不吭聲,韓玉娘揉揉他的頭:“狗蛋,現在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明兒開春,你就要報名考童試了!這是事關你一輩子的大事,你可要多下苦功纔是,知道嗎?”
徐狗蛋見她這麼說,只好微微點頭。
這天下午,黃家派人來接韓玉娘過去,說是黃富貴有要緊的事情和她商量。
韓玉娘微微意外。黃富貴平時一向都是直接來找她的。
不過,她還是坐上馬車去到黃家。
原來,今兒是寫喜帖的日子,等寫好之後,便要依此送到各家各戶。至於那些遠方的親戚和朋友,都已經派人捎口信兒了。
黃富貴今兒突發奇想,非要親自提筆寫喜帖。可惜,他的字太醜,怎麼寫都寫不出滿意的效果。
韓玉娘趕來的時候,黃富貴正寫得滿頭是汗,而且,他已經不知浪費了多少張紅紙。
他的身旁還站着小廝,正在拿着扇子,輕輕地替他扇着風。
“你這是要拿喜帖練字不成?”韓玉娘故意打趣她道。
黃富貴擡頭看她,輕輕嘆息。
“我這輩子拿什麼都能拿得起,偏偏這支筆提不起來。”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笑:“平時不勤練,現在纔開始抱怨。”
她走到他的身邊,接過他手裡的筆。
“還是我來吧。”
黃富貴聞言立刻站起身來,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道:“那我給你研墨。”
他慢慢轉着墨塊,只見韓玉娘端端正正地坐好,提筆沾墨,一筆一劃地寫好兩人的名字。
黃富貴,韓氏之女玉娘……這幾個字落在紅紙之上,不知爲何看起來是那麼地好看。
韓玉娘仔細寫完一張,擡頭看他,見他愣愣出神,又道:“你又怎麼了?”
黃富貴緩過神來,嘴角彎彎,勾勒出一抹溫和的笑來,“沒什麼……我只是想,以後等咱們有了孩子,一定要讓他從小練字,長大以後也能寫出一手好字來。”
韓玉娘聽了這話,耳朵微微發燙,紅着臉瞪他:“好端端的,你有什麼說胡話。”
“我沒說胡話,我是認真的。往後咱們有了孩子,甭管男女,一定要像你這樣才成。”
像她這樣秀氣和仔細。
“……”韓玉娘用力地瞪了他一眼,旁邊的小廝都忍不住低頭偷笑了。
黃富貴見她臉色微變,順着她的目光一看自己的身後,方纔反應過來:“你們別杵這兒了,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小廝們應聲出去,噺 鮮 尐 說還不忘把房門關上。
韓玉娘見他們這樣,忙紅着臉道:“黃富貴,你去把門打開。”
黃富貴知道她講規矩又害羞,走過去推開門,誰知,正好把兩個貼着門偷聽的小廝給撞倒了。
“嚯!居然敢偷聽本少爺?欠揍的東西!”黃富貴擡腳就要踹,可最後還是沒落下。
小廝們生怕他生氣,立馬退得遠遠的,站到對面的屋檐下候着。
韓玉娘故意出聲叫他回來:“墨都要乾了。”
黃富貴轉身回來,繼續替她研墨,沉默半響才道:“這幫小子,現在是越來越不怕我了。”
從前,他在家裡瞪一瞪眼睛,那些人就嚇得全身發顫,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大膽?等他倒出功夫來的,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們。
“你本來就沒什麼可怕的。”韓玉娘低頭繼續寫字道。
黃富貴濃眉微挑:“哪有?從前你也是怕我的。”
他剛到韓家那會兒,她可是一直對他避之不及來着。
韓玉娘擡眸看了他一眼:“不對,那會兒我不是怕你,我是討厭你。”說完,她忍不住輕輕一笑。
“你這丫頭!”黃富貴略有些不滿的瞪起眼睛,可眼中滿滿都是笑意,他故意繞到她的身後,湊到她的耳邊道:“那你現在還討厭我嗎?”
他嘴裡吐出的氣息熱熱的,惹得她微微縮了縮肩膀。
韓玉娘轉眸望着滿臉笑意的黃富貴,突然擡起手中的毛筆,在他的鼻尖上重重點了一點:“當然討厭!”
黃富貴的鼻尖沾滿了黑黑的墨汁,看起來十分滑稽。
他隨即伸出手臂,攔住韓玉娘纖細的腰身,將她整個人帶到自己的懷裡,緊緊抱住道:“討厭就討厭,反正,你是我的了。”說完,他故意低頭,沾墨的鼻尖點在她的臉上,直接吧唧親了她一口。
第一百零六回
二十三的晚上,韓修文無心睡眠,破天荒地讓萬秀秀給自己買了一壺酒。
他平時不常喝酒,今兒卻是來了酒興。萬秀秀弄了一碟滷水花生給他當下酒菜。
她見他面露愁緒,便靜靜地陪他坐了一會兒。
韓修文只喝酒不吃菜,幾杯酒下了肚,便微微有了幾分醉意。
“相公,明兒一早還要辦喜事呢。”萬秀秀適時地開口勸了他一句。
韓修文聞言只是點了點頭。誰知,他正欲擡手倒酒,韓玉娘突然從他的身後走過來,拿起桌上的酒壺,道:“爹,女兒給您倒。”
韓修文見女兒來了,目光微微一閃,他放下酒杯,繼而拉起女兒的手,神情微微激動道:“玉娘,這些年來,爹對不住你!”
妻子病故之後,他有好一段時間都沒了精氣神兒,全靠着玉娘照顧弟弟妹妹。回了懷德村之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種地種得一塌糊塗,還把腰給傷了。那會兒,家裡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全靠女兒一個人。
她爲了這個家,苦着自己,連身好看的衣裳都捨不得做。想到這裡,韓修文的心裡就不好受。
她一直將就着這個家,將就着弟弟妹妹,從未輕鬆過一天。
韓玉娘被父親的情緒所感染,心裡酸酸的。但她沒有哭,反而笑了笑:“爹,您別說這樣的話,女兒該傷心了。”
萬秀秀也上前勸道:“相公,明兒就是玉娘大喜的日子了,是咱們該高興的日子。”
韓修文聞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是,明兒是好日子,好日子!”
萬秀秀把他扶了起來,跟着對韓玉娘說:“玉娘,早點睡吧,明兒還有得忙呢。”
韓玉娘點了下頭,目送着他們回房休息。
明兒的確是個大日子,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大日子,所以她才睡不着。
韓玉娘回了自己的房間,屋裡擺着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明兒要用到的。
她的嫁衣已經做好了,整整齊齊地掛在牀頭。紅紅的嫁衣,用綵線和金線繡着龍鳳呈祥的華麗圖案。精緻的鳳冠之上,潔白圓潤的珍珠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十分美麗。
韓玉娘走到牀邊坐下,伸手抓過嫁衣的一角,輕輕貼在自己的臉頰。
過了明天,她就要成爲黃家的人了,她就要離開家了。
雖然離得不遠,卻是隔了兩道門。
韓玉娘微微發愣,心裡酸酸的,熱熱的,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翌日一早,天公作美,陽光明媚,風輕雲淡。
萬秀秀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起來,爲韓玉娘梳妝打扮。
許是因爲太緊張的緣故,韓玉娘早飯什麼也吃不下,好在,萬秀秀早有準備,熬雞湯給她。“今兒是你最辛苦的一天,不吃東西可不行。”
韓玉娘喝了半碗就不敢多喝了,一會兒還要做轎子行禮,她怕自己會經不住折騰。
萬秀秀親自給韓玉娘梳頭,給她穿好嫁衣,給她描眉點脣。
待她裝扮妥當之後,屋裡的人都忍不住驚呼道:“真美。”
她的底子本來就好,如此盛裝打扮一番,更是驚爲天人,也免不了衆人驚奇。
韓玉娘聞言臉上一紅,只見妹妹玉環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瞪大眼睛,認真道:“姐姐你真好看,比畫上的人都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姐姐殷紅的嘴脣,卻被萬秀秀止住了。“玉環別鬧。”
韓玉娘見她好奇,只把脣紙拿起來,遞到她的嘴邊,讓她輕輕抿了一下。
韓玉環扭頭看銅鏡裡的自己,她也和姐姐一樣有了紅紅的嘴脣,不由含羞一笑。
黃家的喜轎很快就到了。
黃富貴穿着一身喜氣洋洋的喜袍,胸前掛着大大的紅花,腰懸玉佩,頭戴束冠,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來到韓家門外。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韓玉娘。
不過,成親有成親的規矩,奶奶千叮囑萬囑咐,讓他耐着性子,一定要等到拜堂結束之後,再去找韓玉娘說話。
韓家的門口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老老少少,韓家迎親的隊伍一字排開,一眼都看不到盡頭。
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響起,讓人心跳加速。
紅紅的蓋頭,蓋在頭上,讓韓玉娘什麼也看不見。她只能按着喜婆的吩咐行事,一步一步地踏出房門。
沒走幾步,她轉身攥住了萬秀秀的手,輕輕開口,顫聲說道:“二孃,往後這個家就交給您了,請您好好照顧我爹……還有玉環和玉郎……”
萬秀秀含淚應允:“你放心吧,萬事有二孃在。”
當新娘子走出來的那一刻,人羣中頻頻傳來叫好聲。
黃富貴也是一臉笑意,只望着那個嬌小的紅色身影,一刻也不捨得離開。
喜婆掀起轎簾,小心翼翼地扶着韓玉娘坐了進去。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轎中,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心情微微有些忐忑。
韓修文和萬秀秀領着孩子們站在門外,雖是一臉歡喜,可眼中滿滿都是不捨。
黃富貴走過去給韓修文客客氣氣地行了個禮:“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韓修文神情複雜地望着他,千言萬語最後只化成一句:“你要好好待玉娘。”
黃富貴看着他意味深長的目光,重重點頭:“岳父大人,您放心。我這輩子都會好好待她的。”
一輩子那麼長,不知還會發生多少事。不過,好在他有這片心。
轎子擡起來之後,喜樂聲聲響起,衆人敲鑼打鼓,好生熱鬧。
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去到黃家。
黃家的院門大開,院中已經坐滿了前來道賀的客人們。黃老太太今兒也是盛裝出席,笑眯眯地面對衆人,逢人就開始誇,自己的孫媳婦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
轎子進了內宅,韓玉娘在喜婆的攙扶之下,緩緩下來。她雖然看不見黃富貴,但是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邊。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後再雙雙對拜。只是拜了三下,韓玉娘就覺得自己的有點頭暈暈的。
拜堂過後,下一步自然是要入洞房了。喜婆往韓玉孃的手裡送了紅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前走。紅綢的這頭在她的手裡,另外一頭在黃富貴的手裡。
韓玉娘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可一想到之後的事,又莫名地緊張起來。
按着規矩,一對新人要先坐牀撒帳,然後再掀蓋頭喝交杯酒。這禮數還是要坐足的,只是洞房的事,還得再等等。
姨娘們簇擁着老祖宗,一路跟着來到新房,看着這一屋子的精緻,心中隱隱生出幾分羨慕和嫉妒之情。
她們都是妾室,直接用轎子擡進來就和老爺同房了,哪有資格有這樣的待遇。
黃老太太看着黃富貴滿臉紅光,眼睛亮晶晶的,不忘小聲提醒道:“福哥兒啊,你答應奶奶的事,沒忘吧?”
黃富貴聞言稍微恍惚了一下,方纔回過神來道:“奶奶,我沒忘。”
只成親,不洞房。這是奶奶提出的條件,否則,他們今兒也成不了親。
宋姨娘笑着把挑杆遞過來:“少爺,趕緊把蓋頭掀起來,讓我們大家看看新娘子吧。”
黃富貴伸手接過,邁步走到韓玉孃的面前,深吸一口氣之後,方纔輕輕掀起她的蓋頭。
韓玉娘微微垂眸,只覺眼前的紅色不見了,突然多了一片光亮。
黃富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時發愣,差點沒把手上的挑杆給掉了。
眼前的這個人明明是韓玉娘沒錯,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像她。她平時總是素着一張臉,不施脂粉,清清淡淡的模樣,好看是好看。只是今兒的她,曲眉亮眼,玉貌花顏,看起來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耀眼得很。
此時發愣的人,可不止黃富貴一個,他身後的姨娘們也都紛紛定住了眼。
宋姨娘走到老太太身邊,含笑道:“老祖宗,咱們福哥兒就是有眼光。瞧瞧玉娘這孩子,這麼一打扮,簡直就像是天仙一樣。”
黃老太太自然也滿意,微微點頭。
是啊,那孩子別的本事沒有,看人的本事倒是有一點。
韓玉娘原本就覺得不好意思,這會兒見衆人都盯着自己看,忙低了低頭,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心裡都是汗。
她越是低頭,黃富貴就湊得越近,最後他索性蹲下身子,望着韓玉娘道:“玉娘,你可真好看。”
此話一出,惹得衆人偷笑。
老太太在心裡掂量着火候,只道:“把酒水端過來吧。”
韓玉娘和黃富貴舉起酒杯,二人雙臂交纏,微微貼面,抿了一□□杯酒。
雖說是淡淡的水酒,但喝起來還是有點辣。
韓玉娘眉心一動,黃富貴卻是笑了出來,輕聲說道:“這酒真甜。”
這會兒,甜的不是酒,而是他的心。
喝過交杯酒之後,就算是禮成了。
老太太還惦記着讓黃富貴出去和客人們敬酒。外
黃富貴自然是不肯走的,老太太也有辦法,只說:“孫媳婦一定累了,你也讓她歇會兒纔是。再說了,外面的客人還在等你這位新郎官兒呢。”
黃富貴聽了這話,仍是依依不捨地蹲在原地,主動握起韓玉孃的手,微微用力:“玉娘,我去去就回。”
韓玉娘臉頰通紅,紅得完全不像樣子,矜持地點一點頭,沒有和他說話。
黃老太太一心想着讓他出去,自己也留了下來。
她走到韓玉孃的身邊,細細打量她一番,含笑道:“好孩子,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玉娘正欲起身,對她行禮,卻被她用眼神阻止:“你好生歇着吧,都忙活一早上了。”
老太太隨後給身後的人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先出去。
有些話,她想要單獨和韓玉娘說。姨娘們很懂眼色,紛紛退了出去。
老太太坐到牀邊,執過韓玉孃的手,道:“今兒雖說是你們大喜的日子,但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叮囑你。玉娘啊,你和福哥兒如今已經是夫妻了,往後同甘共苦一輩子,要相互體諒才行。圓房的事,奶奶已經給你們定好了日子……”
聽了這話,韓玉娘渾身不自在,耳朵更是熱得發燙。
誰知,老太太越發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玉娘啊,奶奶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你最是知道輕重了,福哥兒的性子衝動,你可千萬不能讓他胡來,知道嗎?”
宋姨娘說的對,只要管住了韓玉娘,就等於是管住了黃富貴。
韓玉娘早有心理準備,她也知道老夫人不放心,隨即點頭道:“老夫人您放心,玉娘不會亂了分寸的。”
“什麼老夫人?該改口了,往後你就和福哥兒一起叫我奶奶纔是。”黃老太太語氣溫和道。
韓玉娘擡眸看了她一眼,語氣頓了一頓才道:“奶奶,玉娘會遵守約定。”
黃老太太聞言眉開眼笑:“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新房往後就是你的睡房了,福哥兒會睡在西廂,你們離得不遠,只是分開睡而已。”
韓玉娘點一點頭,她自然是沒什麼意見。
黃老太太隨後招呼進來兩名丫鬟進來,其中一個是紅纓,韓玉娘是認識的。但另外一個是個生面孔,看起來年紀不大。
“這兩個人是我親自挑的,往後她們都是你的丫鬟了。”老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她們連忙上前給韓玉娘請安問好:“奴婢紅纓給大少奶奶請安。”
“奴婢翠兒給大少奶奶請安。”
韓玉娘還是第一次被人稱呼爲“大少奶奶”,一時有些不習慣。
紅纓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兒了,如今被派給了韓玉娘,她的心裡是不太情願的。不過,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從前,少爺不近女色,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如今,少爺娶了少奶奶,身邊也沒那麼多忌諱了。
老太太年紀大了,與其在她的身邊伺候,還不如來伺候少奶奶和少爺,也好以後給自己多找條“出路”。
老太太臨走之前,特意叮囑紅纓要好生伺候大少奶奶。
紅纓含笑應是,一臉溫順。
老太太走後,韓玉娘忍不住擡眸開始觀察這新房的擺設和物件。
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陌生,那麼華麗,像是一副畫兒似的,看着不那麼真切。
紅纓偷偷打量了一番韓玉娘,半響笑盈盈地上前伺候,“少奶奶,奴婢伺候您梳洗吧。這鳳冠太重了,不如讓奴婢幫您取下來吧。”
韓玉娘聞言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不習慣被人伺候,而且,這鳳冠嫁衣一輩子只能穿這麼一次,就算沉點重點又如何。她還不想換掉,她還想讓黃富貴再好好看一看她的樣子。
紅纓見她搖頭,便也不再堅持,忙讓翠兒倒茶給她潤潤口。
韓玉娘接過茶碗,輕輕抿了一口。
紅纓跟着又殷勤問道:“少奶奶是不是餓了?奴婢給您端些吃的來。”
韓玉娘還是搖頭,她這會兒什麼也吃不下。
外面的酒席十分熱鬧,黃富貴本不是擅長交際的人,今兒許是因爲高興的緣故,他見誰都是笑呵呵的。
不過,他的心裡一直想着韓玉娘,只想應付一圈,就回屋找她。
敬酒的客人們一撥接着一撥,黃富貴心裡卻有算計,他不敢多喝,萬一喝多了,他就沒法和玉娘好好說話了。
等他好不容易抽出身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黃富貴踏入新房,見韓玉娘仍是坐在那裡,還和剛纔一樣,嬌羞地等着自己。
紅纓和翠兒連忙迎上去:“少爺……”
黃富貴看也沒看她們一眼,只是擺擺手:“出去吧。”
紅纓聞言微怔,忙小聲道:“少爺,老祖宗有吩咐過,少爺和少奶奶暫時要分開住……”
“出去!”黃富貴毫不理會她的話,語氣有些不耐煩。
紅纓微微低頭,只好領着翠兒退了出去,她掩上了門,卻故意留了一條縫。
老太太交代過的,少爺和少奶奶一定不能有事。
只要一見到韓玉娘,黃富貴的心裡就忍不住樂開了花。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韓玉娘傻笑。
韓玉娘見他傻笑,自己也經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玉娘,你今天真好看!”黃富貴似嘆非嘆地開口道。
他想好了,他今晚索性什麼都不做了,反正也做不得。漫漫長夜,不如就這樣好好地看着她。
這會兒,終於沒有外人在了,韓玉娘總算能輕鬆地喘一口氣了。她對着黃富貴招招手,輕聲道:“你看夠了沒有?快來幫幫我。”
黃富貴不解其意,還以爲她要和自己親近,忙樂顛顛地走過去。
韓玉娘指了指自己頭上的鳳冠,彎彎嘴角道:“這個太重了,你幫我取下來。”
她一直在強撐說不累,其實,她的脖子早都酸了。
黃富貴怔了怔,忙替她取了下來,掂在手上,不覺意外道:“這麼重啊?”
韓玉娘揉揉自己痠痛的脖子,嗔他一眼:“你以爲呢?當新娘子可沒那麼容易!”
第一百零七回
黃富貴把鳳冠拿在手上掂量掂量,擡眸不解道:“這少說也得有三四斤啊。你也是夠笨的,這麼重,幹嘛不早點脫下來,讓自己受累。”
奶奶已經給她派了丫鬟,隨她差遣,她還不使喚。
韓玉娘一面揉着自己痠痛的脖頸,一面神情鬱悶地看他:“你才笨呢。我受這份罪,還不是爲了你!”
她有點氣他不知自己的心意,索性側過身去,背對着他,小聲鬱悶道:“嫁衣鳳冠,一輩子只能穿一次的。你方纔只看了兩眼就急着出去,我還不是想你看得仔細些……”
黃富貴後知後覺,不禁嘿嘿一樂,忙走到她的跟前,大手一伸直接覆在她低垂的脖頸上,微微用力道:“是我笨,來,我給你揉揉。”
他的掌心有點發燙,惹得韓玉娘縮了一下肩膀,半側轉過身,桃花似的臉龐微微低垂。“我不用你揉。”
今兒雖說是他們成親的日子,但也只能到此爲止了。她不能由着他歪纏,免得真闖出禍來。
不過,黃富貴哪裡是那種“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性格。他挨着韓玉娘坐下,從背後抱住她的腰道:“這會兒又沒有旁人,你還躲我做什麼?”
韓玉娘略略一驚,臉上有些羞紅:“我沒躲你。”
見她臉紅,他的心裡癢癢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韓玉娘今兒是用桂花油梳的頭髮,聞起來帶着一股子淡淡的香味。香味清淡,但慢慢細聞起來,只覺得甜,甜的膩心。
黃富貴本能地收緊雙臂,低着頭便要去親她的臉。
韓玉娘隱約覺得不對,忙掙脫一下,有些倉皇地站了起來,退了幾步,方纔開口道:“黃富貴,你……你今兒得去西廂房睡……”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提起這茬兒來了,臉頰發燒,一路燒到耳根。
黃富貴眉頭一皺,高高大大的身板,直接往後一靠,靠在鴛鴦戲水的緞面繡花枕頭上,語氣認真道:“我今兒就睡這兒,哪兒也不去。”
韓玉娘聞言瞪起眼睛:“你不能睡這兒。”
他這是故意鬧她?還是又要和老太太犯犟?
黃富貴見她一臉緊張,只拍拍自己的旁邊,道:“你怕什麼?咱們都成親了,已經是夫妻了,夫妻哪有分房睡的?”
韓玉娘咬住嘴脣,想了想才道:“不行,你要睡這裡你就睡,我去西廂。”說完,她就擡腳往外走。
誰知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被黃富貴給伸手撈了回去。
他的手臂修長有力,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韓玉娘給帶到自己身邊。
他人高馬大,俯身欺上,作勢要把她壓到身下。
韓玉娘一時措手不及,張圓眸子看他,“黃富貴!”
“噯,娘子。”黃富貴隨意應了一聲,眼神大膽的在她的臉上梭巡,仔仔細細地望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脣……他緊緊地鎖住她微微輕顫的紅脣,內心涌起一陣強烈的渴望,步步緊逼,節節攀升。
他在上,她在下,兩人面對面地望着彼此,一個神情不安,一個眼神炙熱,誰也不吭聲,靜的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玉娘,你好香。”
她身上的脂粉味兒,伴隨着她顫顫的氣息,一下一下吹拂在他的臉上,惹得他心裡發癢,嘴裡發乾。
韓玉娘眼見他的臉,他的人,一點點地欺上來,心知不好。她忙別開眼去,用力推着他道:“黃富貴,你別這樣。”
她的雙手抵在他的胸膛,掌心可以隱隱感覺到他的心跳,砰砰有力。
黃富貴將她的窘狀看在眼底,脣畔露笑。
他不是故意要嚇她,身爲男人,他的身體裡有種與生俱來的渴望,一個火星兒撩起來,便無法收拾。
他滾燙的脣吻上她嬌嫩柔滑的臉頰,帶着點不安的毛躁。
韓玉孃的心頭滑過一絲熱流,從心尖流向全身,整個人微微一顫。
她隨即轉過臉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帶着幾分哀求之色。
韓玉娘軟綿綿的開口道:“黃富貴,你答應過我的,你也答應過老夫人的。”
她不是不願順他的意,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黃富貴看着她嬌滴滴水盈盈的目光,憐惜的情愫再度席捲心頭,沖淡了那份熾熱的渴望。
他深深地望進她的眸裡,輕輕嘆息道:“知道了,我不動你就是。”
韓玉娘見他這麼說,便又推了他一把:“那你讓我坐起來。”
黃富貴心裡有些捨不得,仍是霸道地壓着她,“那你再讓我親一下。”
韓玉娘還沒來得及說“不”,他已經快速地在她的脣瓣上啄了一口。
雖然只是一瞬之間,但足以讓他忍耐下去。
那些人必定都在外面守着聽門呢。若是他真動了手,她們一定會闖進來的。他可以無所謂,但玉娘不行。她是姑娘家,她會害羞……
黃富貴好不容易放了手,韓玉娘連忙慌里慌張地坐了起來,腦子裡暈暈的,理不清出個頭緒來。
她不敢去看黃富貴,更不想他盯着自己看。
兩個人彼此沉默下來,都還沒有從方纔的親密中緩過神來。
黃富貴略略抿了一下脣,他的脣上沾着她的脂粉,很香。
他靜靜地望了她半晌,她的臉還是那麼紅,紅暈久久不褪,比院子裡的花還要紅。
正當兩人沉默之際,外面突地響起了敲門聲。“少爺,少爺……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韓玉娘被敲門聲嚇了一跳,不知爲何有些心虛似的,站了起來,她低頭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準備過去開門。
“你別開。”黃富貴濃眉微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韓玉娘略微驚詫:“爲什麼?”
若是不開的話,丫鬟們一準兒會多想的,老夫人也是一樣。
黃富貴拉着她坐到自己身邊,雙手捧住她的臉蛋,道:“今兒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就算不洞房,咱們還有花燭呢。”
韓玉娘聽了微愣。
黃富貴的額頭輕輕頂着她的額頭,沉聲道:“你方纔也說了,一輩子只有這兒一次,你真捨得和我分開?”
韓玉娘聽了他的話之後,不禁心境一轉。是啊,這輩子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夜,她怎麼願意和他分開?就算暫時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最起碼,他們也可以坐在一起說說話啊。
韓玉娘看着他的眼睛,搖一搖頭:“不捨得。”
黃富貴聞言滿意地笑笑。
外面的敲門聲還在繼續:“少爺,老祖宗請您過去……”
黃富貴對着韓玉娘說道:“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望着門外的紅纓,淡淡道:“你去告訴老祖宗,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不去陪她老人家說話了。”
紅纓聞言臉色微變,忙擡眸打量了一下少爺和少奶奶。
兩個人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是少奶奶的臉頰酡紅,低頭不語。
“少爺,西廂房都給您收拾好了……”
紅纓知道自己勸不動他,只能含蓄說話。
黃富貴正色道:“我還不想歇着呢,我和少奶奶還有要緊的話說!”說完,他也不跟她們多廢話,直接把房門一關,發出“砰”地一聲。
紅纓被關在外面,擡手又要敲門,可仔細一想,還是算了。
少爺這個脾氣不好惹,還是先回了老祖宗再說。
紅纓一路匆匆過去。這會兒,黃老太太正在用茶,半靠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榻邊跪着一個半大的小丫鬟正在爲她輕輕捶腿。
“老祖宗,少爺他說他今兒不來和您說話了。”
老太太聞言緩緩睜開眼睛:“福哥兒是不是又要耍渾?”
她之所以一直派人盯着,就是怕他不聽話。
“少爺和少奶奶看着不像是有事,衣服都穿的好好的。”紅纓有點臉紅道。
老太太垂眸想了一會兒,手中轉着佛珠串,淡淡道:“行了,今兒是個好日子,且由着他去吧。不過,你們可得給我豎着耳朵,聽仔細了,知道嗎?”
這種差事,誰攤上誰倒黴。聽窗戶,聽牆角,這是最受累的差事。
紅纓紅着臉點頭:“奴婢明白。”
黃富貴把丫鬟們關在門外,只想和韓玉娘一起呆着。
兩人四目相對,默默不語,各有所思。
須臾,韓玉孃的肚子裡突地發出一聲輕響。她連忙捂住自己的肚子,不想還是被黃富貴聽見了。
“玉娘,你是不是餓了?”黃富貴沒有笑話她,反而關切道。
韓玉娘抿脣點頭,她這一整天只喝了半碗雞湯,什麼東西還沒吃呢。
黃富貴笑着起身,只把桌上的點心拿過來給她:“你先墊一墊,我這就讓丫鬟準備飯菜。”
韓玉娘聞言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搖頭道:“別麻煩了,我吃幾塊點心就行。”
黃富貴伸手點她的鼻尖,笑容寵溺道:“有什麼麻煩的?別忘了你是黃家大少奶奶,她們伺候你是應該的。”
第一百零八回
這會兒,黃富貴也有點餓了。方纔外面熱鬧是熱鬧,可他也沒吃什麼東西。
韓玉娘仍是扯住他的袖口不放,想了想才道:“我不習慣被人伺候,不如我自己做吧。”
黃富貴聞言一怔,隨即搖頭道:“哪有新娘子下廚房的?”
“怎麼不可以?以前村裡嫁出去的新娘子,進門當天就要忙活家裡家外的大事小情了。”
韓玉娘稍微動了點心眼兒,與其和他同處一室,這麼“危險”地呆着,還不如去廚房轉悠轉悠,找點事情做,也好打發時間。
黃富貴還是搖頭不依,誰知,韓玉娘一改常態,拉過他的袖口,軟身求道:“富貴,你就依我一次吧。”
黃富貴挑着眉看她,頓時沒了脾氣,拉過她的手道:“知道了,娘子,我都依你。”
韓玉娘聞言抿脣一笑,和他手挽手開門出去。
紅纓和丫鬟們正在外面聽門,見二人突然開門,身子失衡,差點栽倒。
黃富貴臉色微有不悅,瞪着她們道:“你們堆在門口做什麼?”
紅纓尷尬起身,陪着笑臉道:“奴婢們等在這裡,以免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有什麼差遣和吩咐。”
黃富貴冷冷道:“差遣沒有,吩咐倒是有一句。”
紅纓彎腰上前:“請少爺吩咐。”
“離遠點,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黃富貴伸出手去將她們撥愣開,滿臉地不耐煩。
韓玉娘跟在他的身後,自是一言不發。
紅纓一等人硬着頭皮跟了上去,卻又不敢跟得太緊。
這個時辰,廚房做事的人都歇着了,只剩下兩個看火燒水的丫鬟。
那兩個丫鬟見少爺和少奶奶穿着一身喜服進來,還以爲自己正在發大夢呢。
兩人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韓玉娘笑笑道:“沒事,沒事。”
她看了看廚房,案子上的食材不少,樣樣俱全。
“富貴,你想吃什麼?”韓玉娘總算找回了點精神,笑盈盈地望向黃富貴問。
黃富貴沒什麼頭緒,見她開心,自己也跟着高興。“什麼都好,你做得我都愛吃。”
韓玉娘聞言嬌羞一笑,她彎起寬寬的袖口,露出細細的手腕。
她的手上還帶着沉甸甸的金鐲子,韓玉娘把鐲子一個一個拿下來,然後用手帕包好,交給黃富貴道:“你幫我看着。”
黃富貴雙手接過,後退幾步之後,便望着她的背影發呆。
不知爲何,韓玉娘只要一進了廚房就會很高興,他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韓玉娘稍微想了想,便開始着手準備。
她洗了些青菜,焯了一塊白豆腐,又剁了點肉餡。
她在竈臺前面忙來忙去,惹得外面的丫鬟紛紛探頭進來,好奇張望。
黃富貴見她們還在,扭頭瞪了一眼,嚇得她們立馬退了出去。
紅纓又去給老太太回了個話兒。
老太太得知他們倆在廚房呆着呢,一時哭笑不得,連連搖頭道:“他們真會玩啊,真會玩。”
紅纓低了低頭:“老祖宗,奴婢實在是勸不住少爺……”
老太太熬到這會兒也有點累了,擺擺手道:“算了,隨他們去吧,你們盯緊了就行。”
只要他們不越界,怎麼鬧都行。
韓玉娘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做好了三菜一湯。
芝麻肉丸,蔥燒豆腐,炒菜心,還有蝦米菠菜湯。
黃富貴看得直髮愣,暗暗覺得好神奇。
廚房有現成的桌椅碗筷,韓玉娘回頭看了一眼黃富貴,道:“咱們就在這兒吃吧。”
“這是下人吃飯的地方。”黃富貴在家裡的時候,還從未在廚房吃過東西呢,平時就算喝一口水,都由小廝送過去的。
韓玉娘主動拉起他的手,微笑道:“哪有什麼關係?以前你在我家的時候,我們不也是這樣的木桌子嗎?咱們就在這裡吃吧,吃完了也好收拾。”
進門的第一天,她還不太想要使喚別人。
黃富貴心情正好,自然願意事事都依着她。“你說好就好。”
其實,他也沒那麼挑剔了,之前在京城,他也是吃過些苦頭的。
新出鍋的米飯,香噴噴,熱乎乎,尤其還是出自韓玉娘之手,吃起來更覺香甜可口。
韓玉娘端着湯碗,看着他問:“好吃嗎?”
黃富貴豎起大拇指道:“當然。”
韓玉娘笑盈盈地低下頭,抿了一口湯,沉默片刻,方纔小聲道:“好吃就好,以後我給你做一輩子的飯吃。”
黃富貴正在喝湯,聽了這話微微一怔,差點把自己給嗆到:“真的?”
韓玉娘見他一臉殺氣,忍不住撲哧一笑:“什麼真的假的?咱們都成親了,自然要過一輩子的。”
黃富貴後知後覺,跟着笑道:“沒錯。”不過,他轉念一想,仍是搖頭:“不行,廚房都是些粗活兒,做多了,你的手會粗的。”
“沒關係,我不怕。”韓玉娘放下湯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黃富貴卻是不依,抓過她的手,仔細看了看道:“如今你是黃家大少奶奶,我得把你嬌養着才行。”
他知道,她從前爲了家裡吃了不少苦,種田做飯,洗洗涮涮,以後他不想再讓她受累了,家裡的下人那麼多,沒有什麼是伺候不到的。
“該做的事,我還是要做的。以後我跟着一起去了京城,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是應該的。”韓玉娘又給他盛了一碗湯。
黃富貴聽了這話,心裡美滋滋的。“果然娶了媳婦就是好,有人疼也有人照顧。”
“你這話說得真虧心,老夫人把你照顧得多好啊。”
黃富貴微微點頭:“是啊,奶奶的確很疼我。可是……若是黃家不是隻有我一個兒子的話,也許她們疼得就是別人了。”
其實,他的心裡一直很明白,若是他再有個弟弟或者哥哥的話,那麼奶奶就不會對他這麼好的。也許也和爹一樣,一直對他冷冷淡淡的。
“奶奶疼我是因爲她根本沒得選,黃家就我一個,不疼也得疼。可是,你不一樣,我選了你,你也選了我,咱們倆是一條心。”
“富貴,你不能這麼說。”韓玉娘覺察到了他話裡隱藏的微妙情緒,忙握着他的手緊了緊,“親人就是親人,骨肉相連,心心相印,是值得一輩子珍惜的緣分。”
黃富貴垂眸不語,轉化心情道:“嗯,現在你和我也是一輩子的緣分了。”
韓玉娘聞言莞爾一笑:“是啊,一輩子都不能變呢。”
兩人甜甜蜜蜜地吃完了飯,韓玉娘要收拾的時候,黃富貴阻了她的手:“你別忙活了,洗洗涮涮的事,還是交給丫鬟們去做吧。”
“就是幾個碗而已。”
韓玉娘聞言看了看門外,晃來晃去的,的確有人影在動。
黃富貴見她張望過去,勾起嘴角,二話不說,就把她給抱了起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睡了。”
韓玉娘輕呼一聲,下意識地環住他的脖子道:“你又鬧!”
黃富貴故意抱着她悠了起來,低頭道:“我抱你回房而已,你慌什麼?”
其實,方纔入洞房的時候,他就想要抱她來着,可惜人太多又不和規矩。
他抱着韓玉娘回了房,自己也不準備走了。
他看向跟進來的紅纓道:“你們把外間的軟榻收拾收拾,我今晚就睡那裡了。”
紅纓聞言一臉爲難:“少爺,外間的軟榻是下人們睡的,您是少爺啊。”
韓玉娘也覺得不妥,小聲道:“今晚你就去廂房睡吧。”
黃富貴搖頭:“好歹是新婚夜,咱們分牀就行了,沒必要分房睡啊。”
紅纓不敢拒絕也不敢點頭,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黃富貴又道:“你去問奶奶吧,問過了再說。”
她們哪有權利做主,還得聽奶奶的。
紅纓低了低頭:“是,奴婢這就去問過老祖宗。”
她匆匆跑去回話,誰知,老太太已經睡下了。
這下可怎麼辦纔好?
紅纓回屋之後,看着一處說話的少爺和少奶奶,猶猶豫豫地走過去道:“少爺……那個老夫人已經睡下了,您還是去西廂房睡吧。”
黃富貴不悅擡頭,瞪了她一眼:“你也真是死腦筋。趕緊把牀鋪收拾收拾,我今兒就睡外間,哪兒也不去。”
紅纓實在不敢再吭聲了,默默去外間收拾。
韓玉娘有些不安:“這樣真的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分牀就夠聽話了,我纔不要分房呢。”黃富貴早都想過了,夫妻是沒有分房睡的道理。
韓玉娘聞言想了想,起身道:“那好,我去給你鋪牀。”
黃富貴這次倒沒反對,由着她去了。
紅纓正盯着被子出神,見韓玉娘出來了,忙迎上去道:“少奶奶,您有什麼吩咐的嗎?”
韓玉娘微笑搖頭:“我來給他鋪牀吧。”
紅纓攥緊被子道:“不用了,這點小事,奴婢來做就行了。”
“還是讓我來吧。”韓玉娘繼續堅持。
紅纓只好放手,由着她去了。
她在身後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編排:這少奶奶果然是個會來事兒的人。又是做飯,又是鋪牀的……不過,到底是窮人家出身的姑娘,天生勞碌命,不會享福!
韓玉孃的背後雖然沒有長眼睛,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不僅僅是她,估計從明天開始,黃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要盯着她的一舉一動了。
韓玉娘輕輕放下手中的被子,心中不覺微微一沉。
這纔是第一天,一切纔剛剛開始。
第一百零九回
鋪好了牀,韓玉娘回了裡間,見黃富貴正在給自己倒酒吃,忙上前阻止道:“都這個時辰了,還喝什麼酒?”
黃富貴倒了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她。
“方纔咱們只喝了一杯,現在再來一杯,算是我敬你。”
韓玉娘不依:“別喝了,你喝多又要生事。”
黃富貴拉過她直接坐下,故作厲害道:“娘子,聽話。”
這一聲“娘子”惹得韓玉娘臉紅心跳。
她舉起杯來,一本正經道:“只喝一杯,喝完了你就乖乖睡覺去。”
黃富貴含笑點頭:“好。”
兩人手持酒杯,輕輕一碰,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
韓玉娘率先喝盡了杯中的酒,辣的微微皺眉。而黃富貴卻是慢了半拍,遲遲不動酒杯。
她擡頭凝視他,不知他又打了什麼主意。
其實,黃富貴還真沒打什麼主意,只是覺得在這盈盈燭光之下,看她的臉,宛如美玉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
他發呆之際,紅纓等人站在簾外,卻是滿心不安:但願少爺能說到做到,別再出什麼幺蛾子了。
“今兒,我終於知道師傅爲何給你起名爲“玉娘”了。”黃富貴輕輕抿了口杯中的酒,緩緩開口道。
韓玉娘微微別過臉去,手指擺弄着酒杯道:“我的名字,不是我爹取的,是我娘取的。小時候,娘說:“君子比德如玉。”所以,她給我取名“玉”字,希望我長大以後可以能爲一個心懷美德又兼具才能的女子。”
“岳母取的名字真好。如今的你,可不就是如美玉一般的人兒,聰明,賢惠,招人喜愛。娘子,你是美玉,我亦是良婿。往後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家,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黃富貴信誓旦旦道。
他們倆能走到一起,可是大大地不易。既然來之不易,自然要好好珍惜。
韓玉娘聞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莞爾一笑。
“傻瓜……”她笑嗔了他一眼。
黃富貴故意瞪起眼睛道:“傻瓜就傻瓜,我是傻瓜,你就是傻瓜媳婦。”
喝過了酒,黃富貴還真是言而有信,乖乖去了外間歇着。
紅纓原本是被派來伺候韓玉娘,可見黃富貴要休息,便巴巴地端着熱水湊過去。
“少爺,奴婢服侍您更衣梳洗吧。”
黃富貴哼着小曲,坐在榻上脫靴子,見她伸手過來,立刻皺眉道:“本少爺不用你伺候,叫外面的小廝進來。”
紅纓聞言尷尬一笑,緩緩起身應是。
小廝進來伺候少爺,那她自然要去伺候韓玉娘了。
不過,韓玉娘也是不用人伺候的,自己脫下嫁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到一邊。
紅纓笑盈盈地過去說話:“少奶奶,你的嫁妝箱子都搬過來,要不要奴婢幫您找出來明兒要穿的衣服。”
其實,她是想看看韓玉孃的嫁妝怎麼樣?是不是很單薄寒酸?
韓玉娘不知她的心思,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做就行了。”
紅纓皺了皺眉,又瞬間恢復如常。“知道了,那少奶奶還有什麼別吩咐嗎?”
韓玉娘其實還想泡個澡來着,但想到,黃富貴還在外面,還是搖搖頭。
繡花的枕頭繡花的被,躺上去軟軟的。
韓玉娘抱着被子,平躺在牀上,稍微閉了會兒眼睛,但還是睡不着。須臾,她見紗簾外面的紅纓還留在屋裡,便道;“時辰不早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紅纓正背對着她,聽了這話輕笑一聲,“少奶奶,您第一天進門可能有所不知,這黃家的規矩就是如此。主子夜裡就寢之時,身邊必須有奴婢守夜,夜裡伺候主子。”
到底是貧寒人家出身的,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
韓玉娘靜靜道:“規矩我懂,只是我睡覺的時候,不喜有生人在旁,你若是一直在這裡的話,這一夜我怕是都難睡得着了。”
她無心刁難,只是實話實說。
雖然之前她在黃家住過幾天,但那時她是不情願的。如今她是心甘情願進這家門,往後是福是禍,是好是壞都是她自己選的,沒得推卻,沒得反悔。
紅纓聞言只要退了出去:“好,那奴婢等大少奶奶睡着再進來。”
屋裡清淨了,韓玉娘正醞釀着睡意,忽聽外間傳來黃富貴聲音:“玉娘,你睡了沒?”
黃富貴這會兒也是睡不着,只把枕頭當成是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韓玉娘開口欲答,但又覺得不妥。
她若是應他,他定有許多話說,一來二去又是沒完。她若不應,他必定以爲她已經睡了,還會安生些。
果然,黃富貴在外間喊了她兩聲,便沒了動靜。
這一夜,黃富貴一直在外面輾轉反側不得入睡,而韓玉娘也是心事重重,無心睡眠。
待到翌日,韓玉娘按着平時的習慣,卯時就起來了。
她一向有早起的習慣,然而,在黃家事事都要比韓家晚上一個時辰。
韓玉娘起得早,惹得紅纓也不好貪睡,連忙起身上前:“少奶奶,老祖宗還有一個時辰才能起呢。”
韓玉娘微微點了下頭。
她不想吵到外間的黃富貴,她去到房間的一角,那裡擺放着她出嫁帶來的嫁妝,四隻樟木箱子,還有兩隻藤箱,一隻紅檀木小箱子。
箱子上面都掛着銅鎖頭,韓玉娘拿出鑰匙,準備開箱。
紅纓連忙湊過來道:“少奶奶,奴婢幫您如何?”
韓玉娘見她如此主動,不再拒絕,只點了下頭說:“也好。”
黃家有黃家的規矩,她總要適應一二的。
紅纓總算是得償所願了,接過鑰匙去開箱。打開一看,只見滿目琳琅之色,不禁微微一愣。
嚯,這韓玉孃的嫁妝居然如此豐厚!金綃紅紗,織錦軟綢,簡直是要什麼有什麼。
韓玉娘見她盯着箱子發愣,忙含笑道:“今兒是我進門的一天,要給老祖宗敬茶,還是穿紅色的好。”
紅纓慢半拍地應了一聲是。
她拿出一條玫瑰紅牡丹花紋錦長裙,雙手呈到韓玉孃的面前,試探問道;“這條裙子怎麼樣?”
韓玉娘看了一眼,點了下頭。
她的首飾都收在檀木箱子,紅纓自然主動把她拿來,低頭細看,只見其中貴重的首飾也不少,只是樣子都比較素淨簡樸,不似姨娘們平時戴得那麼華麗。
見過了韓玉孃的嫁妝之後,紅纓的心裡對她有了底兒。
看來,那韓家也沒有那麼想象中的那麼窮酸,畢竟,場面上還算過得去。
韓玉娘本就是個美人胚子,描眉點脣,一番梳妝打扮過後,越發嬌媚可人了。
紅纓挑了支金簪子替她插上,誰知,韓玉娘卻開口阻止:“不,紅纓姐姐,還是選那隻玉蝴蝶的銀簪吧。”
紅纓聞言“咦”了一聲。“少奶奶,銀簪哪有金簪氣派啊?”
韓玉娘微微而笑;“還是選銀簪吧。”
那是她娘留給她的。
紅纓見她這麼吩咐,只好照辦。
不管是金簪還是銀簪,戴在韓玉孃的頭上都是一樣的好看。
收拾了小半個時辰,韓玉娘起身去到外間。
黃富貴躺在榻上睡得正熟,側耳傾聽,還能聽到微弱的呼聲。
只是軟榻太小,黃富貴偏又長得人高馬大,雙腿伸不直,人也睡得七扭八歪。
韓玉娘見狀搖頭一笑,過去給他掖掖被子,便擡步出門。
紅纓快步跟了上去:“少奶奶,您還是等少爺醒了,一起去給老祖宗請安吧。”
韓玉娘回頭道:“我不是去見老祖宗。”
她是想去廚房看看。
這會兒,廚房的廚娘和丫鬟已經開始忙活了。韓玉娘突然出現,惹得衆人微微一驚。
大家都知道她是剛過門的大少奶奶,紛紛過去行禮。
韓玉娘不想擾了她們,只道;“你們不用拘束,我只想借個地方做點東西。”
借……憑她的身份,還談什麼借不借的?
紅纓忙上前小聲勸道:“少奶奶,廚房這種粗活兒,您還是別做了。何況,這裡油煙味重,你身上的脂粉不都白塗了。”
不管她怎麼勸說,韓玉娘都是微笑搖頭。
廚房裡現下還沒開火,哪來的油煙味,只有蒸飯的香氣。
米飯雖香,但早上還是吃粥最好。
這黃家的下人,在黃家做事這麼多年,按理也算是什麼場面都見過了,但唯獨沒見過這主子下廚房的場面。
韓玉娘洗了半碗的米,然後用水泡好,跟着收拾鯽魚。
那些廚娘們看了直納悶,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這鯽魚是用來熬湯的,可她又泡米準備熬粥……這又是粥,又是湯的,算是什麼搭配?
韓玉娘自然是自己的打算,她要做的是鯽魚粥。雖然費事些,但黃富貴和老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鯽魚收拾乾淨後,用細紗布包好,放入清水中去煮,然後在再倒入泡好的米,中火熬煮。
這樣魚肉可以煮熟,魚骨和魚刺又不會散亂出來,不小心被誤食。
粥熬好之後,魚也煮熟了,韓玉娘用筷子把紗包夾起來,取出其中散開的魚肉,重新放入粥內,跟着,再加上點蔥白薑末和一捏細鹽調味,便可出鍋。
白白的粥,白白的肉,其中點點青黃點綴,清淡又不是雅緻。
這樣的本事,令誰看了都覺驚喜。
紅纓不禁也對她刮目相看。果然是做過廚子的人,這手起手落的,還挺厲害。
韓玉娘沒有多做,正好夠分完三碗的量。
她先給黃富貴盛出了一碗,親自端着托盤送了過去。
黃富貴這會兒還沒醒,韓玉娘只好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醒醒,醒醒。”
黃富貴睡得很沉,不是那麼容易叫醒的。
紅纓好心提醒她:“少奶奶,少爺的起牀氣很大的,您還是由着他睡吧。”
韓玉娘微微搖頭:“不行,晨昏定省本是規矩。他若是貪睡的話,誤了時辰,豈不是要讓長輩久等。”
第一百一十回
紅纓聽了這話,不好再繼續阻攔,只由着她去了。
韓玉娘沒想到黃富貴居然睡得這麼沉,她只好做到牀邊,伸手去拍他的臉,又輕輕扯動他的耳朵。
見他紋絲不動,韓玉娘只覺不對。
他定是在故意裝睡。
韓玉娘隨即伸出手指,在他的腰間輕輕撓癢。
果然黃富貴睜開眼睛,哈哈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你在裝睡。”韓玉娘笑嗔她一句。
黃富貴笑呵呵的說道:“你怎麼知道?”
韓玉娘笑而不語,拉着他的袖口,讓他起來。
黃富貴勾起嘴角,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直接往跟前一帶,摟抱住她的身子,故意閉起眼睛道:“我再眯一小會兒。”
韓玉娘趴在他的胸膛上,紅着臉小聲道:“你別犯懶了,咱們去給老祖宗請安去吧。”
黃富貴閉着眼睛道:“讓我起來也行,你先親我一下!”
“不親!”韓玉娘用力推了他一下,惱他不知害臊。
“好,你不親我就不起!”黃富貴倒是來勁兒了,還故意打起呼嚕來。
兩人立刻笑鬧了起來。
紅纓見狀,忙低了低頭,往後退了幾步。
少爺還真是轉了性兒,這大早上起來,非但沒有起牀氣,還學會撒嬌了。
她偷偷擡眼瞄向韓玉娘,只見,她紅着一張臉,最後還是湊了過去,在少爺的左邊臉頰親了一下。
少爺被親了之後,頓時笑開了,捧着少奶奶的臉來,在她的額頭上吧唧親了一下。
哎呦呦,真是了不得,回頭定要告訴老祖宗去!
一陣膩歪過後,少爺終於肯起了,紅纓忙給身後的小廝遞了個眼色。
韓玉娘臉上的紅暈,過了好一會兒纔下去。
她背過身去,等黃富貴穿戴整齊,梳洗妥當了,方纔給他盛出來一碗鯽魚粥。
“你先稍微墊墊肚子。今兒要去祠堂上香,我怕你肚子會餓。”
黃富貴聞聞香味:“這是你做的?”
“恩。這是用鯽魚熬的粥。我雖然挑得很仔細了,但你也要稍微當心些。”韓玉娘一邊說一邊把羹匙遞給他道。
黃富貴嚐了一口,只覺心裡熱乎乎的。
兩人喝過一碗粥後,方纔去了黃老太太的屋裡。
老太太起是早起了,只是不知爲何突然有點頭疼。
平時黃富貴只有在用早膳的時候才露面,今兒他倒是來的早。
黃老太太換好衣裳,方纔讓他們進來。
只是一夜的功夫而已,老太太只覺玉娘這孩子看起來更順眼了。
她綰起頭髮來更好看,穿着新衣裳,更是襯着臉色紅潤,精氣神十足。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來,黃富貴最先出聲道:“奶奶,孫兒帶着孫媳婦給您磕頭問安來了。”
“好好好。”老太太一疊聲地答應着,端坐主位,面前的地上放着兩隻蒲團,是給他們磕頭行禮用的。
黃富貴走上前,撩起長袍,結結實實id跪了下去。
韓玉娘緊隨其後,和他並肩拜倒在地:“孫媳婦玉娘給老太太請安。”
兩個孩子一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身邊的丫鬟適時地送來托盤。
韓玉娘伸出雙手,鄭重其事地將茶碗接到手裡,略略垂眸,柔聲開口道:“請老太太喝茶。”
“好孩子。”黃老太太原本還有點頭疼來的,聽了這話只覺心情很是舒暢。
她慢慢地抿了口茶,然後把茶碗放到一邊,拿起桌上備好的紅包,先給了黃富貴:“福哥兒,男子漢先成家後立業,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往後切不可魯莽行事。凡事要慎重慎重再慎重,知道嗎?”
“知道了,奶奶。”黃富貴朗朗一笑。
黃老太太隨即看向韓玉娘,把另外一個紅包給了她:“玉娘啊,往後你就是黃家的媳婦了,以後你要要謹守婦道,好好照顧福哥兒,知道嗎?”
“是,老夫人,玉娘都記住了。”韓玉娘恭敬應道。
老太太聞言握了一下她的手,微微用力:“昨兒我不是讓你改口了嗎?都是一家人了。”
韓玉娘含羞一笑,忙改口道:“是,奶奶。”
黃富貴聞言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他突然看向奶奶,問道:“奶奶,玉娘都改口了,您怎麼連點見面禮都沒有準備啊?是不是太摳門了?”
按理,新娘子進門的第一天,行禮問安,一定要準備見面禮才行。
韓玉娘倒是沒想那麼多,見黃富貴這麼說,忙對他搖了搖頭。
黃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就你精明,我怎麼可能不準備呢?”
她示意身後的丫鬟取來一隻鑲嵌着珍珠和寶石的首飾盒,然後親手交給韓玉娘道:“這些都是當年福哥兒她娘陪嫁的嫁妝。如今,我把這些都交給你了,你要妥善保管。”
那盒子不大,接在手裡,卻是沉甸甸的。
韓玉娘稍微遲疑了一下,方纔開口道:“謝謝奶奶的賞賜……可是,這實在太貴重了。”
她的話音剛落,黃富貴便接過話茬兒道:“奶奶給你,你就收着。”
“是啊,這原本就是該給你的東西,我也只是一直替他娘保管來着。”
提起當年的往事,老太太的心裡微微一酸。
福哥兒他娘去得太早,二十二歲就沒了,後來不到三年的光景,她的孃家也跟着敗了……
兩個孩子全了禮後,老太太吩咐下人們開始擺飯。
韓玉娘把鯽魚粥拿了出來,“奶奶,這是玉娘早上做的,請您嚐嚐。”
“哦?起得這麼早,還做什麼粥啊。”黃老太太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她細細嚐了一口,只覺要比廚房的那些人做的強多了。
別的暫且不說,論起廚藝的話,韓玉孃的確是個拔尖兒的。
“往後廚房的事,你要少做。粗活兒做多了,手會粗的。”
“謝奶奶關懷。玉娘剛剛進門,別的事情都不太懂,唯有廚房的事情,玉娘能夠做得得心應手。我想爲家裡出點力……”韓玉娘用筷子夾起一塊蝦仁,放到黃富貴的碗裡,和他對視一笑,跟着道:“而且,富貴他也很喜歡吃我燒的菜。”
黃富貴點了頭:“我喜歡是喜歡,可我和奶奶的想法一樣,不想讓你受累。”
韓玉娘聞言默了一默,不再堅持。
她不是非得想要管事,只是養尊處優的生活,她過不慣,還是手裡有點事情做,纔是最好。
黃老太太見她順從的模樣,心裡很是受用。
做媳婦的,聽話溫順是最重要的。
吃過了早飯,黃老太太帶着他們去了祠堂給祖先們磕頭上香。
“玉娘啊,你要好好給祖宗們上香磕頭,這樣一來,他們纔會在天上保佑你,以後爲黃家開枝散葉,多子多福。”老太太一臉認真道。
“是。”
韓玉娘對着面前的牌位,恭敬磕頭,心中默唸:黃家的列祖列宗,晚輩玉娘再次叩拜各位長輩。
行禮過後,黃老太太把族譜拿了出來,吩咐韓玉娘過來給她研墨,跟着提筆將她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寫在了族譜上。
韓玉娘看着自己的名字,心情瞬間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從此往後,她便不知是韓玉娘了,而是“黃韓氏”。
黃富貴見她盯着族譜發愣,故意低了低頭,用下巴敲了一下她的頭:“傻丫頭,怎麼看呆了?”
韓玉娘回過神來,衝他報以一笑,眼中波光粼粼,似有淚意。
出了祠堂之後,老太太叮囑黃富貴不要整天黏在房裡,有空去書房看看賬本。
黃富貴自然不依。“奶奶,我們纔剛成親啊,理應天天黏在一起纔對。”
“玉娘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你先去書房吧。”黃老太太語氣認真道。
韓玉娘也覺得老太太一定是還有話交代,便對黃富貴柔聲勸道:“你先去書房,我一會兒得空了就去找你。”
有了她這句話,黃富貴總算是放心離開了。
韓玉娘目送他走遠之後,忙主動上前扶住了老太太,問道:“奶奶,您還有什麼話吩咐?”
“沒什麼要吩咐你的,只是想讓你見見咱們家裡的人。”
黃大郎那是十八房妾室,也算是黃家的人。所以,她也要讓她在人前露露面才行。
老太太吩咐丫鬟把那十八房的小妾,全都叫到了跟前。
宋姨娘雖然不是最受寵的,但身爲家裡的半個管事,她自然有資格站在最前面,也是第一個向韓玉娘行禮問安的人。
“賤妾宋氏見過大少奶奶。”
韓玉娘還是有些不習慣,忙笑笑道:“宋姨娘,您快請起吧。”
之前,她算是幫過自己不少忙,韓玉娘不會忘記的。
第一百一十一回
宋姨娘此刻的心情充滿了雀躍和歡喜。
她知道自己押對寶了。
韓玉娘記着她的人情,那麼,黃富貴自然也忘不了。
其他人看着宋姨娘那一臉得意的樣子,心裡略有不甘。
早知如此,當初她們也該不顧老太太的反對,一門心思地向着韓玉娘纔是。現在倒好,她成了黃家名正言順地大少奶奶,一句話就能壓得她們擡不起頭來。
衆人紛紛上前,一一行禮。
韓玉娘紅着一張臉,坐在那裡,神情稍顯拘謹。
她們都是老爺的妾室,論地位自然是不及她,可論年紀的話,她們都算得上是她的半個長輩了。尤其是老爺的大姨娘胡氏,兩鬢都有白頭髮了。
宋姨娘許是高興過了頭,上前親親熱熱地拉着韓玉孃的手,好半天都不願意鬆開。
黃老太太淡淡的看了一眼她,讓她不要得意忘形。宋姨娘眼尖,立刻收斂住了一臉諂媚的笑容,默默鬆開了韓玉孃的手,規規矩矩地退到一邊。
靜了片刻之後,老太太徐徐開口道:“今兒你們來得齊全,也見過了咱家的新少奶奶,往後該怎麼行事,怎麼說話,一定要心裡有數才行。”
“是,老祖宗。”衆人異口同聲,應得整整齊齊。
老太太繼而轉頭看了一眼韓玉娘,溫和道:“咱們黃家的家業雖大,但是人丁不旺,除了她們,便是咱們了。”
黃大郎去了一趟京城,便再也沒有回來的心了。
老太太派了多少封信叫他回來,可他就是不動。
老太太心裡有數,他必定是被京城的什麼人給絆住腳了。而且,八成還是個女人。
韓玉娘對黃家的情況一直都很清楚。
黃家這一家子上下,除了老爺,便是少爺,的確是有些陰盛陽衰。
韓玉娘看着眼前這十八位姨娘,心中暗暗嘆息:男子納妾本是平常事,無奈,黃家大老爺,也就是她的公公,是個極其貪戀女色之人,見了順眼的女子,便要納入府中,只喜新人,不念舊人,白白蹉跎了她們的大好年華。
幸好,黃富貴和他爹不一樣……最起碼現在還不一樣。
她正猶自出神,卻聽老太太再度開口道:“玉娘啊,您再跟我去個地方。”
韓玉娘回過神來,忙起身應道:“是,奶奶。”
黃家幾重院落,光靠腳走是不行的。
門口有現成的軟轎,是給老太太和韓玉娘準備的。
韓玉娘低頭彎腰坐了進去,心裡雖然好奇,卻是一句話都沒問。
她可以感覺到轎子繞了兩個彎,又過了兩道門,方纔慢慢停了下來。
當紅纓掀起簾子,扶她出來的時候,韓玉娘看着面前這處陌生的院落,微微有些意外。
四方的格局,不大不小,院中無花無樹,只是停着一輛板車,車上放着幾個鐵皮鉚釘的木頭箱子,上面都貼着黃家的封條。
這裡是……
韓玉娘隨即擡頭去看那正屋木門上方的門匾,上面赫然寫着“賬房”二字。
賬房?不就是算賬,看管銀錢的地方嗎?
老太太見她盯着門匾看,便吩咐身後額丫鬟婆子們道:“你們都在外間等着。”
“是,老祖宗。”
老太太從腰間摸出一串銅鑰匙,拿出其中的一把,打開正門的銅鎖,推門進去。
這賬房遠比想象中的要大,只是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木椅,靠牆的兩邊,還有兩隻高高的木櫃,櫃上竟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屜。
“玉娘,你把門關上。”
韓玉娘轉身去關門,然後望向老太太,心中不解其意。
好端端的,老太太爲何帶她來賬房呢?
“這裡是咱家的老賬房,如今已經沒有用處了。不過,我在這裡存了些東西,今兒正好拿給你看看。”
說話間,老太太又從腰間摸出來一把鑰匙。
她走到左邊的立櫃前,打開左邊第二行中間的小抽屜,從裡面拿出幾卷厚厚的書本來。
老太太把這幾本厚厚的書,往韓玉孃的跟前一放,跟着道:“這是咱們黃家田產的賬本。每戶佃戶的姓名,籍貫,大畝小畝,全都記得清清楚楚。這賬本,糧庫裡存了一份,大爺隨身帶了一份,還有就是咱們家這份。這賬本每年都是年頭記,年中查,年尾收,上面的每一筆都關係着咱們一家子的生計。”
韓玉娘聞言微詫,下意識地伸手接了過來。
“大爺去京城的時候,把家裡的兩位賬房先生也給帶走了。你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回頭得空等下面的租頭兒過來對賬送錢,你也幫着我一起看管着些。”
老太太給她的任務,可是不小。大爺遲遲不回來,家裡的事情也不能不做。
“奶奶您這麼信任玉娘,玉娘一定跟着您好好地學。”韓玉娘微微咬了一下脣,隨即一臉認真道。
老太太聞言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
韓玉娘捧着那一摞厚厚的賬本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賬本雖沉,可她心裡卻暖暖的。
黃富貴正在院中扎馬步,打發時間,見她回來了,忙收了雙腿,走過來問她道:“奶奶留你這麼久,不是又難爲你了吧。”
韓玉娘連連搖頭:“你別亂說。”
黃富貴見她抱着一摞子書,微微蹙眉道:“這是哪兒來的?唉?這不是賬本嗎?”
韓玉娘擡頭衝他微微一笑:“是啊,奶奶拿給我的,讓我先看看。”
黃富貴聞言嘿了一聲,滿臉意外,跟着伸出手去:“我幫你拿,你也不嫌沉得慌。”
兩人一起回了屋,紅纓等人也跟着一起進來。
她們忙着端茶倒水,而黃富貴只圍着韓玉娘打轉兒。
韓玉娘一心想着看那賬本,倒是把他給暫時忘到了一邊。
“玉娘,你先喝口水吧。”黃富貴把紅纓手裡的茶碗,接過來遞到韓玉孃的面前。
韓玉娘不想喝,生怕把賬本給弄髒了,忙把茶碗放到了桌子的一旁。
紅纓看在眼裡,又在心裡暗暗記下一筆。
少爺長這麼大,什麼時候伺候過別人啊。少奶奶又佔了頭一宗!
黃富貴繞着桌子轉了一圈兒,最後還是湊到她的身後,低了低頭,和她一起看。
他的鼻子呼出的一陣陣熱氣,惹得韓玉娘脖子癢癢的。她回頭嗔他:“你這樣我怎麼看啊?”
黃富貴聞言雙臂一伸,支着桌子,把她整個人都圈在自己的懷裡。“娘子,那你看我好了。”
韓玉娘微微側身,看他的眼睛:“看你有什麼意思?看完又不能變出銀票來。”
黃富貴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又是一笑。
“怎麼不能,單是我的名號就夠抵上千兩銀子了。”
“我真沒想到,老太太居然這麼信任我。”韓玉娘語氣中略帶幾分感慨。
老太太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是時好時壞的,讓她心裡不安。
黃富貴用下巴輕輕盯着她的頭:“我奶奶就是這樣的人,楚河漢界,清清楚楚。從前你是韓玉娘,現在你是我媳婦兒,自然不一樣了。”說到這裡,他忽地輕輕一笑:“以後等你爲黃家生了兒子,到時候奶奶最疼的人,就是你了。”
韓玉娘俏臉一紅,見他越說越離譜,拉着他的袖口道:“你別鬧了,你過來坐下和我一起看。”
這可都是黃家的佃戶啊,這三本子加起來,得有多少畝地,多少銀子啊?
黃富貴見她不晾着自己了,忙吩咐小廝搬凳子過來。
兩個人肩並肩坐在一起,翻看着那厚厚的賬本。
紅纓見狀,心想,少爺和少奶奶不是又要起膩吧。
片刻,外面來了小丫鬟傳話:“紅纓姐姐,老祖宗讓你過去說話。”
紅纓聞言不敢耽擱,連忙匆匆過去回話。
老太太問了她昨晚的情景,紅纓微微紅了臉,一五一十地回了出來。
老太太聽完,眉眼含笑:“果然還是玉娘那孩子,讓人放心。”
她就知道福哥兒猴急的性子,容易壞事。
紅纓見老太太半點生氣的模樣都沒有,忙又道:“老祖宗,少爺他……他對少奶奶太過言聽計從了。少奶奶說什麼就是什麼,還給她端茶倒水的。這少爺疼少奶奶是沒錯,可也不能疼到這個份上啊。”
老太太聽了這話,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這新婚燕爾,男親女愛,誰不都是甜甜蜜蜜的。
只是……她擡眸看向紅纓,只覺她的話茬兒,聽着有些酸味兒啊。
“你只管做你的差事,盯住了少爺就行,別的少多嘴。”老太太斜了她一眼,低聲道:“做丈夫的疼愛自己的妻子乃是天經地義的事,輪得到你一個丫頭說三道四嗎?”
第一百一十二回
老太太雖然不是打心眼兒裡滿意韓玉娘來做自己的孫媳婦,可她既然已經進了黃家的門,到底也算是黃家的人了。
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所以,這家裡的規矩不能亂。
紅纓臉頰一陣發燒,沉沉地低下頭去。
“你回去好生伺候他們,該聽的聽,該看的看,只是時時刻刻別忘了自己的分寸。”
“是……”紅纓低低應了一聲。
老太太抿了口茶,“今兒若是福哥兒還執意睡在屋裡,你且看少奶奶怎麼吩咐?若是她點頭依了,你也不用多嘴。”
紅纓點點頭,隨即又小心翼翼道:“那萬一少爺不聽少奶奶的,怎麼辦?”
黃老太太聞言呵呵一笑,只道:“你剛剛不是說福哥兒對她言聽計從嗎?”
紅纓咬了咬脣,便知自己食言了。
黃老太太其實心裡明鏡似的,她知道紅纓的心裡起了意,顫顫怯怯地想要給自己沾點便宜。
一旦福哥兒過了二十,想要在他身邊的糊着的女人,絕對不會少。紅纓只是個小角色而已。
許是,因爲兒子太過風流的緣故,黃老太太可不想自己的寶貝孫子重蹈覆轍,和他爹一樣喜歡窩在溫柔鄉里,不知輕重。好在,福哥兒已經成了親,往後他那些爛桃花,自有韓玉娘會替他一一料理。
韓玉娘因着得了老太太給的賬本,總算是個自己找了點事情做。
到了晚上,梳洗梳洗過後,韓玉娘和黃富貴躺在各自的地方,彼此說着話。
“外間的地方太小了,你的腿都伸不直,還是去西廂房吧。”
“沒事兒,我睡睡就習慣了。”
黃富貴嘴上雖然逞強,可側着身子躺,已經很不舒服了。
軟榻的地方不小,只是他長得人高馬大,雙腳總是支出去。
黃富貴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好久,迷糊糊地睡了一陣,突見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揉揉眼睛,方纔看清那人是誰?
韓玉娘擔心他睡不安穩,所以出來看看,果然,他睡得很不舒服。
她原想叫醒他的,可又有些捨不得。
黃富貴見她來了,笑嘻嘻地坐起身來:“怎麼了?”
韓玉娘輕嘆道:“你還是去西廂房睡吧。”
他這樣在外面,她也不安心。
“你又攆我?”黃富貴皺着眉頭重新躺了回去。
韓玉娘見他背對着自己,伸手推了一下他的後背:“晚上睡得好,白天才能有精神做事。這樣一直下去不是辦法,不如你先去西廂房住幾天吧……”
她的話還未說完,黃富貴就一把扯過被子矇住自己的頭。“不去。”
韓玉娘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願意去,那好!我把正房讓給你睡,我去廂房就是。”說完,她便站起身來。
黃富貴聞言忙又翻過身來,長臂一伸拉住她道:“你幹嘛那麼聽奶奶的話?咱們不能同牀已經夠慘的了,現在連同房都不行了。”
韓玉娘回握住他的手道:“奶奶是長輩,長輩說的話,哪有不聽的道理。而且,我也是爲了你好,你這麼睡下去,用不了幾天就得睡得腰痠背痛。”
黃富貴不等聽完,就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突然翻身下了榻,“好。你說的都是道理,我走還不成。”
韓玉娘見他生氣了,直接穿着睡衣就要出門,忙起身追道:“先把衣服穿好啊,仔細着涼。”
黃富貴不聽,一把推開房門,悶頭就往西廂房去。
其實,兩間屋子離得不遠,只是幾步路的距離而已。
韓玉娘見黃富貴去了西廂房,身後還跟着一行小廝伺候,暗暗鬆了一口氣。
生氣就生氣吧。只要他能先睡個好覺,明兒一早她在想辦法再哄他是了。
韓玉娘轉身回了裡屋,紅纓靜靜跟了過來,小心翼翼道:“少奶奶,要不要奴婢跟過去看看……少爺他好像生氣了。”
她這麼問,顯然是別有用心的。
韓玉娘倒是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不合適道:“不用了,跟過去的人已經不少了。”
動靜鬧得太大,讓老太太知道了反而不好。
紅纓微微皺眉,只覺失望。她其實是想鑽鑽空子的。
韓玉娘回到牀上,靜靜躺好,暗暗轉着心事。
成親第三天,就是她回門的日子。所以,黃富貴這兩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到時候神清氣爽,神采奕奕地出現在自己家人的面前纔是。
她的心思,黃富貴未必能懂,可他的孩子氣很快就會過去的。
韓玉娘沉下心,慢慢睡去。而黃富貴在西廂房折騰了一會兒,很快也睡着了。
其實,他也捨不得和韓玉娘生氣,他只是覺得她太守規矩了。
剛成親兩天而已,她就對奶奶言聽計從,若是時間長了,那還了得。
翌日一早,西廂的房門,剛剛被打開,便飄來了一陣濃濃的香氣。
這香氣從何而來,自然是從院中的小廚房來。
韓玉娘一早就起來的,她用砂鍋熬了一鍋雞湯。
當歸、黨蔘、桂圓、八角、紅棗、枸杞配上淨斬四塊的家雞,
黃家的廚房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都很方便。
韓玉娘昨晚只睡了兩個時辰,便起來忙活了。
廚房的下人們見她如此勤快,心中都暗暗奇怪。
這大少奶奶怎麼回事兒?難道是爲了討少爺和老夫人的歡心?
韓玉娘進門雖然才兩天,可黃家的下人心裡都清楚,少爺對少奶奶有多麼地喜歡。
畢竟,爲了這門婚事,祖孫倆吵吵鬧鬧的時間也有一年多了。
韓玉娘精心烹製出這鍋鮮美的雞湯的目的,很簡單,自然是想要讓黃富貴消氣的同時,又能美美地吃上一頓。
她是不怎麼會撒嬌的人,不過今兒,她倒是想要試一試。
雞湯的香味兒,飄得滿院都是,直惹得下人們聞了流口水。
韓玉娘將煮得爛熟的雞肉和雞骨頭,一點點地剝離出來。
湯是清湯,而煲過湯的肉,稍微清炒一下,又是一道菜。
按着韓家的習慣,喝雞湯的時候,一定要搭配着饅頭纔好吃。
軟甜的大饅頭,配上熬得濃濃的雞湯,那滋味甭提多美了。
韓玉孃親自端着托盤去到西廂房,那些小廝見了她,連忙上前幫忙,卻又不敢出聲說話。
韓玉娘輕手輕腳地放下食物,然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小廝們很懂眼色,紛紛退了出去。
韓玉娘擡眸看向牀上,黃富貴面朝內側,肩膀緩緩起伏,似乎睡得正香。
果然,他這些天累壞了,十分急需睡上一個好覺。
韓玉娘邁步走到牀邊,外間的紅纓不敢鬆懈分毫,探頭探腦地往裡面看。
韓玉娘並不在意,只是挨着黃富貴的身邊,坐了下來。
一眼看去,他的確還睡着,只是濃眉微蹙,似有所夢。
怎麼連睡覺的時候都兇巴巴的?
韓玉娘緩緩伸出一指,在他的眉間輕點了一點。
這一下雖然很輕,卻有效果。
黃富貴的眉心慢慢舒展開來,他身子跟着一動,然後整個人直接往後一翻,長長的手臂便搭在了韓玉孃的腿上。
韓玉娘心裡默默掐算着時辰,不想太早把他叫醒。
她沒有動,隨他酣睡。
韓玉娘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的睡臉,之前兩人偶爾也有鬧一鬧的時候,不過都和現在這樣不同。
黃富貴平時鮮少有這樣安安靜靜的時候,韓玉娘靜靜打量他的臉,他的眼,他的鼻子,還有他下巴冒出淡淡的青色胡茬。
韓玉娘伸出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下巴。誰知,他敏感地別過臉,瞬間就醒了。
“醒了?”
韓玉娘微微而笑,對上他睏意朦朦的眼。
黃富貴見了她,慢慢睜大眼睛道:“你怎麼在這兒?”
韓玉娘抓過他大大的手掌,雙手合住道:“我來哄你啊。”
“什麼?”黃富貴說話的聲音還帶着幾分剛睡醒之後的黯啞。
“昨晚你不是氣沖沖地走了嗎?”韓玉娘柔聲說道,跟着起身去取毛巾給他擦臉。
“那你昨晚怎麼不來?”黃富貴坐起身來,有點孩子氣的問道。
韓玉娘拿着溼毛巾重新坐回來,一邊給他擦臉一邊道:“昨兒太晚了,而且,咱們都累了。”
黃富貴對她本來就沒什麼脾氣,聽了這話,便拉下她的手,盯着她道:“你真是來哄我的?”
韓玉娘點一點頭:“當然了,難道你沒有聞到什麼香味兒嗎?”
黃富貴聞言動了動鼻子,嗅着味道道:“咦,好香啊。”
韓玉娘柔柔笑道:“我給你煲了雞湯喝,你想不想嚐嚐?”
黃富貴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過他卻搖頭,只把自己的臉頰湊過去道:“你先親我一下!”
若是之前,韓玉娘一定不依,不過今兒她要來個例外。
她抿了抿脣,方纔慢吞吞地湊過去,誰知,正欲湊過去的時候,黃富貴突然轉過來,和她嘴對嘴親了個正着,發出“啾”地一聲。
第一百一十三回
這一下親的實在太響了。
外面的丫鬟小廝聽見,差點偷笑出聲,一個個忙捂住自己的嘴。
韓玉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向黃富貴,他的眼中滿是狡猾的笑意,一雙眼睛還眨呀眨呀的。
韓玉娘紅着臉推了他一把,轉身拿起桌上事先準備好的銀調羹,輕輕攪動熱騰騰的雞湯,嬌羞道:“你再不起來,我可就走了。”
雖說夫妻之間,這樣玩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她還是覺得羞臊。畢竟,門裡門外,還站着那麼多人呢!
黃富貴含笑應聲,忙丟了身上的被子起身下牀:“知道了,知道了。”
他去到水盆前,雙手捧水,嘩啦嘩啦地洗着臉。
韓玉娘聽見動靜,回身去看,只見他冒冒失失的,把衣裳都弄溼了。
她微微蹙眉,嗔他道:“你啊你。”
黃富貴抿脣淺笑:“沒事的,反正也是要換下來的。”
說完,他直接就把身上的衣服給脫了,露出精壯結實的胸膛。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韓玉孃的面前,暴露自己的身體。
韓玉娘看得微微一怔。
在她的眼裡,黃富貴雖然長得人高馬大,但一直都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然而,當親眼看見他的身體之後,韓玉娘實在沒辦法再把他當成是一個愛耍脾氣的孩子來看了。
黃富貴的身體勻稱結實,肩膀寬闊,尤其是他腹部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線條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塊堅硬的石頭。
韓玉娘愣愣地看着黃富貴,遲遲迴不過神來,更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恍惚。
黃富貴換好衣服,見她怔在那裡,看呆的樣子,只覺好笑。
他走到她的面前,擡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韓玉娘這才緩過神來,她垂眸咬脣,臉色羞得全紅。
黃富貴拉過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下。“我不鬧你了。”
兩個人連吃飯的時候也要手牽着手,看着不便,其實也沒耽誤什麼。
黃富貴的左右手都很靈活,一碗熱湯下了肚,額頭已經微微見了汗。
韓玉娘覺得自己的掌心也熱出了汗,不由動了動道:“你先鬆開我,我的手心都膩汗了。”
黃富貴吃飽喝足,滿足嘆息,聽她這麼說,直接抓過她的手,把她的掌心往自己的衣襬上擦擦道:“沒事,我不嫌棄。”說完,又將她鬢邊的碎髮輕輕別到耳後。
韓玉娘見狀不由彎彎脣角,心裡涌起一絲絲甜。
須臾,二人去到黃老太太跟前請安,含有韓玉孃親手端着溫好的雞湯去到老太太的面前,請她品嚐。
一聽到是雞湯,老太太的眉心微蹙,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
她禮佛多年,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茹素,上了年紀的人,口味多多少少都會變得清淡起來,每每吃慣了素菜之後,再換上一些油膩的湯湯菜菜,總會讓她脾胃不和。
家裡的廚娘,做菜的手藝是不錯,可煲湯的時候,總是油膩膩的,不討她的喜歡。
不過,她還是很給韓玉娘面子,微微淺嘗一口。
這一嘗,讓她再一次地見識到了韓玉娘過人廚藝。
清清淡淡的一碗湯,爽口又不失香濃,直教人回味無窮。
“這湯的滋味甚好。”老太太滿意道。
黃富貴聞言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那當然,我娘子的手藝,自然是最好的。”
韓玉娘謙虛一笑:“奶奶您喜歡就好。”
老太太來了胃口,只把碗裡的雞湯喝得見了底兒,方纔漱口擦嘴。
“明兒就是你回孃家的日子了,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了嗎?”
韓玉娘微微而笑:“是的,該準備的我都準備好了。”
其實,她和黃富貴只能在家中住一個晚上而已,除了衣物之外,也沒什麼可準備的。
黃老太太點了下頭,又對着黃富貴說:“我命人準備了些禮物,都是送給親家的。明兒你好生帶過去,好好孝敬孝敬你的岳父大人。”
黃富貴起身點頭,應了一聲是。
老太太準備的禮,自然不薄。
韓玉娘看着那些大大小小堆着的盒子,心中暗暗嘆息。果然又是這般大手筆。
紅纓把單子遞給她道:“少奶奶請過目。東西都歸置好了,明兒奴婢會親自看着小廝們的,不讓他們手上沒輕沒重的。”
韓玉娘把單子接過來,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擡頭道:“明兒,你們就不用跟着一起去了。”
家裡的地方有限,沒必要跟過去那麼多人。
紅纓聞言微怔,忙道:“少奶奶,這可使不得,奴婢們不跟過去的話,誰來伺候少爺……和您呢?”
她差點一時說漏了嘴,趕忙又給兜了回來。
韓玉娘聽她語氣這麼急,隱隱覺得不對勁,擡頭看了她一眼。
紅纓一對上她那雙烏黑的眼睛,頓時心虛地低下了頭。
“老祖宗吩咐過,讓奴婢們好好伺候的。”
韓玉娘想了一下才道:“我和少爺只是回我的孃家睡一晚而已。沒必要這麼興師動衆的,你不用擔心,老夫人那邊我會去說的。”
紅纓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韓玉娘發現,忙諂媚地笑笑:“少奶奶說的是。”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太急,否則,露出馬腳來就麻煩了。
一想到明兒就要回家見家人了,韓玉孃的心情難免激動了些。
天黑之後,她早早地回了房間,準備好好睡上一覺,養足精神。
黃富貴知道明兒是個重要的日子,乖乖回了廂房,蒙着被子準備睡覺,然而,眼前翻來覆去的,都是韓修文那張嚴肅的臉。
師傅嚴肅起來的樣子,總是兇巴巴的。雖說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可總是能夠給人一種壓迫感。
黃富貴攤開身體,擺成一個“大”字,望着牀頂發呆。
不,現在應該叫“岳父大人”了。這兩天,玉娘爲了討奶奶的喜歡,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明兒他也要好好表現才行。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韓玉娘便起來了。
紅纓負責守夜,見她醒了,忙上前問候。
“少奶奶,您休息得還好嗎?”
韓玉娘點頭答應了一句,跟着去到梳妝鏡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微微抿了一下嘴脣。
她的氣色看起來不錯,雙眸晶亮,皮膚細滑,微微笑起來,眉眼間透出一股喜氣。
“紅纓,你會梳頭髮嗎?”
紅纓點一點頭:“奴婢會的。只是不知少奶奶想要什麼樣子?”
“只要好看就好。還有,今兒的頭飾也要挑華麗些的好。”韓玉娘淡淡吩咐。
她要讓家人看着她漂漂亮亮的樣子。
裝扮妥當之後,韓玉娘緩緩移步走了過來,準備西廂房叫黃富貴起牀。誰知,他早已經起來了,而且,收拾得妥妥當當。
韓玉娘柔柔笑道:“原以爲你會賴牀呢。”
黃富貴見了精心打扮過的韓玉娘,心滿意足地笑了:“這麼重要的日子,我怎麼敢怠慢呢?娘子大人。”
兩個人歡歡喜喜地出了門,坐着馬車去往韓家。
平時那些礙眼的丫鬟們,今兒都沒有跟來。馬車之內,就只有他們二人,說話也方便了許多。
“玉環和玉郎一定很想我的。不過,他們也許會生我的氣……”韓玉娘輕輕嘆息,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雖然,她之前已經和他們說過很多次了,可他們年紀還小,還以爲她只是去做事了,而不是徹底地離開家。
黃富貴摟過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們纔不捨得生你的氣。”
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耳垂,似有安撫之意。
韓玉娘靜了靜才道:“他們還小,正是需要我這個姐姐的時候。”
“沒關係,以後我會常常陪你回去的,你什麼時候想回去都行。”
韓玉娘聞言擡頭看他:“若是在鎮上,我自然不怕。可過些日子,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京城了,離得那麼遠,想看他們一眼都難。”
黃富貴濃眉微蹙,顯然還沒想到這點。
是啊,京城距離這裡千里之遙,想要見上一面,可是真不容易。
韓玉娘見他蹙眉沉思,低了低頭無奈道:“到時候根本就沒辦法了。唉……我真不知道,到時候該怎麼和他們說……”
黃富貴想了又想,突然道:“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還得看岳父大人舍不捨得了?”
“嗯?”韓玉娘不解看他。
黃富貴稍微摟緊她幾分,開口道:“其實也不用愁,只要能說服師傅……不,岳父大人。回頭咱們可以帶着玉環和玉郎一起去京城啊。那裡要什麼有什麼,權當讓孩子們去長長見識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
黃富貴是個天生的直脾氣,所以,遇事想辦法的時候,思緒也是直來直去的。
有時候越是簡單直接的辦法,越是最好的辦法。
玉環和玉郎都是招人喜歡的孩子,而和他也算親近。所以,他一點都不介意帶着他們一起去京城。
韓玉娘聽了他的話,頓時哭笑不得。這算是什麼主意?她怎麼可能帶着弟弟妹妹們一起上京?
“那是不可能的。從前,父親連這鎮上集市都不讓他們來,現在又怎麼可能讓他們和你我一起去京城?”
黃富貴捏了捏她的手,笑笑道:“有什麼不可能的?從前,岳父大人還從未想過要把你嫁給我呢?現在,咱們還不是歡歡喜喜地成了親!事在人爲,總有辦法的。”
韓玉娘見他說得這般理直氣壯,彷彿做對了什麼好事似的,忙坐直身子,嗔他一眼:“你還好意思說?當初就是因爲你一意孤行,任性胡來,鬧出多少波折來?”
黃富貴知道自己理虧,故意又伸出手去捏了捏韓玉娘細滑軟糯的臉頰:“我好心好意幫你出主意,你幹嘛揭我的短!”
韓玉娘輕笑出聲:“因爲你出的都是餿主意。”
黃富貴跟着來勁兒道:“甭管什麼主意,有用的主意就是好主意。”
“玉環和玉郎的事,我自有分寸,一會兒你千萬別多話,要好好表現纔是。”韓玉娘截斷了他的話茬兒,提醒他千萬不要當着父親的面前亂說話。”韓玉娘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從前你是隻會調皮搗蛋的學生,現在你是韓家的女婿,說話辦事都要有點規矩才行。”
她不想改變他的性情,只是他能暫時收斂一點就好。
黃富貴聞言點一點頭,抓住她的手,護在掌心。“知道了,你真以爲我還會那麼沒輕沒重嗎?”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韓家門外。
他們來得稍稍有些早,不過,孩子們早已經等在外面了。
徐狗蛋領着玉環和玉郎,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見了馬車來了,便一股腦地跑了上去。
“姐姐……姐姐……”
韓玉娘才掀起簾子,就看見弟弟玉郎探頭進來:“姐姐,你可回來了!”
韓玉娘一聽見他們的聲音,心中莫名泛酸。
徐狗蛋和韓玉郎衝在最前頭,韓玉娘擠不過他們,站在幾步之外,癟着小嘴,有些委屈的樣子。
黃富貴見了他們倆,哈哈一笑,率先跳下馬車。
他把韓玉郎一把從地上抱起來,悠了一圈,惹得韓玉郎蹬腿大叫。
“哎呀,福哥哥哥你放開我……”
黃富貴聞言故意拍他的屁股道:“小子,還叫哥哥,我現在可是你姐夫了。”
韓玉娘扶着狗蛋的手,下了馬車,問他家裡一切都好嗎?
徐狗蛋連連點頭:“家裡都好,就是玉環她……”他話說一半,跟着回頭看了看身後站在沒動的韓玉環。
韓玉娘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突見妹妹癟嘴委屈的模樣,不覺微微一怔。
“玉環。”韓玉娘不顧一旁嘻嘻哈哈的黃富貴和韓玉郎,朝着妹妹玉環招手:“來姐姐這兒。”
韓玉環望着她,眼圈泛紅,咬着下脣不說話,也不過來。
韓玉娘直覺她一定是生氣了,她忙走過去,張開雙臂抱住她道:“玉環,你怎麼了?見到姐姐不高興嗎?”
韓玉環抽搭了一下鼻子,含着哭音道:“姐姐,你別再走了。”
韓玉娘見她要哭,頓覺不妙,這到底是發生事了?
出嫁之前,她不止一次和弟弟妹妹交代過,往後好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不能繼續住在家裡了。可是她會常常回來看望她們。
韓玉環緊緊抱着韓玉孃的脖子,彷彿怕她馬上又要離開似的。
韓玉娘忙把她抱起來安撫,輕聲哄道:“姐姐這不是回來了嗎?”
黃富貴也察覺到了韓玉環的反常,他走過去,微微彎下身子,對韓玉娘笑道:“咱們的小娃娃,怎麼哭了?”
韓玉環和黃富貴的關係一向很好,黃富貴每次逗她,總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可是這一次,韓玉環卻是不同,她瞪着一雙紅紅的眼睛,看向黃富貴,哽咽道:“你是壞人,我討厭你,你還我姐姐。”
黃富貴聞言一愣,有些無奈地聳聳肩。
不過幾日沒見,他怎麼就成了壞人了。
韓玉娘抱着妹妹先行走進院子,而黃富貴則吩咐隨行的小廝,把馬車的禮物,全部都搬進去。
萬秀秀和張嬸子正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隱約聽見外面有了動靜,出來一看才知道韓玉娘已經回來了。
爲了女兒回孃家,韓修文特意給學堂的孩子放了假,讓他們回家去。
家裡清淨一些,他們一家人才能好好聚一聚說說話。
韓玉環抱着姐姐,久久不願撒手。韓玉娘也不着急,慢慢地哄着她,等着她平靜下來。
黃富貴一見到韓修文就上前規規矩矩地行禮道:“小婿給岳父大人請安了。”
韓修文見他氣色尚佳,精神爽利,微微點頭。
不過,當他看到黃家那長長的禮單,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親家夫人,實在太客氣了。這些禮物太過豐厚了,我們不能收。”
他是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黃家這是何必呢?
韓修文把禮單交還給黃富貴,黃富貴卻是搖了搖頭,客氣道:“不,岳父大人,這些禮物都是成親那日收到的賀禮,這一半是韓家的。”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了一頓,然後又道:“岳父大人,您把最寶貝的女兒都交給我了,我身爲女婿,有所表示也是應該的。”
韓修文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能好好照顧玉娘,處處護她周全。那比什麼禮物都強。”
黃富貴收起平日裡的玩笑神情,認認真真地點頭應是。
萬秀秀把廚房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張嬸兒,過來和韓玉娘說話。
她見韓玉環一直黏着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玉環這樣……其實都怪我。”
韓玉娘聞言不解,“二孃,她到底怎麼了?”
萬秀秀輕嘆一聲道:“你出嫁那天晚上,玉環半夜睡醒起來,突然說做了個夢,夢見姐姐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我就安慰她來着,可能是我的嘴太笨了,說了不該說的話,才讓玉環她傷心了。”
韓玉娘低頭看了看妹妹玉環,捧起她的小臉,問她道:“玉環,你跟姐姐說,你到底怎麼了?”
韓玉環仍是摟住她的脖子不放手,沉吟半響,方纔小聲喃喃道:“二孃說,姐姐已經嫁人了,不能在天天陪着玉環了。玉環想要去找姐姐,二孃也說不行……”
她心中的委屈,別人不明白,可姐姐一定是明白的。
韓玉環把自己的委屈,全都說給了姐姐聽。
當初韓玉娘來鎮上做事的時候,好歹每個月還能回家一天,可二孃卻說,姐姐出嫁以後,就要和黃富貴去到很遠很遠的京城。怕是一年也回不來一趟……
韓玉環心裡害怕,害怕就這樣和姐姐分開,以後再也見不着了。
韓玉娘聽完心裡酸酸的,很不好受。
“姐姐,你別走,別和富貴哥哥走。”韓玉環的聲音軟軟的,聽起來可憐兮兮的。
韓玉娘微微嘆息,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纔好。
韓修文看着哭哭啼啼,一直纏着姐姐撒嬌的女兒,不得不開口道:“玉環,你自己好好坐着,別累着你姐姐。”
韓玉環聽了父親的話,乖乖坐直身子。
韓玉娘卻是又把她抱緊了,望着父親道:“爹,我這樣沒關係的。”
許是被韓玉環的傷心情緒所感染,又或是覺得自己被姐姐疏忽了,韓玉郎也慢悠悠地湊了過來,想要姐姐抱抱。
韓玉娘自然沒有那個力氣了,好在,黃富貴眼明手快,還不等他癟嘴,就把他給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韓玉郎仰頭看了看黃富貴,隨即彎脣一笑:“富貴哥哥。”
萬秀秀聞言忙提醒他:“該改口叫“姐夫”了。”
韓玉郎又仰頭看了黃富貴一眼:“姐夫。”
黃富貴爽朗一笑,也應了他一句:“噯,小舅子。”
萬秀秀着急張羅開飯,一連去廚房看了好幾次。韓玉娘見她忙得額頭見汗,忙拉着她的手道:“二孃,不着急的,我又不是外人,您不用待我這麼客氣。”
萬秀秀含笑道:“今兒是你回門的好日子,咱們一定要在吉時開飯才行。”
爲了今兒這頓飯,她都準備好幾天了。
開飯之前,韓玉娘拿着熱毛巾仔仔細細地給妹妹擦了一把臉,看她眼睛紅紅的,不免心疼道:“姐姐不在這兒嗎?別傷心了,一會兒好好吃飯。”
韓玉環擡眸看她,微微點頭。
萬秀秀準備得飯菜很豐盛,八冷八熱,還有面食和功夫湯,簡直要比過年都要熱鬧。
席間,萬秀秀一直忙着給韓玉娘和黃富貴這對新人佈菜,略顯殷勤。
韓玉娘面上微紅,稍稍有些不自在。她還是頭一次發現在自己的家裡吃飯,也會有不自在的時候。
飯後,韓修文把黃富貴叫到了書房飲茶,到底已經是自己的女婿了,總不能像以前那樣一直冷着。而萬秀秀和韓玉娘則是去了她之前的房間,面對面地坐着說起了體己話。
“玉娘,這些天你過得還好嗎?黃家的人待你好嗎?黃老太太她……有沒有爲難你啊?還有,你和黃富貴……你們洞房了沒有?”
說實話,萬秀秀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
韓玉娘一一回答道:“我這些天過得都很好。黃老太太待我親厚有加,很是照顧。至於,行房的事……還是要等一等的。”
“那你們怎麼睡啊?難不成要分房睡嗎?”
韓玉娘見她問得這麼仔細,紅着臉道:“成親那天是沒分的,不過他睡在外間的軟榻上,而我睡在裡間的大牀上。不過現在,我們是分房睡了,他暫時睡在西廂。”
萬秀秀聽了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的……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明明已經是成了親的夫妻了,卻還要分房而睡!這命理之說,雖然有用,可也不能全信啊。唉……”
說着說着,又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韓玉娘靜靜道:“黃家就只有黃富貴這麼一個兒子,她們緊張他也是應該的。”
不同房沒關係,只要同心就好。
萬秀秀聽了這話,雖然心中鬆了一口氣,但還是難免多心。“玉娘,你在黃家還是凡事多留個心眼兒的好。黃老太太這個人,並不是那麼好想與的。”
韓玉娘知道她是好心,微微點頭:“知道了。”
萬秀秀知道她是個聰明的,索性也不囉嗦了,拉過她的手,又將她細細打量一番,連連讚歎道:“我今兒剛見你的時候,着實嚇了一跳。玉娘啊,你這麼打扮起來真是太好看了,簡直就是天仙下凡!”
韓玉娘紅着臉笑,很是不好意思。
萬秀秀有些感慨道:“你現在這麼好,你娘在天有靈,也會真心爲你高興的。”
韓玉娘垂眸應道:“嗯,孃親她一定會爲我高興的。”
往後,她一定要認真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讓長輩們放心,也讓孃親安心。
下午的時候,韓玉娘帶着黃富貴一起給孃親的牌位上了香。
“娘,他是黃富貴,是女兒的夫君。”韓玉娘目光盈盈地望着母親的牌位,溫和開口。
黃富貴也跟着道:“岳母大人,小婿黃富貴給您請安來了。感謝您,生下玉娘這麼好的女兒,給我做妻子。”
兩人一起磕頭上香,動作一致,極有默契。
午飯後,韓玉娘還像從前那樣,過去哄着弟弟妹妹們睡午覺。
韓玉環遲遲不肯入睡,只盯着姐姐看了又看。
韓玉娘點點她的鼻尖:“快點睡覺。”
韓玉環搖頭:“我要是睡着了,姐姐又走了怎麼辦?”
韓玉娘軟下語氣道:“睡吧,姐姐哪裡都不去。”
韓玉環聞言放心一笑,慢慢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須臾,黃富貴從外面走過來,輕手輕腳地坐在韓玉娘對面的椅子上,看着韓玉環依偎在她身邊的乖巧模樣,靜靜道:“她現在一定是把我當成壞人了。所以我才說,我的辦法纔是最好的。玉環這麼捨不得你,不如就讓他們和咱們一起去京城好了。”
和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只是光講道理怎麼可能講得通呢?他們最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陪伴。
韓玉娘聞言,默然不語。
剛開始的時候,她只覺黃富貴的想法不靠譜,可今兒見了妹妹如此可憐委屈,她的心裡也不由多了一些想法。
黃富貴見她不說話,便又道:“你如果是擔心長輩們不肯,那麼,只管交給我好了,我去說服他們。”
韓玉娘聞言立刻搖頭:“你別衝動,這不可是小事。”
且不說,父親他會不會答應。但是說服老太太就已經足夠困難了。
一個剛剛進門的新媳婦,無緣無故地就把自己的弟弟妹妹帶在身邊,還要跟着一路去到京城……想一想,這實在太麻煩別人了。
相聚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月亮也跟着爬上來了。
韓家的地方有限,不比黃家那麼寬敞。
黃富貴按理是應該和韓玉娘一起睡在她的房間的。不過,今兒沒有丫鬟們守夜,只留二人單獨相處,怕是容易出錯。黃富貴若是不能和韓玉娘一起睡,那麼他就只能和徐狗蛋一起睡了,睡在學堂學生們的睡房,一席長長的土炕。
黃富貴自然不願意和孩子們去擠,便故意在韓玉孃的房間裡磨磨蹭蹭。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問問那個的。
韓玉娘何嘗不知他的心思,鋪好了自己的牀後,又去到櫃子前,取出一套被褥道:“狗蛋一向睡得很早的,你還是快過去吧。別回頭折騰吵到他。”
黃富貴微微皺眉:“我們倆誰吵誰啊!你還讓我去和狗蛋擠?那孩子的睡相,可難看了,打呼嚕又磨牙的,甭提多折磨人了!”
“你只能睡那兒,我這屋裡沒有軟榻,對付不了。”
韓玉娘也知道自己委屈他了。不過,只是一宿而已,明兒就好了。
黃富貴眼眸一轉,指向對面的牀道:“如果非要讓我和別人擠,那我寧願和你擠。”說完,他站起身來,徑直朝着韓玉娘走去:“玉娘,咱們好不容易清淨一天,沒了那些礙眼的人在,何必還要分開睡?”
韓玉娘有些心軟,可嘴上不軟:“你總是觸出爾反爾,毛手毛腳的,我纔不上你的當。”
黃富貴一臉無奈:“我什麼時候毛手毛腳了?好,我現在向你保證還不行嗎?我今天一定老老實實的,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韓玉娘輕輕一笑,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那好,你先睡吧。我去看看玉環和玉郎,一會兒回來。”
說實話,她並不介意和他同牀共枕。畢竟,他們是夫妻啊。
黃富貴沒想到她會這麼痛快地答應,怔了一怔,方纔爽朗笑道:“還是娘子疼我。”
韓玉娘去了弟弟妹妹的房間,兩個孩子相互依偎,睡得香甜。
她低頭湊過去,在他們的小臉上各自親了一下,方纔依依不捨地離開。
明兒一早,等到他們醒來的時候,她又要離開了。他們一定又要傷心難過了。
第一次同牀共枕的睡在一起,身爲男人的黃富貴,難免情動身熱。不過,當他看到韓玉娘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躁動的心緒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翻了個身,面朝着她,伸出手臂:“過來,我用手臂給你當枕頭。”
韓玉娘稍微遲疑了一下,方纔擡頭枕了過去。
她難得和他這樣親密,許是因爲心裡不好過的緣故。
不知爲什麼,他的身上比她要暖和許多。
“別想了,你就聽我的,帶上玉環和玉郎一起去京城。”黃富貴不用問,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父親是不會答應的,你奶奶也一樣不會同意的。”韓玉娘埋頭靠向他的肩膀,悶悶道。
黃富貴低了低頭,脣角貼着她的頭髮,想了想才道:“岳父大人的確不好說服,所以,咱們還是先說服我奶奶吧。”
對他來說,說服奶奶要比說服韓修文容易多了。就算是比這再過分的事,他也有七八成的把握。
韓玉娘沒點頭也沒搖頭。
說實話,她現在是真的希望有個辦法,可以把玉環和玉郎帶在身邊,再多陪他們兩年。
黃富貴見她默許了,伸手拍拍她的後背,“放心吧,交給我。”
這回,韓玉娘輕輕應了一聲,帶着點無力的睏意。
黃富貴聞聲,只把懷中的人兒又抱緊了幾分,雖然自己的胸口一陣陣發燙,但雙手一直都很規矩,老老實實的。
第一百一十五回
嫁進黃家這三天,韓玉孃的心裡一直繃着一根弦,繃得太久,連神仙也會累的。
難得,今兒她能回到自己的孃家來,睡在自己閨房的牀上,身邊還有黃富貴這個大暖爐陪着,她的心裡漸漸踏實下來,倦意也跟着一*襲來。剛剛還在點頭應着黃富貴的話,下一秒便心無旁騖地酣然入夢了。
她是睡着了,可黃富貴這會兒半點睡意都沒有,他身上的那團火還沒滅呢。這會兒又抓着韓玉娘溫軟的小手,心裡更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他細細撫摸着她的溫軟小手,指尖忍不住緩緩移動,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上摸,停在肩頭。
黃富貴低頭望住她的臉,看着她紅潤潤的小嘴脣,心中盡是想要一親芳澤的衝動。
他的呼吸越來越緊,心跳如擂,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什麼壞事似的。
眼瞧着馬上就要碰到了,誰知,懷中的韓玉娘突然動了一動,轉身背了過去。
黃富貴攏了攏眉頭,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他何必猶猶豫豫的,應該先親一口才是。
安穩熟睡的韓玉娘哪裡知道他的心事,黃富貴坐起身來,看她的側臉,身體裡的燥熱一點一點地褪了下去。她睡覺的樣子實在太乖了,像是他小時候養過的小貓兒,惹人憐惜。
他只能收住自己的心思,重新躺回到韓玉孃的身邊,靜靜地閉上眼睛。
翌日一早,韓玉娘聽着那陣熟悉的雞鳴聲,悠悠醒來。
誰知一睜開眼睛,便和黃富貴的亮晶晶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韓玉娘稍微恍惚了一下,方纔反應過來。他怎麼醒得這麼早?
她揉揉眼睛,正欲開口和他說話,卻見,他的臉龐突然湊了過來,趁她還未反應之時,快速的在她的脣上輕啄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瞬間讓她整個人徹底醒了過來。
昨晚他們是一起睡的來着,原本是說着話兒,可說着說着,她就困了。
韓玉娘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生怕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幸好,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的。
黃富貴見她慌忙檢查,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騰地坐起身來:“傻丫頭,你想什麼呢?”
韓玉娘紅着臉低頭道;“你才傻呢。”
黃富貴聞言又是一笑:“我可不是傻,等了一個晚上,就爲了親你一下。”
韓玉娘抱着被子發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黃富貴伸手摸摸她的頭,翻身下牀,然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韓玉娘抑制住自己臉上的羞意,也收拾着起來了。
她端着水盆,準備出去打水。
黃富貴見狀,忙拿過她手裡的銅盆兒,邁着大步,先出了屋子道:“我在外面洗就行了。”
韓玉娘聞言微微詫異:“你不是需要人伺候嗎?”
黃富貴故意用鼻子哼了一聲。“你別總是小看我。”
他自己去到院子裡打水洗臉,看着倒是挺痛快,可惜把衣服的前襟都弄溼了,都是一塊大大的水漬。
韓玉娘無奈搖頭:“趕緊回屋換一身吧。”說完,轉身回屋去給他找衣服,她解開帶來的包袱,正在翻找的時候,卻發現黃富貴已經脫了衣裳,赤着上身,站在後面等着。
韓玉娘垂眸轉過身子,忽然紅了臉,忙隨意找了件中衣塞給他道:“快穿上吧,當心彆着涼了。”說完,自己低着頭避了出去。
黃富貴接過衣服,眼睛一路跟了出去,臉上不由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當真是怎麼看都好看!低頭好看,擡頭也好看!害羞起來就更好看了!
韓玉娘剛邁步出門,就見狗蛋從雞圈裡站起身來,手裡還抱着一隻胖胖的大公雞。
他早晨起來一直有個習慣就是去雞圈餵雞,他心裡最寶貝的那幾只雞。從小雞仔一直養到現在。
徐狗蛋見了韓玉娘在水桶裡舀水,便邁步走了過來:“姐姐,我幫你。”
韓玉娘聞言一笑:“不用,我自己就行。”
徐狗蛋卻是堅持,放下水桶去井裡,然後挑出滿滿的一桶水,遞過去道:“往後我也幫不了姐姐什麼了,這點小事,還是讓我做吧。”
姐姐出嫁不過三天而已,可他心裡卻總有一種感覺,就是姐姐不會再回來了,就像他爹那樣……一去不復返。
韓玉娘望着他的臉,微微而笑:“近來,讀書辛不辛苦?師傅對你兇不兇?”
狗蛋嘿嘿一笑,撓撓頭道:“師傅一直都是很兇的。不過,我不辛苦。”
今年他就要去考試了,不用功是不行的。
“那你可要好好用功,回頭姐姐給你做好吃的。”
韓玉娘說完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正準備捧水洗臉,徐狗蛋突然開口問道:“姐姐,你什麼時候還能再回來啊?”
韓玉娘聞言微怔,擡頭看他,正欲開口,卻聽黃富貴的聲音道:“小子,過來。”
黃富貴換好了衣服,抱着雙臂站在門口,對着徐狗蛋招手示意。
徐狗蛋略略皺眉,不情不願地上前一步。“幹嘛?”
黃富貴故意瞪起眼睛:“沒規矩的小子,我是你姐夫,你怎麼不叫人?”
徐狗蛋不情願地開口道:“姐夫。”
黃富貴滿意一笑,伸手拍在他的肩膀,讓他站到自己跟前,開口問道:“狗蛋啊,你是喜歡跟着師傅,還是喜歡跟着姐姐和姐夫啊?”
徐狗蛋被他問得一怔,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黃富貴搭上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我是問你,想不想跟着姐姐和姐夫一起去京城啊?”
韓玉娘看了黃富貴一眼,只道:“你別逗他了。狗蛋今年是要好好用功的。”
黃富貴不理她的話,繼續誘惑狗蛋道:“小子,你知道京城有多好玩嗎?好玩的東西,好玩的東西,多得數都數不清!讀書有什麼意思啊?”
徐狗蛋皺着眉頭,微一搖頭。
京城再好,他也不去,他要老老實實地呆在師傅家裡,好好用功,好好地爹回來接他。
黃富貴見他不心動,一時更來勁兒了。
韓玉娘聽不下去,“嘖”了一聲,忙走過去把徐狗蛋拉到自己的身邊,認真道:“別聽你姐夫亂說,你安心學習就是。”說完,她又瞪了一眼黃富貴,輕聲責備:“好好的,你逗他做什麼?說些有的沒的!”
黃富貴揚眉:“我也不是隨便說說的,只要他點頭說願意,我一定帶着他啊。”
說實話,他巴不得韓家一家子人都跟着他去京城呢。這樣一來,韓玉孃的心裡纔會踏實,還能免去家人之間的思念之苦。
“那也不行!”韓玉娘斬釘截鐵地說道。
徐狗蛋也跟着開了口:“我哪兒也不去,我就要留在這裡。”
韓玉娘聞言一笑,摸摸他的頭讚許道:“我們狗蛋就是懂事!你也洗臉去吧,姐姐一會兒給你做好吃的。”
徐狗蛋點頭一笑。
黃富貴見狀,心裡莫名涌起一絲嫉妒感來。
“娘子,你怎麼只誇他,不誇我呢?”“”
韓玉娘伸手捧水洗臉,見他這麼問,故意朝他甩了下手上的水,“你做了什麼好事嗎?我幹嘛要誇你!”說完,低頭繼續洗臉。
“你……”黃富貴抱着雙臂,站在門口,一臉地不高興。
韓玉娘洗過了臉,又漱過了口,轉身看他,還在瞪着自己,只覺他又要耍孩子氣了。
她放下手中的盆兒,拉着他的袖子,拉着他進屋裡說話:“你又怎麼了?”
黃富貴鬆開抱着的手臂,指了指的腦袋,道:“你也摸摸我的頭。”
“啊?”韓玉娘聞言差點笑出聲來,“你怎麼連小孩子的醋都吃!”
“快點!”黃富貴倒是不否認,低頭催促起來。
韓玉娘忍住了笑,伸手摸摸他的頭道:“你呀你,這樣行了吧。”
黃富貴沒說話,一把抓過她軟軟的手,湊到自己的嘴邊,輕輕咬了一下。“以後,你的手不許再碰別的男人一下。”
韓玉娘沒想到他會咬自己,雖然一點都不疼,但感覺還是怪怪的。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幹嘛咬人?”
再說了,狗蛋纔多大啊?怎麼能算是男人呢!
“再有下次,我可就咬別的地方了。”黃富貴別具深意地盯着她的嘴脣,道。
韓玉娘聞言杏眸微睜,臉頰又要燒起來了。
這大白天的,他就說起荒唐話了。
韓玉娘紅着臉,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轉身出去了。
黃富貴見她匆匆逃走的樣子,更覺可愛。
韓玉娘去到廚房,想要給家裡人做頓早飯。誰知,袖子纔剛挽起來,萬秀秀就進來勸阻:“使不得,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她把韓玉娘推到門外,一臉認真道:“新娘子回門,哪有進廚房的道理?你快回屋去吧,多睡兒一會兒,補補覺。”
“二孃,你知道我的,每天都是這個時辰起來的。”
“過去是過去,現在你也是做大少奶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折騰自己了。聽二孃的話,乖乖去歇着。”萬秀秀不等她多說,只把她推了出去。
韓玉娘沒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弟弟妹妹的房間。
兩個小人兒還睡着,韓玉娘坐到炕邊兒,發現妹妹的眼皮還腫腫的,不免心疼。
正想着,韓玉環翻身過來,眨巴眨巴眼睛醒來,見姐姐坐在牀邊,忙開口喚道:“姐姐……”
韓玉娘把她半抱半摟攬進懷裡,柔聲問道:“環兒,昨兒睡得好嗎?”
韓玉環點頭“嗯”了一聲。
“姐姐,你別走。”
韓玉娘聞言拍拍她的後背:“姐姐不是在這兒嗎。”
韓玉環直往她的懷裡鑽,撒嬌道:“姐姐,你要一直陪着我。”
韓玉娘聞言心中泛酸,半響才點頭應了一聲好。
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要像黃富貴說的那樣帶着玉環一起上京城?
吃早飯的時候,韓玉環一直黏在身邊,惹得韓修文和萬秀秀彼此對視,無奈搖頭。
待到分別之時,韓玉環更是攥着姐姐的衣袖不撒手。見她如此,韓玉郎也跟着有樣學樣,抓着姐姐的手不鬆開。
韓玉娘心中不捨,見了他們這樣,更是難過。
黃富貴見她眼眶泛紅,不禁皺起眉頭。
他走到她的身邊,蹲下身子,問玉環和玉郎道:“姐夫今兒帶你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此言一出,衆人微愣。
“富貴……”韓玉娘纔剛開口,黃富貴便打斷她道:“他們捨不得你,你也捨不得他們。這麼下去,非得弄得大家都傷心不可。還是一起回去住上幾天,讓孩子們安安心,反正咱們離得又不遠。”
他是最見不得韓玉娘傷心的。
韓修文立刻搖頭:“不行。”說完,伸手去拉女兒和兒子。
韓玉環硬事拽着姐姐不撒手:“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韓玉娘忙對父親道:“爹,不如讓玉環跟我過去住幾天吧。看她這樣,我實在太心疼了。”
韓修文凝眉看她:“你把她帶回去,親家老夫人不同意怎麼辦?”
“岳父大人,這您不用擔心,我奶奶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而且,玉環這麼招人喜歡,奶奶會喜歡她的。”黃富貴再度開口道。
萬秀秀見他這般,也跟着附和道:“相公,就讓玉環跟着去吧。住上幾天,咱們再去接回來,到時候跟老夫人好好道謝就是了。”
韓修文終於點了下頭,“那就這麼辦吧。”
韓玉娘聞言心中一喜,正欲彎身去抱妹妹,誰知,黃富貴比她快了一步,將玉環穩穩抱了起來,伸手點點她的鼻尖,笑着哄道:“走嘍,咱們回去嘍。”
第一百一十六回
不知是因爲昨晚沒有睡好,還是哭累了。回黃家的路上,韓玉環靠在姐姐的懷裡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因着她睡了,馬車內,誰也不說話。韓玉娘微微低着頭,手指撫摸着妹妹額頭的碎髮,眼眸淡然無光,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黃富貴看出來了,可他什麼都沒說。
馬車在黃家的大門外停住,黃富貴率先下車,然後從韓玉孃的手中,穩穩地接過韓玉環,擱在肩頭。
本不想把她弄醒,可肩上的小人兒,還是動了動,醒了。
韓玉環揉着眼睛,擡頭向四周看去,神情略顯不安。
韓玉娘見狀,只讓黃富貴把她放到地上,讓她自己走。
她牽着妹妹的手,小聲叮囑道:“環兒別怕,等會兒見了人,按着規矩行禮叫人就行。”
黃富貴也跟着道:“娃娃,這兒就跟你自己個的家一樣。”
韓玉環對黃家還有點印象,她挨着姐姐往前走,將半個人藏在她的身後,
三人一路去了正院正房給老太太請安。
黃老太太一早就知道消息了,韓玉娘把自家的小妹領了回來。
那女娃長得白嫩可愛,倒是個招人喜歡的。可怎麼喜歡,也不能領回婆家啊。
黃老太太望着迎面而來的孫子和孫媳,微微板着臉道:“回來了。”
黃富貴撩起長袍,規規矩矩地給祖母行了個禮。
老太太一看他行禮行得這麼規矩,便知他有事要求自己。
這孩子不求事就不拜佛,實在好懂得很。
韓玉娘也跟着一起行禮。
“嗯,都起來吧,別這麼拘束。”
黃老太太的目光一路往後看,瞧着韓玉環。
她低垂着小臉,眼睛並不亂看,雙手放在身側,表現得非常規矩。
“這孩子怎麼一起來了?”
韓玉娘聞言忙又朝她又拜了一拜:“奶奶,今兒玉娘有一事相求,望您答應。這是我家中的小妹,玉環,想來您一定還記得。小妹年幼,平時一向和我親近,如今我不家中,她的心裡不安。所以,我想把她接過來,住些日子,免得她傷心,長輩們擔憂。”
黃老太太一聽是這麼回事兒,心裡其實並不想答應。這孃家是孃家,婆家是婆家,哪能混着住!今兒把她小妹接過來,明兒再把她弟弟接過來,到了後兒,豈不是他們一家子都要住過來了?
老太太沉默着不吱聲,黃富貴忙跟着幫腔道:“奶奶,小娃娃怪可憐的,想姐姐哭得眼睛都紅了。咱家地方這麼大,多她一個又如何?”
老太太聞言略顯不悅地瞥了他一眼,但轉念一想,也是有點可憐。韓家那兩個孩子的確是韓玉娘這個姐姐,從小一手照顧着長大的。長姐如母,姐姐出嫁了,他們等於是沒了娘,心裡自然難受!
她沉吟片刻,以平靜的聲氣兒對着韓玉環道:“孩子你過來。”
韓玉環怯生生地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腳下稍微動了一下。
她一向是不怕生的,今兒是個例外。
“環兒去吧。”韓玉娘在她的背後輕輕推了一把。“去給親家奶奶問好。”
韓玉環走了過去,按着姐姐教的規矩,給老太太問安。
脆生生的童音,很是好聽。
老太太摸摸她的小臉,看着她紅腫的眼睛,微微搖頭:“瞧瞧這可憐見兒的。”
韓玉環擡起眼眸,望着她,小臉兒上的神情有些緊張。
細細看來,這孩子還真是一臉聰明相。
上了年紀的人,沒有不喜歡孩子的,難免心軟。
“既然如此,那就住着吧。”
見老太太點了頭,韓玉娘心中跟着鬆了一口氣。她和黃富貴一起給老太太行了禮,帶着妹妹退出屋去。
韓玉環對黃家的一切都十分陌生,韓玉娘帶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紅纓見了韓玉環,只覺奇怪。後來,又聽少奶奶吩咐,說她要在這裡住下,心中更是不解。
這會兒沒有老太太在,韓玉環不似方纔那般拘束,她四處看了看,忍不住發出感慨道:“姐姐,這屋子真好看。”
韓玉娘聞言一笑:“你喜歡這兒嗎?”
韓玉環轉頭看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過來,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伸手摸了一下牀邊的簾帳,小聲說道:“好軟……”
韓玉娘知道她的心裡不安,對她伸出手道:“環兒過來,和姐姐說說話。”
韓玉環應聲過去,挨在她的身邊,想了想才道:“這裡真的很漂亮,比咱們家裡漂亮多了。”
她的聲音很小,情緒卻很深。
韓玉娘摟住她,遲疑了一下,才問道:“環兒,今兒你和姐姐一起睡,咱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那姐夫呢?”韓玉環眨眼問道。
二孃說過的,姐姐嫁人之後,就要天天和姐夫在一起了。
韓玉娘輕輕一笑:“他去別的地方睡。”
韓玉環聽了這話,臉上終於露出點點笑容來。
說話間,黃富貴從外間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的小廝,手裡端着一盤盤的點心和糕餅。
黃富貴見她還膩在姐姐懷裡,忙張羅着讓她過來吃點心。
韓玉環見了吃的,只是搖頭。她對吃的不關心,她只要姐姐。
韓玉娘望着黃富貴,輕聲道:“今兒,就讓我和她多呆一會兒吧。”
黃富貴了然點頭:“知道了,我去廂房呆着就是了。”
他把吃的留下,然後帶着人出去了。
見他走了,紅纓也匆匆跟了出去。
“少爺。”她輕輕開口,將他喚住。
黃富貴轉身過來,看她一眼:“什麼?”
“奴婢就是想問您,今晚您還和少奶奶一起用飯嗎?”
黃富貴聞言皺眉道:“當然,我要和玉娘一起。”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紅纓見他不耐煩地走了,心中暗暗盤算:這少奶奶把自家小妹接過來同住,免不了要冷落了少爺。這是機會,自己可得好好表現才行!
傍晚時分,老太太讓孫子孫媳一起過來陪自己吃飯,當然,還有韓玉環。
難得家裡面有個孩子在,老太太很留意韓玉環的一舉一動。
她的吃相很斯文,很秀氣,和她姐姐一樣。
吃過了飯,韓玉孃親自捧了茶盞送到老太太的面前,溫和一笑道:“奶奶請用茶。”
她稍微抿了一口,問道:“孩子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
韓玉娘實話實說:“我打算讓玉環和我一起睡。”
畢竟,她和黃富貴現在也是分房而睡。
黃老太太微微挑眉:“哦?這樣也好。”
這樣一來,福哥兒想必也能收斂些,不會再冒冒失失的了。
吃過了飯,韓玉娘和妹妹一起在窗邊臨大字兒。她也有些日子,沒有過問她的功課了。韓玉環握着筆,一個一個地認真寫着。
只有姐姐在,就算在陌生的地方,她也能心安。
黃富貴則是坐在一旁翻弄着賬本,他翻了幾頁便覺得無趣,繼而單手支頭,看着對面的姐妹倆。
這麼看去,她們長得還真的很像。
韓玉娘是個好姐姐,以後也一定是個好孃親。
也許再過個三五年,他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須臾,韓玉娘擡頭看他,和他的目光對個正着,微微而笑道:“你看什麼?”
黃富貴放下右手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過去來了。”
那會兒他還在韓家上學,每天被師傅管來管去,罰來罰去,沒有半點清閒。
不過,那時候也不全是壞的,也有好的。那就是看見韓玉孃的時候。
韓玉娘見天色不早了,便勸他道:“你早些回去睡吧。”
黃富貴略略揚起下巴問:“那你呢?”
韓玉娘低頭看了看妹妹,“我們也要睡了。折騰了一天,玉環一定累了。”
“嗯……”黃富貴拉長語氣,應了一聲。
外間的紅纓正豎着耳朵聽着,見少爺要出來了,忙往門口湊了湊。
誰知,少爺走到門口,又轉身對韓玉娘道:“你好歹也過來送一送我。”
韓玉娘聞言輕笑,撫了撫妹妹的頭:“環兒,你在這裡等姐姐一會兒。姐姐去去就回。”
“好。”韓玉環點一點頭。
韓玉娘主動拉過黃富貴的手,脣上的笑意更深。“我送你回房。”
黃富貴回握住她的手,大手握着小手,稍稍用力道:“真想讓你多陪我呆會兒。不過,今兒就算了……”
韓玉娘眸光一凝:“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肯爲我着想,也肯爲玉環着想。”韓玉娘對他暖暖一笑。
“傻丫頭,這有什麼好謝的。”黃富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不對你好,我對誰好?”
喜歡一個人,在意一個人,就要事事爲她着想。這道理,還是她教給他的呢。
第一百一十七回
紅纓偷偷打量着少爺和少奶奶親親熱熱的樣子,臉色微微一變。
少爺整天像是被少奶奶迷住魂兒了似的,她可是半點機會都沒有。真不知道韓玉娘給他灌了什麼迷藥迷湯,能讓少爺總是這般服服帖帖的。
韓玉娘送黃富貴回房之後,轉身卻見紅纓正瞪着自己,眼神很是不善。
韓玉娘看了她一眼,還未等開口說話,紅纓已經變回了臉,滿臉堆笑道:“少奶奶,奴婢會交代小廝們”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韓玉娘開始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她望住紅纓,凝視着她的眼睛,卻沒有開口說話。
許是因爲心裡有鬼,紅纓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忙微微垂眸,心虛笑道:“少奶奶,您還有什麼吩咐?”
韓玉娘微微搖頭:“沒有了。你也早點回去歇着吧,今兒我和我妹妹一起睡,不用人守夜。”
紅纓含笑點頭:“是。”
她匆匆退下,並不知韓玉娘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難道,紅纓對她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嗎?
韓玉娘稍微想了一下,心裡漸漸有了答案。自己進門不過幾天,又未苛待責備過她,她哪裡來得不滿?估計八成是因爲黃富貴吧。
因着小時候的境遇,那些大戶人家的規矩,她也知道一些。
紅纓之前雖說是老太太身邊的人,但如今她是她們這一房的人了,就是那種所謂的通房丫頭,既是下人,也是給黃富貴預留的小妾。
想到這裡,韓玉娘不禁秀眉淺蹙。
離着黃富貴的生辰還遠着呢。那命理之說不能破,她倒是先心急上了。而且,就算日子過了,她也是沒機會的。
成親之前,黃富貴答應過她的,絕不納妾!
韓玉娘暗暗搖頭,心中迅速決定,以後自己得對這個紅纓防着點了。對了,還有翠兒……在黃家做事的丫鬟們,保不齊有多少人在心裡存了這樣的念頭!
想想還真是麻煩!
韓玉娘回了自己的房裡,用下人們事先備好的熱水,給妹妹洗臉洗腳,給她洗得乾乾淨淨之後,把她抱到了牀上。
韓玉環乖乖地躺在牀上,只要姐姐在,她在哪裡都不怕。
韓玉娘給她蓋好被子,伸手輕輕地拍着她道:“姐姐哄你睡,咱們還和從前那樣。”
韓玉環躺在牀上,看着姐姐笑了:“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韓玉娘聞言輕輕嘆息:“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睡吧……”
妹妹很快就睡着了,可韓玉娘自己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該怎麼辦纔好呢?難道真要把玉環一直帶在身邊,帶到京城不可?
這會兒,韓家的燈火也亮着呢。
韓玉環和韓玉娘一起走了之後,韓家人稍微擔心了一陣子。可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韓修文想着,先讓玉環住幾天,然後他在親自登門,把女兒接回來,順便去見見黃老夫人,問候一下,免得失了禮數。
韓玉環在黃家住的頭兩天,一直都是黏在姐姐身邊,寸步不離的。
待到了第三天,黃老太太讓韓玉娘把她帶到自己身邊,“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就把她放在我這兒吧。我替你看着……”
韓玉娘聽了這話,微微意外。
黃老太太坐在榻上,神情舒展,笑容溫和:“宋姨娘今兒要把咱們家裡日常的賬本拿給你看看,雖說都是些瑣碎的事情,但也要用心才行。”
韓玉娘見她這麼說,含笑點頭道:“是,那就勞煩奶奶替我照看一下玉環,她很乖的。”
“環兒,好好聽親家奶奶的話。”
韓玉環點頭“嗯”了一聲。
韓玉娘給妹妹遞了一個安心的眼色,繼而轉身離開。
她一走,黃老太太就看向韓玉環,問道;“孩子啊,這幾天住得還習慣嗎?”
韓玉環點頭規矩道:“是的,很習慣,親家奶奶。”
黃老太太含笑點頭:“習慣就好,那就多住些日子。”
她並非故意說反話。誰知,韓玉環卻是搖了搖頭,輕輕答道:“親家奶奶,我要回家去了。”
“嗯?”老太太眉一挑道:“爲什麼?你不想和你姐姐在一塊了?”
韓玉環眨巴眨巴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想和姐姐在一塊了,可是,姐姐已經有姐夫了,還有親家奶奶……姐姐已經不是玉環一個人的姐姐了。所以,玉環不能不聽話……因爲玉環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黃老太太聽了她的話,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吃驚。
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懂事。
“親家奶奶,我明兒就會讓姐姐送我回家的,回自己的家。只是,以後等我想姐姐了,我還能再來看她嗎?”韓玉環擡起頭來,瞅着老太太,眼中淚光閃閃。
黃老太太沒養過女兒,也養過孫女兒,只見識過男孩兒家的淘氣,卻沒見過女兒家的貼心和溫順。
她看着韓玉環,只覺心裡化成了一汪水似的,讓人都想流淚了。
“哎呦呦,你這小娃娃,怎麼就怎麼乖?這麼招人疼呢?”老太太一邊感慨着,一邊伸手把她抱在自己懷裡,眼圈微微泛紅:“好好好,往後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童言稚語,方纔最顯真心。她們如此姐妹情深,着實難得。
老太太輕輕摩挲着韓玉環軟軟的小臉,連連嘆息,不知該感慨什麼好,說多了又怕自己落下淚來。
韓玉娘在書房跟着宋姨娘學着看家中賬本明細,並不知正房的事。
待午飯時分,她回來一看,只見老太太正把玉環抱在腿上,拿着勺子喂她吃飯呢。
上了年紀的人,胃口都不大,嘗幾口便覺得飽了,反而是看着孩子們吃,心情更佳。
韓玉娘微微詫異,忙對着妹妹道:“環兒,快下來自己吃。”
黃老太太見她回來了,笑笑道:“無妨,是我讓她這麼吃的。”說完,她又把丫鬟布好的菜,夾起來遞給韓玉環道:“好孩子,多吃點。”
韓玉娘有些摸不清狀況,走過去道:“奶奶,這不合規矩啊。”
說話間,黃富貴從外間進來了。
他今兒去鎮上的店鋪看了一圈,掌櫃的好一陣子見到父親了,心裡難免有些不安生。
大東家既然遲遲不歸,那他這個少東家總要露露臉纔是。
黃富貴一進來,就看見奶奶抱着玉環坐在桌邊吃飯,濃眉一挑,笑問道:“嚯,奶奶今兒心情不錯啊。”
他就知道,奶奶一定會喜歡韓玉環的。
韓玉環原本就有點不自在,見姐姐和姐夫都回來了,輕聲道:“親家奶奶,我還是自己吃吧。”
孩子們都回來了,一起吃飯,自然是最好了。
老太太這才捨得放下玉環,讓她和姐姐一處坐着。
韓玉娘還是不太明白,不過就是一上午的功夫而已。老太太對玉環怎麼如此疼愛?
老太太的笑臉看着可不像是裝的。
韓玉娘腦子微轉,自在想着事兒,一頓飯下來也沒吃多少。
老太太瞧在眼裡,不禁問道:“怎麼?今兒的飯菜不合胃口?”
韓玉娘忙微笑搖頭:“不是的,是我方纔喝多了茶。”
老太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有些犯困的玉環,便道:“你們都折騰一上午了,回去歇午覺,解解乏去吧。”
韓玉娘點頭,欠身。黃富貴則是一把抱起犯困的韓玉環,和韓玉娘一起離開。
還未回屋,韓玉環就睡着了。
黃富貴把她放到大牀上,繼而對着韓玉娘指了指外面,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
韓玉娘微微點頭,安置好妹妹之後,便隨他一起去了西廂房。
紅纓和翠兒一起過來上茶,然而,卻是兩種不同的茶,鐵觀音和碧螺春。
“少爺,這是您最喜歡的鐵觀音。”紅纓溫婉的聲音,落入韓玉孃的耳中,無意間地撥動了她的心思。
韓玉娘端起自己的茶碗,呷了一口,目光若有似無地看向紅纓。
平時她鮮少這麼靜靜地觀察她,所以,並不知道她的心思,表現得這麼露骨。
她的眼睛,看着四下留意,其實始終都落在黃富貴的身上。
韓玉娘緩緩放下茶杯,發出輕微的響聲。
這響聲引起了紅纓的注意,也讓她們二人的目光相對。
紅纓見她又盯着自己,心中頓時一緊,忙開口道:“少爺,少奶奶若是沒什麼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
“嗯。”黃富貴巴不得她們不在這裡礙眼。
韓玉娘收回目光,繼而開口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嗯……”黃富貴這一次拖長的語氣。
韓玉娘覺察到他情緒的一絲異樣,便道:“有事?”
黃富貴微微沉吟道:“我想,咱們得早點去京城了。”
京城之行,本就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原定的日子是下個月月末。
第一百一十八回(捉蟲)
“爲何?”韓玉娘直接發問。
黃富貴不是那種遇事就愁眉苦臉的人,可他這會兒的神情,有點惆悵。
“我今兒出去一趟,聽到了不少傳聞,都是些不好聽的。”
不知爲何,近來外面突然多了很多關於黃家的傳聞,而且,多半都是和黃大郎有關。
有的說他身染重病,正在京城求醫問藥。
有的說他是被女人絆住了腳,身邊又添新寵。
還有的說他因爲女人遭了殃,和京城的達官貴人爭女人,結果被人家狠狠教訓了一通,平白無故遭了牢獄之災。
雖說傳聞不可信,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
爹在京城耽擱了這麼久,一直遲遲不歸,連他成親這麼大的事情都沒回來。雖然,他每月都有家書送回報平安,但信上總是寥寥幾筆,交代得不清不楚的。黃富貴聽了多心也是難免的。
在黃富貴的眼中,父親雖然是個財大氣粗,行事荒唐之人。但他到底是他的父親,許久不見,心中怎會不惦記?
韓玉娘見黃富貴眉頭緊鎖,忙寬慰他道:“那些傳聞都是無聊的人,隨便亂說的。公公每月都有家書按時寄回,若有大事,定然要提,就算故意不提,想瞞也瞞不住的。黃家在京城那些熟人,也不是白交的,遇了事,必定會和咱們互通消息,知曉厲害的。”
她分析的頭頭是道,聽起來要比外面那些傳聞可信多了。
黃富貴聽了心頭一輕,頓了頓,才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我尋思着咱們還是早點上京的好,免得憂心忡忡,夜長夢多。玉娘,你可願意?”
說白了,再沒有親眼看見父親安好之前,他只能是什麼都不信,又什麼都信。
既然,上京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都是一樣的。
韓玉娘點一點頭:“我當然是願意的。反正,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就是了。”
黃富貴聞言擡眸看她,笑了起來。“玉娘,你真好。”
韓玉娘淺淺一笑:“不過這事兒,終究還是要奶奶拿主意才行。”
“奶奶那邊,其實好說……我自然要找她商量的。”黃富貴心裡有數。
外面的傳聞沸沸揚揚都傳成這樣了,奶奶怎麼會不知道呢?她明明知道,卻又不緊不慢,想來是有自己的主意。
兩人正說着話,窗外突有聲響傳來。
韓玉娘正對着窗戶,擡眸看去,只見匆匆閃過一個絳紅色的身影。
又是她……
這院中穿紅色的丫鬟只有一個,便是紅纓了。
韓玉娘微不可見地皺皺眉頭。
黃富貴見她凝眸看向窗外,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怎麼了?”
韓玉娘收回目光:“沒事,上京一事,急也不急這一時。畢竟,糧鋪子裡的事情還沒辦完,咱們再等等。”
黃富貴的性子急,她不想他衝動行事。何況,上京之前,她還有不少事情要張羅交代。
爲了不讓家裡的瑣事,拖延了時間。
黃富貴心中起了急,一改平時午休午睡的習慣,沒坐片刻,便又出門忙正事去了。
韓玉娘看着進來伺候的紅纓和翠兒,略略思量了一番,方纔開口道:“紅纓姐姐,你過來陪我坐會兒吧。”
啊?紅纓聞言微微一驚,擡眸看她,只覺不妙。
“少奶奶,您有話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韓玉娘仍是堅持,擡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紅纓,你坐下吧。”
“是。”紅纓聞言彎腰一福,謝她賞座,而後緩緩坐了下去。
韓玉娘不想以己度人,便直接了當地問道:“紅纓,方纔你是不是在窗外站着來着?”
紅纓聞言輕輕點頭:“奴婢方纔的確在外面等候,免得少爺和少奶奶有話吩咐。主子在內,奴婢在外,隨時聽候差遣,這是黃家的規矩!”
“那我和少爺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紅纓這一次搖頭道:“奴婢沒有……大少奶奶,您不會是懷疑奴婢在偷聽吧?”
“你是懂規矩的人,又是老祖宗派來的,哪需要偷聽呢?聽是明着聽的,看也是明着看的。”韓玉娘語氣溫和,看不出絲毫異樣的情緒。
紅纓滿臉堆笑,只覺她的話裡有話。
“大少奶奶,是不是奴婢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讓您不高興了?”
韓玉娘靜靜道:“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只是不習慣罷了。”
紅纓聞言心中冷笑。
你有什麼好不習慣的?這府上裡裡外外,有多少雙眼睛,多少隻耳朵,偏偏你就嫌我一個?再說了,我在意的人,只有少爺一個,又不是你!
“那大少奶奶希望奴婢怎麼伺候?您才能舒坦習慣呢?”
韓玉娘原本對紅纓這個人沒什麼好感,也沒什麼反感。可這麼談了幾句之後,她心裡起了介意。
這個紅纓,表面上看着恭敬溫順,可言行舉止間,還是給人一種輕視怠慢之意。
說來說去,她就是不服。
韓玉娘默默地看了她一陣,方纔開口道:“你伺候我和少爺,一直很用心。只是有時候,用心過了頭,做起事來就難免失了分寸。”
“分寸……”
韓玉娘微微一笑:“我和少爺是夫妻,夫妻之間說話談事,自有夫妻之間的分寸,不該有旁人打擾。”
“奴婢不敢打擾……”紅纓下意識地反駁道。
“不敢打擾,也已經打擾了。”韓玉孃的語氣略顯不悅。“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免得浪費精力。老祖宗要你留意的,不是我們夫妻間的日常對話,而是我們能不能遵守圓房之約。所以,什麼時候該聽,什麼時候不該聽,你的心裡應該有分寸的。”
紅纓聞言神色一僵,有些尷尬。
沒想到,她會把話說得這麼直白,讓她沒了遮掩粉飾的餘地。
“少奶奶……說得是。奴婢方纔是失了分寸……還請少奶奶責罰。”
現在不是仰頭硬犟的時候。紅纓不想這麼早就得罪了她,所以服軟認錯。
韓玉娘抿抿嘴:“什麼罰不罰的?我不是那樣沒有度量的人,咱們下不爲例就是。”
紅纓心中不甘,臉上卻只有苦笑:“多謝少奶奶。”
翠兒在旁看得真切,聽得也真切。
看來,少奶奶的脾氣也開始冒尖了。
…
韓玉環睡醒了午覺,便和姐姐說了明兒要回家。
韓玉娘很是意外,還以爲她在這裡住得不高興了?又或是,老祖宗說了什麼話?
韓玉環連連搖頭:“姐姐,我在這裡住得挺好的。親家奶奶待我也好,還說讓我想住多久住多久,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姐姐,環兒該回家了。之前,環兒不該任性耍賴的。”
她越是懂事,韓玉娘就越是心疼。
她抱了抱她,半響說不出話來。誰知,懷裡的小人兒又開了口:“姐姐,以後我想你了,我就來看你。”
“好。”韓玉娘聞言心中一酸,只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在黃家倒是無妨,相見容易。可若是去了京城,怕是一年半載都難見她一次。
唉……
天黑之後,黃富貴方纔回到家中,他今兒把鎮上的鋪子都走了一遍,該查的查,該看的看,着實累壞了。
韓玉娘一直等着他回來,心緒複雜,連晚飯都沒吃。黃富貴累得沒了胃口,回屋先吩咐小廝送水過來,準備沐浴。
跑了一天,再也沒有比泡個熱水澡更舒服的了。
舒坦過後,黃富貴換上中衣中褲,衣襟微微敞開,略顯慵懶。他正準備去到韓玉孃的房中,和她說說話。
誰知,韓玉娘比他早了一步,她親自端着清粥小菜過來。
“晚飯不吃是不行的,夜裡會睡不安穩的。”
黃富貴見她身後無人跟着,便問道:“你怎麼又自己幹活?紅纓和翠兒呢?”
韓玉娘嘴角噙着微笑道:“我讓她們歇着去了。”
因着白天的事,她們也不願再在少爺和少奶奶的跟前兒自討沒趣了。
韓玉娘把吃的一一擺上,然後坐下來道:“你稍微吃一點,趁熱。”
若是別人端來的,他一定不吃。可她準備的,再不喜歡也要吃的。
黃富貴硬是吃了幾口,才放下羹匙道:“我今兒真的不餓。”
韓玉娘見他神情疲憊,起身道:“我替你揉揉肩吧。”
黃富貴一臉捨不得道:“不行。”
“揉一揉,可以解乏的。”
黃富貴聞言雙脣微微往上一勾。“我倒是有個解乏的好辦法。”
韓玉娘見他壞笑,垂下眼眸,“你別又犯壞。”
黃富貴慵懶的斜靠着椅背,伸出手道:“我不犯壞,我今兒是真累了。”
韓玉娘也是心疼他,順從地起身過去。
黃富貴拉過她的手,讓她側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把頭枕在她肩頭,微微嘆息道:“這樣就好。”
韓玉娘無奈輕笑:“我這麼重,你豈不是更累!”
黃富貴閉着眼睛搖頭,輕輕攏了攏她。
他這樣抱着她是最好的,既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又可以聞到她身上散出的清香。。若是在牀榻之上,他難免會心猿意馬。
兩人靜靜地待了一會兒,韓玉娘靜靜開口道:“明兒早上,我就要送玉環回家去了。”
黃富貴先是無意識地“嗯”了一聲,隨後又反應過來,不解擡頭道:“你要送她回去了?”
“是她自己要回去的。”韓玉娘想起妹妹的懂事,心中泛酸。“她一向懂事,就算想任性也任性不來的。”
黃富貴也跟着嘆氣:“我還真想着帶她一起去京城呢。”
“京城重地,人多事也多。我怕到時候,咱們自己照顧自己都難,又如何能照顧好她呢?”
韓玉娘說出了心底最大的擔憂。在黃家,她只有和他,才能這樣靜靜地說上幾句過心的體己話。
黃富貴看着她面露憂愁,只問:“那你捨得下她嗎?”
韓玉娘輕輕搖頭:“當然捨不得,可她留在家裡纔是最好的。有爹和二孃在,我不需要擔心的。”
黃富貴又是一嘆,抓起她纖白的手送到脣邊親吻:“別擔心,咱們又不是去了不回,只是小住而已。”
京城縱使有百好千好,也不及家裡的好。
韓玉娘沉沉“嗯”了一聲,微微側身,單手環住黃富貴的脖頸,也想要靜靜地依靠他一會兒。
黃富貴接過她身體的全部重量,拍着她的後背,似有安撫之意。
兩人獨處的時間一長,紅纓的心中便開始不安。
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心裡遲疑着要不要過去看看。她正要出門,便被翠玉拉住衣袖道:“姐姐,你今兒就別過去了……大少奶奶,白天都不樂意了!”
在翠兒看來,大少奶奶看着是個好性兒的人,平時說話都是輕聲慢語的。可今兒,她卻是當面數落了紅纓姐姐一頓,看着也挺厲害的。
紅纓心氣難消,瞪着雙眼道:“哼,我是老祖宗吩咐過來的人,我只聽老祖宗的,根本不用聽她的。”
翠兒見她火氣又起,忙勸道:“姐姐,咱們還是小心點的好。”
“哼!光小心有什麼用?難道你甘願你一輩子給人端茶倒水,爲奴爲婢,天天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嗎?”紅纓的心裡憋着一股勁兒,她好不容易討得老祖宗的信任,走到今天這一步。往後,若是不能爭上一個姨娘的身份,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機會!
只要能爭上一個位置,這輩子就能衣食無憂,享清福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
因着擔心父親,黃富貴一個人去找奶奶商量了一下,準備早點去京城的好。
老太太見他如此上心,倒是有些意外:“你這孩子,也知道心疼你爹了?”
黃富貴聞言,不覺皺起了眉頭,他坐到一旁,端起滾燙的茶碗,用茶蓋颳着杯中漂浮的茶葉,悶悶道:“他好歹是我爹,我怎麼能不惦記他!”
明明都是有年紀的人了,還不知道收斂,在京城這麼久,也不回來,讓家裡人不安生不說,還讓外面的人閒言碎語。
老太太見他心軟嘴硬,也不逗他了,只道:“按理說,你們纔剛剛成親,現在就啓程的話,實在太趕了些。不過,你爹遲遲不肯回來,這也的確是大問題。家裡家外,不能沒他這個當家的出去應酬打點。”
她說着說着,霍地盯住孫兒的眼睛道:“你不會是有什麼私心吧?”
他這麼急着去京城,不會是想着要和韓玉娘一起離開她的眼皮子底下,整天起膩,壞了規矩吧?
黃富貴聽了奶奶的話,差點沒被茶水燙到,忙擡起頭來道:“奶奶,我有什麼私心吶?”
“哼!你小子的私心還少嗎?”老太太微微閉了閉眼睛。
這一年多來,他們這一大一少沒少讓她生氣!大的大的沒正溜兒,小的小的不聽話。
黃富貴原本有點急了,騰地站了起來,可見奶奶瞪眼瞧他,又緩和語氣道:“奶奶,您要是不信我,那您就和我們一起,親自走一趟。”
“我走了,這一大家子的人和事怎麼辦?總得留個人看着。”
她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車馬勞頓最是辛苦,而且,這家裡的糧倉糧鋪不能沒人照看着。
黃富貴立刻回話道:“所以說,總要有個人過去,把爹給勸回來啊。”
老太太凝眸看他:“你有那個能耐嗎?”
黃富貴擡頭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老太太沉吟半響,才道:“既然要去,那就抓緊準備準備吧。不過,咱們約法三章,到了京城,你不許胡來。”
黃富貴聞言心頭一喜,郎朗笑道:“知道了。”
他一口答應下來,起身就要走。
老太太伸手道:“你回去把你媳婦叫來。”
“嗯?”黃富貴有些警惕起來:“奶奶,您又要和她說什麼啊?”
“什麼絮叨?我有正事兒要跟她說!”老太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交代你的事情,你回頭就忘。我不得你媳婦看着你點兒。我的話你不聽,你媳婦的話,說一句是一句!”
黃富貴聞言心裡一寬,笑笑道:“我這就叫她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韓玉娘便過來了,她剛剛知道要去京城的事,黃富貴高興得不得了,可她倒是有點擔心。
“你都聽福哥兒說了吧?”老太太輕聲問她。
韓玉娘抿脣一笑,點頭“嗯”了一聲。
“原想讓你們多住幾個月再走的,你纔剛進門,家裡的人和物還都沒摸熟認清呢。不過,既然福哥兒要走,你這個做媳婦的,自然要跟着一起過去照顧他纔是。”
韓玉娘附和點頭道:“有我在,奶奶您只管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相公,也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老太太滿意一笑,望着她道:“你是個懂事兒的,自然用不着我操心惦記。不過,這一去京城,你怕是有陣子不能回來了,你孃家那邊放得下嗎?”
韓玉娘聞言眨了眨眼睛,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瞞您說,我心裡自然是捨不得的。畢竟,弟弟妹妹的年紀還小……”
老太太微微皺眉,知她難受:“你的難處我知道。”說完,她伸出手去,對她道:“孩子,你過來。”
韓玉娘溫順起身,握着她的手,站到她的跟前。
老太太雙手一合,攥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語氣溫柔道:“孩子,我找你過來,就是爲了讓你的心裡能踏實下來。你幫我好好照顧福哥兒,別讓他在京城任性闖禍。等你走了之後,你孃家那邊,我也會幫你好好照看着。當然,你爹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未必會用得着我。”
韓玉娘聞言怔了一怔,她擡頭看她眼中的柔光,只覺她不是哄自己的。
韓玉娘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可她不願讓老太太看見,讓她覺得自己大驚小怪,忙低下頭道:“多謝奶奶。”
老太太笑道:“你可別哭鼻子!要不,回頭福哥兒又以爲我欺負你了。”
韓玉娘連連搖頭:“不,不會的。”
“京城人多事雜,你要處處留心。還有就是……等福哥兒見到大爺的時候,你要多規勸他些,別讓他們父子倆硬碰硬,傷了和氣。”
他們父子倆的關係,一直不太好,未免鬧出什麼不愉快,總得有個人在中間調和調和。
“是,奶奶說的話,玉娘都記下了。”韓玉娘一臉認真地答應下來。
黃富貴的脾氣,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壞,他只是不懂如何控制自己。
老太太聞言輕嘆一聲:“他們爺倆兒,總是聚少離多,相處下來總是彆扭着。唉……一晃都這麼多年了,算了,不提也罷。”
韓玉娘見她欲言又止,便知她有難言之隱。
她垂眸靜默,深知,什麼是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問。
有些事情,不用問她也看得出來。黃富貴和他爹的關係,的確和尋常的父子不同。
按理,老太太寶貝他寶貝成了這樣,大爺也不會差纔是。可是,他們成親的時候,老爺還是沒有回來。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緣由。
老太太只是稍微感慨了一下,便和韓玉娘說起了別的事。
當着晚輩的面,可不是訴苦的時候。
與此同時,黃富貴正在書房無所事事地翻着書。
這裡的書不少,可每一本是他喜歡看的。
黃富貴隨便拿了本詩集,只翻了一頁之後,便沒再動過。
他盯着那些一半認識一半不認識的字,心想,玉娘怎麼還沒回來?奶奶不會又開始絮叨了吧。
紅纓從院中過來,端着一碗熱茶,走進書房。
“少爺,您辛苦了,喝杯茶吧。”
她把茶碗放下,朝他作了一個萬福,滿臉含笑。
黃富貴沒擡頭看她,只是盯着書本發呆。
“少爺。”紅纓又上前一步,把茶碗往他的面前送了送。
黃富貴聞言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
紅纓微躬着腰,站得很近,臉上的笑容竟是巴結討好之意。
她原本長得不錯,只是這麼一笑起來之後,沒由來地讓人反感。
黃富貴沒想到她離自己這麼近,嚇了一跳,瞪着她道:“你幹嘛?”
紅纓又低了低頭:“奴婢是來伺候少爺喝茶的。”
黃富貴聞言,騰地站起身來,語氣不悅道:“你是不懂規矩還是沒腦子?我從來不用丫鬟伺候。”說完,他邁步去到門口,衝着外面的小廝,怒道:“你們是不是又欠揍了?整天光吃飯不幹活。”
那小廝們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紅纓沒想到少爺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一時有些慌亂。
她還未等說話,黃富貴轉頭瞪了她一眼:“出去!”
紅纓自討沒趣,心裡委屈也不敢出聲,忙悶頭跑了出去。
她沒跑幾步,便見韓玉娘從院門進來,腳下一頓,站在原地低了低頭。
韓玉娘一進院子就覺得不對勁兒,見紅纓臉色不對,小廝們又聚在書房門口,便知又是黃富貴發脾氣了。
她看向紅纓,問道:“這是怎麼了?”
“回大奶奶,奴婢方纔給少爺端茶去,結果不小心惹少爺生氣了。”
韓玉娘聞言秀眉微蹙:“少爺平時一向不讓丫鬟伺候的,你何必非要討這個嫌?”
她果然是很不安分啊。不過,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也能讓她鑽到空子。
“奴婢只是擔心少爺口渴……”紅纓無力地辯解一句。
擔心……是啊,這一院子的人,只有她一個擔心呢。
韓玉娘微微搖頭:“你心裡想的事,我大概也猜到了。過些日子,我和少爺就要去京城了,你就不用再跟着了。”
紅纓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隨即整張臉都臊紅起來。
“少奶奶,您這話是……我可是老太太派給您的丫鬟啊。”
韓玉娘淡淡回話:“既然你是我的丫鬟,那我說得話,你應該要聽纔是。當然,你若是覺得心裡委屈,那就去老祖宗跟前去把你的那點小心思,開誠佈公地說一說。”
紅纓聞言瞪大雙眼,臉上紅白不定,感覺像是氣得慌又像是臊得慌。“少奶奶……您誤會奴婢了。”
“我沒有誤會你。”韓玉娘靜靜道:“你若是肯老實聽我的話,咱們往後還有得相處。你若是非要鬧起來,我也不攔着你,反正最後難看的還是你自己。”
第一百二十回
紅纓在老太太跟前當了幾年的差,便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了一等。她只是想表現表現,誰知卻弄巧成拙。
韓玉孃的一番話,讓她倍感難堪。她咬脣站在原地,臉色臊紅。
旁人看了也覺尷尬,彼此對視,卻不敢出聲。
黃富貴來到書房門口,見韓玉娘回來了,便招了招手:“玉娘,過來。”
韓玉娘聞言,目光越過紅纓的肩膀,看向黃富貴,微微一笑道:“等我一下。”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紅纓一眼,繼而淡淡道:“你既是老太太身邊的人,那就還是會老太太的身邊吧。我和少爺都不用你來伺候了。”
她說話不會繞彎子,冷嘲熱諷也沒意思,還不如有話直說。
韓玉娘心裡很清楚,自己在黃家還沒有站穩腳跟,下人們也沒把她當成是真正的主子看待。
紅纓聞言眼裡閃過一絲驚慌,攥着的雙手,微微發抖。
這算怎麼回事?她就這麼被韓玉娘給攆走了?
韓玉娘直接從她的身邊走過,朝着黃富貴而去。
黃富貴沒聽到韓玉娘說了什麼,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紅纓,開口道:“這丫鬟太多事。”
韓玉娘微微一笑道:“既然麻煩,咱們就不用了。”
黃富貴聞言挑眉:“她可是奶奶塞給你的。”
韓玉娘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進屋。“不喜歡的,留着也沒用。”
她平淡從容的反應,讓黃富貴略感詫異。
她一直都很聽奶奶的話,怎麼今兒卻不一樣了。
黃富貴伸出輕輕捏住她的下巴,輕輕轉過她的臉:“你要是能不聽奶奶的話就好了。”
他的笑容有點邪邪的,似乎別有深意。
韓玉娘只是笑卻沒有說話。
她走到書桌旁,拿起黃富貴翻開的書,低頭看了看。
“哦,今兒你的心情不錯,居然在做學問。”
黃富貴走過去,挨在她的身後站定,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上道:“我只是隨便翻翻,哪裡會做什麼學問?”
韓玉娘把書合上,問道:“那可不行,以後你每天臨一篇大字,好不好?堂堂黃家大少爺,寫字像在畫符一樣可不行。”
父親常說,字如其人。寫字寫得工整好看,自己修身養性不說,出門在外也會給別人留個好印象。
黃富貴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頭,故意不回答。
韓玉娘見他不回話,便道:“反正,咱們下午也是清閒着,不如練練字好了。”
“你……你就不能想點別的事情打發時間嗎?”
“練字有什麼不好的。”韓玉娘轉過身去,半推半哄地讓他去椅子上坐好。
她親手給他鋪紙磨墨,笑盈盈道:“相公,請……”
黃富貴見狀,只好挽起袖子,拿起毛筆,大模大樣地寫起來。
他還未等下筆,韓玉娘就出聲阻止:“不對,拿筆的姿勢不對。”
韓玉娘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放在對的地方。
她可以清楚摸到他手上的繭子,指腹和掌心都有。
“這樣纔對。若是讓我爹看到了,又要打手板了。”
黃富貴對她言聽計從,她說怎樣就是怎樣。
兩人小手握大手地寫着字,看着親親熱熱。
翠兒不敢上前打擾,只轉頭看向院子。
紅纓仍是站在那裡沒動,眼睛紅紅的,欲哭不哭的。
翠兒見書房裡沒自己什麼事了,便小跑着過去,咬着脣道:“姐姐,你還是別站在這兒了,不如去找老祖宗吧。”
紅纓在老祖宗跟前也有好幾年了,自然會爲她說話的。
紅纓咬緊牙關,轉身而去。
黃老太太正準備午睡,見她過來,還以爲她有事要說。
誰知道,紅纓卻是找她抱委屈的。
“老祖宗,少奶奶說奴婢以後不用在伺候她和少爺了,她要攆走奴婢……”
她一臉委屈地紅了眼眶。
老太太聞言神情不悅地“嘖”了一聲。
她看也不看她,閉着眼睛道:“原以爲你是個懂事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讓那孩子心煩了。”
紅纓爲自己辯解道:“老祖宗,奴婢什麼都沒有做錯。少奶奶分明是故意針對奴婢,不想讓奴婢看着她和少爺!”
韓玉娘一定是嫌她礙眼,否則,怎麼會如此小題大做。
“老祖宗,奴婢好歹是您的人,少奶奶這麼做就是不給您面子啊。”
老太太聞言睜開眼睛,瞥了她一眼。
“玉娘那孩子,多溫順的性格啊。你能把她給惹急了,還真是難得!”
老太太話裡有話。
紅纓低着頭道:“老祖宗,奴婢許是心急了些,可奴婢什麼逾越的事情都沒做啊。”
老太太閉着眼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玉娘照顧福哥兒,照顧得比你們都好,你就回來吧。”
“啊?”紅纓萬萬沒想到老太太會這麼說,她怎麼說變就變啊?
“不行,奴婢還要看着少爺和少奶奶呢。”
“不用看着了,就這樣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玉娘那孩子還是挺讓我放心的。”老太太風輕雲淡地說着,跟着又擺手道:“既然你這麼不招人待見,還是回來的好。那兩個孩子在家裡也住不上幾天了,事事還是消停些的好。”
沒了她,還有翠兒呢。只要有個人替她盯着點,時不時地提醒韓玉娘幾句就可以了。
紅纓聞言臉色一僵,心中又氣又不甘心,只能嚥下堵在喉嚨中的話,默默退了出去。
這下完了,少爺和少奶奶一起上京,往後就沒她什麼事兒了。
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黃富貴就在韓玉娘監督下,抄完了半本詩集。
韓玉娘把那厚厚的一疊紙,拿起來給黃富貴看:“你瞧,你多厲害。”
黃富貴的手腕子都酸了,故意伸出胳膊道:“給我揉揉。”
韓玉娘笑着答應,握着他的手腕,輕輕按揉幾下,沉吟一會才道:“過些日子,咱們就要去京城了。明兒你要是得空,陪我回孃家一趟。”
黃富貴聞言,輕輕按住她的手,語氣認真道:“明兒過去,你可別難過。”
韓玉娘淺淺一笑,“好。”
黃富貴有些不信,站起身來,雙手捧住她的臉,道:“我說真的,到時候你千萬別難過,那樣反而讓他們擔心。”
他想要她高高興興地跟他走,而不是顧慮重重,思前想後。
韓玉娘和他對視一眼,眸光微微閃爍:“我盡力。”
去京城本不是什麼壞事,她也想要開開心心地走,只是離開家人,她心裡實在是捨不得。
黃富貴仔細瞅了她一陣兒,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給我點時間,等以後咱們在京城安定下來,就把你孃家人全都接過去。到時候,咱們都住在一間大宅子裡,熱熱鬧鬧的過日子。”
他這話說得有些孩子氣,可讓人聽了心裡熱乎乎的。
韓玉娘笑着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胡鬧,哪有親家住在一起的?”
黃富貴偏頭稍微躲了一下:“過日子就要人多才熱鬧。”說完,他的手臂緩緩下移,放在韓玉孃的腰間,將她整個人抱起來,轉了一圈。
見她輕笑臉紅,方纔停下來,語氣認真道:“等過年的時候,咱們一定回來。”
韓玉娘知他不會說謊,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道:“嗯,知道了。”
翌日一早,韓玉娘早早地起來梳洗打扮。
如今,她的身邊沒有紅纓,只剩一個翠兒了。
翠兒的年紀小些,話也很少,看着倒是一臉老實相。不過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實,還得慢慢相處才知道。
不過有一點,韓玉娘是看出來了。
翠兒的膽子有點小,替她梳頭的時候,眼睛一直時不時地望向鏡子,似乎再看她的臉色。
“翠兒。”韓玉娘突然開口喚她,惹得她手上微微一顫。
“是,少奶奶。”
翠兒擡眸看她。
韓玉娘望住她的臉道:“我和少爺此番赴京,你也要是一起跟着的。我有幾句話要先囑咐你。”
翠兒心中一緊,放下梳子,臉上擠出個笑容道:“少奶奶有話,只管吩咐就是。”
韓玉娘轉過身去,靜靜道:“我知道你是奉了老祖宗的意思過來伺候我的,所以,我也不想拿腔拿調地來嚇唬你。只是,我這個人不喜歡麻煩,更不喜歡愛惹麻煩的人。白天裡,我把紅纓攆回去的事情,你也都是知道的。以後,你若是肯安安分分的,我是不會虧待你的。但你若是還存了什麼旁的心思,那到時候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也該是時候拿出點脾氣來了。畢竟,京城離這麼實在太遠太遠,有些事情,老太太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第一百二十一回
翠兒聽了她的話,老老實實地點頭道:“奴婢都記下了,以後,奴婢定會好好聽少奶奶的話。”
如今在家裡,一切自然要聽老祖宗的。可等到了京城,她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聽了這話,韓玉娘眉目緩緩舒展開來,臉上重新浮現出了笑容。
翠兒垂着雙眼,拿起木梳,繼續小心翼翼地爲她梳着頭髮。
沒一會兒,她的房門被推開,黃富貴穿戴整齊地出現在她的面前。“玉娘,都收拾好了嗎?”
韓玉娘正要往頭上戴髮簪,認認真真地盯着鏡子道:“馬上。”
黃富貴揹着雙手,吹着口哨,走到她的身後,細細打量着她今兒的打扮,忽然勾起嘴角,伸出手道;“給我,我幫你戴。”
韓玉娘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含笑看他:“翠兒好不容易纔幫我把頭髮盤好,你會弄亂的。”
翠兒識趣地退到一邊,不起打擾兩人的甜蜜。
黃富貴上身前傾,低頭替她選了一隻翠玉梅花簪輕輕地別在了她的頭上,靜靜打量,滿意點頭。
她的皮膚很白,翡翠和碧玉和她纔是最相稱的,也是最好看的。
韓玉娘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又看了看鏡中的他,神情微微有點兒吃驚:“你居然會?難道,以前你給別人戴過?”
她有心想要逗一逗他。畢竟,他是家中獨子,應該對女孩兒家的東西一竅不通才是。
黃富貴聞言只是笑笑,斂着長睫,故意不回答,好像要吊她的胃口似的。
果然,韓玉娘起身看他,一臉在意地追問道:“你真的給別人戴過?”
黃富貴笑出聲來,伸出食指,掛掛她的鼻尖:“你也知道吃醋了?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玩過家家的時候。”說完,他伸出手掌,往自己的膝蓋處比劃了一下:“那會兒,我也就這麼高。”
表妹?韓玉娘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頓時來了興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表妹……”
既然是表親,可見就是他母親那邊的親戚了。許是,他的孃親去世太早的緣故,黃家的人都很少提起她,少之又少。
黃富貴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們早都沒聯繫了。”
他牽住她的手,說道:“走吧,外面的馬車都備好了。”
韓玉娘感覺到他隱隱有所保留,有心想問,又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他們夫妻二人一同出了門,坐着馬車去了韓家。
黃家的小廝已經事先傳了話兒,萬秀秀一早去了菜市,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食材回來,準備給她們好好做上一頓飯吃。
韓玉環和韓玉郎一人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安安靜靜地等着姐姐回來。
徐狗蛋收拾好雞窩之後,擡頭看着那兩個小小的背影,沒由來地一陣心酸。
等待是最難受的,往後他們需要等待的時間,可是很長很長的。
徐狗蛋等了一年多了,還是等不到他爹回來,他雖然心裡仍然堅信,他會回來的。但失落的情緒,總是時不時地席上心頭。
韓玉郎不如韓玉環那麼老實,坐了一會兒就不耐煩地動來動去:“姐姐怎麼還不回來?”
韓玉環雙手支着頭,不搭理他。
很快,耳邊傳來了車伕的吆喝聲。
韓玉環站起身來,踮起腳尖往巷口看去,便笑着喊道:“姐姐回來了。”
她像只小雀兒似的,蹦蹦噠噠地跑了過去。
韓玉郎有樣學樣,跟着她的身後,一起喊道:“我姐姐回來了。”
車伕見他們跑過來,忙勒緊繮繩,停住了馬。
韓玉娘率先下車,牽住弟弟妹妹的手:“姐姐不是說過你們不能迎着馬車跑。那樣馬會受到驚嚇,更會不小心傷到你們。”
韓玉環一把攥住姐姐的手,“下次不會了。”
黃富貴隨後趕到,一把將韓玉郎從地上抱起來,然後讓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舉着他的雙手道:“喲呵,小子你可沉了不少。”
韓玉郎笑得開懷,發出咯咯的笑聲。
回到家總是開心的。
韓玉娘去給父親請安的時候,韓修文望着她的臉道:“你的氣色,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
看一個人的氣色就能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韓玉娘微微而笑:“我在那邊,一切都好。”她稍微頓了一頓,又道:“爹,我和富貴準備提早去京城了,很快就要走了。”
韓修文對此事一直心裡有數,點了點頭:“早晚都是要去的。”
“爹,女兒有點放心不下……玉環和玉郎。”韓玉孃的語氣略有遲疑地繼續道:“離開我,他們會不適應的。”
韓修文一臉認真道:“你不要總是惦記家裡,他們都大了,不能總是黏着你。你照顧他們已經夠久了,往後,你要好好爲自己打算纔是。”
對於女兒未來的生活,他的心中還是充滿擔憂的。
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黃家的這本經,可不是那麼好唸的。
萬秀秀一直圍鍋臺轉悠,抽不出空來和韓玉娘說話。
她沒抽不出身來,韓玉娘便直接去找她了。
“二孃,瞧您忙的,這一頭的汗。”韓玉娘笑吟吟地走過去,拿出手帕給她擦擦。
萬秀秀忙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髒了你的衣服,別濺上油點子。”
如今的韓玉娘,已經不是從前粗布粗衣的模樣了。
韓玉娘挽起袖子道:“我哪有那麼嬌氣?我來搭把手……二孃,您怎麼賣了這麼多菜,一家人吃飯簡簡單單就好,這也太破費了。”
她看着那竹簍裡還張着嘴的鮮魚,案上那顏色鮮紅的排骨,燒得乾淨的豬蹄兒,還有鍋裡咕嘟咕嘟燉着的老母雞,心裡好生過意不去。上次回來吃飯也是如此豐盛,讓她們受累了。
萬秀秀見她手快,也知攔不住她,只讓她去湯鍋跟前兒,不要碰那些生鮮的食材。
張嬸兒一邊摘着菜,一邊望着韓玉娘道:“姑娘,夫人這也是心疼您和姑爺啊。正所謂,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愛!”
萬秀秀聞言低頭一笑:“張嬸兒,你這俏皮話說得不錯。那可不是嘛!黃富貴這個女婿,的確是越看越靠譜呢。”說完,她故意看向韓玉娘,繼續道:“瞧瞧你這氣色,就知道他對你不錯。”
一個的臉色好就是身體好,身體好就是心情好。
張嬸兒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這膚色白裡透紅,好着呢。”
韓玉娘頓時紅了臉,忙掀開鍋蓋,岔開話題問:“二孃,這雞湯里加鹽了嗎?”
她實在不好意思當着張嬸兒的面,說她和黃富貴的事。
廚房裡有了韓玉娘,事情再多也忙得過來。
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擺桌吃飯了。
韓玉娘再次廚房忙活,黃富貴也沒閒着,他和韓修文坐在書房,提起了要去京城的事。
韓修文不是個喜歡囉嗦的人,該叮囑的話,他早都說過了。
“你們預計什麼時候出發?”
“要帶的東西不多,收拾個兩三天,就該走了。”黃富貴說完這話,擡頭看了看韓修文的臉色。
他仍是板着一張臉,萬年不變的表情。
“京城路遠,你們萬事小心。那陳家兄弟可還有消息?”
黃富貴沉聲道:“那對賊兄弟聽說去津門做買賣去了,好久都沒有消息了。”
提起那陳家兄弟,黃富貴就恨得牙癢癢的。
他知道,他和他們之間或早或晚都有一場較量。
“玉娘很久沒有出過遠門了,你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太辛苦!”韓修文神情認真道:“玉娘這孩子,因爲是長女,所以從小就能忍。就算累了難受了,也不會直接說出來,只會藏在心裡。”
當初,他們還在鄉下的時候,吃苦受累都是她一個人,也沒見她說過半句委屈。
“你的性子莽撞,做事毛躁。往後你遇事要三思而行,尤其是多爲玉娘想想。”
黃富貴在福安鎮上的確是個霸王似的人物,可到了京城,他難免會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皇帝腳下素來是藏龍臥虎之地,人人不容小覷。
做人要審時度勢,知道輕重,尤其是在京城那種地方。
黃富貴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微微沉吟道:“師傅……不,岳父大人,我知道您對我不放心,我也不會說那些漂亮話敷衍您。您只要信我一件事兒就行了,那就是我一定會對玉娘好的,真心實意的好。”
其實,說點漂亮話倒也容易,只是那種油嘴滑舌的事情,他實在是做不來。他嘴笨……
韓修文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半響方纔舒展眉目,似嘆非嘆地籲一口氣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黃富貴,你可要說到做到。”
第一百二十二回
說出來的約定,就是承諾,一字值千金。
孩子們擺好碗筷之後,便過來請大人們過去用飯。
紅燒豬蹄、糖醋鯉魚、蜜汁燒排骨、五花肉炒雜菜、大蔥炒雞蛋、釀豆腐、酸黃瓜,還有一道清燉老母雞湯。如此豐盛的一桌菜,對韓家來說,足以是可以過年的排場了。
黃富貴每次來韓家吃飯,胃口總是出奇地好,不單單是因爲她們家的飯菜,更和他的胃口,更重要的是這裡的熱鬧。
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吃飯,雖說是稍微擠了點兒,卻會讓人的心情變好。
席間,萬秀秀一直不停地給黃富貴夾菜盛湯。黃富貴十分順從,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副胃口極好的模樣。
“女婿,你多吃點排骨。正所謂,吃什麼補什麼,男人家的筋骨一定要硬實。”
這一聲“女婿”,她叫的倒是順口。
黃富貴嚼着排骨擡起頭來,嘿嘿一笑道:“是,岳母大人。”
萬秀秀聽了這話,心中自然更加高興。
須臾,她突然想起一事,望向韓修文道:“相公,難得今兒這麼高興,不如咱們喝點酒,助助興吧。”
韓修文稍微想了想,才道:“也好。”
萬秀秀笑着起身去廚房拿酒,韓玉娘忙對着黃富貴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貪杯。
她不想他喝醉了,那很容易失態。
黃富貴收到她的眼神,隨即也跟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明白了什麼。
萬秀秀把自己釀的桂花酒拿了出來,壇口一開,醇香撲鼻。
韓玉郎聞着酒香,便有些饞嘴道:“我也要……”
自己家釀出來的酒,口味清淡。
韓玉娘取了筷子,輕輕沾着了一下,讓弟弟嚐嚐看。
韓玉郎仔仔細細砸巴着滋味,跟着吐了吐舌頭道:“好辣。”
韓玉娘無奈地笑笑,忙又給他夾肉吃。
黃富貴舉起酒杯,敬了韓修文和萬秀秀一杯,他沒說什麼話,只是讓他們放心。
一杯酒下了肚,肚子裡的饞蟲就像是被引出來一樣。
黃富貴來了酒興,韓修文也沒攔着他,只由着他來。
韓玉娘在旁看得微微有些着急。
待到他喝到第五杯的時候,她不得不出聲阻止:“你少喝點吧,別喝醉了。”
黃富貴滿臉通紅地搖頭道:“沒事兒,沒事兒。”
萬秀秀聞言替他說話道:“沒關係的,醉了也不礙事的,一會兒讓他醒醒酒再回去。正好,二孃還想和你說說話呢。”
韓玉娘見父親又給黃富貴倒了杯酒,心中默數:這都是第六杯了。他鐵定是要喝醉的。
果然,待到晚飯結束,黃富貴站起身來,整個人已經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韓玉娘走過去扶住他的手臂道:“你啊你,這個樣子怎麼回去?”
萬秀秀指了指對面的正院:“讓他去你屋裡歇歇。稍微睡一會兒,再喝點茶就好了。”
這桂花酒沒有那麼大的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
萬秀秀幫着韓玉娘一起把黃富貴送去了房裡,讓他舒服躺下。
黃富貴喝得很高興,笑眯了一雙眼睛,“玉娘,玉娘。”
他喃喃喚她的名字,雙手不安分地亂抓亂揮。
韓玉娘按住他的大手,重重拍道:“你躺一會兒吧。”她給他脫去長靴,又用溼毛巾給他擦了擦臉,讓他能舒服一些。
現在離着天黑還早,他們還有時間。
萬秀秀見黃富貴睡熟了,便對着韓玉娘招手道:“玉娘,過來,陪二孃說說話。”
“噯。”韓玉娘轉身一笑,隨着她一起去了院中。
萬秀秀給她備了些冰糖蓮子羹,“方纔見你吃的不多,正好,二孃做了些甜品,咱們一起吃吧。”
“謝謝二孃。”韓玉娘笑着接過碗來,嚐了一口,只覺甜到心坎兒裡。
“玉娘,二孃一直有件事想要問你來着……原本是不着急的,但是你們就快走了,所以……”不知爲何,萬秀秀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二孃,您問就是。”韓玉娘此刻也是一臉認真。
萬秀秀看了看四周,見孩子們都不在,又偷眼看了下韓玉娘,輕聲問道:“玉娘,你和黃富貴……黃女婿,你們圓房了沒有?”
這種事情,理應是當孃親的來問,旁人是不好張嘴的。
韓玉娘怔了一怔,紅着臉搖頭:“還沒有呢。”
當初成親之時,韓家也是知道的,黃家對那些命理之說,十分在意。不過,就算是事先早已知情,萬秀秀還是微覺意外。
兩個人同牀共枕這麼多天,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呢?玉娘是女兒家,害羞規矩倒是無礙,只是那黃富貴正值熱血的年紀,心裡怎麼能沒有半點激動?
韓玉娘看着她略有遲疑,欲說還休的神情,低一低頭道:“二孃,其實我們現在都是分房睡的。”
“啊?”萬秀秀聞言輕呼一聲,隨即又捂了捂自己的嘴,不想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你們成親也有一陣子了,居然還分房睡。”
韓玉娘有些無奈地笑笑:“這是老太太的意思,而我已經答應她了。”
萬秀秀連連搖頭:“這怎麼行呢?這天底下,哪有夫妻分房而睡的道理,何況,你們有是新婚燕爾,正是最好的時候!這親家老太太也太不近人情了……那黃富貴,他可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呢啊。”
一個大男人,這種時候怎麼能忍耐得住呢?別是有什麼毛病……呸呸呸,不會的,不會的。
韓玉娘垂眸不語,不知該怎麼接話兒。
說實話,她和黃富貴現在相處得不錯,每天都是親親密密的。至於那件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心裡覺得還不是時候。
她並不是真的擔心自己會影響黃富貴的命數運道,只是覺得自己既然答應了老太太,就該說到做到,反正以後的日子還長,實在不用急於這一時半刻。
細水長流,慢慢地來反而更好。
萬秀秀坐在牀邊,神情略顯侷促地動了動,跟着,她拿出手絹點點鼻尖上的油光,輕聲開口道:“玉娘啊,這夫妻之間,最是親密。你們既然已經成了親,就不該分房而睡,好歹也要在一間房裡……玉娘,你就是太老實了。”
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切都是黃老夫人的安排。可是,夫妻就是夫妻,理應親親密密地過日子。
“老太太也有她自己的苦衷,畢竟,黃家就他這麼一顆獨苗。”韓玉娘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來,只能這麼幹巴巴地回她一句。
萬秀秀聞言,一臉着急道:“正是因爲他是獨苗!你們才應該趁早圓房,這樣你才能早點有孕,爲黃家開枝散葉啊。”
開枝散葉……韓玉娘聽得這四個字,臉頰的熱度一直燒到了耳垂。
萬秀秀抓過她的手,細細撫摸了下,繼續道:“玉娘,你要多爲自己想想。畢竟,往後要和你過一輩子的人是黃富貴,不是他奶奶。所以,你得找個機會,好好抓住黃富貴的心!”
說白了,她就是希望讓韓玉娘主動點,畢竟,他們都已經是夫妻了,也沒什麼好難爲情的。
韓玉娘聽得似懂非懂,紅着臉道:“二孃,我知道你爲我着急,可是……我還是覺得這事急不得。”
她的話音剛落,萬秀秀便搖起頭來:“傻丫頭,這夫妻間的房事越和,感情纔會越好。這男人和女人吶,一旦成了親,就必須要圓房才行。”
她原本想仔細說說這事兒,畢竟,除了她也沒人能告訴韓玉娘了。
不過,許是她着急了,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從哪兒說起纔好。
她盯着韓玉娘早已經漲得通紅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玉娘,你先別害臊,跟二孃說說,黃富貴他就沒有主動要和親熱的意願?”
這話雖然不好問,但她還是要問。
這男人若是不舉,那可是天大的毛病。
韓玉娘似乎明白她在擔心什麼了,只道:“有過的。”
他們成親的那天,他就差點沒在忍住,情形很是曖昧。
萬秀秀見她說有,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玉娘,你們就要去京城了,那裡沒有老太太看着管着,你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韓玉娘知她話裡有話,微微點了一下頭。
萬秀秀生怕她聽不進去,便又叮囑道:“玉娘,這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你不僅要留住黃富貴的心,還有好好留住他的人。像黃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以後,黃富貴的身邊少不了要招來鶯鶯燕燕……玉娘啊,你要知道這男人有時候就像是貓,餓久了,很容易飢不擇食,隨隨便便就跟別人跑了。”
第一百二十三回
她不是不相信黃富貴的人品,只是凡事往遠了想想,總是沒壞處的。
畢竟,黃富貴他爹的例子在前,他可是一個納了十八房小妾的花心大蘿蔔啊。要是哪天他也犯起渾來,也學他爹的樣子,那要如何是好?
聽到這裡,韓玉娘臉上的紅暈漸褪,擡眸看向萬秀秀。她是真的在擔心她。想必,若是孃親還在世的話,也要和她說上一番纔是。
“二孃,讓您操心了,您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我會自己看着辦的。”
萬秀秀見她聽進去了,便含笑點頭:“那就好。你不嫌我多嘴就好……”
今兒她難得有這個機會,和她好好說道說道。
兩人默默相對了一陣兒,房裡突然有了動靜。
萬秀秀方纔鬆開她的手道:“去看看吧,準是他醒了。”
韓玉娘起身而去。
這會兒,黃富貴的酒勁兒已經過去了。
他慢慢睜開眼睛,只看見一片橙黃的燈光,很柔和。
韓玉娘輕輕開口道:“醒了就起來,坐一會兒吧。”
黃富貴循聲望去,見韓玉娘正在給他倒茶,嘴角輕抿,似乎在笑。
他的腦袋還有一點點暈乎乎的感覺,稍微有點飄乎,但不難受。
醒過來的那一刻,可以馬上看見韓玉娘,這種感覺真好。
黃富貴略顯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坐起來道:“我怎麼就睡着了呢?”
韓玉娘無奈看他:“既然不能喝,幹嘛還要逞強?”
黃富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道:“今兒不是高興嗎?不過幾杯酒而已,我不想掃興。”
下次再回來喝酒,不知會是什麼時候了。
韓玉娘探探他的額頭,道:“時辰不早了,收拾收拾也該回去了。”
她說完這話,便站起身來。誰知,黃富貴抓過她的手,將她往回一帶:“這麼快就走?再多坐一會兒吧。”
難得那些跟班盯梢的都不在,他們可以這樣清清靜靜的相處。
韓玉孃的身子失衡,一時沒坐穩當,差點栽倒他的懷裡去,忙用手去拄了一下牀。
不巧的是,她的手無意間落在了黃富貴的兩腿之間,一個甚是尷尬的位置。
雖說還隔着被子,但還是隱隱碰到了他。
韓玉娘微微一愣,下意識地輕呼一聲,忙把手收了回去,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似的。
原本只是碰了一下大腿,也沒什麼打緊的,只是因着方纔二孃說過的那些話,讓她突然不自在起來。
黃富貴的反應稍微慢了半拍,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跟着又看了看韓玉娘,發現她的臉紅得不像話,連耳朵都是紅紅的,心中微動,滿臉不解道:“怎麼了?”
韓玉娘忙坐直了身子,別開臉道:“沒事。”
黃富貴仍是攥着她的另外一隻手不放,眨了眨眼睛,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勾起脣角道:“傻丫頭,慌什麼,你剛剛沒碰到。”
他不過是想打趣她來着,誰知,話一說出口,自己又覺得口乾舌燥起來。
韓玉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悄悄瞟了一眼他的側顏,心跳如擂。
真是的……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她慌什麼慌?
黃富貴喉結一動,主動靠了過去。
“你羞什麼?就算碰到了也沒關係,反正,我是你相公,你是我娘子。”
他說這話的目的,有些模糊。不知是想要安慰她,還是想要挑逗她。
韓玉娘轉頭看他,正對上他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眸,她與他平視,兩個人面對面,眼對眼,彼此傳遞着微妙的情愫。
黃富貴目光轉深,收起了方纔的玩笑之心,在她臉頰上送吻。“我的身子,往後你隨便碰,想碰哪裡都成。”說完,他伸出手臂想環住她的腰,卻被韓玉娘靈巧躲開了。
韓玉娘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麼露骨的話,令她更加地不自在。
她急急地走到窗邊,將房裡的窗戶一下子推開,想讓二人都冷靜冷靜。
黃富貴見她又躲開了,不禁泄氣地垮下肩,重重地嘆了口氣。
在他的眼裡,她很是什麼都好,唯獨這害羞謹慎的性子,讓他無奈。其實,他還沒想把她怎麼着呢?只是試試,試試而已。
韓玉娘站在窗前涼快了一會兒,見身後的黃富貴又沒了聲音,還以爲他生氣了。
她想了想,慢慢轉過身去。誰知,黃富貴又再度躺了下去。
韓玉娘回到他的身邊,見他睜着眼睛,看向自己,眉頭輕輕的皺了一皺。
“生氣了?”
黃富貴不回答,只是哼了一聲。
“這樣就生氣了,還真小氣。”韓玉娘故意道。
黃富貴聞言騰地一下坐起身來,瞪着她道:“我還小氣?最小氣的就是你了。整天手也不讓我多摸一下,臉也不讓親,別的……就更不用說了。”
韓玉娘笑:“好好好,給你摸就是。”說完,她伸出自己的手去。
黃富貴見狀,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什麼?你哄我玩啊?”
見他連連搖頭,便主動捧住他的臉,主動親了他一下。“這樣總行了吧。”
黃富貴怔了一怔,一下子就消氣了,跟着轉過臉去,手指點了點自己另一半的臉頰,道:“喏,再親一下。”
韓玉娘笑着睨他一眼,又湊過去親了一下。
如此一來,黃富貴頓時眉開眼笑道:“這還差不多。”
誰知,窗外忽地傳來一聲輕笑。
韓玉郎和幾個學生不知何時站在窗外偷看,見了兩人親親的樣子,一個個捂嘴偷笑起來。
“親親臉……羞羞臉……”孩子們見自己被發現了,忙一鬨而散,跑回前院去了。
韓玉娘笑着走出門外,輕聲喊道:“再不睡覺,小心明兒挨罰。”
因着他們的出現,黃富貴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起來整了整衣襟,只道:“這幫小鬼頭,也就只有師傅管得住!”
韓玉娘點一點頭:“我爹最厲害的,還不是管住這些小鬼頭,而是管住你啊!”
難道他都忘了,當初在韓家學堂挨罰打手板的事兒了。
黃富貴往前站了一步,雙臂一伸,便將她抱了個滿懷。“管住我的人,不是岳父大人,是你!”
韓玉娘輕輕一笑,抱住他的手臂:“真的麼?那你可要讓我管住一輩子才行。”
黃富貴聞言只把她又抱緊了幾分,點頭道:“依你便是,往後我都依你就是。”
自從見了她,他整個人都變得不太對勁兒了。
眼看着時辰不早了,兩個人也該回黃家去了。
臨走之前,萬秀秀湊到馬車邊上,小聲叮囑韓玉娘道:“玉娘啊,在你們啓程赴京之前,有空要多回來看看。這是你爹說的……”
韓修文不好意思當面和女兒說,只好讓她替自己帶話。
韓玉娘重重點頭:“知道了。”
馬車緩緩行前行駛,韓玉娘對着家裡人揮了揮手。
待走出巷口之後,她方纔微微嘆息。
每次回來她都很高興,可每次離開,她的心裡都不是滋味。
黃富貴坐在一旁,見她垂眸不語,便道:“要不,咱們明兒再來?”
韓玉娘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還是隔一天再回吧。”
嫁做人婦之後,她心中需要顧慮的事情就更多了。
黃富貴攬過她的肩膀,讓她靠着自己。他不太會安慰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韓玉娘順勢閉起了眼睛,沒辦法,就算心裡再捨不得也是要走的。
翌日一早,韓玉娘開始着手準備赴京的行李。大件的東西,一樣都沒有,除了衣衫鞋襪就是金銀細軟,整理起來倒也不難。
不過,老太太又給她派了一個任務,那就是讓她準備一份禮單,上面都是在京城和黃家交好的商戶。
往後,黃富貴要留在京城經營家裡生意,該打點的人脈關係是一定要打點的。
這種事情,韓玉娘還是第一次做,所以,便想找宋姨娘幫着自己一起商量商量。
誰知,她還未來得及說自己的事,宋姨娘就突然落下眼淚,哽咽道:“少奶奶,其實我一直想來見您來着……我有一件事想要請您幫忙!”
韓玉娘微微一怔,很是意外:“宋姨娘,你有話直說就是。”
宋姨娘吸吸鼻子,神情懇切道:“少奶奶,能不能請您幫我去跟老太太求個情,讓妾身也能跟着你們一起去京城……”
老爺遲遲不回來,外面的謠言又傳得五花八門,她心裡實在不安穩。
她不止一次地問過老太太,是不是大爺真出了什麼事?可惜,每次最後老太太都會把她訓上一頓,說她多事多嘴,不知分寸。
她是不敢再去問老太太了,便只好來求韓玉娘。好歹,她們之間還算是有些交情。
第一百二十四回
韓玉娘聽了她的請求,望着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這樁事情,她是不好答應的。畢竟,連老太太都不肯點頭的事,她如何能擅自做主?
不過,宋姨娘的確是之前幫過她,這份人情早晚都是要還的。
她正思量着,宋姨娘小心翼翼地擡眸覷她的臉色,心裡猜測着她到底會不會答應自己?
她年紀輕又臉皮薄,心腸也軟。眼下她還不會擺架子立威,最是經不住人求的。
宋姨娘見她秀眉微蹙,似有爲難之意。索性一咬牙,一跺腳,站了起來,隨即鄭重其事地在韓玉孃的面前跪了下來。
“咦?”韓玉娘表情一凜,沒想到她會突然如此,忙道:“姨娘這是幹嘛?”
宋姨娘就着心頭的酸澀,紅着眼睛道:“大少奶奶,您就權當我是個隨行的奴婢,就讓我跟着你們一起去京城吧。我會好好伺候您和少爺的。”
韓玉娘伸出去扶她:“你這不是讓我爲難嗎?宋姨娘,你知道的,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宋姨娘定定望着她道:“只要大少奶奶肯去老太太的身邊,爲我說一句話便可!”
她知道韓玉娘還不敢輕易拿主意做主,她只要她去老太太表個態,說個話就成。
韓玉娘果然是臉皮薄,經不住她這樣的求,勉強點頭道:“我可以去老祖宗跟前替你說一說,但未必真的能成。”
宋姨娘面露感激,連連點頭:“多謝少奶奶。”
外面的日頭漸漸偏了西,離着晚膳還有些時候。
韓玉娘端着親手做好的素食點心去到老太太的屋裡。
“孫媳給老祖宗請安。”
老太太下午見了客,辦了點事,這會兒正覺得有點餓呢。她就來了。
“孩子,過來坐。”老太太對她招招手,讓她坐過來。
紅纓正跪在一旁爲老太太輕輕捶腿,見了韓玉娘,忍不住偷偷地瞪了她一眼。
“玉孃親手做了兩樣小點心,請您品嚐看看。”
老太太擡眸一瞧,笑滋滋道:“哎呦,好精緻的點心。”
韓玉娘伺候她用茶漱口,又拿了點心遞過去。
老太太嘴裡品着點心,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福哥兒呢?”
“相公有事出門去了。”韓玉娘溫順答道。
他今兒是和之前交好的幾位朋友辭行去了。聽說地方還選在了醉仙樓。
黃富貴原想帶她一起去的,可後來又突然改變了主意,讓韓玉娘好生不解。
“奶奶……”須臾,韓玉娘主動開口,道:“玉娘想要求您件事兒。”
老太太聞言挑眉看她,放下點心問:“何事?”
“過幾天,我與相公就要啓程去往京城了。雖說,隨行的人數都已經定下來了,但玉娘還想再多加一個人,就是宋姨娘。”
“她?”老太太反問她道:“家裡的下人這麼多,爲何非要帶她去?”說完,她指了指自己腳邊的紅纓:“前些日子,你不是還嫌這丫頭多事來着。咱家丫鬟那麼多,何必非要宋姨娘呢?她到底是大爺的人……”
紅纓聽得老太太提起自己,不由臉色一白,愈發低下頭去。
想起那回,她便覺得羞臊難當!她心中咚咚地敲起鼓來,生怕韓玉娘亂說話,害她遭殃。
韓玉娘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紅纓,靜靜道:“奶奶,宋姨娘和紅纓不同。玉娘對宋姨娘很放心……”
換而言之,就是她對紅纓不放心,很不放心。
她無心落井下石,畢竟,紅纓已經回了老太太的身邊,自己也沒必要再給她一次難堪。
誰知,她越是避重就輕,老太太就越是要故意問個明白:“哦,你說說看,她們倆怎麼個不一樣法?”
韓玉娘靜靜道:“宋姨娘是府裡的老人兒了,管理家事和賬務都很有方法。玉娘想要她過來幫幫我。”
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理由了。至於,紅纓她選擇直接省略,不提也罷。
老太太聽了這話,目光在她的臉上轉來轉去,似有思量:“宋姨娘這個人是挺聰明的。不過,你們小倆口和和美美,帶着她豈不是礙事?”
韓玉娘聞言臉頰一紅:“奶奶,我和相公一直都是以禮相待,相敬如賓。就算有宋姨娘在,也是不礙事的。”
沒有宋姨娘,還有翠兒呢。反正,看着他們的人,又不止那麼一兩個。
“行,想帶就帶着吧。”老太太風淡雲輕地回了一句。
韓玉娘聽了微微詫異,沒想到,她答應得這兒痛快。
紅纓在旁默默聽着,用力咬着下脣。
這少奶奶還真是打人不打臉呢。
她瞪着韓玉孃的背影,心中一陣氣悶。
她心裡這麼想着,手下就越發使了勁兒。
誰知,待韓玉娘走了出去,老太太忽地開口喚她:“紅纓!”
紅纓應聲擡頭,誰知,迎面便被老太太給甩了一個巴掌。
“啪”地一聲,打得紅纓一怔。
她捂着臉頰擡起頭來,看着老太太開口問道:“老祖宗,紅纓……做錯了什麼?”
方纔還好好的,老太太爲何一下子就變臉了。
老太太在軟榻之上,盤腿而坐,冷冷道:“你這丫頭,到底是做了什麼沒皮沒臉的事,讓玉娘對你不放心了?”
紅纓捂着臉,跪下來道:“奴婢……奴婢什麼都沒做,奴婢……”
她結結巴巴地模樣,更讓老太太看出了問題。
“你是不是偷偷地打福哥兒的主意了?”
老太太一語戳中,紅纓慌張搖頭:“不,奴婢對少爺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
她的話還未說完,老太太擡手又給了她一巴掌:“再不說實話,明兒我就把你賣給牙婆子去!”
紅纓聞言驚恐地睜大眼睛,一時也顧不上臉上的疼,只道:“奴婢知錯了,請老太太開恩,不要將奴婢賣出去!”
她六歲進了黃家,一晃都十年了。老太太待她不薄,吃穿用度,不知比在家裡強多少。若是讓她落到牙婆子手裡,八成會把她賣到窯子裡的。
“奴婢只是想討少爺的喜歡而已。所以,對少爺稍微殷切了些,結果,少奶奶就把奴婢給攆回來了。”紅纓哭着交代。“老祖宗,奴婢什麼都沒做過……連少爺的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過!”
老太太聽了冷冷一笑:“我說呢。玉娘那麼好性兒的人,居然也有嫌棄你的時候。當初我還以爲她是跟我示威呢。你這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好好的丫鬟不當,你非要下作學妖精,是不是?”
紅纓低着頭不敢吭聲。
老太太拍了一下桌子,吩咐外面的嬤嬤道:“張媽,你把這丫頭給我帶下去,明兒叫牙婆子過來。”
“紅纓,黃家養了你十年,如今你也出落得不錯,應該能賣個好價錢的。”
紅纓聽了這話,嚇得整個人哆嗦起來。
“老太太,奴婢知錯了,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您別把奴婢賣掉!我……”
張媽也是見過世面的,見她哭喊起來,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鉗住她的胳膊,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提溜起來。
張媽半托半拽將她帶走。
屋裡還有其他的丫鬟在,見了紅纓如此,心中皆是嚇了一個激靈。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其他院裡的人就聽到消息了。
因着少奶奶的一句話,老太太決定把紅纓給賣出去。
見少奶奶揹着門口,正在整理衣物,翠兒微微張口,卻又不敢出聲。
正躊躇不前,身後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少爺回來了,便更是不敢問了。
少爺本就討厭紅纓,自然不會爲她說話。
“玉娘。”黃富貴腳下生風,大步流星走得極快。
韓玉娘轉身望他,見他面色酡紅,眉眼帶笑,便知他又喝酒了。
“翠兒,快讓廚房給少爺煮點醒酒茶。”她開口吩咐道。
翠兒站在門口,尚在發愣。聽了少奶奶的吩咐,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險些在門口跌倒。
韓玉娘心生奇怪,倒也顧不上理她,只對着黃富貴道:“早知道你喝成這樣,我就該陪你一起去。”
黃富貴笑眯了一雙眼睛,張開雙臂,將她抱了個滿懷:“我是故意不帶你去的。”
韓玉娘輕拍他的後背,笑笑:“哦,原來你是故意的。”
黃富貴歪着頭,湊到她的耳邊吹氣道:“我不是怕你管我,我是怕你長得太好看,到時候讓他們沒了魂兒。”
“渾說!”韓玉娘嗔了她一句,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我哪裡是渾說……你忘了,那個那個崔雲起,他不就是惦記過你!”黃富貴一邊說一邊站直了身子,捧住她的臉道:“玉娘,以後我真得把你給藏起來,不給別人看才行!”
第一百二十五回
他明明說的是醉話,可那雙黑亮的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目光灼熱。
韓玉娘笑靨輕淺,心裡面甜膩膩的,像是沾了蜜汁。她以額頭輕碰他的額頭:“你想得美。”
黃富貴咧嘴一笑,只道:“我想得美,你也是真美。”
韓玉娘嬌羞地往他的懷裡一靠,環住他的腰,低頭偷笑。
翠兒去廚房煮茶,廚娘和丫鬟們將她團團圍住,向她問東問西。“紅纓怎麼了?老太太真要把她賣掉?”
翠兒低着頭,不安地扭着小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知道也不敢說,萬一讓少奶奶知道了回頭把她也賣出去,可怎麼辦?
翠兒端着解酒茶一步一緩地回到院中,才一進門,就見少爺和少奶奶抱在一起,惹得她雙手一抖。
茶碗和托盤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韓玉娘擡眸看去,見她且驚且慌地站在門口,雙手一鬆,拍着黃富貴的後背道:“來,喝點解酒茶,仔細一會兒頭疼。”
黃富貴懶懶地賴在她的肩頭,只把自己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壓在她的身上。
韓玉娘哪裡經得住,連連後退幾步:“黃富貴,你太重了。我不行……”見她求饒,黃富貴方纔站直了身子,扶着她的肩膀道:“你要多吃點,多長點肉才行啊。”
兩個人打情罵俏,翠兒不敢多看,一直低着頭。
韓玉娘拉着黃富貴一起坐下,讓他老老實實地喝茶解酒。
翠兒按理是該出去的,但她仍是站着沒動。
韓玉娘用眼角餘光看了她一眼,稍微想了想,看着黃富貴問道:“你還沒去給奶奶請安吧?”
黃富貴抿了口茶:“我這一身酒氣,過去不好。”
韓玉娘只道:“那你一定累了吧,不如現在屋裡躺會兒,等酒勁兒消了,我和你一起過去。”
黃富貴見她主動留自己,微覺意外:“嘿,你今兒怎麼了?非但不急着攆我,還讓我留下?”
韓玉娘微微而笑:“你快去躺着吧。”
她把他安置妥當之後,見他昏昏欲睡,便給翠兒遞了個眼色道:“你跟我過來。”
翠兒好不容易等到機會了,忙跟了出去。
韓玉娘半掩上門,緩步邁下臺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要說?”
翠兒微微睜眸,沒想到她居然看出來了。“少奶奶,奴婢……”
她想說卻又不敢說,吞吞吐吐的。
“你有話快說,否則,我讓別人來說。”韓玉娘有點沒了耐心。
翠兒連連搖頭:“奴婢說……少奶奶,紅纓她明兒就要被老太太賣出去了。”
韓玉娘聞言不解道:“你說紅纓?老祖宗爲何要賣她?”
她之前剛從老太太那裡回來,也沒看出來老太太有這個意思啊。
翠兒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咬脣不語。
韓玉娘微微擰眉。難不成是因爲她?
翠兒紅着眼睛,喃喃求道:“少奶奶,紅纓姐姐,其實人不壞,您能不能幫幫她?”
“幫她?”韓玉娘語氣微沉地問道:“你以爲是我讓老祖宗把她賣掉的?”
如果她是這麼想的,那麼,估計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翠兒聞言心中一抖,搖搖頭:“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奴婢只是覺得紅纓姐姐太可憐了……”
韓玉娘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就算她可憐,我也沒法子。老祖宗是長輩,自然說什麼就是什麼。”
翠兒聞言咬咬脣,不敢再多嘴了。
韓玉娘轉身回屋,背過雙手,把門關上,默默嘆息。
翠兒站在門外,愁眉苦臉。而韓玉娘站在門內,心中惴惴不安。
嚴格來說,紅纓算不上是犯了什麼大錯。她只是存了不該有的心思而已。
真沒想到,她離開之時還笑呵呵的老太太,轉眼就要把紅纓賣掉。她不是在老太太的身邊很多年了嗎?老太太居然真的捨得……
韓玉娘心裡突地一個激靈,腦海裡浮現出之前老太太溫和慈祥的笑臉,隱隱覺得有些後怕。
老太太這麼做是爲了替她出氣?還是殺雞儆猴,警告所有人,誰都不要在背地裡打黃富貴的主意?這事兒,不僅僅是做給下人們看的,八成也是做給她這個孫媳婦看的。
老太太在這個家裡,一言一行都是王法。
韓玉娘坐到桌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單手撫額,心中微微苦惱。
她一個人微微出神,竟不知黃富貴已經醒了。
他撐起上半身坐了起來,見她坐在那裡發呆,似有心事。
“玉娘。”黃富貴伸手撩開簾子,喚了她一聲。
韓玉娘聞聲回神,急忙站了起來:“你醒了?”
他本來喝得就不多,又喝了解酒茶,這會兒,酒勁兒已經消得差不多了。
黃富貴環視四周,發現屋裡就只有他們二人,頓時心情大好,走到韓玉孃的身邊,笑笑道:“你剛纔想什麼呢?想得那麼出神?”
韓玉娘擡眸看他,見他伸手過來捏她的臉,便稍稍一躲,躲開了道:“那個紅纓,你還記得嗎?”
黃富貴打着哈欠,點點頭:“那個多事的丫鬟,我當然記得。”
韓玉娘遲疑着繼續道:“聽說,奶奶明兒要把她賣掉,賣出府去。”
黃富貴拿過她的茶杯,抿了一口,跟着默默地看着她,表情有點不明所以。
韓玉娘見他沒反應,便道:“我今兒在奶奶面前說了她兩句,結果她就要被賣出去了。”
黃富貴望着她低垂的頭,不解一笑:“不就是一個丫鬟嘛,賣了就賣了,反正家裡的下人多得是。傻丫頭,你擔心個什麼勁兒?”
那個紅纓的確有些礙眼,甭管何時何地都擠出一張虛僞的笑臉出來,直勾勾的眼睛,一刻不落地盯着看着,讓人噁心。
“我聽說,紅纓在奶奶身邊伺候十年了,十年……說賣掉就賣掉,豈不可惜?”
“丫鬟就是丫鬟,是下人。有什麼可惜的?”黃富貴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一把拉住韓玉孃的手,將她整個人帶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韓玉娘雖然順從地坐了過來,可聽了他的回答,立刻蹙眉側目,目光定定地望着黃富貴道:“下人也是人啊。別說是人了,就算是小貓小狗,養久了也會有感情的。”
不知爲何,她不喜歡他這副風輕雲淡的語氣,給人一種生性涼薄的感覺。
她眼裡的不滿,黃富貴看得真真切切。
“你生氣了?”
韓玉娘愣怔一下,隨即搖頭道:“當然沒有,我沒生氣。”
其實,她現在的心情挺複雜的。
黃富貴在她的耳邊吹了口氣:“你到底怎麼了?快和我說實話。”
韓玉娘低眉,思忖片刻,才道:“不管怎麼說,紅纓都是因爲我才被賣出去的。奶奶也許是好心爲我撐腰,可是……”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黃富貴打斷。他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扳過她的臉,親親她的嘴,朗聲道:“你心腸這麼軟,以後會被人欺負的。奶奶既然有心爲你出頭,這是好事啊。我早和你說過的,我奶奶這個人很好懂的。”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食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劃了一道。
“你看,在我奶奶的心裡有一條線。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站在這邊的都是自己人,而站在那邊的都是外人!奶奶從不對外人仁慈,這是她的脾氣。而你,現在已經是自己人了,所以,奶奶自然有一百個理由要對你好。”
韓玉娘被他親得微微發愣,但聽了他的話,含着複雜的心情問他道“真的嗎?在奶奶的眼裡,我真的算是自己人嗎?”
她實在不得不這麼一問。畢竟,之前黃家對韓家的種種壓迫和蠻橫,她的心裡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在黃家的眼裡,韓家從來不是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親家,同樣地,在老太太的眼中,她也從來不是她心中最佳的孫媳婦人選。
黃富貴見她如此發問,笑容一斂,語氣頓時變得認真起來:“當然是了。咱們都成親了,難道還不是自己人嘛?”
韓玉娘見他有點急了,搭住他的肩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順勢玩他的懷裡一靠,蹭了一蹭他的胸口。她實在不好和他明說。縱使他們現在已經成了親,她的心裡仍有許多不安。
她撒嬌似的舉動,讓黃富貴心口一熱。
他的手掌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一路慢慢玩下滑:“你若是真覺得那丫頭可憐,那就給她點銀子好了。那丫鬟看着心思不正,不要就不要了吧。”
他一想起她那諂媚的笑臉和眼神,便覺得一陣噁心。從小到大,這樣的女人,他見得實在太多了。畢竟,光是他們家裡就住了十八個呢。
第一百二十六回
話說,打從小時候開始,黃富貴就看着那些濃妝豔抹的女子,如何一個一個地走進自家的家門。正因爲如此,他對那些急於獻媚,又別有所圖的女人,總是心存反感。
許是因爲見得多了,黃富貴漸漸有了一種直覺,對女人的直覺。他初見韓玉孃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歡她,自然而然地喜歡。而對紅纓,不用她靠近,單是看她的眼睛,他就已經開始覺得厭惡。
紅纓的事,讓黃家的丫頭婆子們皆是心中一緊。
老太太平時處理家事,可不是這麼不講人情的。可是這次,她是爲了韓玉娘。
在下人們的眼中,老太太這麼做,無非是爲了給大少奶奶立威。
大家都以爲韓玉娘出身小門小戶,平時待人接物又很客氣,是個好性兒的主子。卻沒想到,她居然也會告狀這一出,讓老太太幫她料理心頭的不順。看來,往後她們也得對韓玉娘多多提防些了。
翌日一早,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過去給老太太請安。
不過一夜的功夫而已,韓玉娘一路走着,便隱約覺得這院中的氣氛,不,應該是這黃家的氣氛有點變了。怎麼說呢?光是看眼神就能看出不同來。
她自己院中的丫鬟小廝見了她,一齊走過來行禮問安。“奴婢(奴才)給大少爺請安,給少奶奶請安。”聲音清脆明亮,和往日有所不同。
黃富貴聽了也是挑了挑眉道:“呵,你們今兒真是有精神呢。行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吧。”
此話一出,都有事兒的加緊做事兒,沒事兒的也不再立着,自找事情忙起來,所有的人都假作沒有聽到老太太的話兒。
韓玉孃的目光微微掃過他們的臉,發現,翠兒的眼睛紅紅的,想必昨晚定是哭了不少,而且還是爲紅纓而哭。
韓玉娘緩步往前走,不用看也知道,周圍的下人們都在偷眼看着她。
韓玉娘今兒的打扮,稍微花了點心思。
她帶過來的嫁妝裡,有滿滿一箱子的衣服,就算天天不重樣,換着穿也足夠穿上一個月的了。
韓玉娘天生皮膚白皙,如今在黃家養尊處優,氣色更是好上加好。
她今兒穿着一襲水藍色長裙,粉黛薄施,端正整齊,又不是清雅韻味。
兩人雖是同時出門,韓玉娘不忘故意和黃富貴錯開半個身位,讓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後面。
誰知沒走幾步,黃富貴見身邊空了下來,不免回了頭,牽住韓玉孃的手,和她手牽手一起往前走。
韓玉娘嘴角略略彎起,似笑非笑。
這樣的情形,其實也不是第一回了。不過,因着紅纓的事,落在衆人眼中,難免另有一番深意。
嘖嘖,這下少奶奶可真是要得意了。既有少爺疼着,還有老太太疼着。
正院的丫鬟們見了韓玉娘,臉色均變,此時此刻,她們都在心裡默默地同情着紅纓,而對韓玉娘心生怨憤。
待黃富貴和韓玉娘進屋之後,院中的下人們,繼續悶頭幹活。
偶爾有那想小聲私語的,也被幾個年長的婆子狠狠的瞪了幾眼。
今兒又是老太太茹素的日子,早飯準備得十分簡單。
一碗清粥,四樣小菜,半點葷腥兒都不見。
黃富貴素來是無肉不歡,所以,早飯吃得並不盡興。
韓玉娘倒是沒所謂,吃粥吃素,她都沒關係。
她用羹匙舀着稀飯,時不時地覷一眼老太太的神情。
她看起來和昨天沒什麼兩樣,態度溫和,笑容慈祥。
韓玉娘心想,自己既然已經知道紅纓的事,是不是應該和老太太說點什麼。
她正想着,身邊的黃富貴卻是先開口道:“奶奶,我今天陪玉娘回孃家一趟。”
黃老太太聞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韓玉娘,然後道:“赴京的行李都歸置好了嗎?”
這一回,韓玉娘先點頭答道:“回奶奶,都收拾整齊了,也都打包好了。”
“嗯……”老太太拖着長長的尾音,道:“那就去吧。玉娘,你的家裡人一定很捨不得你吧?”
韓玉娘輕輕點了下頭,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思來想去,韓玉娘還是沒提紅纓的事。
臨出門前,她給了翠兒一個小荷包,裡面裝了些碎銀子。
“你今兒不要跟着我了,留在府中。你若是有機會就把這荷包交給紅纓,雖然不多,但也能應個急。還有,別說是我給的。”
翠兒咬着脣接下荷包,心裡很是不解,少奶奶既然肯心軟,爲何不替紅纓說幾句好話呢。
老太太果然說到做到,讓牙婆子把紅纓給賣了出去。
不過,老太太還是手下留情了,讓張媽叮囑那牙婆子,好好給紅纓安排個去處。
黃家的吩咐,自然沒人敢不聽。
過了幾日,翠兒從張媽那裡聽說,紅纓被賣到附近鎮上的一戶茶商家裡做了丫鬟。
依着她的年紀,還能做丫鬟已經是不錯了。
很多從大戶人家被賤賣出來的丫鬟,不是被人買去做妾,就是被青樓的老鴇選中,一輩子被人糟蹋。
紅纓的事,很快就過去了。不是真的過去了,而是沒人敢提。
啓程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了。
韓玉孃的心情有些莫名的忐忑,她從未出過那麼遠的門,而且,還要離開家裡人。
臨別之際,老太太的表情出奇地平靜,她不再囉嗦一句,只揮揮手讓他們快點出發。
此番又要趕路,又要坐船,很是折騰。
韓玉娘事先準備了不少草藥,清熱去火的,防治痢疾,還有治療跌倒損傷的膏藥和薄荷膏。
出發的那一天,黃老太太和韓家的人一起過來給兩個孩子送行。
分別的場面總是讓人難過的。
韓玉娘還未等上車,便紅了眼眶。她忍着眼淚,叮囑弟弟妹妹要聽話。
誰知,還沒等她哭呢,兩個孩子先哇哇大哭起來。
韓玉娘愈發忍不住了,忙背過身子抹眼淚。
韓修文見狀,忙把兒子女兒拉到一旁,沉聲教育道:“爹,在家裡是怎麼教你們的?哭哭啼啼的,成什麼樣子?真是不像話!”
兩個孩子被他這麼一教訓,頓時收住了哭聲。只是哭聲收住了,眼淚卻止不住。
黃老太太見他沉着一張臉,彷彿生氣了似的,溫和勸道:“親家老爺,不礙事的。小孩子哭一哭有什麼打緊的。”
韓玉娘看着他們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心裡更難受了。她忙蹲下身子,張開雙手道:“來,讓姐姐再抱一抱你們。”
姐弟三人抱成一團,依依不捨的情景,讓黃老太太心裡也不是個滋味。黃富貴站在一旁,低着頭不說話,撥弄着指甲下面長出來的倒刺,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壞人似的。
黃老太太很喜歡韓玉環,見她哭花了小臉,忙讓丫鬟拿出手帕給他們擦一擦。
這麼哭下去不是辦法,韓玉娘不得不狠下心腸,轉身而去。
黃富貴看着她緊咬下脣,淚眼婆娑地走過來,不禁皺皺眉頭道:“玉娘,這麼走能行嗎?”
韓玉娘含淚點頭。她先他一步坐上馬車,雙手緊握放在身前,閉上眼睛,屏息靜氣,緩緩穩住心緒。
黃富貴在她之後,蹬上馬車,探身進來道:“要不,咱們再多呆一會兒吧。”
兩個孩子還哭着,他的心裡也不落忍。
韓玉娘咬脣搖頭,悶悶道:“不,現在就走吧。”
離別的時間越長,她的心裡就覺得煎熬。
韓玉娘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跟着掀起簾子,再次露出笑臉對着家人們揮手:“玉環玉郎,你們要好好聽話。過年的時候,我們一定回來。”
黃老太太和萬秀秀都忍不住落了淚,韓修文則是背過身去,雖未流淚,但也早已經紅了眼睛。
馬車緩緩而行,駛過長長的街道。
出城門之前,韓玉娘一直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她微微垂眸,眼淚就順着臉頰一直往下流。
黃富貴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她,一把攥緊了她的手:“玉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韓玉娘沒吭聲,只是靜靜地流着淚。
黃富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纔好,抱也不是,哄也不是,急得就快要撓頭了。
韓玉娘見他在旁邊動來動去的,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哽咽出聲道:“黃富貴,你把你的袖子捲起來。”
“嗯?”黃富貴聞言微微一怔,但還是順從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道:“怎麼了?”
韓玉娘二話沒說,只低下頭,張嘴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咬出一個鮮紅的牙印。
“哎呦!”黃富貴愣愣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爲什麼要突然咬自己。
韓玉娘淚盈盈地瞪着他,哽咽開口:“黃富貴,你要是敢讓我失望,我一定要你好看。”
爲了他,她不得不離開家人,不得不讓弟弟妹妹傷心難過。她爲了他,實在捨棄了太多太多,所以,他一定不能讓她失望,更不能讓她難過。
第一百二十七回
韓玉娘一心一意地跟着黃富貴去京城,爲的自然是他能早點學會擔當,早點接管家業,成爲真真正正的一家之主。
他若是讓她失望了,就等於讓黃家和韓家的人都失望了。
黃富貴聞言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淚盈於睫的韓玉娘,一面點點頭,一面拿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去淚珠。
“玉娘,抱歉……都是因爲讓你傷心了。”
韓玉娘想聽的不是這句話,連連搖頭道:“我只問你,到了京城你可會真心學好?”
她雖是抽抽搭搭地問他,一雙眼睛卻是亮晶晶的,透着股認真勁兒。
黃富貴含着歉意點頭道:“當然,我去京城爲的就是學本事。玉娘,我答應你,我會用功的,將來堂堂正正地繼承家業。”
他知道鎮上的人,背地裡都認爲他是個無用的少爺,就連他爹也懶得管他,所以,他一定要揚眉吐氣,拿出一番作爲,讓他們刮目相看。
韓玉娘見他點頭答應了,微微安了心。
她不讓他用袖子給自己擦臉,稍稍背過身子,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
黃富貴的目光一路追了過去,見她的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忍不住捏了一下道:“你要是還不解氣,我再讓你咬一口。”
韓玉娘聽了這話,破涕爲笑,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她掀起簾子的一角,看了看外面。
馬車上了官道,兩旁的麥田長得金燦燦的,微微刺眼。
再過不了多久,就是秋收的季節了。秋分、立冬、冬至……待過了冬至,離年就不遠了,她就可以回來了。
韓玉娘慢慢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這是家鄉的味道,她要牢牢記住。
因着路途遙遠,他們一路往北,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天黑之前找到了投宿的客棧。
平安客棧……韓玉娘邁步下車,看着面前這座略顯破舊的小店,不禁微微詫異。
黃富貴素來挑剔,住在這裡,想必又要挑三揀四的。
黃富貴見她默默打量着客棧的門面,便伸出手道:“玉娘,這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你進去就知道了。”
韓玉娘自然不挑的,回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原來這間客棧,黃富貴之前住過,所以他對這裡很熟悉。
果然,這客棧門面雖舊,裡面卻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黃家一行人等,丫鬟小廝和車伕,還有隨行保護他們安全的鏢師,零零總總加起來足有幾十號人。
黃富貴拿出一錠銀子交給掌櫃的,準備包店住下。
那掌櫃的知道他是黃家大少,更知道他出手闊綽,連忙吩咐夥計出去掛上“客滿”的牌子。
二樓的客房,共有十間,但上房只有一間。
宋姨娘因爲有點暈車,住店之後便先回房休息了。
韓玉娘吩咐客棧的廚房熬點粥,過會兒給她送去。
其實,宋姨娘根本沒暈車,她只是故意避着而已。
丫鬟雙喜端着熱粥進來,見姨娘還在牀上躺着,便小聲說道:“姨奶奶沒事了,少爺和少奶奶已經回房了。”
宋姨娘聞言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雙喜,快把粥給我端來,我是真餓了。”
雙喜忙粥送了過去:“姨奶奶小心,有點燙。”
宋姨娘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只是一碗粥下了肚,她還是沒覺得飽。
雙喜見她只咂嘴,忙道:“姨奶奶,廚房裡正在做飯呢,要不,您一會兒下去再吃點吧。”
宋姨娘搖搖頭:“不行,再出去就露餡了。”
既然裝都裝了,怎麼也得裝到明兒早上。
“姨奶奶,容奴婢多嘴問一句……您這是何苦呢?”
雙喜不明白,她幹嘛要避着少爺和少奶奶。
宋姨娘看了看緊閉的屋門,只讓雙喜湊過來說話:“你個傻丫頭懂什麼。今兒可是他們小兩口離開黃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去搗什麼亂?”
雙喜微微瞪眼:“姨奶奶,您忘了?老太太之前囑咐過您的,讓您看着點兒的。”
宋姨娘聞言直接身子往後一倒,舒服地靠着道:“哼,我一個姨娘能管什麼管?”
其實,她的心裡一直對老太太有些不滿。不過好在,這一次託了韓玉孃的福,她才能順順利利出來去京城找老爺。
“姨奶奶,少爺的生辰還沒到,他們還不能圓房……”
老太太每天嚴防死守,不就是爲了放着少爺和少奶奶亂來嗎?
宋姨娘閉了閉眼睛道:“夫妻哪有不圓房的?老太太把張天師的話,當做聖旨似的,豈不知她越是管得厲害,福哥兒越是心裡癢癢……這男人啊,天生就是尋味找腥味的貓,你看看咱們老爺,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一說起黃大郎,宋姨娘氣得咬緊了牙。
這個黃大郎肯定是被女人迷花了眼。
宋姨娘氣了一陣,便又嘆口氣道:“做人要知恩圖報,她對我好,我自然也要對她好。韓玉娘那孩子也不容易,這一路戰戰兢兢地進了黃家,做了大少奶奶……可那又怎樣?她還不是一樣被老太太管東管西的,甚至和自己的相公親近都不行!”
雙喜點一點頭算是附和。
“說實在的,我寧願老太太早點交權,讓韓玉娘來管家裡的事。她心腸軟又好說話,咱們的日子也能跟着一起好過點。”
老太太再厲害也是老了,若無意外的話,這個家早晚都是要交給韓玉孃的。
她來管家,那麼她就可以做她的左膀右臂,做她跟前的紅人兒。將來老了,最起碼不至於落得個被欺負被嫌棄的糟糕下場。
這邊,宋姨娘抱着被子靜靜想着自己那飄忽不定的未來,而另外一邊,韓玉娘領着翠兒在上房裡鋪牀,把被褥全部都換成新的。
黃富貴進屋,見她忙着,便道:“玉娘,你歇會兒吧。這種事讓下人做就成了。”
韓玉娘回頭看他:“坐了一整天,我也該活動活動了。”
她是坐不慣馬車的人,坐久了,反而不舒服。
翠兒見少爺進來了,忙低了低頭道:“少奶奶,奴婢先去您的房間,給您鋪牀吧。”
韓玉娘還未開口,黃富貴便道:“不用了,少奶奶和我一間房。”
翠兒聞言僵在原地。
怎麼地?這才第一天,少爺就要和少奶奶睡在一起了?不行啊,他們不能圓房的。
她侷促不安地看着韓玉娘,希望她能想想辦法。
她是不敢勸少爺的,免得自己和紅纓落得一個下場。
誰知,韓玉娘只是看了她一眼,點頭道:“翠兒,你去我的房間睡吧。晚上不用過來了,好好睡上一覺,明兒還得趕路呢。”
翠兒僵硬地點下頭,走出房門之後,她在門口轉悠了好幾圈,想聽聽裡面的動靜。
恰巧,店裡的夥計上來送熱水,她忙搶着接過去:“讓我來吧。我家少爺和少奶奶不喜生人伺候。”
那夥計見她長得好看,忙笑笑道:“那就麻煩姑娘了。哦,對了,你家夫人要的洗澡水,一會兒就燒好。”
洗澡水……翠兒聞言又是一愣。
對了,少奶奶每晚都有洗澡的習慣,少爺也是……壞了壞了,兩個人現在睡在一間房裡,還要沐浴洗澡……
她光是想一想,便急紅了一張臉,恨不能有個人能幫幫她纔好。
翠兒大着膽子進去送水,推門一看,暗暗鬆了口氣。
少爺和少奶奶都好端端地坐着,並沒有膩在一起。
“少奶奶,熱水來了。還有,那夥計說洗澡水就快燒好了,奴婢留下來伺候您吧。”
韓玉娘見她吞吞吐吐地樣子,便知她想多了,只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黃富貴在旁聽了,微微挺直後背,滿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一會兒也是要洗澡的,她洗他也洗,難道可以一起洗?一起洗……黃富貴下意識地搖搖頭,嗓喉嚨裡一陣癢癢,想要咳嗽。
不可能,不可能的。玉娘纔不會答應呢……
韓玉娘見翠兒退了出去,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的確比紅纓強多了,膽小又單純,心裡有什麼事都寫在臉上。
她拿過熱水準備沏茶,卻見黃富貴已經端起茶碗要喝了。
“你在喝什麼呢?”韓玉娘一臉納悶地看着他。
“啊?”黃富貴怔了怔,隨即低頭一看,方纔發現自己的杯子裡空空的,一滴水都沒有。
是啊,茶都沒沏呢,他喝什麼喝?
黃富貴嘿嘿一笑,只把杯子又放了下來,稍顯尷尬道:“瞧我都累糊塗了。”
韓玉娘略略看了他一眼,只把沏好的茶,倒給他道:“小心燙。”
黃富貴再次端起茶杯,低頭輕輕地吹着氣,滿腦子都想着洗澡的事。他逕自喝著茶,誰知,對面的韓玉娘輕輕抿了口茶之後,突然開口道:“相公,一會兒,我服侍你沐浴吧。”
“噗……”黃富貴驚得一口熱茶沒喝下,喉頭一癢,直接噴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八回
韓玉娘被他嚇了一跳,見他狼狽的樣子,忙拿出手帕給他擦擦嘴脣和下巴。
“你瞧你,怎麼總像個小孩子似的,冒冒失失的……”
黃富貴並不知自己的臉紅了,一雙明眸眨呀眨地看着韓玉娘,清清嗓子,不解問道:“玉娘你……你要和我一起洗?”
韓玉娘聞言輕笑出聲,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誰說要和你一起洗了?”
他倒是想得美,想得臉都紅了。
黃富貴聞言傻笑地搔搔耳朵,道:“哦,嚇我一跳。”
須臾,店小二提着兩桶熱水進屋來了,洗澡的木桶是現成的,也都刷過了,可以直接兌水。
韓玉娘吩咐這小廝和夥計們倒水,時不時地用手指探探溫度,等溫度合適了,便點頭道:“可以了。”
待小廝們都退了出去,韓玉娘便挽起袖子道:“趕緊過來吧。一會兒水該涼了。”
她倒不是真的不在意了,只是夫妻就是夫妻,她也不能總是躲着避着他。
還未出嫁的時候,韓玉娘每天都要給弟弟玉郎洗澡的。
就把他當做弟弟就行了。韓玉娘暗暗想着。
黃富貴見她讓自己過去,微微怔了下。看她的樣子,似乎是要來真的。
既然她都不怕,他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自己的身體,他很清楚。不過,韓玉娘可是第一次看到……
黃富貴霍地站了起來,熟練地解開腰帶。長袍……裡衣……襪子……褲子……
天!韓玉娘本以爲自己不會嚇到的,但她還是嚇到了。她慌張地轉過頭去,耳朵微微轉紅。
韓玉娘指往浴桶指了一指:“你……你先進去……”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黃富貴光着身子從她的走過,踩着腳凳,長腿一邁就走了進去。
聽見嘩啦啦的水聲,韓玉娘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拿過棉布,再次轉身。黃富貴並未坐下,只是叉腰站在那裡,一臉壞笑地看着她。
“啊!”韓玉娘不免又嚇了一跳,忙用雙手遮住眼睛。
不行,不行,她絕對沒辦法把他當成弟弟看待!弟弟是孩子,而他是男人!怎麼可能一樣?
黃富貴哈哈一笑,將她那副驚慌失措的表情收入眼底,心裡不禁起了個主意。
他黑眸微眯,隨即長臂一伸,將她整個人攏了過來。
“你幹嘛?”韓玉娘看着橫在自己腰間的手。
“和你一起洗啊。”黃富貴微微地笑着,故意壓低聲音道。
“別鬧了,外面還有人在……”韓玉娘小聲掙扎,僅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勸他不要亂來。
一會兒,小廝還要來送水呢。兩個人總不能溼漉漉地去見人吧。
黃富貴原本只想和她鬧着玩而已,見她不安掙扎,便放了手道:“我和你鬧着玩的。別怕……”
他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健碩的胸膛隨之變得緊繃起來。身體還是誠實的,明明起了變化,可他還是得忍着。
韓玉娘稍微平靜了一下,便不再扭捏,先是擦擦額頭的汗,跟着故意繞到他的背後,浸溼棉布給他一下一下地擦着。
“玉娘,你幹嘛總是怕我?”須臾,黃富貴低低開口道。
她待他雖然很好,可每次他要和她親近的時候,她總是不依……之前因爲是在家裡,人多眼雜,她還要聽奶奶的話。所以,他不介意。可是現在,他們已經離家很遠了,奶奶不在,那些礙手礙腳的下人也不在,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她現在還是不依……這多多少少難免會讓他覺得有些挫折和失落。
“我沒有怕你。我只是……”
韓玉娘手上一頓,她看不清黃富貴的臉,光是聽他的語氣,他似乎有點生氣了。他的性子一向直接,高興就是高翔,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黃富貴似乎感覺到了她在看他,緩緩轉過頭去,朝她看去。
“你只是什麼?”黃富貴臉上不見絲毫的玩笑稚氣,神情認真道。
韓玉娘垂着眸,指尖輕輕地在他的肩頭畫着圈圈,慢慢說道:“黃富貴,我也希望咱們能早點成爲真正的夫妻,我也想和你更進一步。只是,你忘了嗎?咱們成親之前答應過奶奶什麼?在你未滿二十歲生辰之前,你我只能以禮相待,絕不能越雷池一步。”
父親說過,言而無信的人,就是小人。
黃富貴聞言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道:“那張天師根本就是個騙子,奶奶信他也就罷了,難道你也要信?”
韓玉娘連連搖頭:“我不是因爲相信張天師的話才這麼做的。我是因爲答應了奶奶,我答應了她,我就要說到做到。不光是我,你也是一樣的。言而無信,不是君子所爲。身爲男人,既然說到,就要做到。”
其實,她的心裡還有話說,只是實在羞於說出口。
她喜歡他,也喜歡和他親近,只是心裡總覺得時候未到。
黃富貴聞言看着她,一時無言。在他的眼裡,奶奶的要求,根本就是無理取鬧,他何必要聽?可韓玉孃的話,讓他不想聽也得聽。是啊,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韓玉娘見他眸光漸沉,上身微微前傾,迅速的在他的脣上印下一吻。她吻得很輕很輕,但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吻。
黃富貴默默抓住她的手,把她整個人往前帶,對她深深迴應。
淺嘗輒止,從不是他的性格。
韓玉娘這次不躲不避,酡紅的臉頰,紅得就快能滴出血來。
耳邊又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她睜眼去看,發現黃富貴已經站了起來。
他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就算踮起腳尖,也碰不到。伴着紊亂的呼吸,黃富貴已經心急地一把將她抱來,繼續剛剛的那個難得一見的吻。
兩人的脣齒輕輕相碰,韓玉娘忍不住嚶嚀一聲,順勢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脖頸,讓自己不掉下去。
纏綿的親吻,讓兩個人的身子不斷地燒熱變燙。
黃富貴的手臂線條緊繃起來,將韓玉娘緊圈入懷,恨不能一直揉進自己的胸口。
短暫的放肆過後,便是急促的喘息。
韓玉娘心跳如鼓,只覺自己的嘴脣微微發麻,身子更是軟得不成樣子,若不是黃富貴抱着她,她非要跌到地上不可。
黃富貴也是久久緩過神來,抱着她不敢亂動,只能繃緊全身,一動不動地站着。
親吻的感覺,原來是這麼美好。他其實想要得更多,只是理智在提醒他,玉娘說得對,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們成親那晚,本是最好的時候。而現在,他們只是委身在一件老舊的客棧之中,他不能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要了她,這不是最好的時候。
“黃富貴,我喜歡你。”韓玉娘找回理智之後,說了這句話。
她平時總是含羞靦腆,鮮少主動對他說這樣的情話。
黃富貴聞言露齒一笑,滿足地喟嘆一聲。
須臾,他終於把她放了下來,見她的脣瓣鮮紅,差點又失魂地吻了上去。
怎奈,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少爺,少奶奶熱水到了。”
韓玉娘聞聲,忙低頭整了整衣裳。
她的衣服有點亂,還沾了一身的水。
黃富貴見狀,忙讓她去牀上用被子蓋住自己。
她如此嬌羞的模樣,可不能讓別人看見。
韓玉娘來不及換衣服了,只好照着黃富貴說的,脫了鞋子,坐在牀上,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還不忘把簾子也一起放了下來。
黃富貴重新坐了回去,揚聲吩咐道:“進來吧。”
小廝們氣喘吁吁地進來送水,見只有少爺一個人,不禁微覺詫異。眼睛偷瞄四周,方纔發現牀邊放着一雙鞋,
黃富貴臉上的紅潮還未褪去,只是淡淡吩咐道:“水夠熱了,你們放着就行了。”
“是……”小廝們理應退出去的,但又見少奶奶沒在伺候少爺,不免多問了一句:“少爺,您真的不用小的留下來伺候?”
黃富貴“嗯”了一聲:“都出去吧。”
待聽見關門聲,韓玉娘從簾子裡探出頭來看了看。
黃富貴一改之前的鬱悶,哼着小曲兒,美滋滋地洗着身子,見她紅着臉瞧自己,便道:“你還是在那邊坐着吧。你再過來,今晚準得出事兒。”
他雖然沒碰過別的女人,但有些事全憑本能,不用人教,他也大概知道該怎麼做……
韓玉娘掀起簾子,抱着被子看他:“那你自己洗吧。還有……”
她咬了下脣,才道:“等會兒,我洗澡的時候,你不許看。”
黃富貴聞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爲什麼?你都把我給看光了,我當然也要看的。”他一邊說一邊朝她這邊潑了一把水,故意道:“我不但要看,而且,還要仔仔細細地看!”
第一百二十九回
韓玉娘聞言,含羞嗔他一眼,便又回到簾子裡坐好,抱着被子道:“那我不洗了。”
外面沒有迴應,只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韓玉娘想他八成又是故意的,引她出去。
她便故意不理他,漸漸地,外面的水聲停了,變得安靜了起來。
韓玉娘隔着簾子去看,隱隱約約可見黃富貴的身影。他估計還沒穿衣服,韓玉娘忙別開眼去,心想,幸好自己把換洗的衣裳都給他放好了。
她抱着被子,掰着手指算着。等數到一百,她再出去。誰知,簾外又傳來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有人正在搬什麼東西似的。
韓玉娘秀眉微動,忙掀起簾子去看。結果,卻發現黃富貴已經穿好了中衣中褲,正在搬角落裡的屏風呢。
他把屏風直接立在了浴桶的前面,這樣一來,韓玉娘洗澡也好,換衣服也好,前面都有了遮擋的地方。
那屏風有點重,讓黃富貴的額頭冒了汗。
韓玉娘黑亮亮的眸子看向他,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鬧歸鬧,他還是爲她着想的。
韓玉娘連忙下了牀,去到他的身邊,和他說“謝謝”。
黃富貴擦了擦額頭的汗,微微低下頭道:“知道我的好了吧。”
韓玉娘笑盈盈地看着他,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湊過去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
黃富貴滿意地笑笑。
浴桶用過,就要再刷一次。刷桶,換水,折騰下來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
隔着屏風,黃富貴自然是什麼都看不見。他心裡雖然癢癢的,但還是默默忍着。
方纔她不過是親了他一下,他便不能自己了。若是看了她的身子……
黃富貴忍不住開始暗自幻想起來,胸口剛剛消去的燥熱,險些又要涌出來。
韓玉娘舒舒服服地開始泡澡,只是房間裡實在□□靜了。
“黃富貴……”她突然小聲地喚了一句。
“嗯?”黃富貴枕着雙手,躺在牀上,目不斜視地望着牀頂。
“咱們說說話吧。”
黃富貴閉了閉眼睛:“怎麼,你怕我偷看啊?”他要是想看,光明正大地就可以看,何必還費力氣搬屏風。
“不是,我怕我泡得太舒服了,會不小心打瞌睡。”韓玉娘找了一個合適的理由。
黃富貴聞言翻了個身,單手支頭道:“行,你想說什麼?”
韓玉娘伸手撩撥了幾下水,想了想才問道:“嗯……不如你和我說說,你和胡掌櫃都學了些什麼?”
黃富貴聞言頓覺無趣地嘆了口氣:“沒什麼,都是些無趣的事。打算盤,記賬單,背明細,要多枯燥有多枯燥!”
韓玉娘見他這麼說,便順着他的話茬道:“那你覺得什麼有趣?”
其實,她到現在還不太清楚,黃富貴的喜好都有什麼?他雖然花錢大手大腳,但從未給自己買過什麼顯擺的物件?他穿着講究,但穿來穿去也就是那麼兩個顏色,樣式也不花哨。至於,吃喝玩樂,他看似樣樣都會,但也從未見他沉迷其中……
韓玉娘突然想起六福說起過的一句話,“我家少爺這個人有點怪,有時候覺得他什麼都喜歡,可有時候又覺得其實他什麼都不喜歡!”
這會兒安安靜靜的,她想和他交交心也好。
“黃富貴,你到底覺得什麼有趣?”
黃富貴被她問得輕輕一笑。可笑着笑着,他又突然沉默了下來。
黃富貴坐起身來,看了看屏風道:“我喜歡馬。”
“啊?”韓玉娘聽得一怔,有些不解道:“馬?騎馬的馬?”
馬……這個答案,還真是讓韓玉娘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喜歡馬,可這個和黃家的生意似乎沒什麼關聯。黃家世代做得都是田產和糧食的生意,說白了,就是守着土地吃飯的人。
“玉娘,你不知道,這馬是最好的東西。它能幹活,還能打仗,而且,還通人情。”
“說真的,以後若是沒了奶奶管我,我還想去西域看看。”黃富貴看不見韓玉孃的表情,繼續說着自己想說的話。
韓玉娘起了好奇,扶着浴桶,歪着頭問:“你去西域做什麼?”
“我要去那裡買馬。因爲那裡有世上最好的馬。”黃富貴一提起這件事,心中就忍不住覺得興奮。
韓玉娘也隱隱聽出來了他的興奮之情。
美酒駿馬,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只管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玉娘,我之前就是在京城的馬市幫人選馬,賺了一筆。”提起這件事,黃富貴的心裡微微有些得意。他一直以爲自己沒有做生意的天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不得章法。難得,他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
說話間,韓玉娘已經穿戴整齊,緩緩走到黃富貴的面前。她的頭髮溼漉漉的披散着,發間還帶着淡淡的香味兒。
黃富貴看得微微發愣,待緩過神來,便握住她的手,讓她挨着自己的身邊坐下。
“玉娘,以後要是我想去西域做馬商,你願意跟着我嗎?”須臾,他一臉認真地問道。
馬商,便是那些專門販賣馬匹的商人。韓玉娘只是聽說過,卻從未親眼見過。
韓玉娘望着黃富貴因爲興奮亮晶晶的眼睛,點了點頭。“我既然嫁給你,那當然是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只是,你是黃家的獨苗,西域又是異族之地,長輩們不會讓你去的。”
他能有自己的想法雖好,只是,身爲家中唯一的繼承人,他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黃富貴聞言嘆息,身子一仰,直接往後躺了過去。“玉娘,我真的不想像我爹那樣過日子,實在太無趣了。”
韓玉娘微微咬了下脣:“你和我說說你爹吧……咱們成親之後,我還沒正式拜見過公公他老人家呢。”
對於黃大郎,韓玉娘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她只見過他兩次,和他說過幾句話而已。
怎麼說呢?黃大郎這個人看着的確有些冷漠,雖然說話辦事不失客氣,但總給人一種笑面虎的感覺。
提起父親,黃富貴顯然沒什麼想要說的。在他的眼裡,父親只是個貪圖享樂的土財主罷了。花錢如流水,好排場,貪女色……仔細想想,在他的眼裡,父親還真是沒什麼優點的人。
“我爹那個人……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韓玉娘見他如此態度,便抓過他的手臂,輕輕搖晃:“你別這樣,你坐起來好好和我說。”
黃富貴有些不情願地坐了起來,望着韓玉娘道:“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咱們成親的時候,我爹都沒回來。”
想起那天的事,他的心情就變得有些陰霾。他是他唯一的兒子,然而,父親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淡淡的。
韓玉娘知道他們父子間的關係不好,想了想才道:“公公他也許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而且,咱們成親那麼突然,原本該是明年才辦的,準備的時間也只有一個月。”
黃富貴聽了這話,連連搖頭:“玉娘,你不明白,我爹他對我的事,一直都是這樣的。”
其實,在他的心底裡壓着一句話,他和誰都沒有說過。可是今兒,他突然想和韓玉娘說。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玉娘,若不是奶奶對我百般疼愛,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不是我爹親生的。”
此言一出,惹得韓玉娘驚詫瞪眼,忙下意識地捂住他的嘴道:“這種話可不是亂說的。”
就算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再怎麼不好。他也不該說這樣的話……
黃富貴輕輕拿下韓玉孃的手,攏起雙眉,繼續說道:“玉娘,其實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我爹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我。”
韓玉娘眼中似有一絲猶豫,很是謹慎道:“沒有,我並未那麼覺得,我只是覺得你們父子之間相處的時間太少。”
其實她早都看出來了,可就算看出來了,她也不能那麼說。
“其實從我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了。我娘死得早,我爹只把我交給奶奶管着,幾乎對我不聞不問。”黃富貴垂眸低語道:“我知道他不喜歡我,而我也同樣不喜歡他。我們就這樣也挺好的,井水不犯河水。”
他知道自己有點用詞不當,但他想表達的意思,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韓玉娘聽了這話,心裡有些酸溜溜的。她什麼也不想問了,主動抱過黃富貴的肩膀,拍着他的後背輕輕安撫。
“時辰不早了,明兒還得趕路呢,咱們睡吧。”黃富貴應了一聲,回抱着她暖暖的身子道;“玉娘,你不用費心討好我爹,他就是個怪人。”
韓玉娘沒有應聲也沒有回答,就這樣靜靜地抱着他,結束了這個敏感的話題。
看來他們父子之間的事,一切還得從長計議,急是急不來的。
第一百三十回
兩人同牀共枕的第一夜。韓玉娘閉着眼裝作一副熟睡的樣子,而她身邊的黃富貴,卻是真的睡着了。
她能聽到他沉沉的呼吸聲。
韓玉娘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看去,忍不住抿脣輕笑。他睡着的樣子,一點都不難看,看起來乖乖的,毫無脾氣。
韓玉娘抿着嘴脣,重新躺好,就着一*襲來的睏意,安心入睡。
翌日一早,天矇矇亮。翠兒火急火燎地端水候在門外,心口突突直跳。
老祖宗保佑,少爺和少奶奶可千萬不能圓房啊。
她看着緊閉的房門,一臉忐忑不安。
宋姨娘身邊的雙喜,正好也出來要水,見她杵在門口,不禁微笑道:“翠兒。”
翠兒見她出來了,忙應了聲:“雙喜。”
雙喜看了一眼上房的門口,意味深長地笑笑道:“你來早了。少爺和少奶奶不會這麼早起來的。”
聽姨奶奶昨兒話裡的意思,少爺和少奶奶住在一間房裡,鐵定是要圓房的。
既然會圓房,想必是要晚起的。
翠兒見雙喜笑得曖昧,心裡頓時更加不安了。
雙喜本想逗逗她,見她臉色發白,忙問:“你這是怎麼了?別是病了……”說完,伸手摸摸她的頭,涼涼的,沒事兒。
“少爺要是和少奶奶圓房了,那我就慘了。”她小聲嘀咕了一句。
雙喜聞言搖了搖頭:“傻丫頭,你怕什麼?少爺要做的事,誰能攔得住?你就別瞎合計了,別壞了主子的興致。”
兩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着話。
房內的韓玉娘半夢半醒,朦朧間,只覺有人把自己抱了起來。身體失衡的那一刻,她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就是黃富貴的臉。
她眨眨眼睛,下意識地問他道:“幾更天了?”她平時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偏偏今兒起晚了。
“不知道,天還沒大亮呢。”黃富貴一邊說一邊將她抱起來掂了一下。
韓玉娘輕呼一聲,忙讓他將自己放下來。她居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來的?這大早上的,他就這麼有精神了。
雙腳落地的那一刻,她的雙腿有些發軟,便抓住黃富貴的手臂,站穩道:“我起來晚了。咱們得趕緊收拾了。”
黃富貴見她慌慌張張的,彎下身子,長臂箝住她的腰肢,輕輕一擡,又將她抱了起來。
他把她放回到牀上道:“這會兒還早,你多睡會兒吧。”
韓玉娘蹬腿坐了起來,嗔了他一眼:“快別鬧了,趕路要緊。”
他們今天還要趕船呢,不能多耽誤。
翠兒站在門外,聽見了裡面的動靜之後,忙敲門道:“少爺,少奶奶,奴婢送水來了。”
很快,裡面就應了一聲。
翠兒推門進去,見少奶奶正在服侍少爺穿衣服,額頭不禁冒了汗。
她下意識地往牀邊瞄了一眼,見被子還沒疊,便立刻把水盆放下道:“奴婢這就把被子疊好。”
她略顯慌張的模樣,引起了韓玉孃的注意。
客棧的東西,按理是不用她來收拾的。
不過,她還是過去疊好被子,順便檢查牀鋪。
韓玉娘看在眼裡,心裡有有數了。
她一定是在找落紅的帕子。
韓玉娘轉過身去,用青鹽漱口,洗一把臉後,便讓翠兒幫她梳頭。
“翠兒,你方纔找什麼呢?”
翠兒聞言一怔,忙垂眸掩飾道:“奴婢沒找什麼?”
趁着黃富貴出去解手,韓玉娘主動告訴她道:“我和少爺沒有圓房,所以,你不要總是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
翠兒聞言一怔,隨即重重點頭:“是……”
她對這話還是半信半疑,不過,方纔她也的確什麼都沒有找到。
宋姨娘那邊也知道韓玉娘起晚了,她心情極好地笑了笑,心道:我總是間接做了一件好事。
客棧廚房準備的早飯,有些粗糙。
雖然銀子沒少花,但也只有些清粥饅頭和炒蔬菜,還有兩個看起來半點油光都沒有的鹹鴨蛋。
黃富貴看了直皺眉,對着掌櫃說道:“你們店裡糊弄人的本事漸長啊。”
那掌櫃的也不想怠慢了貴客,只道:“黃大少,我們這也是沒辦法。正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近來,肉價飆漲,一斤豬肉賣到了一百蚊。我們只是小店經營,實在是置辦不起啊。”
黃富貴懶得聽他解釋,擺手道:“吩咐廚房做些烙餅來,越多越好。”
他不太喜歡吃饅頭,沒湯沒水的話,根本難以下嚥。還是烙餅好些,帶點滋味,吃起來也更香。
宋姨娘緩緩下樓而來,遠遠地就看見韓玉孃的小臉紅潤潤的。
這孩子氣色不錯啊。
“妾身給少爺少奶奶請安。”宋姨娘一雙帶笑的眼睛,緩緩掃過面前的這對新人。
韓玉娘見她便問:“姨娘身子好點了沒?”
宋姨娘連連點頭:“多謝少奶奶關心,吃了您給的藥丸,妾身已經好多了。其實……妾身從前並沒有暈車的毛病,許是太久沒坐馬車了,所以才……”
韓玉娘聽了微微而笑:“沒事就好。”
宋姨娘盯着兩人看了又看,時不時地和身邊的雙喜對視一笑。
宋姨娘視線緩緩下移,掃過韓玉娘纖細的腰身,心想:離着京城還有大半月的路程呢,幸運的話,保不齊到了京城,她的肚子就能有動靜了。要是真能有孕,生個一兒半女的。老太太那邊好交差不說,也算是爲黃家添一樁喜事呢。
離開客棧,所有人準備上路。
黃富貴不願在馬車窩着,便向客棧買了一匹馬,雖不是什麼好馬,但肌肉結實,肩高腿直,而且,毛色也還算不錯。
“玉娘,你看,這匹馬其實不錯,看它這雙腿足能跑上千裡。可惜,客棧的人只把它當拉磨的牲口。”黃富貴摸着馬匹的鬃毛,開口道。
韓玉娘不懂怎麼看馬,聽了他的話,小心翼翼地也摸了一下,“以前在鄉下,很少能看到馬,耕地拉磨的都是牛和驢。”
兩人正說着話,鏢師在前頭催促:“大少爺,估計天色要變,咱們得趕緊出發吧。”
若是下雨的話,路上會更加難走。
果然,鏢師在外常年奔走,很有經驗。
早上的時候,還是天晴無風,誰知到了下午,烏雲壓頂,很快便是風雨交加。
大家緊趕慢趕地總算是趕上了船。
這客船是去往津門的,到了津門,離京城就不遠了。
這艘船上的客人不少,多半都是去往津門一帶做生意的生意人,帶着大大小小的貨物。
韓玉娘來到自己的船艙休息,耳邊還能隱約聽見外面的嘈雜聲,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操持着不同的鄉音,彼此寒暄交流。
因着海上起了風雨,船艙裡微微有些搖晃。
翠兒晃晃悠悠地準備收拾箱籠,一張小臉慘白。
韓玉娘見狀,便知道她是暈船了,忙喚來宋姨娘身邊的雙喜。
“你把翠兒帶下去躺會兒,暫時先別讓她吃東西。”
暈船的時候,空腹比較好,否則,吃什麼吐什麼。
韓玉娘臨出門前帶了暈船的藥,拿出一包交給雙喜。“你多照顧她一下。”
雙喜點頭應是,心裡卻叫苦連連。她一個人又要伺候姨奶奶,又要照看翠兒,估計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黃富貴是不暈船的,非但不暈,反而行動自如。
翠兒不在,韓玉娘只好自己收拾箱籠。
黃富貴見狀,便過來幫忙道:“昨兒暈車,今兒暈船,一個個都比你來得嬌氣。”
韓玉娘不在意地笑笑,只是低頭整理着衣服。
箱籠上面放着都是長衫和裙子,下面則是貼身的中衣和內衣了。
黃富貴哪裡知道那麼多講究,一把伸手抓了起來。結果,不小心扯出一件繡着“鳳穿牡丹”的肚兜。
“啊……”韓玉娘驚得輕呼一聲,忙把肚兜奪了下來,雙手揉進懷裡道:“你別再看了,這都是我的衣服。”
黃富貴也是後知後覺,站起身來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清了清嗓子,頓覺口乾,便去桌邊倒茶。誰知,倒了一半,像是突然反應到什麼似的,擡起頭說:“玉娘,你也太小氣了。”
韓玉娘臉色微紅,瞪着眼睛看他,不明所以。
“我的身子都讓你看光了,你卻連件衣服都不給我瞧。”
韓玉娘聞言哭笑不得,只把內衣都收拾起來道:“女人家的衣服,有什麼好看的?”
黃富貴聽了微微瞪眼,無言地望着她,一時也沒了話說。
是啊,女人家的衣服,他有什麼可看的?
韓玉娘頂着一張紅臉,收拾好東西,跟着起身對黃富貴道:“你餓了吧?”
黃富貴點了下頭:“咱們吩咐船家送飯吧。”
韓玉娘想了想才道:“你先等會兒,我去廚房看看。”
這客船這麼大,想必做飯的地方也不會小。
黃富貴拉着她的手道:“你不會又要去做飯吧?”
“整天這麼坐着,身上都僵了,好歹總得找點事做。”天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非得閒出病來不可。
黃富貴不依,讓她重新坐下:“不行,往後下人的事,你都不許做。”
韓玉娘輕輕掙了一下,“我就過去看看,船上的廚房是什麼樣的。難道你不好奇嗎?”
“不好奇,我還是更好奇你的肚兜……”黃富貴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惹得韓玉娘擡手作勢要打他,“不許再提了。”
“怎麼了?花花綠綠的,多好看啊。”
“你還說……”
兩人笑鬧着,卻不知宋姨娘正端着新鮮的果子過來,站在門口,抿嘴偷笑。
這小兩口果然是真恩愛呢。
宋姨娘正欲轉身回去,韓玉娘卻率先開口道:“姨娘來了。”
黃富貴循聲望去,濃眉微蹙。
“這是剛剛洗好的果子,請少爺和少奶奶嚐嚐鮮。”宋姨娘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忙滿臉堆笑道。
黃富貴對果子沒興趣,見她來了,便道:“宋姨娘,你幫我看着點玉娘,我去找船家說說話。”
“啊?”宋姨娘顯然沒聽明白。
“你幫我看着她,不許她折騰自己做事,更不許踏出房門半步。”黃富貴故意帶着點警告的語氣,吩咐道。
韓玉娘秀眉微蹙,黃富貴卻是回頭衝她“嘖”了一聲。
宋姨娘見狀,不禁又是低頭一笑。她拿起一顆葡萄,剝了皮兒,送到韓玉孃的嘴邊道:“少奶奶,你嚐嚐。”
韓玉娘張嘴吃下,用手帕捂住嘴道:“姨娘也吃吧。”
宋姨娘含笑應了。其實,她不是過來吃東西的,而是特意過來找她說話的。
這女子初夜過後,要注意的事情可多着呢。
宋姨娘見這會兒說話方便,便輕聲問道:“昨兒,妾身聽說少爺和少奶奶一起睡的,不知少奶奶的身子,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葡萄稍微有點酸,韓玉娘蹙眉看向宋姨娘,淡淡道:“我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姨娘爲什麼這麼問?”
宋姨娘低頭一笑:“哎呦……我也是關心少奶奶,畢竟,您和少爺都是第一次。我好歹是個過來人……”
韓玉娘低頭捂嘴,輕輕吐出葡萄籽,微微而笑道:“姨娘,您多心了,我和相公還未圓房。赴京之前,我是答應過老祖宗的。”
此言一出,宋姨娘的眼睛瞪得比葡萄還大,滿臉納悶道:“少奶奶和少爺……爲何還沒……”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有夫妻之名,怎麼可能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呢?根本不可能!這個韓玉娘也太聽話,也太傻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回
韓玉娘看着宋姨娘一臉疑惑的看着自己,垂眸不語,只是靜靜剝着手中的葡萄。
宋姨娘愣神片刻,轉頭看了看外面,見沒人在,便壓低聲音道:“少奶奶,容妾身說句不該說的話。您現在可得多爲自己打算打算才行啊。”話到一半,便是一聲長嘆。
其實,她在自己心裡暗暗補了一句:年輕就是本錢,趁着現在少爺還未在花粉叢中迷了眼,牢牢抓住他的人,纔是最要緊的。
韓玉娘見宋姨娘似乎放下剝了一半的葡萄,靜靜聽着她接下來的話。
“少奶奶,老太太的話固然要聽,可是……您也知道,少爺是家裡的獨苗,若是您能早點爲黃家開枝散葉,那麼,您就是黃家大大的功臣啊。”
只要有了孩子,萬事都好商量。
韓玉娘聽罷,稍微沉默了一下,才道:“宋姨娘,看來你很擔心我呢。”
宋姨娘看着她,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是的,少奶奶,妾身還真的是很爲您擔心。您的心腸實在是太軟了……”
憑她這樣溫順軟和的性子,早晚是要挨欺負的。說白了,她現在就再受老太太的欺負,不是嗎?這天底下,哪有新婚夫婦不能圓房的道理?
既然開了口,索性把該說的都一股腦地說出來好了。
宋姨娘主動握住韓玉孃的手:“少奶奶,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兒育女。正所謂,母憑子貴啊。”
別說她是明媒正娶娶過來的正室了,就連她們這些做妾的,只要能生個一兒半女出來,身份和地位也會不同啊。可惜,她是沒有這個福氣。
韓玉娘看着宋姨娘殷勤懇切的臉,彷彿真的爲她操碎了心的樣子。
她的嘴角微微彎起。看來,宋姨娘是鐵了心要站在自己這一邊了。想想,這也算是一樁好事吧。
不過,韓玉娘心裡也清楚,她爲她着想,並不是平白無故的。
宋姨娘把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然而,對面的韓玉娘卻並沒有給她應有的反應。
韓玉孃的沉默,讓宋姨娘心有不安。
她覷着韓玉孃的表情,心道:不管怎樣,她也該說句話啊。
“少奶奶……妾身是不是多嘴了?”
見她不吭聲,宋姨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韓玉娘微微而笑,搖頭道:“沒有,姨娘爲我着想的心意,我都收下了。”
收下了?這又是什麼意思?
韓玉娘重新茶碗抿了一口道:“不瞞您說,其實……眼下我心裡並沒有懷孕的打算。”
宋姨娘聽了這話,驚得目瞪口呆,只看着她道:“什麼?少奶奶您不是和妾身說玩笑話吧?”
韓玉娘靜靜道:“當然不是玩笑話。”
生兒育女,的確是人生大事。不過還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你……你這……”宋姨娘被她的話弄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該怎麼接話了。
這丫頭難道是真傻了不成?
韓玉娘見她一副嚇到了的模樣,只道:“姨娘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吧。”
估計,若是換了別人,早都想着要三年抱兩了。
宋姨娘尷尬地笑了笑,微一搖頭:“妾身怎敢?妾身只是覺得納悶……”
韓玉娘又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
她也知道自己很奇怪。不過,奇怪歸奇怪,她的心裡的確是怎麼想的。
孩子,一定會有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在她的眼裡,黃富貴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卻是一副孩子脾氣。如此孩子氣的他,要如何去做別人的爹?他自己都是個孩子,要怎麼養孩子?萬一再把他那副霸王似的脾氣和作風,全都教給給孩子,豈不是要出大事了。
想着想着,韓玉娘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搖頭。
回到自己的船艙的那一刻,宋姨娘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幸虧,雙喜眼尖,一把扶住了她道:“姨奶奶,您當心啊。”
翠兒已經不頂用了,她要是再有點什麼事,那可真夠她忙的了。
姨奶奶身邊只有她這麼一個丫鬟,那些隨行的小廝鏢師更是沒有一個能幫上忙的。
宋姨娘唉聲嘆氣地坐了下來,一副遇到愁事的樣子。
雙喜見她臉色不對,忙給她斟茶倒水:“姨奶奶,您不會是也暈船了吧?”
宋姨娘接過茶碗,一口氣喝了下來,嘆息道:“我暈什麼船,我是被少奶奶給徹底繞暈了。”
剛剛聽完她說的那番話,她的心裡就涼了大半截。
她可是把自己下半輩子的安樂日子都壓在了韓玉孃的身上來着。可是這丫頭實在是奇怪得很。
進了門,不想着趕緊和相公圓房,生孩子,她的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啊?難道是因爲秀才養大的女兒,腦袋裡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嗎?
哎呦呦,宋姨娘憋得腦瓜仁兒都疼了起來。說也說不通,罵也罵不得。
雙喜見主子直捶胸口,不禁着了慌:“姨奶奶,您這到底是怎麼了?方纔還好好地呢。”
宋姨娘緩了一緩才道:“我這次可能是押錯寶了。”
她把所有的指望都壓在了韓玉孃的身上。她要是在黃家立不起來,她的指望就全泡湯了。
雙喜聽了主子的牢騷,愣了愣才道:“看來,咱們家這位少奶奶還真是不簡單,果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啊。”
宋姨娘聞言“嘖”了一聲,不悅瞪她:“你還有心思說風涼話呢。”
雙喜一邊替她順着後背,一邊給她的茶碗蓄熱水:“姨奶奶,依奴婢看,您犯不着這麼動氣費神的。您想啊,咱們這位少奶奶若是個尋常無趣的女子,少爺怎會對她這麼死心塌地的?還有,兩個人現在還沒圓房,就算是離了家,少爺還能這麼規規矩矩的聽話,這還不算是少奶奶的本事嗎?”
宋姨娘聽了這話,仍是皺眉:“這樣的本事有什麼用?女人家生出兒子來,纔是本事呢。”
雙喜點頭附和,但不忘又補了一句:“姨奶奶,奴婢倒是覺得這少奶奶,挺有心計的。她既不逆着老祖宗的意思,又沒讓少爺生氣,兩頭都佔了好,兩頭都不得罪。”
之前,老太太爲少奶奶立威,把紅纓說賣就賣掉了。如今,少爺對她的話,也是言聽計從啊。
她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宋姨娘心裡緩了一緩。說得也是,算了算了,就算她是塊榆木疙瘩,也已經過了門了。實在不行,往後她就多在她的身邊敲打敲打吧。
……
船上的飯菜,遠比韓玉娘想象得要豐盛許多。
魚,自然是主菜,各式各樣做法的魚,擺滿了一桌子。
炸小魚兒,紅燒魚,清蒸魚羹,糖醋魚,還有魚肉丸子蘿蔔湯。
韓玉娘看着滿桌子的菜,只道:“這都是你讓船家準備的?”
黃富貴點點頭:“嗯,我和他們說了,不怕菜多就怕菜不好。”
韓玉娘搖搖頭道:“這麼多菜,咱們倆哪裡能吃的完?”
“沒事沒事,吃剩的可以賞給小廝們。”黃富貴拿起筷子給她夾了一大塊魚肉。“我之前抱你的時候,才發現你也太瘦了,身上都沒有幾兩肉。不行不行,你得多吃點兒。”
韓玉娘低頭去把肉裡的魚刺,一根一根地挑出來,然後又夾回給黃富貴道:“我很能吃的。”
黃富貴見她把挑好的魚肉給了自己,心裡暖乎乎的。
韓玉娘並不怎麼喜歡吃魚,尤其是不喜歡別人做的魚,腥味去的不乾淨。
她只吃了幾口,便沒了胃口。黃富貴其實也沒什麼胃口,只是他的飯量比她大,還是吃完了一碗飯。
吃剩的菜,全都給了下人們。
飯後,韓玉娘把文房四寶拿了出來,對着黃富貴道:“今兒的字,還沒寫呢。”
他答應過她,每天都要練練字的。
黃富貴乖乖地坐了過來。在船上沒有可以打發時間的去處,找點事情做做,總比閒着強。
正寫着,外面突然傳來了古箏和琵琶的樂聲。
韓玉娘微微一愣,附耳聽去:“這是哪兒來的?”
黃富貴見她好奇,忙放下筆道:“這是賣藝的花船來了。”
花船……韓玉娘一下子就想到是什麼了。花船上的女子,多是賣藝爲生,當然也有做皮肉生意的。
小時候,父親曾經幫是知縣大人辦過一樁案子,就是和這種地方有牽連的。所以,她才稍微知道一些。
韓玉娘微微睜大眼睛,有點不解道:“這裡居然也有花船?”她原以爲只能江南水鄉纔有這樣的風月之地。
黃富貴點一點頭:“從咱們啓程的時候,就一路跟過來了。”
這船上的客人,多半是去往京城的,有錢人多。
花船是專門做有錢人生意的,自然要跟着過來了。
韓玉娘並不知道這些,她恍然發現自己上船這麼久,還一直沒往外面看過。
她起身去窗邊張望,果然看到了用五彩燈籠裝飾的花船。
黃富貴見她好奇張望,起身道:“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
“啊?花船?”韓玉娘轉身看他,一臉吃驚道:“你想什麼呢?”
那種地方是男人尋歡作樂纔去的,哪有婦道人家去看的道理?
“你不是好奇嗎?反正你也沒見過,見識見識也是好的。”黃富貴一臉坦蕩道。
韓玉娘微微張口,嗔他道:“哪有相公領着妻子去花船長見識的?”說完這話,她秀眉微蹙,走到黃富貴的身邊,打量他道:“你對花船似乎很熟悉啊?”
他明明是不近女色的人,爲何會知道那種地方?
黃富貴見她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笑起來道:“幹嘛這麼看我?花船這種地方,有誰不知道嗎?你不是也知道嗎?”
韓玉娘走過去,盯着他問道:“我只是知道,可沒像你那樣去親眼見識過……”
他一定是去過的。只是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這種玩的地方
黃富貴見她眼睛都瞪起來了,還以爲她惱了,忙解釋道:“玉娘,我沒去過,我只是知道有這樣的地方而已。”
“真的?”韓玉娘有些不信。
黃富貴無奈一笑,伸手捧起她的臉,用額頭輕碰她的額頭道:“真的,傻丫頭,你這不會是吃醋了吧?”
韓玉娘抓下他的手道:“我沒吃醋,你先說,你是怎麼知道這種地方的?”
“我爹告訴我的啊。我和他一起上京的時候,他可是在船上花了不少銀子呢。”
第一百三十二回
黃大郎爲了女人,一擲千金的事情,並不少見。黃富貴雖然從未跟着父親去過花船,但他知道父親很喜歡那種地方,女人多的地方。
黃富貴帶着開玩笑的心情,竭力慫恿韓玉娘和自己一起去花船轉轉。“那裡還可以聽曲喝酒,總比咱們悶在房裡發呆強多了。”
韓玉娘微微搖頭。那種地方怎麼能說去就去?實在是不成體統!
“我不去,你也不許去。”她拿手指用力戳戳他的額頭。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突然又響琴聲未停,歌聲又起,輕妙的女聲緩緩傳來。
韓玉娘側耳聽去,發現她唱的竟是江南小調,旋律聽起來還有點熟悉。
黃富貴見她一下子安靜下來,湊過去道:“你發什麼呆呢?”
他伸手去撥弄她額前的碎髮,看她一本正經地發呆模樣,還真是可愛。
韓玉娘回過神來,端起自己的茶盞,慢慢喝了一口,搖頭道:“沒事。”
黃富貴伸出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合着外面飄來的歌聲。
須臾,外面不止傳來了歌聲,還有男人和女人的笑聲。
黃富貴側耳聽了聽,便拍着桌子道:“這下好了,看來船家是讓她們上船了。”
他口中的“她們”指得自然是那些賣藝的女子。他一把握住韓玉孃的手,拉着她起身道:“走吧,咱們去船尾看看。”
韓玉娘見他興致勃勃地樣子,秀眉微蹙:“你怎麼還非去不可了呢?”
“這麼呆下去,實在太悶了。”他不由分說,一路帶着她往前走。
韓玉娘跟在他的身後,無措地咬着脣。
二人上了木梯,去到船尾的甲板上,那裡已經掛滿了燈籠,照得通亮通亮的。
女子的嬉笑聲,微微有些刺耳。
甲板上鋪着竹蓆和軟墊,桌上擺着酒菜和點心,一羣穿着豔麗,濃妝豔抹的女子,正在笑着聞聲而來的客人們打招呼。
韓玉娘站定腳步,雙手拉住黃富貴道:“咱們還是回去吧。”
黃富貴稍一用力,便把她帶了過去。“咱們聽一曲就走。”
黃富貴是船上的貴客,擺桌的夥計見了他,紛紛鞠躬行禮:“給黃大少,大奶奶請安。”
“給我們聽曲的好位子。”黃富貴拿出一枚碎銀子扔給他道。
“是是是,二位這邊請。”夥計把左邊最好的位置給了黃富貴。
那花船上負責管事收錢的老媽子偷偷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番,從頭到腳,一看就是個有錢的主兒。可惜,他的身邊帶着女眷,怕是不能去到船上留宿了。
“哎呦呦,這位小少爺,一看就是滿臉的富貴相。請問尊姓大名啊?”
黃富貴懶得理她,只問:“你們這兒有會唱歌的嗎?”
“當然了,大爺想聽什麼曲兒啊。我們家的姑娘可都會唱呢。”
黃富貴看了看韓玉娘道:“我看,她們剛剛唱的那段兒,你喜歡,不如再聽一次。”
韓玉娘瞪了他一眼,故意沒說話。
“就把剛剛唱過的那段兒,再唱一遍吧。”黃富貴拿出銀子道。
“是是是……”老媽子連連答應着,轉身喚道:“琴兒,趕緊給這位大爺再把“四季春”唱一遍。”
伴着她的說話聲,一個紅衣女子抱着琵琶緩緩上前。
她長得不錯,只是臉上塗着厚厚的妝,過於妖豔而顯得毫無生氣。尤其是那雙眼睛,直直的,看起來死氣沉沉的。
秋天的天氣,雖然爽朗,但到了晚上還是涼颼颼的。可她的身上僅穿着一件單薄的紅衫,根本無法足以抵擋涼風。
衆人言笑晏晏,女子淺淺開唱。
韓玉娘眉心蹙得更深了。
歌聲輕妙,只是她已經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正欲起身,只見一個同樣穿着紅衣的小姑娘端酒過來。
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臉上卻也塗脂抹粉的,很不好看。待她走近了,韓玉娘仿方纔發現她的臉上不是什麼脂粉,而是,捱打過後的痕跡。
不過巴掌大的小臉上,竟被打得紅一塊紫一塊的。
韓玉娘忙拽了一下黃富貴的袖子,道:“咱們也喝點酒吧。”
她想把那孩子叫過來,仔細看看。
黃富貴尚未留意到那孩子,聽她這麼說,微感詫異:“你要喝酒?”
韓玉娘看了看那正在倒酒的小姑娘,便對他道:“你看那孩子的臉。”
黃富貴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臉色微微一變。
“老媽子!”他拍了一下桌子,喚那婆子過來。
“大爺,您什麼吩咐?”
黃富貴伸出手指,指了指對面的小姑娘道:“她也是你們船上的?”
老媽子回頭看了一眼,滿臉堆笑道:“回大爺的話,那丫頭是我們船上的。”
黃富貴皺眉道:“你讓那孩子過來。”
老媽子聞言一怔,微有遲疑道:“大爺,您有什麼吩咐儘管和奴家說就是了……”
“嘖!”黃富貴不耐煩地掏出一錠銀子道:“你哪來這麼多廢話?”
老媽子見了銀子,雙眼發光,走過去將那小姑娘給揪了過來。
“好好伺候這位大爺和大奶奶,知道嗎?”
小姑娘嚇得直髮抖,哆哆嗦嗦地點頭。
韓玉娘看她可憐,見老媽子走遠了,便問她:“你多大了?”
小姑娘慌張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她是不說?還是不知道?
韓玉娘又問:“你是怎麼來到這船上的?你家裡人呢?”
小時候,她聽爹和孃親說起過,那些人販子是如何把好人家的孩子拐走賣掉。男孩兒多半被賣到礦場石場做苦力,而女孩兒不是爲奴爲婢,就是賣到那種煙花之地,要多慘就有多慘。
小姑娘還是不說話,只是回頭望了望正在彈琴唱歌的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也正在往這邊看來,一臉憂心。
韓玉娘隱約猜到了什麼,盯着她的小臉看了又看:“那老媽子是不是經常打你?”
小姑娘聞言癟癟嘴,眼中滿是害怕而不安的情緒,彷彿隨時隨地就要哭出來似的。
韓玉娘看得直揪心,怎麼辦?要不要幫幫她?總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吧。
黃富貴見她眉頭緊鎖的樣子,便道:“這孩子是挺可憐的。”
韓玉娘和他對視一眼,心裡轉着主意。
若是給點銀子就能幫她的話,她倒是願意,不過依着她們的規矩,那些錢估計半個銅板都落不到這孩子手裡,她還是不會有好日子過。
韓玉娘稍微想了一下,便對黃富貴說:“我想和那老媽子談談。”
黃富貴濃眉微動:“你又想多管閒事了,是不是?”
“嗯。”韓玉娘微微點了一下頭。
她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閒事,可事情就撞在眼前了。總不能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就這麼繼續喝酒聽曲吧。
黃富貴望向對面嘻嘻哈哈的老媽子,略有擔心道:“那婆子是個厲害的,你能行嗎?不如我去……”
“別,還是我說吧。你陪着我就行。”韓玉娘拒絕道。
她沒跟這樣的人打過交道,不過有黃富貴在身邊給她壯膽,她也沒什麼好怕的。
見老媽子過來,小姑娘先怕了,連連往後退。
韓玉娘見狀,輕輕對她道:“別怕。”
“大爺,你又有什麼吩咐?”那邊的客人正要上船呢,偏他們又事多。
韓玉娘直截了當道:“這孩子好像捱了不少打,她是你們買到船上的嗎?”
那老媽子聞言一怔,臉上笑容淡了幾分:“這位大奶奶看着面善,一看就是心慈的主兒。勞您費心,這孩子是我們船上的,不過是不是買來的,她是生在船上的。不過,她是個啞巴,整天笨手笨腳的,捱打也是難免的。”
她一邊說一邊過去,揪住小姑娘的衣領子,把她整個人拽到了身邊。
大大的手掌一揮,便又是一巴掌。
小姑娘被打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那唱歌的女子見狀,立刻嚇了一跳,卻又不敢停下,唱得微微有些走了調兒。
花船上的女子,一旦不小心有了孩子,多半都是打掉的。偏偏她娘是個死心眼兒,非得把她生下來。生下來就生下來吧,結果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礙眼又礙事。
韓玉娘見她言語刻薄,還出手打人道:“我知道,你們做得是讓客人開心的買賣,可把一個孩子的臉打成這樣,是不是太過了些?”
那老媽子聞言挑挑眉頭:“您這話說得我就糊塗了。這孩子是我們自家的孩子,要打要罵,和您有什麼關係?”說完,她還不忘冷笑一聲。
黃富貴正欲出聲,韓玉娘抓住他的手,輕捏了一下,只問:“這和我是沒什麼關係。不過,敢問一句,這孩子,你們賣嗎?”
第一百三十三回
賣?!
那老媽子聞言立刻換了表情,語氣也再次變得熱情起來:“賣賣賣!當然賣了。大奶奶,您要是覺得這孩子合您的眼緣,我給您出個好價錢怎麼樣?”
這船上原本就沒她的地兒,要不是她娘拼死拼活地非要留着她,她一早就把她賣了。不過,那些上船玩樂的客人,哪裡肯出高價買一個小啞巴,再怎麼着也得先養着。
韓玉娘見她態度大變,眉頭一鎖。
好一副生意人的奸詐嘴臉。
“你要多少錢?”黃富貴率先開口道。
老媽子笑笑,伸出兩根手指道:“大爺,一看您就是個痛快人,咱們就這個數怎麼樣?”
“八十?”黃富貴微微睜眸,頓覺這老婆子心太黑,居然坐地起價。
誰知,那老媽子聽了撲哧一笑,“哎呦呦,我的好大爺,您這是和我說笑呢?我說的是八兩!只要八兩現銀,您就可以把這孩子領走。”
八兩……韓玉娘眉心又緊了幾分。黃富貴也是冷笑一聲,搖了搖頭。
一個孩子,居然這麼點錢就賣了,還不夠一桌上等酒席的價錢。
黃富貴轉頭看向韓玉娘,問她的主意:“真的要買?”
韓玉娘正在猶豫着,卻見那小姑娘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做出祈求的姿勢,一邊搖頭一邊哭。
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不願意走。
老媽子見狀,揮手就要打她:“蠢丫頭,哭什麼哭?”
韓玉娘見她又要捱打,忙出聲道:“我們買了。”
此時,彈琵琶的紅衣女子扔下手中的琵琶,一臉驚慌地跑過來。
“大爺,奴家的孩子不賣!您行行好……”
她回身去求那老媽子:“媽媽,您說過不賣她的,我求求您了。”
“留她有什麼用?又不會說話,又不能接客的?你要讓我養她養到什麼時候?”
小姑娘見了娘,一下子瑟縮進她的懷裡,因爲害怕而大哭。
老媽子見她們娘倆兒抱在一起,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搖頭道:“人家大爺好心要賣她,你還哭個什麼勁兒?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拿什麼護她?”
紅衣女子聞言低頭,只把孩子抱在懷裡,哽咽道:“媽媽求您了,別賣她……”
韓玉娘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壞人”一樣。
兩人哭哭啼啼的,惹得其他客人都跟着掃了興致。
老媽子生怕耽誤了自己的生意,只把客人們都讓到船上繼續玩樂。
紅衣女子抱着女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是一直哭。
黃富貴有些頭疼,銀子一直就攥在手心裡。
他稍微想了一下,只把銀子交給韓玉娘,輕輕嘆息道:“娘子啊,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韓玉娘見他起身要走,忙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道:“你幹嘛去?”
“我回去呆着。”他最看不了女人哭的。
韓玉娘見他真走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攥緊手裡的銀子,開口道:“你們先別哭了,我沒有惡意。”
那紅衣女子含淚擡頭,將她打量一番,才道:“這位夫人,您能不能放過我的孩子。”
放過……韓玉娘聞言有些無奈地搖頭:“我只是見這孩子可憐。”
紅衣女子抱着女兒,四周張望了一下:“夫人,您能替奴家求求情嗎?”
韓玉孃的心情複雜,她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閒事的。可既然管了,就不能中途撒手,總要管出個結果來才行。
“我可以幫你求情,但是這孩子該怎麼辦?”韓玉娘望着傳來男男女女的嬉笑聲的花船,秀眉緊蹙道:“那老媽子容不下她,我就算給你銀子也沒用。”
韓玉娘稍微想了一下,又道:“你們還有別的親人嗎?若是有的話,我可以幫你把孩子送過去……或者,給你家人稍個信兒?”
不管怎麼說,先把孩子送走,免得她再受欺負。
紅衣女子呆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奴家是無處可去的人,這孩子也是……”突然間,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眸光微微一閃,湊過身子道:“夫人,奴家沒有家人了,可這孩子有爹……您能不能幫奴家把孩子給她爹送過去。”
韓玉娘聞言微感意外。原來這孩子還有父親在。既然如此,她們娘倆何必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正當她不解之時,那紅衣女子從脖子上拽下半塊玉佩道:“這是我和他的信物。他姓喬名家安,幽州人士。他七年前從投奔的親戚家赴京趕考,之後便沒了音訊。他說過一旦考成,就會回來替奴家贖身。他一直沒有回來,想必是一直沒有考上。也許,他還一直留在京城備考……”
七年了,這其中的變數也太大了。而且,聽她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兩個人還是露水情緣……一時的山盟海誓有什麼用?夫妻都能反目,更何況是萍水相逢的孤男寡女。
“你確定他人在京城?”韓玉娘又多問了一句。
京城那麼大,她又人生地不熟的,找一個陌生人就像是在大海撈針。
紅衣女子也不知是哪來的信心,連連點頭:“他一定還在京城,否則,他一定會回來找奴家的。”
她懷中的小姑娘,雖不會說話,但耳朵還是能聽得見的。
她淚汪汪地看着孃親,仍是不停地搖着頭。
“夫人,您幫人幫到底……”
“京城那麼大,找人不容易。若是我找不到怎麼辦?”韓玉娘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實話實說道:“到了京城,我可以給這孩子找個地方,讓她有個着落。至於你……如果你能給自己贖身的話,隨時都可以去那裡找她。到時候,我一定會讓你們母女團圓的。”
與其,去找一個七年了無音訊的孩子她爹,還不如踏踏實實地先給她找個安身立命的去處。
韓玉娘報出了京城黃家的商鋪名號,那紅衣女子心裡仍然不安。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這樣把女兒交給她能行嗎?可是……她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
“這銀子你先收下吧。”韓玉娘把碎銀子交給她道:“你們的船,估計還要幾日才能走,等離開的時候,你再把女兒送過來吧。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會欺負她的。”
眼下還不是她們分離的時候,能多相處幾日也是好的。
韓玉娘起身回去,沒走幾步,便聽到那老媽子揚聲道:“銀子呢?趕緊拿出來!”
韓玉娘有些不放心,又轉身警告那老媽子一聲:“這孩子已經是我的人了,由不得你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那老媽子拿了銀子,點頭賠笑:“知道,知道。”
韓玉娘回了船艙,心裡仍有一絲躊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對不對?
黃富貴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伸手輕輕敲了她的額頭一記:“後悔了?”
韓玉娘揉揉額頭,道:“當然不是。她們母女倆實在太可憐了……”
其實,她有點想幫那女子贖身,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黃富貴聞言似嘆非嘆地籲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軟。不過,玉娘這世上可憐的人太多了,你幫不過來的。”
韓玉娘擡起頭,見他平靜地望着自己,輕輕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的確,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只有自己才能幫助自己。
黃富貴見她垂眸沉默,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又往她的身前進了一步道:“怎麼不說話了?”
她稍稍咬着脣,沉吟片刻,才道:“我想環兒了。”
方纔那小姑娘和妹妹是同歲,看着她的臉,就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妹妹。
黃富貴聞言又是一聲嘆息,張開雙臂緊緊擁住她,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韓玉娘怔忪一下,雙腳懸空,手不禁攀上他的肩膀。
黃富貴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轉了一圈,語氣甚是溫柔道:“傻丫頭,沒事兒的,他們都會好好的,你也會好好的。”
他知道她想家,他們一家人的感情那麼好,誰離了誰,心裡都難受。
韓玉娘鼻尖微酸,臉頰靠在他的肩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韓玉娘平復心緒,小聲對黃富貴道:“你把我放下來吧,怪沉的。”
黃富貴聞言輕笑,搖了搖頭:“不沉,一點都不沉。”說完,又抱着她轉了一圈。
韓玉娘眼前一晃,有些頭暈,輕輕掙了一下,方纔落地。“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她抿着嘴看他,似乎不怎麼難過了。
黃富貴輕聲提醒她:“以後,你不能總是這麼心軟了。這次我依你,下次可不行了。”
許是,少年時就跟着父親出門走動,見得多了,心腸也就沒那麼軟了。
韓玉娘“嗯”了一聲,點點頭。
她心中知道厲害輕重,幫人是好事,但總要有個度。
第一百三十四回
花船跟了整整三天,直到賺夠了銀兩,方纔準備離開。
嶽紅琴親手把女兒交給韓玉娘,對她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夫人,奴家就將小女託付給您了。”
韓玉娘對她伸手示意:“你先起來說話。”
她擡頭看去,只見老媽子正坐在船頭,翹着二郎腿,神情不耐地嗑着瓜子,便從丫鬟翠兒的手裡拿出一包銀子,遞給她道:“我原想替你贖身來着,只是你的身份如此,實在不宜和我們同行。這些銀子,你且收好,回頭留着贖身用。那船婆子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一旦有機會,你還是早點離開這兒,然後來京城和女兒團聚……”
她的話還未說完,嶽紅琴便淚流不止道:“黃夫人,你的大恩大德,奴家實在無以爲報。若是日後,奴家可以脫身,必定去到您的身邊,餘生爲奴爲婢,報答您的恩情。”
她活了二十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好心的人。許是老天保佑,讓她和女兒總算是看到了一條活路。
韓玉娘聽了這話,耳朵微微發燙。“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了。往後,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對了,這孩子有名字嗎?”
嶽紅琴含淚點頭:“回夫人,小女的名字是奴家自己取的。她隨她爹的姓,姓喬名念兒。”
念兒念兒,取得是思念之意,正如她對情郎的思念之情。
喬念兒,真是個好名字。
韓玉娘摸摸念兒的頭:“你跟着我,我帶你去京城找你爹。”
喬念兒不再似之前那般哭泣不止,而是順從地走了過來,按着規矩,屈膝行禮。
翠兒站在少奶奶身後,挑眉打量着這對母女,暗暗搖頭道:“這大奶奶真是能亂來,幫誰不好,偏幫着這等賣藝的□□!回頭讓老夫人知道了,非得動氣不可。”
她因着暈船,昏了幾天沒看住,結果就出了這樣的事。
喬念兒見翠兒滿臉不悅地盯着自己,忙瑟縮地低下了頭。
宋姨娘也覺得韓玉娘辦事欠妥,明明打發點銀子就行了,非要花錢買個麻煩回來。
眼看着分別的時候就要到了。
嶽紅琴回到花船之上,看着面帶微笑的韓玉娘和欲哭的女兒,匆忙背過身去,用袖子拭去淚水。
她拿起心愛的琵琶,輕輕彈奏起來,嘴裡唱的正是那段江南小調。
歌聲幽幽,滿含離愁。
韓玉娘低頭看了看喬念兒,見她眼中蓄滿了淚水,卻不敢哭出聲來,便拍怕她的肩膀道:“念兒,沒事的。”
喬念兒點了點頭。孃親之前也和她說過,沒事的
漸漸地,花船遠了,歌聲也弱了。
韓玉娘把喬念兒交給翠兒道:“這孩子不會說話,你多照看她些。”
翠兒點頭應是,心中無奈。
回了船艙之後,宋姨娘實在沒忍住多嘴問了一句:“少奶奶,你還真準備替那孩子尋親啊?”
韓玉娘見她不信,只道:“如果能找到的話,自然最好。”
宋姨娘看了看她沒說話,心中暗道:這丫頭若是一直這麼做事,以後在黃家的日子準不好過。
看着挺聰明的,怎麼竟做蠢事呢。看來,這次自己可能真的押錯寶了。
喬念兒雖是個啞巴,卻極會看人的眼色。翠兒總是心裡煩她,但也找不出什麼錯處來責備她。
韓玉娘待她倒是不錯,讓她吃得飽,穿得暖,也不用挨累幹活。每天每天都只是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
這些天來,韓玉娘一直在督促黃富貴讀書練字。平時在家中,他總是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事做,鮮少能靜下心來。如今,他們在船上,地方小,四周又沒有可去的地方。
黃富貴沒了偷懶的理由,也慢慢靜下心來。
他一練就是練了半個時辰,等到擡筆之時,他手腕都酸了。
黃富貴放下毛筆,活動了兩下胳膊。
韓玉娘見狀,忙走了過去,伸出手去:“看,我給你揉一揉。”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盈盈,眉眼間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黃富貴見了,手腕上的痠痛勁兒頓時消失過半。
韓玉娘輕輕按揉他的手腕,指尖溫涼。
“玉娘,再有三天,咱們就到津門了。”
黃富貴在船上憋屈了這麼多天,心裡只盼着去到陸地上好好地活動活動。
韓玉娘聞言靜靜一笑,點頭“嗯”了一聲。
剛出門的時候,她的心情稍稍有些激動。誰知,走了大半個月,那份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了許多。
她都想好了,等到了津門,她馬上就寫信回家,給家裡人報聲平安。
“津門是個好地方,到時候咱們多逛幾天。”黃富貴心中想着,該先去哪裡纔好。
“別,咱們還是按着日子走吧,別耽誤了時辰。”韓玉娘提醒他道:“咱們這次去京城,還有要緊的事情做呢。”
沒見到公公之前,她的心裡總是不太踏實。
她稍微想了想這事,不禁一陣出神。
黃富貴見她一個人出聲,便又提起筆來,在紙上多寫了一個“呆”字送給她。
韓玉娘見了低頭一笑,禮尚往來,也提筆寫了一個字回他。
黃富貴低頭一看,發現是個“傻”字。
“嘿……”他郎朗一笑,只把兩個字合在一起道:“瞧,咱們倆還真般配。”
兩人含笑對視,不禁都樂出聲來。
翠兒正欲進來沏茶,見二人笑得高興,,忙悄悄退了兩步。
喬念兒正跟在她的身後,差點和她撞在一起。
翠兒扭頭看她,沒好氣道:“你離我遠點兒。”
她是打從心底裡嫌棄她,不願搭理她。
喬念兒默默低頭,回了下面的艙室。
雙喜正在牀頭坐着算錢,見有人進來,稍微慌了一下。“哦,是你啊。”
她立刻把銅錢全都收了起來,跟着放到有鎖的櫃子裡。
喬念兒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雙喜見她侷促不安的樣子,便招手道:“你來。”
喬念兒聽話乖乖過去。
雙喜又細細地端詳了她好一會兒,方纔含笑道:“你這丫頭,長得還挺好看的。噯,少奶奶給過你賞錢沒有?”
喬念兒小臉一紅,點了點頭。
雙喜倒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想和她熟悉熟悉,畢竟,往後都要在一起做事。
喬念兒從腰間拿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遞了過去。
雙喜一看就知道是少奶奶給她的。
這樣的小荷包,都是府中的丫鬟們做的,給主子裝碎銀子用。
雙喜把荷包打開一看,見裡面真的有錢,笑笑道:“少奶奶對你還真不錯。”
喬念兒聞言又點了一下頭。
雙喜把荷包還給她道:“少奶奶是個好人,你要好好聽話。”
喬念兒聽了連連點頭。
少奶奶看着的確像個好人,臉上總是笑盈盈的,說話的語氣也溫和,還有,她經常給她軟軟糯糯的點心吃,那麼甜,那麼軟,是她以前從未吃過的。
雙喜見她安安靜靜的,只覺她不會說話也挺好,免得囉裡囉嗦,七嘴八舌的,招人反感。
……
行船整整二十七天後,伴着綿綿細雨,他們終於到了津門的碼頭。
雨勢淅淅瀝瀝,下個沒完。不過,縱下雨,碼頭上也是一片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進貨的送貨的,出船的進船的,人來人往,看似擁擠,實則有序。
韓玉娘扶着翠兒的手,撐着油紙傘一路下船。看着地上坑坑窪窪的積水,秀眉微蹙。
這樣走下去,沒幾步,她的鞋子就會溼透。
黃富貴走了一半,回頭看她,復又折了回來。
他走到她的身前,半蹲下身子道:“來,我揹你。”
韓玉娘聞言微愣,忙搖頭道:“不用,我自己走。”
這裡人來人往,大庭廣衆,她怎麼能好意思?
黃富貴有些心急地拍拍肩膀:“這碼頭泥濘難行,別髒了你的繡鞋。來,我揹你……”
她一身淺色的衣裙,一個不小心就會碰髒了。
翠兒聞此,輕輕偷笑,扶着韓玉娘上前道:“少奶奶,您就過去吧。”
韓玉娘上前兩步,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等路好走的時候,你就把我放下來。”
黃富貴毫不費力地將她背起,故意說道:“你抱緊點兒,仔細掉下去。”
韓玉娘環住他的肩膀,臉頰輕輕地貼上他的臉,抿脣一笑。“你可不許胡鬧。”
翠兒撐着大大的油紙傘,爲二人遮雨。
韓玉娘默默望着眼前的熱鬧景象,不覺心生讚歎。
這津門距離京城還有百里之遙,津門上尚且如此繁華,可以想見,京城之地又會是怎樣一番熱鬧非凡的景象。
第一百三十五回
坐上馬車之後,韓玉娘低頭看自己的鞋子,竟是半點都沒髒,只是落些雨點兒。再看黃富貴腳上的靴子,全是泥水。
她拿出手帕,他搖頭不要:“別白白髒了東西。”
韓玉娘聞言微微而笑。不知怎地,他自從離了黃家,離了福安鎮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好說話了,也沒有之前那般挑剔了。果然,對他來說,在外面比在家裡自在些。
馬車是現僱的,拉着他們和行李,一路去了南門街上的黃家商鋪。
黃家是靠田產起家的,手中最大的買賣就是賣糧食。不過,津門乃是富饒之地,東往西來的商船都要這裡停靠。所以,這裡的貨物應有盡有。
千里迢迢運送糧食往津門來賣,必定是賠本的生意。所以,黃家沒有做自己的老本行,而是出了一筆不小的本錢,開了間三層樓高的客棧,名爲“長安客棧”,寓意自然是出入平安的意思。
客棧的生意時好時壞,雖沒掙錢,但也沒賠錢。
黃富貴作爲少東家,親臨店中查看小住,自然惹得客棧上下的人,心中一緊。
大東家是個心大的人,每年只把掌櫃的叫去問話查賬,卻鮮少來這邊走動,除非是上京的時候,住下來的話,多則七八天,少則三五天,反正不會長留。
不過,對於家中的這位少東家,他們所知甚少,前前後後加起來,不過見過幾面而已,很難摸清楚他的脾氣喜好,只知道他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衆人嚴正以待,甚至還特意掛出了個“客滿”的牌子在外面,謝絕上門的客人。
待馬車行駛到客棧門前,雨已經停了。
黃富貴率先跳下馬車,見客棧曹掌櫃笑容滿面地迎過來,便指了指門上的牌子道:“這會兒可是淡季,居然也能客滿?”
曹掌櫃衝他拱手行禮:“少東家,今兒本店只爲給您和少奶奶洗塵接風,所以,沒法子招待其他客人。”
韓玉娘從馬車之中探出頭來,只見,黃富貴擡手朝着那中年男子的面門,輕拍一下:“呵!原來你們就是這麼做生意的!難怪年年都不掙錢!趕緊把牌子撤了。”
曹掌櫃不敢回嘴,連連點頭應是。
黃富貴隨即轉身去接韓玉娘下車,握着她的手,讓她穩穩落地。
“這位……這位就是少奶奶吧。”曹掌櫃見了韓玉娘,不覺眼前一亮。
大東家是個極其貪戀女色之人,可少東家身邊卻是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這其中的厲害,他們是不知道的。不過今兒一看,少東家領着剛過門的少奶奶過來,便知少東家的眼光還真不錯。
大東家喜歡媚的,而這少東家喜歡嫩的,瞧着少奶奶這副水靈靈粉嫩嫩,花骨朵兒似的的模樣,估摸着也就十四五歲。
韓玉娘客氣一笑,卻見那曹掌櫃盯着自己猛看,頓覺他這人欠缺禮數。
宋姨娘見狀,用手帕捂住脣角,輕咳一聲,提醒那沒長心的曹掌櫃回神兒。
“少東家,少奶奶,您們裡面兒請……”
黃富貴一人當先,走到前面。韓玉娘攜着宋姨娘和丫鬟們走在他的身後。
這客棧的裡面比外面氣派,看來在裝飾上沒少花費。
曹掌櫃讓着黃富貴進到了天字一號房,見少奶奶和丫鬟都進去了,便站在門口回話道:“少東家少奶奶一路勞頓,請好生安歇,晚點兒時候,小的再來回事。”
他正欲退出去,卻聽黃富貴開口道:“等等,你先回來。”
曹掌櫃又站了回來:“少東家,您還有什麼吩咐?”
黃富貴濃眉微蹙,問:“這幾天,你們有我爹的消息沒有?”
曹掌櫃低了低頭:“回少東家,東家老爺近來正在湊銀子,昨兒剛從客棧的賬房裡支走了五百兩。”
提起這事,他就頭疼得慌。五百兩說多不多,可說少也不少了。店裡的現銀子就那麼多,大爺派人給支走了,眼下這店裡進貨進酒,都要先賒着賬呢。
“我爹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黃富貴的語氣微微有點急。
韓玉娘伸手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心想,就算他再急,也不能在夥計跟前失了穩重。
“小的不知……聽說,東家老爺不知在一處支了銀子。”
黃富貴暗暗攥緊拳頭,鬧不清楚父親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韓玉娘見他目光直直地,一時發愣,便對着曹掌櫃道:“曹掌櫃,你先下去吧。”
曹掌櫃應聲而去。
韓玉娘起身吩咐翠兒和念兒收拾行李,只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方纔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從始至終,黃富貴一直沒吭聲兒,人來人往的,偏他好像什麼都沒看到似的。
韓玉娘端了一盆熱水過來,彎下身子,準備伺候他脫靴洗腳。
黃富貴回過神來,忙阻了她的手。“我自己來。”
他不捨得使喚她,一把脫了靴子。
韓玉娘替他把髒了靴子拿開,又取出乾淨的鞋襪來。“你心裡有什麼不安的,可以和我說說。”
她挨着他的身邊坐下來,她感覺得到他的不悅。
黃富貴垂下了眼瞼,“我爹突然之間要這麼多銀子,準是出事了。”
韓玉娘眼底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又寬慰他道:“不會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家中早該收到消息了。”
不過,他們這一路上也走了二十來天了,若是真出了什麼事兒……想到這裡,她又是暗暗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津門距離京城百里,若是有什麼大事發生,曹掌櫃不會不知道的。”
“你別多想,許是公公遇到了要用錢的急事。”
黃富貴可不這麼覺得,眉間又緊了幾分:“玉娘,咱們歇息一天就繼續上路吧。我心裡着急……”
原想帶她多呆幾日的,讓她好好見識見識,可惜怕是不成了。
韓玉娘連忙點頭道:“當然,咱們此番出門是要辦事的,又不是來玩的。”
黃富貴聞言,摸摸她的頭道:“我是想帶你好好玩玩的。下次吧,好不好?”
韓玉娘微笑點頭,“嗯”了一聲。
……
離着午飯的時間要到了,客棧大堂裡來了不少吃飯的客人。
韓玉娘見樓下有了動靜,便吩咐翠兒去看看,客人們都點了什麼菜,吃得香不香?剩菜剩得多不多?
翠兒不知道少奶奶是何用意,但還是乖乖去辦。
她站在二樓的圍欄邊上,看了又看,過了一會兒,便進去回話道:“少奶奶,奴婢看了一陣兒,客人們點的都是些素菜,吃不算香,幾乎盤盤都有剩下的。還有兩桌客人,因爲上菜太慢,結果沒付錢就走了,害得掌櫃的跳腳大罵……”
韓玉娘聽得連連搖頭。
真是不像話!難怪這麼氣派的客棧,居然年年都沒錢賺。
她之前在醉仙樓做過事,知道這客棧酒樓,雖說是各有特色,但廚房的規矩,幾乎都差不多。越是像模像樣的店面,菜牌越是要多,上菜越是要快,味道賣相皆要拿得出手才行。到底是大廚房裡做出來的菜品,總不能比外面小攤上賣的還差。而且,這樣熱鬧的地段,人來人往,客源不斷,開着一間這麼大的店,哪有不賺錢的道理?
翠兒望着她問道:“少奶奶,您還有什麼吩咐?”
韓玉娘想了想,只讓她下去歇着了。
這客棧裡的毛病看來不小,可他們明兒就要走了。她有心想管,怕是未必管的成啊。
須臾,曹掌櫃過來爲二人送飯。
“少奶奶,這是小的特意吩咐廚房做的。您嚐嚐看……”
曹掌櫃見少爺靠在榻上閉目養神,而韓玉娘則坐在桌邊,靜靜地瞧着自己,不禁心生納悶。
韓玉娘掃了一眼桌上的菜,頓時沒了胃口。
那些肉菜,幾乎道道都浮着一層厚厚的油水,看起來膩膩的。素菜則是炒得過了火候,葉不成葉,芯兒不成芯兒,用筷子一撥軟綿綿的,不用嘗也知道,必定失了清脆的口感。
“曹掌櫃,這菜真是你們精心準備的?”韓玉娘蹙眉問道。
曹掌櫃見她臉色不對,忙道:“當然了,少奶奶這有什麼不對嗎?是不是不合您的胃口?”
韓玉娘拿起羹匙,舀起一勺油湯道:“這樣的飯菜,估計沒人會覺得合胃口吧。”
曹掌櫃聞言一愣,黃富貴也睜開眼睛,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
“少奶奶,小的這就吩咐廚房重做……”
“不用重做了,還是讓我去廚房看看吧。”
韓玉娘說完起身,看向黃富貴道:“相公也一起隨我去看看吧。”說完,向他緩緩伸出一隻手。她一個婦道人家,單獨出面總是不好的,而且,也壓不住場面。
黃富貴聞言二話沒說,騰地站了起來。
她要去,他自然要陪她。
曹掌櫃見狀,心中不悅,可也不好言語。
夫妻二人來到廚房,因着沒了客人,爐竈都熄了火,廚子和夥計們圍在一起喝酒聊天,好生悠哉。
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出現,惹得衆人微微一驚。
曹掌櫃見他們有心偷懶,臉色一下子就撂了下來。
韓玉娘對廚房是最熟悉的,她走到案板前看了看,案板泛着油光,刀上還沾着蔥花,炒菜的鍋底嘎巴着,還未刷淨,只用帶着菜葉的水給泡上了。
髒,亂,差。這還是準備過的,想來,平時一定比現在還差。
韓玉娘看得直皺眉,就連黃富貴的表情也變了。
韓玉娘轉頭看他:“相公你看,這裡簡直還不如咱們鎮上的小飯館乾淨呢。開門做生意的,這種態度可不行!”
黃富貴聞言只把眼睛一瞪,望向曹掌櫃道:“你們就是這麼糊弄人的?這都是羣什麼東西!”
曹掌櫃臉上稍稍有些過不去,硬着頭皮道:“少東家,小的平時可不是這麼教他們幹活的,誰知這幫小兔崽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居然這麼邋遢……”
韓玉娘聞言直搖頭:“曹掌櫃,這不是邋遢,這是偷懶。方纔我讓丫鬟們看過了,來這店裡吃飯的客人,多半都不滿意,菜色不講究也罷了,上菜還拖沓磨蹭,這不是把送上門的客人,往外攆嗎?你既是掌櫃,就該管住手下的人,若是管不住,便是無能了。”
曹掌櫃聞言神色一僵。
嗬,這少奶奶說話好不客氣啊。她……她纔多大年紀,這一句一句的,簡直就是在打他的臉啊。
曹掌櫃臉上掛不住了,語氣也跟着變了。
“少奶奶,這開店做生意,可沒您想得那麼簡單容易。小的跟着東家老爺十幾年了,一直都是盡心盡力……”
韓玉娘見他還敢狡辯,便道:“做生意是不容易。只是,這細枝末節的事情,到底用沒用心做,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來。”
她知道他不服自己,以爲她年紀小就什麼都不懂。
韓玉娘一臉認真地指着冷掉的竈臺:“這廚房的竈臺,從早上開門的那一刻起,就不能隨便熄火。因爲,客人隨時隨地都會上門,重新生火花去的功夫,足以燒好一道菜。你們讓竈臺斷了火,這就是廚房的大忌。還有這案板和鐵鍋,清理要及時。廚房是做飯的地方,地面不許起灰,每隔半個時辰要撒一次水,每天熄火打烊之後,更是要清水洗地,整理乾淨。鍋碗瓢盆,更是如此……”
曹掌櫃一時聽得傻了眼,沒想到她居然這麼能說,這麼厲害。
黃富貴在旁看着一屋子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發愣,眼中流露幾分讚許之色。
果然,我的玉娘啊,講起道理來,頭頭是道。
“曹掌櫃方纔說自己跟了老爺十幾年,那想必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既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就更應該知道這開店做買賣的規矩不是嗎?”韓玉娘無心找茬兒,只是實話實說。
曹掌櫃臉上不是顏色,望着韓玉娘,張了張嘴,卻是回不出話來。
黃富貴適時上前,瞪向衆人道:“一羣廢物點心!我看,這店你們是留不得了。”
曹掌櫃本想倚老賣老來着,可見少東家撂下狠話,忙拱手求饒道:“少東家,少奶奶,小的好歹跟了老爺這麼多年,您就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吧。”
韓玉娘沒想難爲他,畢竟,明兒他們就走了。這店裡還是需要個知根知底兒的人打理照看着。
這曹掌櫃雖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眼下卻是唯一可用的人了。
黃富貴不講情面道:“再給你一次機會?怕是我家這門生意就要徹底你們給糟蹋盡了。”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曹掌櫃着了慌,那些廚子和夥計也跟着連連求饒。
黃富貴看了一眼韓玉娘,心裡還是想讓她來拿主意。
韓玉娘軟下語氣來:“念在你多年跟隨的份上。這機會一定是有的。回頭我列出一張清單給你,你要按着上面的要求,把店裡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打理好。規矩就是規矩,不可亂更不可隨意糊弄。”
“還有,這廚房的廚子要換人,菜單也要重新定。我會先寫一張出來交給你,你們照做就是。”韓玉娘想得很清楚,一樣一樣都在心裡。
“曹掌櫃,這機會只有一次。你也知道我是剛進門的新婦,正學着料理家事呢。您可不要成爲第一個被我料理打發的人才是。還有,往後這表裡不一的事,還是不做的好。相公和我,雖不能日日守在這裡看管你們,但派下來察看的人,心裡可都是精明的。你糊弄得了一時,可糊弄不了一世。”
她這話是故意刺激他的。其實,她手裡哪有什麼人可派。
曹掌櫃聽了只有點頭的份兒,不敢再說什麼了。
黃富貴抿起嘴角,仍是不忘替她說話:“少奶奶的話,就是我的話,誰敢不聽,仔細我回頭收拾你們。”
“是……”曹掌櫃把頭垂得低低的。
回房的路上,黃富貴給韓玉娘豎起大拇指道:“玉娘啊,還是你厲害。”
韓玉娘微微而笑,小手伸進他的袖子裡,去抓他的手道:“多虧有你,否則,我說得再有道理,他們也不會聽的。”
黃富貴聞言回握住她的手,與她相視一笑:“既然那飯菜不合胃口,我差人給你買點吃的吧。”
韓玉娘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沒什麼胃口,吃些點心就好。等到晚上,我給你做點好吃的。”
她有一個月未進廚房了,手上都有點癢癢了。
曹掌櫃站在一樓擡頭看去,見兩個人說說笑笑的恩愛模樣,不禁心中納悶:這少爺到底是從哪兒娶回來這麼個丫頭?小小年紀,嘴上厲害不說,氣勢還不小……
第一百三十六回
廚房的夥計見了韓玉娘,紛紛後退,站得遠遠的。
翠兒和念兒跟在她的身後,隨時隨地等待着幫忙打下手。
不過,她們不知道,韓玉娘是從來不需要幫手的,十人桌的飯菜,她也能一個人做好。
一條魚,一隻雞,半斤豬肉,三兩樣青菜,便足夠用了。
魚是清蒸魚,將新鮮的海魚料理乾淨,然後往肚子裡塞些蒜瓣蔥段和薑絲,這樣可以祛除魚腥味。跟着,把豬肉切片,肥瘦相間的留着炒菜用。肉皮和肥肉用調味料稍微拌一下味道,然後塞進魚腹之中。豬肉的肥膩和魚肉的鮮美,正好可以相輔相成。魚身的上面,略略撒些細鹽和蔥薑蒜末,最後的最後淋上幾滴醋。
雞腿和雞翅,單獨留下備用。雞架用來熬湯,小火慢燉,一個時辰。熬好的雞湯,用細紗布一層層地過濾下來,就剩下最清透的高湯。
高湯下麪最佳,無需太多花樣,點綴蔥花即可。
雞腿和雞翅用醬汁浸泡一會兒,然後大火下鍋煎炒,然後再用小火兒收汁。
土豆切片炒紅辣椒,少鹽多醋。黃瓜拍碎和豆皮兒一起涼拌,而豆芽直接炒肉,清爽可口。
不過區區一個時辰的功夫,滿滿一桌的菜就被韓玉娘給做好了。
衆人在旁,皆是看傻了眼。
這少奶奶的功夫,倒是不淺啊。
翠兒微微張着嘴,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念兒小心翼翼地走到韓玉孃的身邊,笑着伸出兩隻大拇指。
韓玉娘見狀微微而笑,只讓翠兒跑腿道:“請相公下來吃飯吧。”
等黃富貴下樓的時候,飯菜已經都擺好了桌。
黃富貴來到桌邊一看,面露驚喜:“果然是我娘子。”
他緩緩落座,轉頭望向一旁發怔的曹掌櫃,招招手道:“你,你過來。”
曹掌櫃立刻上前兩步:“少東家,您有什麼吩咐?”
黃富貴看了看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道:“瞪大眼睛,好好看看。這纔是人吃的飯菜。”
曹掌櫃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是是是。”
韓玉娘和念兒一起端着盛好的湯過來,見曹掌櫃站在桌旁,便吩咐念兒:“把廚房鍋裡的湯,也給曹掌櫃盛一碗。”
曹掌櫃聞言忙後退一步道:“小的就不用了。”
韓玉娘看了他一眼之後,便坐了下來:“曹掌櫃也嚐嚐吧。嘗過之後,你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資格對店裡的生意指手畫腳。”
曹掌櫃低了低頭:“哎呦呦,少奶奶,您這話可是……”
黃富貴不等他說完,就擺手道:“行了,你一邊兒喝湯去吧。”
“玉娘,咱們吃飯吧。”
午飯就沒吃好,黃富貴早就餓了,他吃得有些着急。
韓玉娘把剝好的魚肉,放進他的碗裡,只道:“你慢點吃。”
念兒端着湯碗遞給曹掌櫃,做了一個請喝的手勢。
曹掌櫃低頭聞了聞,果然挺香的。在嘗一口之後,他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
這湯可真鮮,又鮮又香,像是熬了許久的老湯一般香濃入味。
曹掌櫃在旁細細地咂嘴,品着滋味兒,擡頭一看,對面的少東家和少奶奶吃着滿桌的菜,突然有點犯饞。
看來這少奶奶也是有來頭兒的,難不成是個哪位名廚的女兒?
曹掌櫃見念兒年紀小,便找她套話兒,誰知她是個啞巴,問了白天,只會點頭和搖頭。
一頓飯吃完,黃富貴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和韓玉娘一起上到二樓。
“玉娘,我估計我以後準得成個大胖子。”
韓玉娘聞言低頭一笑。“你現在也不瘦啊。”
他這副結結實實的身板兒,足以裝下兩個她了。
黃富貴伸手去攬她的腰:“那你也趕緊長胖些。”
回了房間,韓玉娘吩咐翠兒準備紙墨,她要把廚房的規矩,還有菜譜全都寫好了,交給曹掌櫃。
見她這麼認真,黃富貴濃眉微皺,稍微想了一想,才道:“你這麼費心費力,若是那老傢伙兒不照辦,豈不是白白可惜了。”
韓玉娘手中一頓,見他也想到這點,沉吟片刻才道:“我覺得那曹掌櫃不是個能勝任掌櫃一職的人,這麼大的一家客棧交給他,實在是浪費了。”
黃富貴聞言,往她的身邊近了近:“那我立馬就辭了他,打發他離開就是。”
“別,千萬別……咱們明兒就去京城了,曹掌櫃再不濟,也比外面隨便招來的生面孔強。就讓他先留着吧,只要能守住攤兒就行了。至於,往後的事兒,等咱們見到了公公再說。”
韓玉娘不想讓他出面做黑臉。若是曹掌櫃不聽差遣的話,正好把這個當做理由,回頭讓公公辭了他,免得耽誤功夫。
黃富貴聞言身子往後一靠,靠着椅背道:“行,那就按你說的辦吧。等見了我爹再說……”
一提起父親,他這心裡就隱隱不安。
離着京城越近,他的眼皮跳得越是厲害。
他從來是不信這些的,只是這一次……他有點信了。
翌日一早,啓程之前。
韓玉娘愛寫好的東西,全都交給了曹掌櫃。
曹掌櫃雙手接過,態度倒是端正。
“這些規矩都是行內用熟了的,所以,也不算是難爲你們。至於,菜單都以家常菜爲主。找個會做的廚子,應該不是難事。”
韓玉娘一臉認真道:“聽說,曹掌櫃跟隨我家公公也有十幾年了,既然是老人兒了,心裡就該更加知道如何進退了。我能交代的已經都交代了,至於能不能做好,那就全看您了。”
宋姨娘在旁看着,只覺這韓玉娘厲害起來,還真是挺有氣勢的。
她心中暗暗一喜。早該如此了,她早該拿出點做少奶奶的架勢來。
曹掌櫃欠了欠身子:“是,少奶奶。您和少東家放心,小的一定照做就是。”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還是有幾分不甘願的,但面上不好表露出來。
黃富貴盯着他看了一陣兒,淡淡道:“曹掌櫃,你最好說到做到。這黃家的銀子,只有黃家的人可以糟蹋!”
曹掌櫃聞言心中一凜,忙又點了點頭。
來時像迎菩薩一樣的迎過來,送時也要恭恭敬敬的送出去。
從津門到京城,最近的路就是官路。
緊趕慢趕的話,最多三兩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黃富貴心急,便讓車伕加快趕路,中途只歇了一回,所以,一天半的功夫就到了。
來到京城的門外,韓玉娘仰頭看去,只見那高高的城門上,插着鮮紅的軍旗,還有全副武裝的守城侍衛和軍爺。
大家陸陸續續地排着長隊,往城門裡面進。
路人走一列,車馬走一列,有專門的人,站在門口檢查盤問。
黃家的馬車,看着氣派,那些侍衛也沒多問,收了點碎銀子就放行了。
韓玉娘見狀,微微而笑道:“我看他們氣勢洶洶的,剛剛還有點緊張來着。”
黃富貴摸摸她的頭,只道:“甭怕,沒什麼好緊張的。這天底下的地方都差不多,只要有銀子,萬事好商量。”
韓玉娘聞言眉心微動,只是笑笑沒說話。
他是使慣了錢的人,自然有他的想法。不過,他說得雖然不算是個正經道理,卻也不算錯。
京城的街道要比福安鎮寬上許多,足有兩倍之多。只是街上的車馬多了,行人倒是不如津門那般擁擠。臨街都是商鋪,名目繁多,新舊雜陳,處處都透着股凝結了千百年的沉重感。
韓玉娘放下簾子,心跳微微開始有點快。
很快,就要到他們落腳的地方了。很快,就要見到久違了的公公,黃大郎。
醜媳總要見公婆。
韓玉娘深深低吸一口氣,心想,她還算幸運的。當初老太太反對的時候,黃大郎倒是從未難爲過她什麼……又或是,他根本就懶得難爲她……
京城這地方寸土寸金,黃家落腳置辦的地方,沒有福安鎮那樣三進三出的寬敞宅院,只是一處小小的院子。而還是租下來的,這裡一年裡總有大半年的是空着的,甚至還有全年都沒人住的時候。黃家原本只僱了人看宅子,並沒有安排下人。
爲了方便伺候大老爺,六福便一直留了下來。
得知少爺和少奶奶已經成親,還一起來了京城。六福心裡高興又感慨,少爺總算是圓了心願,而自己也多了一位好主子。
這兩天,他有事沒事地就在院門外轉悠張望,生怕少爺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給錯過去了。
眼看着日上三竿了,大老爺和新姨奶奶還未睡醒。六福搬了板凳,坐在門口,從石頭縫兒拔了根兒草,叼在嘴裡,左右張望。
待聽到馬車噠噠噠的聲音,六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定睛看去,隱約覺得那馬車的模樣,有些眼熟。
仔細一看,真的是少爺的馬車。
六福跑起來揮手道:“少爺……少爺……”
黃富貴遠遠就聽到他的聲音,掀起簾子一看,不由笑道:“那小子還是這麼機靈。”
韓玉娘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六福了,也跟着探頭看去。
六福等着馬車停下,一臉激動地迎上前來:“奴才給少爺請安,給少奶奶請安。”
黃富貴跳下馬車,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故意擡腳做了一個踢人的動作。不過其實只是逗逗他而已。
六福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像是要哭了似的。
“少爺,奴才可算把您給盼來了。”
韓玉娘扶着翠兒的手,也下了馬車。
六福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臉,鄭重其事地行禮道:“少奶奶,您也來了。”
韓玉娘對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了,六福。”
黃富貴見他欲哭不哭的樣子,只覺好笑:“你這小子弄什麼名堂呢?你要是敢哭,小心我真踢你。”
六福低了低頭,無奈地嘆息一聲。
他想要說的話太多了,真是一言難盡。
“少爺,少奶奶,咱們先進院子吧。”六福讓着他們往裡走。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宋姨娘雖未下車,但一直探頭探腦地看着。她捂着胸口,只對雙喜小聲道:“等會兒,見了老爺,我絕不能放過他。”
其實,她真正想說的話是不放過他的新歡。
雙喜見她還未見人就動了氣,順着她的後背道:“姨奶奶,您可不能和老爺生氣啊。咱們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您該好好討老爺的歡心啊。”
宋姨娘心中一哼:什麼心不心的。他的心,估計早就要外面的小妖精給偷走了。
黃富貴還未等進院,就問道:“我爹呢?”
六福壓低聲音道:“老爺還沒醒呢。”
這個時辰了,還沒睡醒……
黃富貴聽了暗暗搖頭。韓玉娘卻是立刻想到了什麼,吩咐翠兒道:“你出去讓小廝們先不要急着卸行李,等會兒再說。”
她不想吵到了睡熟的公公,畢竟是進門後的第一次拜見,她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翠兒應聲而去。
黃富貴倒是沒那個耐心繼續等了,他站在院中,朝着正房緊閉的房門,喊道:“爹,爹!我來了。”
六福聽得心跳一快,連忙阻止道:“少爺少爺,可喊不得啊。”
黃家上下,敢擾了老爺美夢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了。
韓玉娘也跟着勸道:“相公,咱們就再等等吧。”
黃富貴不以爲然,只是繼續喊道:“爹……爹,您趕緊醒醒啊,我帶着玉娘給您請安來了。”
他的嗓門可是不小。六福急得不行了,忙道:“少爺,您就安靜些吧。老爺他不是一個人……老爺的身邊還有別人呢。”
他的話音剛落,正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只是,出來的人並不是大腹便便的黃大郎,而是一個妙齡女子。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衣衫不整的妙齡少女。
柳眉杏眼櫻桃嘴,一身薄紗的睡裙,半透不透,領子歪斜,露出白皙的肩膀,她稍稍扭動着纖細的腰身,伸手搭着門扉,一雙媚眼微微眯起,打量着來人,神情慵懶地笑了笑:“呵,這就是咱們的大少爺啊。”
那略帶輕佻的語氣和笑容,讓韓玉娘微微皺眉。
她是誰?她是什麼人?
第一百三十七回
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眉眼帶笑的女子,正是黃大郎的新寵,也是他的第十九房小妾,名喚花牡丹
這名字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的花名。她本是京城常春閣的名妓,今年十九歲,因着舞藝超羣,在城南一帶頗有名氣。就在幾天之前,黃大郎一擲千金,爲她贖身,繼而將她納爲小妾。
事情的來龍去脈,六福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眼下也不是立馬就能說得明白。
黃富貴望着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神情微微不悅:“你是什麼人?”
其實,他不用問也知道,她定是父親的新寵。
花牡丹聞言懶洋洋地一笑,擡手整了整鬆散的鬢髮,卻絲毫不顧肩頭滑落的衣裳,故意歪着頭眨眼道:“我的好少爺,我是你的庶母啊!”說完,她又是呵呵一笑,笑聲甚是輕佻。
此言一出,衆人的臉色都變了。
庶母?宋姨娘乍聽這兩個字,心裡的火氣登時升了上來。她急急上前幾步,伸手一指,直指着她的臉道:“不要臉的東西!你算老幾?當着少爺和少奶奶的面兒,居然也敢這副德行!”
花牡丹見了宋姨娘,嘴角的笑意不減分毫,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道:“你問我是誰?我還要問你呢?看你的年紀,估計是家裡的老媽子吧。正好,我身邊缺人伺候,往後你就跟着我吧。”
“老媽子?”宋姨娘被她氣得臉色發白,顧不上多說,伸手就要打她。
六福見了,連忙上前阻攔道:“姨奶奶,可打不得啊。”
這新姨奶奶,眼下正得寵呢。誰敢惹她不痛快,回頭可就麻煩了。
宋姨娘見院中的小廝丫鬟都過來攔着自己,擋着自己,心中又氣又窩囊。
“你們攔我做什麼?滾開。”
花牡丹見狀,似笑非笑地瞪她一眼,故意拖長語氣道:“哦……原來你不是老媽子啊。”她緩緩轉身,伸了個懶腰,毫不理會對她破口大罵的宋姨娘。
黃富貴看着眼前亂糟糟的景象,臉色陰沉下來,深吸一口氣後,便大喊一聲:“都給我安靜點!”
wWW ttκǎ n C○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韓玉娘見他的肩膀起伏,便知他生氣了,正欲開口勸說,只見,一個大腹便便的身影來到門前。
黃大郎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臉上滿是油光,身上的大褂也敞開着,露出圓滾滾的肚子。
韓玉娘連忙垂眸,躲開視線。
花牡丹見他醒了,整個人都粘了上去,嬌滴滴地笑道:“老爺,您終於醒了。”
當着衆人的面,她毫不避諱地靠上了黃大郎的肩頭。
黃富貴看着父親,神情變得有些複雜。“爹,我來了。”
黃富貴睜開眯起的眼睛,看了看黃富貴,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韓玉娘,只把敞開的衣襟,稍微合上,淡淡開口:“你們來了,一路上可還平安啊。”跟着又看向被衆人圍住的宋姨娘,語氣微沉道:“你鬧什麼?”
宋姨娘滿心憋屈,可真見着老爺,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花牡丹這個人歪靠在他的身上,像是四月的細柳,軟弱不堪。
不過,她的眼睛卻始終盯着一個人,那人正是黃富貴。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還真不相信,黃大郎居然會有一個這麼挺拔俊朗的兒子。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心中暗道:果然,看着還真有幾分眼熟呢。
花牡丹彎脣微微一下,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跟着,她的目光又轉到了韓玉孃的身上,嘴角的弧度淺了淺。
瞧瞧,兩個人站在一起,還真是般配的一對兒呢。
她眸光一沉,心中泛起幾聲冷笑。
黃富貴看着父親這副模樣,沉聲道:“爹,我和玉娘一會兒過來給您請安。”說完,一把拉起韓玉孃的手,“走吧,咱們先回房收拾收拾。”
黃大郎微點了下頭:“嗯,去吧。”
韓玉孃的腳下略顯遲疑。她好歹也該向公公行個禮吧。可是現在,的確不是時候。
黃富貴緊緊抓着她的手,惹得韓玉娘暗暗吃痛。待進了屋,她才輕輕掙扎開口道:“相公,你弄疼我了。”
黃富貴後知後覺地鬆開了手。他的臉色很難看,氣悶悶地坐了下來,自己給自己倒杯茶,然後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韓玉娘見他鼻尖有汗,忙吩咐念兒把自己的扇子取來,然後坐過去,輕輕的扇了起來。“你彆氣。”
方纔的場面,雖然不是她想看見的,不過她的心裡早有準備。
不知爲何,黃富貴有意避開她的目光,側過身子道:“我爹真是越老越糊塗了,他簡直……”他只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沉吟片刻,又輕嘆了一口氣,道:“算了,咱們先收拾行李吧。”
韓玉娘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估計,這會她說什麼都會讓他覺得心煩。
他們的行李並不多,小廝們忙進忙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搬完了。翠兒和念兒靜靜站在一旁,不敢插話,也不敢弄出什麼聲響來。
黃富貴一直沉着臉,韓玉娘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心道:一會兒還要給公公請安敬茶呢。他這個樣子過去,怕是不好……
韓玉娘轉身望向翠兒和念兒,輕聲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是……”
六福一直站在門口沒進來,見她過來了便道:“少奶奶,您幫忙勸勸少爺。”
韓玉娘瞭然地點了下頭:“嗯,你去帶翠兒和念兒先去認認地方。”
六福答應着,把房門給關上了。
這會兒,沒了旁人在,兩個人可以好好說會兒話了。她走到他的身邊坐下,手指輕戳他的手背:“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
黃富貴皺皺眉:“沒事。”
“什麼沒事?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
他聽了這話,又把身子一扭,別過臉去。
韓玉娘不依,伸手去攏他的肩膀,柔聲道:“你躲什麼呀?”
黃富貴聞言又轉過頭來看着她,眸光微閃,似有話說,卻又張口難言。
韓玉娘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子微微往前湊,“你從來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你要說什麼就說吧,這裡沒有外人。”
黃富貴心裡鬱悶,深吸一口氣,道:“剛纔那場面,本不該讓你見到的。我……我真是覺得丟人!”
方纔那一幕,簡直不成樣子。他替自己丟人,也替父親丟人。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她用額頭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頭,只道:“夫妻之間,哪有什麼丟人不丟人的?傻瓜!”
黃富貴見她完全沒放在心上,眉頭皺得更緊了。“你能忍,可我不能忍。”
韓玉娘勸他道:“你別衝動,不管那女子如何不好,她都是公公的妾室。你我皆是晚輩,有些話多說,反而無益。”
方纔,宋姨娘氣得都要哭了,可那妖嬈女子,卻是面色不改,看着像是個有城府的。而且眼下,她是什麼人並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黃富貴和公公好不容易相見團聚。他們父子之間,不該再起事端,多生嫌隙。
黃富貴和她想得正好相反,他輕笑一聲:“我爹是什麼性子,我最清楚。他一向喜新厭舊,家裡那十八房小妾都是他一時興起納進府的。可是,新鮮不過個三五個月,他就不稀罕了。他不稀罕了不要緊,卻弄得院子裡擠滿了那些妖里妖氣的女人,讓人看着心煩。”
韓玉娘也覺得很無奈,只道:“話雖如此,但這件事要管也得讓奶奶來管,而不是咱們做晚輩的插手。”
黃富貴搖了搖頭:“可是奶奶她從來就不管!”
要管的話,家裡的那十幾個就該開始管了。
韓玉娘輕輕嘆息,慢慢撫着他的背:“這件事,咱們緩緩再說吧。今兒是我第一次給公公敬茶,你幫着我點兒,不行嗎?求你了。”
黃富貴見她這麼軟綿綿的求自己,只好無奈地應了:“知道了,過了今天再說。”
韓玉娘微微鬆了口氣,這才起身開門,喚來翠兒進來給自己上妝梳頭。
給長輩敬茶不是小事,她不能馬虎。
一番梳妝打扮過後,韓玉娘跟着黃富貴重新來到正房,準備着給黃大郎請安敬茶。
黃大郎正等着他們呢,他梳洗妥當,創穿戴整齊,像模像樣地端坐在主位之上,看着黃富貴和韓玉娘一同進來,雙眉輕挑,面露笑容。
花牡丹見狀,忽地從旁邊的位置站起身來,故意坐在黃大郎的腿上,整個人往他的懷裡蹭了蹭。
宋姨娘看在眼裡,氣得咬緊牙根。
這妖精到底是哪路貨色?這般下作,不知禮數。
黃大郎見她又貼了上來,拍拍她的肩膀道:“牡丹啊,你去旁邊站一會兒。孩子們要來請安了,我得好好喝下這杯媳婦茶。”
花牡丹聞言眸光微微一閃,順從地起身道:“是。”
她去到宋姨娘的身邊兒,宋姨娘故意冷哼一聲:“好沒規矩的東西!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丟人!”
花牡丹聽着真切,卻只當未聞。這會兒,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黃富貴和韓玉孃的身上。
黃富貴仍是沉着一張臉,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而他身邊的韓玉娘,臉頰泛紅,神情羞怯,一身水粉色的長裙曳地而過,看着水靈靈的,果然是個清麗佳人呢。
花牡丹勾脣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兒媳玉娘給公公請安。”
翠兒把事先備好的軟墊放好,等着兩位主子跪了下來。念兒則是小心翼翼端來事先沏好的茶,跟在她的身後等着。
黃富貴的反應稍微慢了半拍:“兒子給父親請安。”
黃大郎笑意吟吟,點了點頭:“嗯,你們成親那日,我雖然沒能趕上,但咱們今兒見了也是一樣。”
韓玉娘聞言擡眸看了他一眼,見他面帶笑意,一點都不嚴肅,完全沒有長輩的架子,看着還挺和氣的。
“請公公喝茶。”韓玉娘恭恭敬敬地送上茶碗。
黃大郎挺直後背,慢悠悠地接過茶來,又慢悠悠地低頭抿了一口:“嗯,不錯不錯。”
其實,他盼這碗茶已經很久了,只是家中沒人知道罷了。
“媳婦啊,今兒雖不是咱們初見,但從今兒開始,我就是你的公公了,我該給你準備一份大禮纔是。不過,我實在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黃大郎發下茶碗,從袖中拿出一沓銀票,看起來可是不少。“這個給你。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吧。”
韓玉娘見了銀票,微微一怔。那銀票的頭一張赫然寫着“五十兩”,若都是五十兩的,那這一沓銀票加起來,該有多少啊?這紅包也太大了!
黃大郎見她詫異遲疑的模樣,又是一笑:“拿着吧。你是黃家媳婦兒,荷包一定要鼓。往後好好照顧福哥兒,更要早點給黃家添個男丁纔是。”
黃家最缺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丁。這道理,黃大郎比任何人心裡都要清楚。
韓玉娘面上一紅,轉頭看了看黃富貴,黃富貴衝她點頭示意。
韓玉娘雙手接過,磕頭道謝:“多謝公公。”
黃大郎滿意地擡擡手:“起來說話吧,地上涼。”說完,他又拿起手邊的茶碗,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
黃富貴和韓玉娘正欲落座,卻聽花牡丹在旁清脆一笑:“老爺,看您心滿意足的樣子。這媳婦茶真有那麼好喝嗎?弄得人家也想嚐嚐呢。”她一邊說一邊坐到了黃大郎身邊的位置,彷彿她是他的正室似的。“不知何時,妾身也能有這樣的機會呢?老爺,我可真羨慕您呢。”
黃大郎看了她一眼,搖頭道:“莫要胡鬧。”
她的輕佻,再次讓黃富貴霍然變臉:“你一個妾室,哪來的資格坐在這兒?”
花牡丹見他惱了,非但不怕,反而嗤笑一聲,“大少爺,妾身只是開玩笑而已。您不必當真。”
黃富貴一臉厭惡地別開眼:“你不過是個奴婢,沒資格和我開玩笑。”
花牡丹聞言仍是不介意地笑笑,繼而不再吭聲。
黃大郎見兒子臉色難看,便岔開話題道:“你們辛苦了一路,回去歇着吧。有話,咱們明兒再說。”
黃富貴有些忍不住了,正欲開口,卻被韓玉娘搶了先:“是,多謝公公體諒。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韓玉娘拉過黃富貴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戳動,提醒着他。
黃富貴倒也明白,忍了忍,便和她一起走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
回了房間,黃富貴把六福叫到跟前,問他,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雖然從不混跡於風月,但也知道那女人不是什麼正路子。
六福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韓玉娘聽了心驚,微微咬脣。她居然是青樓女子?不過,看她的一言一行,的確不像是守規矩的良家女。
她暗暗搖頭,再看黃富貴的臉色,更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荒唐!”黃富貴慢慢握緊了拳頭。
丫鬟,乞丐,廚娘,佃戶之女……從前父子看上的女子,縱使清貧粗鄙,卻從來沒有這般不堪的出身。怎麼如今他年紀大了,行事反而越發荒唐了,居然找了一個青樓女子回來!這件事,若是被傳回家鄉,豈不是要被衆人恥笑!還有奶奶,若是她知道了這事,非得氣得頭疼不可。
“我爹拿給那女子贖身花了多少銀子?”
六福緩緩伸出兩根手指,小聲道:“八百兩!”
“什麼?”黃富貴登時坐不住了,急匆匆就要出門。
六福連忙跑到門口,跪着好聲勸道:“我的好少爺,您千萬別衝動啊。”
韓玉娘也跟着道:“相公,你答應過我的。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
這件事不會就這麼了了的。不過能多緩一緩,也是好的。
黃富貴沉下臉來,又坐了過去。
韓玉娘暗暗舒了口氣。
她把方纔公公給她的銀票,一張張攤開來看,細細數來,竟有十張之多。
五百兩?!
韓玉娘忍不住輕呼一聲,居然有這麼多銀子。
她驚訝之餘,突然想起一事,之前在津門的時候,那曹掌櫃不是說公公曾經派人去店裡支走了五百兩銀子嗎?難道就是這五百兩?
黃富貴看了看那銀票,面無表情道:“你纔剛進門,他就想着要用銀子收買人心了。”
韓玉娘小心翼翼地把銀票收好,只覺這就是個燙手的山芋,揣不得放不得的。最後鎖在匣子裡,方纔安穩。
父子相見,本是好事。
那花牡丹的出現,讓黃富貴心中大大地不痛快。
他在家裡有些坐不住,尋思片刻,便起身道:“玉娘,你先歇會兒。我去找胡掌櫃去……”
他出去還好些,免得在家裡生悶氣玩兒。
韓玉娘也沒攔着他,只讓六福跟着一起去。
翠兒和念兒把屋裡的物件傢俱都擦了一遍,見韓玉娘單手支頭,眉心微蹙,便知她心情不好。
翠兒見狀,把手裡的抹布給了念兒,匆匆去洗了把手。
“少奶奶,你哪兒不舒服?奴婢給您按按肩吧。”
韓玉娘微微搖頭,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聽院中突地響起了一陣哭聲。
“老爺,您冷落妾身不要緊,可您不能這麼作踐自己的身子啊。”
這聲音分明是宋姨娘沒錯。
韓玉娘起身走到門口,果然看着宋姨娘坐在院中,嚎啕大哭。
黃大郎不見人影兒,倒是花牡丹站在廊下看熱鬧。
“姐姐這是哭什麼呢?女人家最不能要的就是嫉妒。”
她漫不經心地說着風涼話,臉上仍是笑盈盈的。
韓玉娘看着只道:“翠兒,你去把宋姨娘請過來,就說我有話說。”
“是……”翠兒答應得略有遲疑。
她一路小跑着過去,看着哭得稀里嘩啦的宋姨娘,彎下身子道:“姨奶奶,少奶奶請您過去說話,說是有要緊的事。”
宋姨娘聞言哭聲頓了一下,扶着雙喜的手,站了起來。
老爺不聽她的,她還有少奶奶呢。
韓玉娘讓念兒打了盆清水,伺候宋姨娘梳洗。
宋姨娘洗了臉,抽抽噎噎地坐到韓玉孃的面前,低了低頭道:“方纔讓少奶奶您看笑話了……”
韓玉娘無心看什麼笑話,只問:“姨娘見過老爺了嗎?出什麼事了?”
一提起這茬,宋姨娘忍不住又抹起眼淚來。
剛剛,老爺叫她過去說話,還不等她開口,便訓斥她多事,不該跟着來到京城,礙手礙眼。
宋姨娘心裡委屈,便說老爺不該納個青樓女子爲妾,做出這種不體面的事。老爺惱羞成怒,便將她攆了出來,還讓她明兒一早就打包回去。
宋姨娘平時在老爺的跟前,還算得寵。可是這一次,她是徹底敗下陣來,敗給了那個她口中的下賤的“狐狸精”。
韓玉娘等她把話都說完了,才道:“姨娘不必如此激動。明兒我會去老爺跟前,替你說話,讓你留下便是。”
宋姨娘聞言面露感激之色:“真的?多謝少奶奶。”
讓她留下,倒也不難。只要她去和公公說,自己初到京城,身邊需要有個熟悉的人幫襯一下,宋姨娘便可留下。
“那個狐狸精,絕不是什麼好東西!老爺留着她就是給全家人丟臉!”宋姨娘說這話的時候,恨得牙根癢癢。
光是看她笑起來的樣子,她就知道,那個花牡丹是個禍害,大禍害。
“凡事不以操之過急。她如今正得公公的喜歡,你這樣和她對着來,就等於是再和公公對着來。”韓玉娘耐下心來,勸她消氣。
眼下,生氣是最沒有用的。
宋姨娘聽了這話,沉住氣道:“少奶奶,您有什麼辦法?”
她還以爲,她要和自己一起對付那個花牡丹呢。不過,韓玉娘和她想得不是一件事。
花牡丹的確是個棘手的存在。但她還不算是最大的麻煩。
看着黃富貴和公公之間,疏遠又冷淡的關係,這纔是韓玉娘心裡最在意的。
“花牡丹這個人,咱們還得慢慢觀察。姨娘要沉得住氣纔是。”
宋姨娘聞言眸光一閃,臉色微變:“是,我知道了。”
只要韓玉娘站在她這邊,她便有了底氣。
初到京城的這一天,實在是給了韓玉娘太多的意外。
身體疲倦的時候,泡澡是最解乏的。
韓玉娘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她正在靠在浴桶裡想着事情。
屏風外面的翠兒,突然出聲道:“姨奶奶,我家主子正在洗澡呢。您不能進去……”
“哦,是嗎?那我就坐在這裡等她。”
花牡丹不請自來,一點都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外人。
翠兒慌張跑了進來,對着韓玉娘道:“少奶奶,花姨娘來了。”
韓玉娘眉心一動,稍微想了想才道:“你去招待一下,讓念兒進來伺候我穿衣。”
這個女人還真是不安分呢。
隔着屏風,花牡丹可以看隱約看見那個剛剛沐浴而出的曼妙身影。她看起來很瘦,不過,這副玲瓏的身段和纖細的腰身,定是把黃富貴給迷得神魂顛倒了吧。
花牡丹玩味一笑,忽地想起一事。
對了,之前聽老爺說,黃富貴命中有劫,二十歲纔可娶妻生子。他們雖是成了親,卻暫時不可圓房呢。
花牡丹輕輕一笑,只覺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可笑的事。
韓玉娘來不及擦乾頭髮,只穿好衣服就繞到了屏風外面。
花牡丹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微微屈膝行禮:“妾身花氏給少奶奶請安。”
她不似方纔那般衣衫不整,穿着華麗,妝容精緻。
她的確是個美人,但不知爲何,卻並不討人喜歡。
許是,因爲她的出身,讓人先入爲主了。
“花姨娘,你有什麼事?”
韓玉娘態度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妾身是來給少奶奶請安來的。白天的時候,妾身做得不夠好,實在太失禮了。”
花牡丹笑盈盈地說着話,韓玉娘卻是別開眼去,道:“算了,你回去吧。”
相公隨時都可能回來,若是看見她在,又要生氣。
花牡丹對她的冷淡,毫不在意,仍是笑着道:“少奶奶似乎很討厭我呢。”說完,她故意嘆了口氣道:“可是怎麼辦呢?老爺似乎很喜歡我呢。”
韓玉娘聞言微微皺眉:“既然公公喜歡你,你就好好伺候他吧。黃家爲你花了不少銀子,讓你從頭開始,你可要感恩纔是。”
花牡丹聽了她的話,不知爲何,突然笑了起來。而且,她笑着笑着,便彎下身子,捂着肚子,彷彿停都停不下來了。
韓玉娘凝眉看她,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翠兒也是一臉不解,這花姨娘是怎麼了?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花牡丹笑了好一會兒,方纔撫着肚子站了起來。她並不是在假笑,因爲她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韓玉娘沉下語氣問:“你笑什麼?”
花牡丹拿着手帕點點眼角,緩緩起身道:“沒什麼,妾身先告辭了。”
轉身之後,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地是一臉的怨恨。
是啊,黃家對她而言,可是有“大恩大德”的。尤其是那個黃富貴……往後,她一定會好好“報答”他們的。
第一百三十九回
當年的一切,花牡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她記了整整十年,熬了整整十年……原以爲自己這輩子都要在那風月之地,被人玩弄。卻不想,老天有眼,居然讓她遇到了黃大郎。
那天媽媽一臉興奮地拿着銀票,過來讓她接客,說是從外地來了一位姓黃的老爺,出手那叫一個大方。
出手闊綽的客人,她從來不會拒絕。只是沒想到,老天爺給她備下了一份大禮。昔日那個害她淪落他鄉,落魄爲妓的黃富貴,他的父親居然看上了她?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解恨更痛快的事了。
整整十年的煎熬,十年的怨恨,在她的心底化成了一股火,一股復仇之火。
花牡丹緩緩踱步走到門前,看着正靠在椅子上悠哉喝茶的黃大郎,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每每看到他這副肚滿腸肥的模樣,她都噁心得想吐。不過沒關係,她可以忍,忍到她親手毀了黃家的那一天,然後看着一臉喪氣的黃家父子,將他們狠狠地踩到自己的腳底下。
黃大郎喝了涼茶,仍是不解熱,正皺眉吩咐丫鬟找扇子,只見花牡丹站在門口,眉頭一鬆,招手示意:“愛妾,過來。”
花牡丹聞言緩過神來,立馬換上笑臉,嫵媚笑道:“是,老爺。”
她走過去,取了把絹扇輕輕地替他扇着。
“怎麼樣?和那孩子聊得可好?”黃大郎含笑問道。
花牡丹故意低了低頭,沉默一下,方纔嘆氣道:“唉……少奶奶是好人家的姑娘,自然不喜和妾身這種人打交道。不過這也不能怪她,誰讓妾身……”
她故意欲言又止,彷彿受了委屈似的。
黃大郎果然上了心道:“怎麼?那孩子說你什麼了?”
花牡丹緩緩搖頭:“沒有,沒有。少奶奶的性情,看起來很溫順呢。”
現在還不是挑撥的時候,等她摸清楚了這家人的底細,再慢慢破壞也不遲。
黃大郎微微點頭:“你不知道,她是福哥兒自己選中的媳婦兒。爲了娶她回來,可是沒少折騰呢。”
“哦?”花牡丹來了興趣,含笑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爺,您給妾身仔細說說?”
“孩子們的事,你這麼上心作甚?”
花牡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柔聲道:“往後怎麼說都是一家人了,妾身也想要好好討少爺和少奶奶的喜歡呢。”
黃大郎見她撒起嬌來,便稍微講了講。
花牡丹聽着認真,暗暗在心中盤算。
原來,這黃富貴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啊。而那韓玉娘,只不過是個窮酸秀才的女兒,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人,居然兜兜轉轉走到了一起,還真是有趣。
黃大郎並未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似嘆非嘆地說了一句:“那孩子的家世雖然不好,但性子倒是溫順。最關鍵的是,福哥兒喜歡她,也願意聽她的話。往後有她就看着,我也可以放心些。”
放心?花牡丹聞言嘴角彎起一絲冷笑:“是啊,妾身也覺得那少奶奶是個妙人兒呢。”
既然,黃富貴天生愛惹事,那麼他來京城可算是來對了。因爲這裡是天底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王公貴族,達官顯貴,多如牛毛。得罪一個人比吃一頓飯還要簡單。不管是誰,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個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的下場。
花牡丹越想越興奮,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妾身只見過老爺在風月場上的談笑風生的風流模樣,卻不知,您也有這樣語重心長的慈父情懷呢。”
她的語氣略含嘲諷之意,然而,黃大郎並不能領會得到。
“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對黃家而言,他是最後重要的。”黃大郎語氣認真道。
其實,對他而言,他也是最重要的。只是,他從來不說,兒子也從來不知道罷了。
花牡丹聞言又是一笑:“老爺別擔心,妾身也許會有這個福氣爲老爺添個一兒半女呢。”
黃大郎聽了這話,眉間一緊,圓圓的臉上笑意漸淡,目光定定地看了花牡丹一眼,沉默着沒有接話。
……
身爲晚輩,韓玉娘一心想要在長輩的面前好好表現。所以,她準備親手來做晚飯。
院中的丫鬟和小廝,聽聞此事,皆是面露詫異。那廚房油煙重,平時連姨奶奶的丫鬟都不願多呆片刻,怎麼少奶奶卻不嫌棄?
韓玉娘換了身做飯的衣裳,看着廚房的食材,掂量着晚飯的菜單。
翠兒和念兒在旁跟着,等着打下手。
韓玉娘稍微盤算了一下,覺得三葷兩素,再配上一道湯就可以了。
若是太豐盛了,反而顯得自己刻意了。家常菜就該有家常菜的樣子,而不是想外面的館子。
韓玉娘挽起袖子,準備起來。翠兒和念兒則是摘菜洗菜,收拾食材,一刻也不敢怠慢。
一個半時辰之內,估計就能做好……韓玉娘默默在心裡算着時間,只希望黃富貴不要回來得太晚。
…
黃富貴出門的時候是皺着眉頭,回來的時候,仍是皺着眉頭。
臨到門口的時候,六福喚住他道:“少爺您等等。”
黃富貴揹着雙後,回頭看他:“什麼事?”
“少爺……奴才有幾句話想和您說。”六福壓低聲音道:“少爺,您和老爺好不容易纔聚到一起,您就稍微讓讓老爺吧。”
他看得出來,少爺心裡憋着一股氣,而且,經過胡掌櫃那麼一說,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六福真的很擔心他們父子倆會一不小心起了爭執,而且,少奶奶還在呢。她纔剛進門沒多久,萬一被嚇到就不好了。
黃富貴聞言看了他一眼:“我會看着辦的,你少操心。”
今兒先這麼着吧。他答應過玉孃的。
“是……”六福低頭跟上。
一進院門,黃富貴就聞到了陣陣菜香。有肉的鮮美,也有蔥薑蒜爆鍋的香氣。
黃富貴循着味道,去到廚房,果然看見了韓玉娘忙碌的背影。
“嘖,好不聽話的丫頭!”黃富貴站在門口開口道。
韓玉娘聞聲轉身,見他回來了,便笑着迎上來:“回來了。”
她的臉上紅撲撲的,鼻尖微微泛起汗來。
黃富貴見狀又“嘖”了一聲:“你怎麼不聽話?院裡那麼多閒着的下人,爲何飛的你來做飯?”
韓玉娘微微而笑:“今兒是第一天,我想討公公的喜歡。再說了,公公他還沒嘗過我的手藝呢。”
黃富貴聞言有些無奈地看着她:“你不用讓自己這麼累,也不用費力去討他的喜歡。”
韓玉娘回頭看了一眼鍋裡的菜,只道:“好了好了,你先回屋歇會兒。再過一會兒就能吃飯了。”
黃富貴見她轉身回到竈臺邊上,也跟着走了進來。
他沒回去,也沒阻攔她,只是搬了條兒長凳坐在她的身後,靜靜等着。
六福見狀,也跟了進來,一面聞着菜香,一面覷着少爺的臉色。
不過一會兒,飯菜就齊全了。
韓玉娘吩咐丫鬟們擺桌,自己則是回去又換了身衣裳。她不想帶着一身油煙味去見長輩。
她站在屏風後面換衣服,黃富貴站在外面洗手,跟着又低下頭去,用力地洗了兩把臉。
“相公,你白天答應我的事,你沒忘吧。”韓玉娘不忘小聲提醒他道。
黃富貴擡起溼漉漉的臉,應了一聲“嗯”。
韓玉娘換好衣裳出來,見他沒擦臉,站在那裡,笑着搖頭,取了毛巾給他擦乾淨:“別總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公公見了會不高興的。”
黃富貴閉了閉眼睛道:“沒事,我這副德行,我爹早都見怪不怪了。”
丫鬟們擺好了桌子,便去請老爺了。
黃大郎正聽花牡丹彈琴解悶兒,聽說兒媳婦親自下廚做了晚飯,不由挑眉一笑。“那孩子果然懂事。”
新媳婦這麼費心費力,做長輩的自然要捧場了。
花牡丹雙手一頓,目光微閃,忙起身道:“老爺,妾身陪您一起去吧。”
“嗯?”黃大郎聞言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去?”
她是妾室,按理是沒資格上桌吃飯的。
花牡丹見老爺的神情變了,忙笑笑道:“老爺,今兒是個好日子,您們父子團聚,就讓妾身一起跟過去伺候吧,也讓妾身沾沾這家中的歡喜之氣。”
黃大郎聽了這話,想想才道:“也好,只是你去歸去,不要太多話纔好。”
花牡丹順從應道:“老爺放心,妾身知道分寸的。”
滿滿一桌子的好菜,自然不能少了一壺好酒。
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過來給父親請安,見花牡丹又跟了過來,不約而同地變了臉色。
花牡丹笑盈盈地看着他們,屈膝行禮道:“妾身給少爺少奶奶請安。”
黃富貴臉色一沉,因着韓玉娘在旁,什麼也沒說,便坐下了。
黃大郎望着桌上的飯菜,只覺樣子不錯,聞着也香。“媳婦啊,你這手藝看起來不錯啊。”
韓玉娘聞言忙起身道:“公公過獎了,玉娘手藝平平,還望您不嫌棄就好。”
她的話音剛落,一旁不安分地花牡丹便插嘴道:“少奶奶真是客氣了。妾身覺着您這手藝,絲毫都不輸給那常春閣的大師傅呢。”
140.第一百四十回
花牡丹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一句話,讓衆人的臉色都爲之一變。
這叫什麼誇獎?分明是調笑。
堂堂黃家大少奶奶,怎麼能和青樓的二流廚子相提並論呢?那種地方,理應一個字都不該提的。
黃大郎聞言,雖然心裡也覺得不合適,但還是沒作聲。她畢竟是從風月場上混出來的女子,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倒也無妨。
黃富貴立刻撂下手中的筷子,微微擡眸,狠盯了花牡丹幾眼。誰知,她的臉皮倒是厚的很,站在那裡,竟然還敢笑?
“像你這種沒規矩的人,離我們黃家的飯桌遠點兒,別壞了本少爺的胃口。”
黃大郎聽了這話,看了兒子一眼。
這小子的脾氣還真是越來越大呢。
韓玉娘偷偷地在桌下,輕輕拉了他的袖子。
花牡丹臉上的表情,還真是收放自如。方纔,還抿脣輕笑的臉,一下子變得充滿委屈。“老爺……”
黃大郎轉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你先下去吧。”
他不想壞了自己的興致,也不想白費了媳婦的好意。
花牡丹眸光微閃,湊到黃大郎的耳旁低聲細語了幾句之後,慢悠悠地含笑退下。
也不知她說了什麼,惹得黃大郎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
韓玉娘暗暗留意,看着花牡丹那搖擺腰肢的嫵媚背影,心中突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女人,爲何看起來總是一副笑裡藏刀的樣子。方纔,她一定是故意那麼說的,可她的目的是什麼呢?難道只是有意要自己難堪,還是爲了要激怒黃富貴?在她看來,花牡丹的目的明顯是後者居多。
她剛進黃家,理應好好表現纔是。何必,非要惹人不快呢?
韓玉娘眉心微動,實在鬧不清是怎麼回事。
黃大郎嚐了一口湯,滿意點頭道:“年紀雖小,手藝不錯,有點大師傅的風範。”
韓玉娘回過神來,忙含笑回道:“我自小就喜歡做飯,手藝不精,只是有些自己的經驗。公公您能喜歡就好。”
她說完,轉頭看向身邊的黃富貴,衝他微微眨了下眼。
黃富貴不解其意,只見韓玉娘往父親手邊看去,便順着她的視線望了過去,只見,父親的酒杯空了。
啊,原來她是在提醒他呢。
黃富貴心裡微微有些不情願,端起酒杯道:“爹,兒子給您滿上。”
黃大郎聞言挑眉,略感意外。
他看着給自己倒酒的兒子,心情甚好。
“今兒是個好日子,你們也喝點吧。”
黃富貴聞言只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而且,倒得滿滿的,滿得都要溢出來了。
韓玉娘見他又拿起一個杯子給自己,忙小聲道:“相公,我不能喝的。”
她知道自己不勝酒力,萬一喝醉了,在公公的面前失了態。
黃大郎見她婉拒,朗朗笑道:“媳婦啊,你不用拘謹,該吃吃,該喝喝,自在一點最好。”
黃富貴難得附和父親一次,只把酒杯遞給韓玉娘:“是啊,玉娘,你也自在點兒。”
韓玉娘雙手舉杯,垂眸看着清凌凌的酒水,緩緩起身道:“公公,這杯酒媳婦敬您。”
黃大郎笑了一聲,拍桌說了聲“好”。兒媳婦敬的酒,他可是第一次喝。
黃富貴見狀,也站了起來,和韓玉娘一起敬了一杯酒。
喝過了酒,黃大郎問起了韓家的近況,聽聞他們一切都好,他微微沉吟着道:“你們成親之時,我的確是被事情絆住了腳。沒能親眼看見你過門,實在可惜了。”
韓玉娘聞言垂眸,靜默以對。
這種時候,自己還是不說話的好。
黃富貴倒是有話想說,但見韓玉娘一直偷偷地攥着自己的袖子,想想也就作罷了。
“等到回去之後,我會派人去請你爹上門一聚,好好和他解釋解釋。”
韓玉娘含笑應聲:“公公如此費心,玉娘感激不盡。”
黃大郎見她嘴甜,心裡更加喜歡:“你能嫁到黃家,也許真的是命裡註定的緣分。往後你好好照顧福哥兒,只是莫要縱壞了他。”
韓玉娘點頭道:“是。”
許是因爲高興的緣故,黃大郎今兒的胃口極好。
黃富貴喝了幾杯熱酒之後,心裡彆扭的情緒也沒了。
父子倆開始說起話來,只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不成文章。
韓玉娘不想擾了他們的興致,默默地爲二人佈菜斟酒。
這一桌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席間,韓玉娘喝了幾杯酒,以至於離席起身之際,她稍覺頭暈,身子微微一晃,險些沒有站穩。
韓玉娘後知後覺,並不知這酒的後勁兒這麼大。
黃大郎喝得滿臉通紅,見她如此,忙讓黃富貴將她護好:“回去好好歇着吧。明兒一早不用過來立規矩了。一家人不必太過拘謹,咱們都自在些。”
他說完這句,又對着黃富貴叮囑道:“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莽莽撞撞的,要慢慢來……”
黃富貴聽得納悶,不解擡頭,可父親已經轉身離開。
韓玉娘有些頭暈,雙頰緋紅,但還不忘屈膝行禮:“公公慢走。”
黃富貴伸手扶住她的腰身,正要問她有無大礙,是不是覺得難受想吐?
誰知,韓玉娘身子一軟,靠進他的懷裡,站不穩當道:“我的腿……怎麼軟了?”
黃富貴低頭看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臉頰通紅,低頭喃喃自語,一看便是醉了。
黃富貴彎下身子,將她攔腰抱起,深吸一口氣道:“沒事兒沒事兒,我抱你回去。”
韓玉娘軟綿綿地應了一聲兒。
翠兒一直站在外間,見少爺抱着少奶奶出來了,忙迎上去道:“少爺,少奶奶這是怎麼了?”
好大的酒味兒啊。
“醉了。”黃富貴見她擋住了路,皺着眉頭道:“你一邊兒去。”
翠兒不敢反抗,側身讓出兩步,跟着又一路跟了上去。
黃富貴腦袋也有些暈沉沉的,可他力氣很大,把韓玉娘抱到牀上之後,自己也無力地癱了下去。
他雖不是故意的,但還是把韓玉娘密實地壓在了身下。
六福見翠兒站在屋裡發愣,吩咐道:“別杵這兒了,下去吧。”
見她腳下遲疑,他還推了她一把,然後反手將房門關上。
翠兒心裡着急,可也不敢說什麼。
六福見她焦灼不安地站在廊下,不肯回屋,便道:“怎麼?你要留下守夜啊?”
翠兒連連點頭:“是……少爺和少奶奶都醉了,一會兒難免覺得口渴。”
六福見她這麼會來事兒,便點點頭:“那行,那你就留着吧。”
他轉身欲走,卻又想起一事,回頭叮囑道:“你守歸守,可別偷聽牆角啊。”
翠兒聞言微微一慌,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似的。
六福見她一驚一乍的,無奈搖頭:“我說你,稍微機靈點兒行不行?”
翠兒忙屈膝應是。
今晚不管怎樣,她都要留在外面。
韓玉娘隱隱約約聽見了關門的聲音,胸口悶悶的,像是被石頭壓住了似的。
她身上發熱,嘴裡發乾,想要喝水。可她根本動不了,睜眼一看,方纔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壓着一個人。
“啊……”她輕呼一聲,又戛然而止。
韓玉娘定睛看去,那人正是黃富貴。
他的臉近在咫尺,氣息熱沉沉的,雙眸微眯,
眸底幽暗,像是藏着一潭黑漆漆的池水。
他一直注視着她,看着看着,他的視線忽地緩緩下移,落在自己的手掌之上。
好軟……他說得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胸……
他不是要碰的,只是想要起身之際,一隻手不知該往哪裡放,這纔不小心碰到的。
韓玉娘也是後知後覺,垂眸一看,見他的手上放在自己的左胸上,握着什麼,登時睜大雙眸,雙手攥拳去推他。“你幹嘛?”
黃富貴被她嚇了一跳,立刻縮手,挺起上身解釋道:“玉娘,我不是故意的。”
他這麼一弄,重量都偏向了下半身,使得兩個人的姿勢更加曖昧起來。
黃富貴原本還想起身的,可這會兒卻突然不想動了。
他緊緊地盯着她,彷彿要她這個人都看穿看透了,才肯罷休。
見他要貼向自己的臉,韓玉娘有些煩悶地別開了臉:“你……太沉了,我喘不上氣來。”
她越是躲,他越是往前湊,本能地往她的頸窩裡拱去。
韓玉娘只覺脖子癢癢的,熱熱的,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地爬動。
她實在忍不住了,縮縮肩膀笑起來。“你別鬧了,我好熱……”
她身上的酒勁兒還沒散,熱烘烘的難受,這會兒又被他整個人壓住,熱得她簡直都要喘不過氣了。
黃富貴和她臉貼着臉,聲音不知爲何變得有些沙啞道:“我也是……玉娘,我渾身都熱,熱得難受。”
141.第一百四十一回
韓玉娘被高粱酒燒得全身熱乎乎的,香汗溼了一身。
若不是頭暈暈的,她還真想立刻起來洗個澡。
生平第一次喝醉,感覺很微妙。很熱也很難受,頭也暈沉沉的。但不知爲何,明明很難受,身體卻像是徹底放鬆了一樣。
黃富貴本能地捧起她的臉,一通亂親。想要做點什麼,可又毛毛躁躁,完全不得章法。
她的脣熱熱的,軟軟的,還帶着點甜甜的味道。
黃富貴聽她因缺氧而輕輕嚶嚀一聲,方纔依依不捨地放開她的脣,手掌一路往下滑,直接伸進了她的衣服裡。
他們成親的那一天,他也曾這樣做過,可是她不許他繼續,因爲她總有許多擔憂……今天,他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似乎仍有顧慮。
韓玉娘擡眸看去,只見,黃富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的臉真紅啊,看着有點好笑。
韓玉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擡起手來,沒有去擋他的手,而是摸了摸他的臉。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眉毛,他的鼻樑,他的脣角,繼而輕輕一笑:“你的臉好紅啊。猴子屁股……”
黃富貴聞言,原本因爲緊張而微微緊繃的臉,瞬間緩和了下來。
他跟着她一起笑,聲音略啞道:“你的臉也是猴屁股……”
兩人四目交接,對視一笑,彼此直直地望進對方的眼裡,心頭彷彿如春風拂過,瞬間消解了燥熱。
黃富貴正要解開她的衣帶,她卻突然仰起頭,輕輕吻上他的脣。
和他霸道不同,她的吻和她的笑容一樣,清淺而溫柔。
黃富貴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的氣息一窒。
他低下頭看她,她仍是在笑,臉色酡紅,滿眼醉意。
“我的頭好暈,我想睡了……”
她像個孩子一樣的撒着嬌,絲毫覺察到黃富貴身體裡的慾望,已經膨脹到了極點。
他怎能捨得讓她睡,他緊攬着她的身子,略顯笨拙地解開她的衣服。
誰知,才解到一半,韓玉娘便輕輕笑道:“黃富貴,你不要鬧我……”說完,她還輕輕推了他一下。
黃富貴仍是不肯罷休,炙熱的脣緩緩下移吻着她的耳垂,臉頰,頸窩……
“呵呵……好癢。”韓玉娘笑着睜眼,繼而含慍地嗔他一眼:“黃富貴,你爲何總是不聽話?”
黃富貴在她耳際呼着熱氣,沉聲道:“玉娘,我要你。”
他已經忍了好幾月,今晚他實在不想再忍了,只想放縱一次,徹底地放縱。
韓玉娘暈暈乎乎的,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縮着肩膀,別開臉去。
他不要她躲開,扳過她的臉,再度糾纏上去。
韓玉娘躲無可躲,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氣惱。她在他的身下輕輕掙扎,喊着他的名,喃喃求道:“黃富貴,我真的困了,我困……”
她越是不依,黃富貴就越是用力越是放肆,雙手連扯帶拽,只把她的衣衫褪到腰間,只剩一件輕薄的肚兜遮住身體。
韓玉娘沒了力氣,見他存心爲難,便軟聲軟氣地求饒,可憐兮兮地看他:“黃富貴,你別這樣……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她的眼睛溼漉漉的,欲哭不哭。
黃富貴見她這般,眸底的幽光一黯,立馬放開了她。
他是不是太着急了,嚇着她了。
韓玉娘強打起精神,張着眸子看他,輕聲呢喃:“你爲什麼總是不聽話?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會被你的家人埋怨一輩子的。就連你……你也會討厭我的。”
黃富貴聞言微微一怔,隨即想到了什麼。
她果然還在擔心。雖說那都是些無稽之談,可她還是擔心。
韓玉娘說完這話,便又沉沉閉上眼睛,沒過多一會兒,她的呼吸就變得平穩有序,顯然已經陷入了甜美的夢鄉。
黃富貴深深喘息,雖然指腹間還留戀着她那柔軟的肌膚,自己仍是慢慢收回了手。
今兒他們都醉了……
黃富貴躺到一邊,看着沉沉睡去的韓玉娘,坐起身來,給她蓋好被子。
他再度躺下,一聲輕嘆之後,便是一陣睡意來襲。
黃富貴翻身過去,抱住韓玉娘,聽着她清淺的呼吸聲,漸漸睡去。
這高粱酒的後勁兒十足,兩個人喝倒睡去,一直睡到翌日巳時,還遲遲不見醒來。好在,今兒老爺和姨奶奶也起得晚,院中的下人們全都靜悄悄的,誰也不敢多事多嘴。
六福坐在少爺的屋門外,手裡拿着一隻大茶壺,慢悠悠地喝着茶。
翠兒領着念兒在廊下候着,滿臉焦急的樣子。
六福見狀,搖了搖頭,只招手道:“你們倆過來。”
翠兒聞言沒動,倒是念兒老老實實地過去了。
翠兒見她一招呼就過去,心裡微微來氣,只覺她蠢。
六福把手裡的茶壺遞過去,示意她道:“喝一口。”
念兒搖頭。
“這可是好茶,香得很。”六福繼續道。
念兒還是搖頭。
六福見她只會搖頭,笑了笑道:“你除了搖頭,還會別的嗎?”
念兒不吭聲也不搖頭了。
“少奶奶對你很好吧。”六福繼續喝着他的茶,淡淡發問。
念兒這次終於不搖頭了,重重地點了下頭。
這一路上,韓玉娘都對她很照顧,給她好吃好喝,還不讓她做重活兒,連句重話都沒說過。
六福見她點頭,又是一笑:“丫頭,你要好好做事。咱家少奶奶可是天底下難找的好人,你跟着她準錯不了。”
念兒聞言垂眸咬脣。她自然知道少奶奶的好,可是她是來京城找父親的。等找到父親,他們才能一起去把母親接過來,到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團團圓圓地生活在一起了。
翠兒沒心思和他們說閒話,只是靜靜留意着屋裡的動靜。
壞了,看來昨晚是真的出事了。要不然,少爺和少奶奶不會這麼晚了,還不起來。可是,她昨晚在門外候了一個多時辰,什麼都沒有聽見啊。
韓玉娘一向有早起的習慣,春夏秋冬,風雨不變。
無奈,那高粱燒酒的後勁太強,讓她整個人醉倒不說,還昏睡了許久。昨晚休息的時候,簾帳沒有放下,等到日頭爬上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進來,照在韓玉孃的臉上,讓她的臉頰微微發熱。
陽光越來越刺眼,她皺着眉頭醒來,纔剛一睜眼,就覺得頭痛欲裂。
眼前霧濛濛的,有些看不清楚。
她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來,可腰間橫着一條手臂,沉沉的,壓得她動彈不得。
韓玉娘平躺在牀上,稍微緩了緩神,見身邊的黃富貴睡得正香,只是呼吸間竟是酒氣。
看來,昨晚他也醉的不輕。
韓玉娘垂眸去搬他的手,卻突然低呼一聲:“呀……”
方纔睡得糊里糊塗,她也沒發現,自己的衣服居然……
她的肩膀裸在外頭,衣裳亂糟糟的,而且還敞着懷,露出裡面的內衣,還有她的裙子,全都被掀起來了……天啊!
一瞬間,韓玉孃的精神回來了,她騰地一下坐起身來,再看身邊的黃富貴,同樣也是衣衫不整的模樣。
這一下子坐起來,用力過猛,讓她的眼前又是一黑,微微犯暈。
韓玉娘揉着太陽穴,仔細回想,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
韓玉娘重新穿好衣裳,看向身邊的黃富貴,突然擡手重重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黃富貴睫毛微動,卻是沒有醒來的意思。
“啪”地一聲,韓玉娘又使勁兒打了他一下:“黃富貴,你給我起來。”
黃富貴睡得正香,被她嚇了一跳,懵裡懵懂地睜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玉娘……你幹嘛啊?”
這會兒,他也頭疼得很,不僅是頭疼,身上也有點酸。
韓玉娘指了指自己身上皺皺巴巴的衣服:“昨晚,你幹什麼了?”
黃富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道:“我什麼都沒幹。”
“你騙人!我的衣服,你脫我衣服了……”
黃富貴見她急了,咬着脣瞪着自己,便起了精神道:“你幹嘛生氣啊?我又沒把你怎麼着?再說了,就算怎麼着了又如何?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
昨晚就差那麼一步了,若不是因爲她不省人事,說了那些話。她這會兒,已經徹徹底底是他的人了。
韓玉娘也不知自己在氣什麼,可她就是覺得生氣。昨晚她都喝醉了,醉得不清不楚的,他就算再怎麼着,也不能乘人之危……好歹,也是他們的初夜啊。
韓玉娘張了張口,似乎有話要說,突然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少爺少奶奶,巳時了,奴婢給您送水來了。”
巳時……韓玉娘聞言又是一驚,沒想到居然能睡到這個時辰。
院中還有長輩們在,做晚輩的卻賴牀賴到這個時辰,真是丟人的很!
韓玉娘顧不得多想,忙吩咐翠兒進來,跟着把身邊的被子團成一團,使勁兒仍在黃富貴的身上,賭氣似的瞪他一眼。“一會兒,我再跟你算賬!”
黃富貴吃了一悶,只覺無奈,一把拿下被子,也瞪着她道:“你少冤枉好人啊!”
142.第一百四十二回
早知道她會誤會,他倒是真希望自己做了點什麼。
韓玉娘整整衣衫,便讓翠兒進來送水。她一面急忙洗漱,一面問道:“公公醒了沒有?”
堂堂一個新媳婦若是比公公起得還晚,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翠兒見她焦急的樣子,忙道:“少奶奶您別急。老爺和姨奶奶還沒醒呢。”
韓玉娘微微鬆了一口氣,但手上還是不敢鬆懈。
黃富貴睡眼惺忪,看着她忙來忙去的樣子,只覺眼暈。他整個人往後一仰,又重新倒了回去。
韓玉娘洗過臉,見他還賴在牀上,微微蹙眉道:“你怎麼還不起來?”
黃富貴蒙着被子不理她。
韓玉娘拿他沒轍,便先去換了衣裳。她的頭還很疼,喉嚨也乾乾的。屋裡有沏好的茶水,她一連喝了兩碗,方纔好受點。
她重新去到牀邊,推推被子裡的黃富貴:“你也起來收拾收拾吧。”
她剛纔懵裡懵登的,起來之後,還真以爲出了什麼事。等回過神來,她才意識到,昨晚應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黃富貴並沒有違背承諾,方纔是她反應過頭了。
韓玉娘見他蒙着頭,以爲他生氣了,便想要哄哄他:“你的頭還疼不疼了?要不要,我熬點解酒湯過來?”
翠兒正好又端了茶進來,見少奶奶坐在牀邊,和少爺說着話,便故意豎起耳朵,多聽了一下。
韓玉娘掀開被子,看着黃富貴緊閉着眼睛,就知道他在裝睡。
“你要是不想起來,那就多躺一會兒,我去廚房煮點解酒湯來。”
黃富貴聞言睜眸看她:“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韓玉娘微咬了下脣:“嗯,昨晚咱們都喝多了。”
黃富貴撐着身子坐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把我當成是什麼人了?就算咱們現在成了親,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對你的。”
韓玉娘微微垂眸:“我知道,我只是有點慌張了。”
黃富貴的心裡還是有些介意。
韓玉娘主動握着他的手,柔聲道:“我生平第一次喝醉,有些慌張也是難免的。你別介意,你再多躺會兒吧,我去去就回。”
黃富貴自然不會真生她的氣,只讓她去了。
待韓玉娘走後,六福跟進來伺候,見少爺悶悶不樂的坐在牀邊穿鞋,忙湊了過去道:“爺,奴才幫您。”
黃富貴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去給我端杯茶來。”
“噯。”六福應了一聲,取來茶碗:“少爺,您慢慢喝。”
黃富貴睡了一宿,也是口乾舌燥的,喝了大半碗,方纔皺眉道:“昨晚的酒,怎麼後勁兒這麼大?”
六福聞言低頭一笑:“少爺,您有所不知,昨晚喝得是勝春白乾,乃是老爺前不久剛剛收來的上等貨,酒勁兒不是一般的大啊。”
那酒不單後勁兒十足,價格也不便宜。一罈子就要二十兩。
黃富貴揉揉腦袋:“我爹一向不怎麼喜歡喝酒的。”
六福回頭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道:“這都是因爲新來的姨奶奶。”
之前,老爺每天都去常春閣招待朋友,喝酒聊天自然是免不了的。老爺看上了花牡丹之後,便點名要她伺候。誰知,那花牡丹接客的時候,總會定下各種千奇百怪的規矩。除了看誰的出價高,她還故意設下酒局,讓客人去拼酒。
誰能喝到最後,誰就能得到和她共度良宵的機會。
“老爺每晚都去捧場,喝得多了,難免會生出點酒癮來。”
黃富貴聽了這事,又想起胡掌櫃和自己說的那件事。
黃家在京城做的生意不大,一直都是保本薄利的小買賣。可是最近,黃大郎動了別的心思,似乎有意要做古董字畫的買賣。
胡掌櫃爲了此事,很是爲難。他這大半輩子都是在鄉間和碼頭討生活的。他和不少人打過交道,但唯獨沒和古董商和讀書人有過什麼交集。
老爺一門心思地要做古玩字畫的買賣,可這前期的準備和入貨,就要一大筆的銀子,而且,這貨源從哪兒來?市面上的古玩字畫有七成都是仿造的,但賣出去的都是真品的價格。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們這些做慣了糧食買賣的人,只知道糧食的優劣,哪裡知道文玩的真假?
胡掌櫃滿腹的牢騷,無處可說。黃富貴還從未見他這麼煩惱過……
黃富貴擰着眉心道:“那女人沒少給父親出餿主意吧?”
六福微微點了下頭:“少爺,不瞞您說,奴才總覺得花姨奶奶這個人,不是什麼善茬兒。”
“哼!”黃富貴輕哼一聲,只把碗裡的茶喝盡道:“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什麼好人!”
她的態度實在太囂張。
那個女人把父親迷得團團轉不說,還是青樓出身。這樣的女人,實在不配留在黃家。
“少爺,您不會是想要把花姨奶奶怎麼着吧?”六福小心翼翼地問道。
依着少爺的脾氣,但凡是他看不上眼的,都不會在這個家裡留下去。
黃富貴微微皺眉:“我哪有那個閒工夫針對她?父親的性子,我很清楚,他喜新厭舊,這個花牡丹就算再怎麼得寵,最多也就是一年。早晚她和別人都是一樣的下場。”
六福想想也是。老爺最喜歡新鮮了,很快就會膩的。
黃富貴重重放下茶碗,心裡想的還是胡掌櫃說的話。
與此同時,韓玉娘在廚房已經備好了食材。
白菜豆芽蝦米湯,爽口又解酒。再來兩道涼拌小菜和一屜香香甜甜的饅頭最好。
宋姨娘過來想要幫忙,卻又沒什麼能伸得上手的地方。她今兒本該走的,但因着韓玉娘,纔不用灰溜溜地回去。她既然伸不上手,便只能和她沒話找話說了。
“那個花牡丹看起來妖里妖氣的,一定有問題。”宋姨娘說這話,也不是完全出於嫉妒和怨恨。她好歹也有點看人的眼力。
韓玉娘聽了這話,微微沉吟,轉身吩咐念兒好好看火。等籠屜冒熱氣了,把火稍微減小一些,然後再多蒸一會兒便可。
念兒點了點頭,比劃着自己知道。
韓玉娘轉身望向宋姨娘,將她拉到院中的一角,輕聲說道:“這個花牡丹的確有些古怪,但她到底打了什麼主意,咱們還得慢慢看。姨娘要是真想幫我,還得先沉住氣再說。”
她輕浮的態度,漫不經心的話語,實在韓玉娘心中起疑。
宋姨娘聞言微微一詫,沒想到她會和自己的想法一致,一時有些激動道:“少奶奶,妾身當然要幫您了。妾身幫了您,就等於是在幫自己了。那個賤人,保不齊還有什麼幺蛾子要使出來呢。多個人就是多雙眼睛,您放心,妾身會牢牢把她盯住的。”
韓玉娘正希望她能這麼做,點了點頭:“有你這話句話,我便放心了。不過,你也要多加小心,不要先中了她的套。”
宋姨娘挑眉不解:“您這話是……”
韓玉娘望向她,目光微沉道:“難道,你昨天沒發現嗎?她似乎很喜歡激怒別人!”
經她這麼一提醒,宋姨娘也慢慢反應了過來。
“是啊……打從昨兒第一次見到咱們,她就竟挑些不該說的說。”
她當着黃富貴的面前提起“庶母”這詞,跟着又說她是老媽子……那些風月場上的女子,不是最會察言觀色,討別人的喜歡嗎?
韓玉娘伸手拉了一下宋姨娘的手,微微用力:“暫時稍安勿躁,只需防着點她就行了。”
宋姨娘聽了這話,心中有底。“是,少奶奶,您就放心吧。”
韓玉娘知她是個聰明人,便轉身回了廚房。
身爲兒媳給長輩準備一頓早飯,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因着還有花牡丹在,韓玉娘只派六福去門外聽了聽動靜。
趁着還有點時間,韓玉娘把丫鬟從早市上買來的小魚收拾出來,用麪糊裹住,然後彷彿油鍋裡炸了。
魚身炸至金黃,等出鍋之後,稍微撒些細鹽和芝麻,鹹香可口。
黃大郎一直睡到將近午時才醒,韓玉娘精心準備的早飯也變成了午飯。
花牡丹依然沒有上桌的資格,她立在一旁,看着韓玉孃親自給老爺盛湯盛飯,甚是殷勤的模樣。
果然是秀才家的女兒,還真懂規矩和禮數呢。不過也可能只是裝樣子罷了。
黃大郎看着桌上的飯菜,居然還有解酒湯,不由微微挑眉道:“媳婦啊,這都是你做的?”
昨晚,他們必定都累壞了吧。她居然還能起來準備這些?
韓玉娘含笑點頭:“因爲時間匆忙,只是簡單地做了點兒。”
黃大郎看了看她道:“何必這麼辛苦呢?往後這種事就讓下人們去做吧。你來黃家是享福的,不是做工的。”
他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臉上的笑意,卻是想藏也藏不住。
下人們做的飯,再怎麼好吃也不如媳婦做的啊。別的不說,單是這份心意就讓人滿意了。
韓玉娘聞言微微一笑:“公公不必介意,我本來就很擅長這些小事。”
黃富貴見父親眼中有笑意,不禁開口道:“玉娘說了,要給兒子做一輩子好吃的。”
其實,他的潛臺詞是說,正是因爲他娶了一個這麼好的媳婦兒,父親才能跟着一起沾光有口福。
黃大郎聞言斜了兒子一眼,沒有接話,嚐了一口豆芽湯,只覺十分爽口。
黃大郎立馬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他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大,一碗湯很快就見了底兒。
黃大郎喝完了湯,嘴角掛着半根豆芽,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兒。
韓玉娘看得微微一愣,黃富貴卻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知爲何,黃大郎不拘小節的吃相,讓韓玉娘微微有些感動。
她忙又起身給他盛了一碗。
黃大郎的胃口極好,許是真的餓了的緣故。
吃飽喝足之後,他看着桌上的空盤,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道:“這頓飯吃的不錯,不錯。”說完,他看了看韓玉娘,半開玩笑道:“媳婦啊,以後不要只給福哥兒與一個人做,也順順帶給我多做些好吃的吧。”
“是……”韓玉娘低頭一笑,靜靜喝着碗裡的湯。
黃富貴卻是不依:“爹,您怎麼變卦了?方纔還說玉娘是來咱家享福的。”
“你這小子,怎麼總是和我唱反調!”
“我……”
韓玉娘輕踢了一下黃富貴的腳,讓他不要說話。
黃大郎剛一起身,花牡丹就迎了上去,拿出手帕給他擦嘴。
韓玉娘起身相送,見他們走出門去,她的目光突然微微一沉。
這一頓飯下來,她的眼角餘光一直有留意着花牡丹。她站在旁邊,看似是伺候着公公,但視線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另外一個人。真奇怪,她留意的人不是公公,也不是自己,而是黃富貴。
爲什麼?這裡面一定藏着緣由。
飯後喝茶的時候,黃富貴和韓玉娘說起了父親要琢磨古玩字畫的事。
韓玉娘聽了這事,也是倍感意外。
黃家是靠着田產起家的,家裡做慣了糧食和茶葉的生意,就算是每年大賺,但最起碼還可以保本。
“你也覺得這事不靠譜吧?”黃富貴看着韓玉娘問道。
他以爲自己想要當馬商,已經是夠大膽的想法了,沒想到父親的心思來得更花哨。
韓玉孃的眉頭微微皺了一皺,沉默片刻才道:“也許,公公有什麼門路呢?”
黃富貴搖了搖頭:“我爹不是個喜歡服附庸風雅之人,哪裡懂得這些門路?若是奶奶在,倒還能幫他拿拿主意。”
韓玉娘聞言只道:“不如咱們就給奶奶寫封信,讓她老人家來拿主意吧。”
黃富貴也是這麼想的,這個家裡能管住父親的人,也就只有奶奶了。
第一百四十三回
黃富貴親自執筆,給老太太寫了一封信。因着是寫給奶奶的,他也沒考慮什麼措辭,只把自己的擔心和父親的荒唐,全都說了出來。
這封信一定要對父親保密,所以,他讓六福偷偷跑出去辦事,叮囑他一定要快。京城的四城門外,多得是幫人跑腿送信的差人,只要花些銀子,便可辦好。
黃家的店鋪如今正在盤點庫糧,以備清倉甩賣,店裡的地方要空出來,重新裝飾打造,後倉也要利用起來,從頭到尾,徹底改頭換面,從糧店搖身一變成爲富麗堂皇的古玩字畫店。
黃富貴的心情微微有些焦急,生怕還不等奶奶出手,父親的古玩店就要風光開張了。
韓玉娘想了想之後,替他出了個主意。“那胡掌櫃既是管事的,想必手底下的夥計們都聽他的話。你不如和他商量一下,讓他吩咐底下的人,稍微偷偷懶。”
公公的心思已定,想要直接阻止,怕是無望。既然不能直截了當地說,那就繞個彎好了。
黃富貴的心思也活,被她這麼一提醒,立刻拍手道:“對啊,咱們爲的就是拖延時間。他們磨磨蹭蹭,反而好辦事。”
韓玉娘見他明白了,便微微而笑。
黃富貴往她的面前湊了湊,眼角含笑:“玉娘,沒想到,你還挺精明的。”
韓玉娘點了一下他的鼻尖道:“我原本就比你聰明多了。”
他的脾氣直,遇事不是進就是退,沒有中間。
黃富貴站起身來:“那我這就去找胡掌櫃商量商量,你好好在家等我。”他說完這話就急着出門,可臨到門口,又折了回來:“晚上你就別忙活了,爹說要在外面吃,給咱們接風洗塵。”
韓玉娘點了點頭。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她親自把黃富貴送出門口,六福不在,他的身邊只帶了一個青衣小廝。
韓玉娘覺得無妨,一會兒六福要是回來了,她正要有話要問他。
須臾,宋姨娘帶着雙喜過來,想要和她一起打發打發時間。因着花牡丹,她在老爺跟前露不上臉,也說不上話,她不願一個人悶在房裡東想西想的,心想,能和韓玉娘一起說說話也是好的。
韓玉娘還在想着早上的事,她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她沒和宋姨娘提起自己心裡那個小疙瘩,只是說了幾句閒話。
宋姨娘見她話少,倒也識趣,忙起身離開,不再打擾她的清淨。
翠兒和念兒在外面洗好了衣裳,便回來伺候,見少奶奶一個人坐在桌邊出神。那茶杯都已經空了,可她還握在手裡面。
翠兒有眼力見地上前道:“少奶奶,奴婢給您添茶。”
韓玉娘無心喝茶,只道:“翠兒,你去院子裡看着點。若是六福回來了,讓他立馬來見我。”
翠兒手上一頓,忙點頭應是,跟着又找了幾件東西去院裡洗洗涮涮。
念兒正要跟出去,韓玉娘便留下她道:“念兒,我剛來京城,還要適應幾天。等我把家裡的事情都安頓好了之後,我會讓人去找你的生父的。”
念兒聞言心中一喜,連連點頭,滿臉感激。
半個時辰後,六福滿臉是汗地跑了回來。
翠兒起身喚他,對他使了個眼色。
六福心領神會,去到少爺房中,卻沒想到只有少奶奶等在那裡。
“少奶奶,事情已經辦妥了。快馬加快船,最多十天就能送到。”
韓玉娘讓念兒給他倒茶:“你先喝口茶。”
“謝少奶奶。”六福端着茶碗一口喝掉。
韓玉娘等他喘勻了氣,才道:“六福,你知道花姨娘的底細嗎?”
“啊?”六福微微一怔,放下茶碗,搖頭道:“奴才知道的,已經全都說了。”
她是常春閣的名妓,才色俱佳,在京城小有名氣。
他知道的也就這麼多,那種風月之地,他這等做奴才的是沒資格去的。
六福是個聰明人,知道少奶奶不會無緣無故問起這個。
“少奶奶,您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就是了。”
韓玉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陣,惹得六福心神一緊,拘謹地攥住了雙手。
“六福,我問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實回答。那位花姨娘和相公是否早有相識?”
他跟着黃富貴的時間最長,對他的事情也是最清楚的。
六福聞言一愣,立即搖頭道:“您說少爺和花姨娘?他們自然是不認識的!”
他心裡有些糊塗了,不明白少奶奶爲何會提起這茬?
韓玉娘看着他的眼睛,直覺他沒有說謊。而黃富貴對花牡丹的厭惡,不是裝出來的。
她收回目光,指尖輕輕摩挲着杯口。既然不認識,那她爲什麼會那樣呢?
“少奶奶,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韓玉娘沉吟片刻,才道:“因爲我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兒。”
“啊?”六福聞言又是一愣。
韓玉娘再度看向六福,一字一句道:“六福,你能不能私下幫我辦件事?”
六福聞言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是,少奶奶您吩咐。”
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樣子,一定是什麼要緊的大事了。
“幫我查查花牡丹的底細,越清楚越好。”韓玉娘靜靜吐出這句話。
六福瞪大眼睛,心想,怎麼着?少奶奶這是看不慣花姨娘,要對她出招了?
“少奶奶……”他一向是有什麼說什麼的,這會兒卻吞吞吐吐起來。
韓玉娘早有預料,起身去匣子裡拿出一隻荷包,遞給他道:“這個你拿着。”
六福接過來不用看就知道那裡面裝的是銀子。
“少奶奶……您這是……”
韓玉娘語氣微沉道:“不管用什麼辦法,你都要幫我查清楚,她的底細和來歷。銀子不夠的話,你只管來問我要。還有這件事,暫時要對相公保密。”
他去常春閣打聽消息,手裡自然不能沒了銀子。
六福雙手捧着荷包,微微遲疑一下,方纔點頭道:“是,奴才知道了。可是,少奶奶,奴才能多嘴問一句,您爲何對花姨娘那麼上心呢?”
她不過是老爺的妾室罷了,就算得寵也沒用,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韓玉娘輕輕嘆息:“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心中有點疑慮,不弄個明白的話,總覺得不放心。”
說白了,只是她的直覺罷了。她直覺花牡丹有古怪,並非只是一個爭寵的小妾,那麼簡單。
六福點了點頭,心想,少奶奶連銀子都給自己出了。他還有什麼不能辦的?
到了傍晚時分,黃富貴趕回來和父親吃飯。他一看見韓玉娘便對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一切搞定。
他和胡掌櫃商量了一個下午,商量着如何拖延工期。胡掌櫃本來就是個精明的,只把整理甩賣上面的難處全都研究了個遍。胡掌櫃告訴他,若是老爺不常過來監工查看的話,拖上兩個月也是沒問題的。
黃富貴知道胡掌櫃辦事靠譜,便安了心回來。
黃家在福安鎮是財大氣粗的商賈,但到了京城這樣藏龍臥虎之地,光是荷包鼓是沒用的,關鍵還是要朋友多,而且,還得都是有用的朋友。
黃大郎在京城認識的人不算多,多半都是些同鄉,其中就有一位是開館子的。
黃大郎選的地方,名叫四季仙。聽名字倒是極文雅的,想必裡面的菜色,也是很講究的。
韓玉娘還沒吃過正宗的京味菜,這是第一次。只是,黃大郎把花牡丹也一起帶來了。
黃富貴見她跟過來,一時沒了食慾。韓玉娘卻是早有準備,讓宋姨娘陪着自己,只說人多熱鬧點。
黃大郎大腹便便,一路上到二樓的雅間,已經累得微微見了汗。
花牡丹拿出充滿胭脂香味兒的手帕給他擦臉,態度十分殷勤。
WWW▪ ttka n▪ ¢Ο
黃大郎拉她一把,示意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花牡丹聞言故意看了一眼黃富貴。
黃富貴臉色微變,正欲開口,卻聽韓玉娘先發了話:“這裡是外面不比家裡那麼多規矩,還是一起坐着才熱鬧。”說完,回頭看看宋姨娘道:“我的身邊反正也是空着,不如你也坐吧。”
黃富貴聽她這麼說,怔了一怔,忙轉頭看她,滿臉不解。
韓玉娘沒說話,只在桌子底下握了一下他的手。
黃大郎見她如此溫順,便含笑道:“說的對,人多吃飯才熱鬧。”
宋姨娘順勢跟着坐了下來,望向對面的花牡丹挑了挑眉,心道:你有什麼好得意的,還不是和我一樣平起平坐!
花牡丹嘴角一勾,對着韓玉娘謝道:“多謝少奶奶。”
韓玉娘對上她的目光,微微點了下頭。兩個人之間看似客客氣氣,但氣氛不太對勁兒。
菜上齊之前,韓玉娘悄悄地黃富貴說了一句:“今兒,你可不許喝醉了。”
黃富貴聞言一笑,湊過去和她道:“你也一樣。”
兩人咬耳朵的模樣,落入花牡丹的眼裡,只覺異常刺眼。
須臾,夥計們把菜都上齊了。
黃大郎最先望向韓玉娘道:“媳婦啊,你可要多吃點。”
“是,公公。”韓玉娘跟着他一起拿起筷子,見他夾菜之後,方纔也給自己夾了起來。
這京城的菜,味道要略重些,油也更大些。好在,搭配得當,吃起來並沒有那麼膩。
韓玉孃的吃相是極好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飯菜,細嚼慢嚥,品着滋味。
她看似在品菜,其實眼角餘光,仍是留意着花牡丹。她原本不是這麼多疑的人,只是心裡已經起了疙瘩,總不能不在意。
趁着夾菜的功夫,她擡眸看去,果然又發現花牡丹瞥向這邊,只是這一次,她的視線略低,盯得不是黃富貴的臉,而是他手中的筷子。
這個女人,真是越來越奇怪了。她到底在看什麼呢?又或是,她在觀察什麼?
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韓玉娘只能看到黃富貴夾如碗中的菜。
韓玉娘眉心微蹙,默默忍住心中的疑慮,低了低頭,用筷子撥弄着碗裡的飯粒兒。心想,眼下全要看六福了,他要是能早點打聽出來就好了。
與此同時,六福也真是沒閒着。他拿着少奶奶給的銀子,先去置辦了一身像樣的行頭。那些出入風月之地的人,都是有錢的主兒。
他跟着少爺也有好幾年了,學他裝裝樣子還是沒問題的。
六福成功進到了常春閣,拿出十兩銀子交給老鴇,說要見花牡丹。
那老鴇一笑一臉褶子道:“哎呦,這位小爺還真是識貨呢。可惜啊,您來晚了,我家牡丹已經被人贖身從良了。不過,就算她不從良,您這點銀子也見不到她啊……”
六福聞言故作失望,忙要回銀子走。
那老鴇是個貪財的,沾了手的銀子,哪有在還回去的道理,忙勸:“小爺,別急,我們這兒好姑娘多得是。沒了牡丹,還有芍藥,月季,百合呢。”
六福稍微想了想才道:“那你就給我找一個和花牡丹一樣年紀一樣好看的。”
“是是是……有有有……”老鴇轉身就去叫人去了。
六福深吸一口氣,坐下來慢慢等。
他生平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難免有些緊張。那些姑娘們長得好看不說,穿得也少,明豔豔的,直勾他的眼睛。
他定了定神,不敢忘記少奶奶的吩咐。
自己可不是過來吃喝玩樂的,回去不能交差的話,萬一得罪了少奶奶,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六福眼見老鴇領着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朝着自己走來,忙捏了捏腰間的荷包。
這銀子可不能白花,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才行。
第一百四十四回
六福在常春閣抱着美女,喝着花酒,裝作挑剔多事的顧客,一連換了三個女子,好不容易,總算是打探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而另外一邊,黃富貴和韓玉娘這頓飯吃得也是索然無味。
菜是好菜,飯是好飯,只是同桌的風景,實在太奪人的胃口了。
聽着花牡丹一口一個“心肝”地喚着父親,黃富貴手中的筷子都要被他給捏斷了。
他放下筷子,去拿酒杯,腳邊突被韓玉娘輕輕踢了一下。
其實,韓玉娘聽着也彆扭,尷尬之際,只能低頭數着飯粒兒。宋姨娘坐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喝着茶水消火,這一頓飯下來,仨人都沒有吃好。
這一桌子酒菜,不能浪費,而且,長輩還沒有撂筷,晚輩也不能先起身。
一晃大半個時辰過去了。
黃大郎的酒杯空了又滿,花牡丹那嬌滴滴的笑聲,更是斷斷續續,沒完沒了。
若是聽着這笑聲,你必定會以爲她是真的快活。然而,韓玉娘聽着她那放肆的笑聲,慢慢擡眸看去,心中都忍不住有種感覺,她的笑意只凝在嘴角,卻未達眼底。
韓玉娘心裡一嘆,這也許就是她的厲害之處。
黃大郎喝多了酒,難免有了醉意。因着是熟人的地方,所以,特意給他撥了間地方,醒酒休息。
花牡丹見黃大郎喝醉了,便緩緩收起笑臉。
宋姨娘見她沒一起跟了過去,不禁納悶道:“你還坐着幹嘛?趕緊去伺候老爺啊。”
花牡丹聞言,只是站起身來,輕輕躬了躬身子:“對不住了,許是方纔陪老爺喝得太開心了,我有點頭暈……我想先回去了……”
шшш •тTk an •CO
宋姨娘擡頭望着她,滿臉怒氣,心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
花牡丹對她半點都不在意,目光輕飄飄從宋姨娘的身上掃過,一雙媚眼定定地看向黃富貴,含笑問道:“大少爺,妾身真的不舒服,能不能先走一步?”
她說這話的語調,聽起來有些不對勁兒。
黃富貴皺皺眉頭,懶得給她白眼,只把茶碗重重撂下:“你早該走了。”
花牡丹仍是笑盈盈的,微微屈膝,便攜着丫鬟去了。
她才一出門,宋姨娘便忍不住開罵道:“真是個不知羞恥的野女人!”
黃富貴不喜聽她發牢騷,擺擺手道:“你去伺候我爹吧。”
宋姨娘知道輕重,忙起身道:“是。”
難得,她能有個機會去到老爺跟前好好表現,也算是白受氣。
人一個一個地走了,偌大的雅間裡,就只剩下黃富貴和韓玉娘了。
兩個人並肩坐着,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須臾,黃富貴率先開口道:“玉娘,早知道是這樣,咱們還不如不來了。”
韓玉娘聞言轉頭看他。
他的臉色難看極了,下巴微微繃緊,一臉忍無可忍的樣子。
在他的眼裡,父親已經算是夠沒正形的了。可現在,因着花牡丹這個女人,他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了。
韓玉娘握了一下他的手:“別說這樣的傻話。我倒是覺得,咱們來得正是時候。”
這個花牡丹疑點重重,不把她的底細查個清楚,保不齊還會鬧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呢。
黃富貴望了她一眼,沒有做聲,輕輕嘆息。
韓玉娘見他碗裡的飯,都沒怎麼動過,便道:“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接着吃飯吧。”
公公要醒酒,估計需要些功夫。
黃富貴沒有這個胃口,站起身道:“玉娘,咱不吃了。趁着外面天還沒黑,我帶你四處去逛逛。”
韓玉娘稍有猶豫,還是忍不住心動了。只是這一桌子的菜,不能白白浪費了。
她讓翠兒和雙喜進來打包,然後拿回去分給家中的下人們。
黃富貴結了飯錢,帶着韓玉娘來到街上,他把馬車留給父親,只和她一起徒步走着。
這會兒,正值夕陽西下,餘暉漫天,豔麗又不失柔和。
天還沒黑,路邊店鋪的燈籠也還沒點上。不過,那些趕着在夜市做買賣的小商小販們,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黃富貴和韓玉娘一起看着街邊的小攤兒,上面的貨物品種繁多,有紫砂梅竹的茶具,上等蘇繡,關外來的皮貨,天南地北,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
出來逛逛,的確讓人心情愉悅。
待路過一個賣胭脂水米分的小攤前,黃富貴見上面有個刻着玉蘭花花紋的香脂盒子,便停下腳步道:“玉娘,你喜歡這個嗎?”
韓玉娘低頭一看,點了點頭。
一隻小小的盒子,居然要八十文錢。
韓玉娘聽了價錢,微微搖頭。
黃富貴卻是想也不想就付了錢,把盒子交給韓玉娘道:“等回了家,你塗給我看。”
韓玉娘聞言含羞一笑,側過臉去。
她這一側臉,正好看向身後的街道。隱隱約約間,只覺自己好像對上了一雙眼睛,一雙讓她有些眼熟的眼睛。
韓玉娘轉過身去,仔細看去,這一看,不禁讓她微微挑眉。
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羣之中,崔雲起赫然站在那裡,有些清冷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這邊。
是他……因着之前的不愉快,她已有許久沒有見到過這個人了。
崔雲起沒想到她會注意到自己,他無心跟着他們,只是方纔在四季仙,正巧看到了。
他來京城辦事,不過幾天光景,沒想到居然還能碰上他們。
算算日子,他們成親也有半年了。
崔雲起也不知自己在好奇什麼?是在他們在此的目的?還是在好奇韓玉孃的近況?反正,他就是在意。
崔雲起一路跟了出來,不近不遠地走在他們身後,眼裡始終只有韓玉娘一個人。
目光短暫地交匯之後,韓玉娘率先避開了。
黃富貴就在幾步之外,她不想讓他有所察覺。
黃家和崔家的是是非非,還是留在福安鎮的好,沒必要帶到這裡來。
崔雲起見她垂眸轉身,心中有小小的失望。
她真的已經厭惡他這般地步?他還以爲,她最起碼會和自己點頭示意一下。
崔雲起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攥緊。
他原本不想打擾她的,可是這會兒,他突然改變主意了。
黃富貴專心致志的看着街上的熱鬧,卻不想,有人在身後喚他道:“黃大少,好久不見啊。”
黃富貴站定回頭,見來人是他,頓時臉色一變。
韓玉娘也是回望過去,一臉不解。
他何必非要過來?
崔雲起見黃富貴沉着一張臉,瞪着自己,嘴角掀起一抹冷笑:“你們這是怎麼了?一副見到鬼的表情。”
黃富貴上前一步,直視着他道:“你比惡鬼更讓人討厭。”
崔雲起笑着繞開他,故意去到韓玉孃的跟前,深深地看她一眼:“大少奶奶,咱們好久不見了。”
上次見她,他還稱呼她爲“韓姑娘”,可是這一次,她已經嫁做人婦了。
韓玉娘見他主動和自己說話,心情微微有些尷尬。她望向他,淡淡一笑:“崔三爺,您好。”
說話間,黃富貴已經擋在了韓玉孃的身前,一把推開崔雲起道:“小子,你別挑事。咱們各走各路,各不相干最好。”
上次的事,他心裡的火氣還沒消呢。
崔雲起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伸手輕輕撣了撣,只道:“黃富貴,你都是成了親的人了,怎麼還是這樣小氣!”
像他這樣的蠢材,居然也配娶韓玉娘!
“你……”黃富貴正欲揪住他的領子,卻被韓玉娘搶先一步挽住道:“相公,我有點累了,咱們回去吧。”
這裡人來人往,萬一鬧僵了,只會讓雙方都難看。
黃富貴看她不安地望着自己,慢慢鬆了手。
誰知,崔雲起似乎並不想就這麼算了,他一臉挑釁地看着黃富貴,開口道:“三日後,我們崔家在京城的第一家酒莊就要開張了。黃大少和少奶奶若是肯賞臉的話,到時候一定要過去捧捧場啊。”
韓玉娘緊緊挽住黃富貴的手臂,眉頭微微蹙了蹙,婉拒道:“崔三爺,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我家相公近來事務繁忙,實在不能去湊這份熱鬧。”
崔雲起更直接道:“他若是沒空,你也可以來。畢竟,咱們還算是朋友……”
黃富貴聽到這裡,只差要揮拳頭過去了。“誰跟你是朋友?”
韓玉娘倒是出奇地鎮定,彷彿看穿他的動機一般,淡淡道:“崔三爺,再次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只聽我相公的話,他不去的地方,我也不去。”
她從未想過,崔雲起會是這樣善於挑釁的人。但是,不管他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她都不能讓他得逞。
崔雲起聞言,眼中的失望之情更盛。
黃富貴卻是一下子消了氣,看了韓玉娘一眼,恨不能直接捧起她的臉,親上一口,忙道:“玉娘,咱們甭理他,回家。”
韓玉娘輕輕“嗯”了一聲。
崔雲起薄脣緊抿,視線牢牢鎖定在二人的身上,心中居然涌起一絲絲嫉妒之情。
他暗笑自己。這簡直就像是個笑話。他居然會嫉妒那個一無是處的黃富貴,就只因爲他比他快了一步。
元寶站在自家少爺的身後,見他站着不動,暗暗搖頭道:這都多長時間了,少爺怎麼還沒把韓姑娘給忘了啊。不對,人家現在黃家大少奶奶了,不是姑娘,是小媳婦了。
人家都是有主的人了,少爺怎麼就放不下了呢。
“爺……咱回吧,客人們還等着您呢。”
飯吃到一半,少爺就藉故出來了。趁着時候還不長,趕緊回去纔是正理。
崔雲起握着手裡的扇子,梆梆敲響自己的手掌。
元寶光是聽着動靜都覺得疼。“少爺,您這是幹嘛啊?她就算再好,都已經嫁人了……這好姑娘多得是呢。”
上次,少爺爲了韓姑娘給黃富貴設局的事兒,讓老爺知道了,
崔雲起自己心裡什麼都清楚,可每次一見了韓玉娘,他的腦子就沒那麼清楚了。
他在京城,他們也在京城,往後怕是還有碰面的機會呢。
……
回了黃家,黃富貴進屋之後,二話不說,先抱起韓玉孃親了一口。
韓玉娘怔了怔,見他笑嘻嘻的,不由莞爾。
果然是孩子脾氣,好一會兒,歹一會兒的。
“你把我放下來吧。”
黃富貴不依,就這麼抱着她在屋裡溜達,邊走邊道:“我可真是淘到寶了。”
韓玉娘嗔他道:“別油嘴滑舌的,放我下來,我頭暈……”
黃富貴聞言,直接把她抱到牀上,然後用被子將她整個人團團裹住,只露出一張臉來。
“你又幹嘛?”韓玉娘瞪眼瞧他。
黃富貴低頭一笑:“把你藏起來啊,免得別人惦記。”
第一百四十五回
黃富貴並不自詡聰明人,但他的眼睛,看人看物還是很準的。
他第一次見到崔雲起看玉孃的眼神,就覺得不對勁兒。那會兒,他故意當着他的面拱火,連激將法都用上了,不就是爲了玉娘嗎?
韓玉娘被裹進了被子裡,只露出一張小臉來。
黃富貴坐在牀邊,把她抱在自己懷裡,搖搖晃晃道:“我看出來了,姓崔那小子對你還沒死心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低低的,沒由來地帶點怒氣。
韓玉娘瞧了他一眼,輕輕掙扎:“你少渾說!”
什麼死心不死心的?她和崔雲起什麼事都沒有,只是他幫過她,她記着他的好。說白了,崔雲起之所以故意和她接近,八成也是因着黃家的緣故。
不過說來也巧,怎麼就偏偏遇上了他呢?難道崔家和黃家在老家針鋒相對還不夠,到了京城,還是要較量出個高低不可?
黃富貴低低頭,用下巴頂着她的肩膀,哼了一聲道:“不對,那小子每次看你的眼神兒都不對勁!他一定是偷偷在打什麼主意呢。”
他並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尤其是對自己關心的人和事。
“玉娘,我告訴你,我的眼睛厲害着,好比那道士手中的照妖鏡,到底是人是鬼,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
韓玉娘身上熱得很,見他越說越沒譜,望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你真的那麼厲害?”
“當然!”他瞪着一雙大眼睛回看她。
韓玉娘念頭一閃,側過身子道:“那我問問你,那個新來的花姨娘是人是鬼?”
她一直沒和他提起自己心裡藏着的那個小疙瘩。今兒雖不是最合適的時機,但她還是要問一問。
果然,一提起她來,黃富貴的臉色變了一變,鬆開手臂道:“你提她做什麼?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她,妖里妖氣,看着還不如鬼呢。”
他天生不喜,妖冶招搖的女子,因爲他的家中實在太多了。
“我也不喜歡她,可是我總覺得她認識你似的……”韓玉娘小心翼翼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黃富貴聞言眼中閃爍着些許困惑:“她怎麼可能認識我?我上次來京城的時候,我爹還沒相中她呢。”
韓玉娘垂下了眼瞼。他是不會騙她的,也沒必要撒謊。
“玉娘,你怎麼會覺得她認識我呢?是不是她到你跟前胡說八道了?青樓妓院那種地方,我沒過去的……”黃富貴的語氣有點着急,韓玉娘忙點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去那種地方的。”
“算了……我只是自己亂想的。咱們不提她了。”
黃富貴望着她,臉上的表情仍顯得有些困惑。
韓玉孃的額頭微微見了汗,只從被子裡掙脫出來,故意喘着粗氣道:“你把我都捂熱了。”
她起身去倒茶,見念兒從外間跑來,衝着她點點頭。
韓玉娘知道一定是六福回來了。
她轉身看向黃富貴,尋思着要找個由頭,把他先支走才行。
“相公,你先去水房洗澡好不好?因爲我現在屋子裡洗澡……”
他們還沒行房,她也不習慣在他的面前寬衣解帶。
黃富貴倒是沒多想,起身拍拍手道:“好,我去外面洗,你踏踏實實地在屋裡吧。”
韓玉娘微微而笑,送他出去。
水房那邊自有小廝伺候,六福匆匆進來回話。
他帶着一身酒氣,臉是紅的,看來是沒少喝酒。
念兒給他倒了茶,他一口氣喝下,然後望着韓玉娘道:“少奶奶,奴才打聽到一些事情,奴才怕睡一覺起來就給忘了,所以趕回來稟報。”
“你慢慢說……”韓玉娘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六福整整思緒才道:“少奶奶,這花姨娘的來歷,奴才打聽到了一些。她十二歲才被賣進常春閣,由着老鴇□□。聽說,她小時候可是個硬骨頭,不肯賣身學藝,爲此吃了不少的苦頭,後來服了軟,纔有今天!”
韓玉娘聽了心中暗道:若是看現在的花牡丹,怕是很難想到她小時候的模樣。不過,歡場上的女子,誰不是一肚子辛酸。
“你接着說。”韓玉娘讓念兒把他的茶碗又蓄滿了。
六福端着茶碗道:“奴才打聽到,花姨娘在常春閣的人氣很高,想要爲她贖身的客人多得是,據說還有一位京城的老侯爺,也願意替她贖身從良。可花姨娘就是對咱們老爺一心一意,誰都沒跟,只跟了老爺。”
當真是她一心一意嗎?都是做小妾,地主又怎能比得過侯爺?
士農工商,商在最後。她是怎麼選的?
韓玉娘越聽越覺得奇怪……不,應該是很奇怪纔對。
六福把自己打聽回來的事情,一股腦地全都說了出來。
韓玉娘靜默片刻,才點頭道:“今兒辛苦你了,暫時先這麼着。回頭得空,你再去打聽些別的來,銀子還是我出!要是能把她的家世打聽出來就更好了。”
六福見少奶奶滿意點頭,心下稍安。
他今兒可是花了不少銀子,好在,少奶奶不在意也不細究。
念兒讓着六福出去,回來朝韓玉娘比劃幾下,問她要不要洗澡。
韓玉娘點了下頭,讓她們準備去了。
不知爲何,聽了這些事後,她的太陽穴一陣緊繃地疼。
這個花牡丹,在她的眼裡變得越來越可疑了?
…
蘭花街,蘭花巷。
全京城裡最有名最漂亮的男伶舞伎,皆在此處謀生賣藝。
這裡紙醉金迷卻又幽暗腌臢,這裡的夜晚比白天熱鬧,是有錢人的快活林,也是一個深不見底兒的消金窩。
花牡丹獨自一人,披衣遮面,低調而行,混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中,看着並不起眼。
她沿着小巷而走,一路兜兜轉轉,方纔來到一處敞着紅漆木門的邋遢小院。
她提起裙角,直奔正屋而去。輕輕釦響房門,屋內很快就有了迴應。
給她開門的人,身形挺拔,擋住了屋裡的搖曳的燭火,只映出一個黑黑的影子。
花牡丹卻是認出了他,只把面巾摘下,露出臉來道:“是我。”
那人讓着她進屋,跟着反手關好了房門。
一陣夾雜着淡淡菸草味的氣息瞬間包圍住了花牡丹。
她被人抱了個滿懷,一隻手瞬間劃入她的衣衫之內,一直往裡探。
花牡丹沒有掙扎,只是語氣不悅道:“別瞎耽誤工夫,我只說幾句話就走了。”
她身後的人,聽了這話倒是不依,只把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他,語氣不善道:“來了就想走,沒那麼容易!”
說話這人,終於在燭光之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張比女人還要女人的臉,柳眉鳳眼尖下巴,而且,臉頰上還塗着一層淡淡的粉白脂粉。
花牡丹輕輕一笑,拍拍他的臉道:“行了,慶兒,正事要緊。”
她口中所喚的“慶兒”,便是這蘭花巷裡伶人沈慶,專唱女角兒。不過說白了,和花牡丹一樣,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苦命人。
花牡丹望着慶兒道:“張老闆那邊你打點好了沒有?我要的那批假貨,到底能不能以假亂真?”
慶兒一雙細長的眼睛盯着她神情緊張的臉,輕輕一笑道:“我辦事你放心。那張老闆是我們那兒的熟客了,我對他一清二楚。他店裡的那些古玩字畫,看着是不錯,可九成都是假貨。其中真品不過兩三件而已,還是爲了留着糊弄行家的。所以,你想要多少,他就能給你弄多少。”
花牡丹聞言,嘴角一勾,拍拍他的臉:“好慶兒,姐姐總算沒白疼你一場。”
慶兒不緊不慢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可都是爲了你,才委屈自己和那個張老闆歪纏的。”
花牡丹伸出一根手指,點點他的鼻尖:“我知道,我都知道。等我把黃家的銀子掏空了,姐姐就帶你過好日子去。”
慶兒聞言明眸一笑,臉上的嬌柔姿態竟不輸給花牡丹半分。
花牡丹精心謀劃設了一個局,她不禁要讓黃大郎賠個傾家蕩產不說,還要讓他家破人亡。
她費了不少口舌,才讓黃大郎對古玩生意起了興趣。與其,做普通人的買賣,還不如做有錢人的買賣。
她會安排黃大郎和那個張老闆見面,然後收購他店裡的假貨。再讓黃大郎樂顛顛地把那些假貨當成真貨去賣,如此一來,便是她報復的最好機會。
京城這地方臥虎藏龍,有錢有勢的人,一抓一大把。憑着黃家那點家底兒,甭管得罪了誰,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
因着醉酒,黃大郎在四季春歇了一宿纔回來。所以,他並不知道昨晚花牡丹偷會別人的事情。不過,宋姨娘心思還是很細的,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昨晚花牡丹是二更天才回來的。
她是因爲要照顧老爺纔回來晚的,可那個花牡丹明明提早走的,卻回來得比她還晚,分明是有問題。她必定是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
第一百四十六回
人的眼睛會看錯,但時辰錯不了。從飯館到小院,路上磨磨蹭蹭半個時辰也就夠用了。
她去哪兒了?幹什麼去了?這裡面一定有事。
宋姨娘滿腹狐疑。不過,她也是個有主意的,沒問也沒說,只是偷偷地告訴給了韓玉娘。
因着昨晚聽了六福說的事,韓玉娘心裡倒是沉得住氣。她稍微沉默一下,跟着低了低頭,慢慢整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才道:“宋姨娘,花牡丹這個人,身上可疑的地方不少,咱們得盯緊些。”
宋姨娘聞言,眼睛瞪得大大的,掃了眼屋外才道:“少奶奶,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韓玉娘這麼好性兒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盯上一個人。她這麼盯着花牡丹不放,定是有什麼原因?
“具體的,我現在也說不好,姨娘幫我多留意着些就是了。不過,花牡丹這個女人很聰明,很有城府,咱們還是小心些,別讓她看出什麼纔是。”
花牡丹身上的疑點是不少,可她的手裡,現在什麼證據都沒有?她沒辦法證明什麼,更不能隨隨便便指責誰。
說實話,此時此刻,她對花牡丹的擔憂勝過好奇。
宋姨娘本來就是和韓玉娘一夥兒的,她自然會好好聽她的話。
“少奶奶,您就吩咐吧,您想讓我怎麼做?”
韓玉娘烏黑的眸子閃過一絲微光,淡淡笑道:“說起來有些荒唐,我想讓你和她處好關係,最好混得越熟越好。”
“啊?”宋姨娘輕呼一聲,滿臉詫異。
她煩她還來不及呢。哪裡有心情和她套交情。
韓玉娘知道有點難爲她了。“眼下,咱們對她一無所知,就是想要防範也無從下手。我心裡總有個不好的預感,你就當幫幫我。”
太過大驚小怪,只會讓事情越變越糟。那些她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只能找別人來代勞。
宋姨娘看看韓玉娘,一臉地遲疑。
她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像在猜悶一樣。不過,她也沒理由不聽她的。
宋姨娘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點頭道:“我盡力試試。不過那女人要是不領我的情,怎麼辦?”
這兩天,她對她一直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現在突然變臉,是不是太不可信了。
韓玉娘笑着眨眨眼睛:“姨娘是聰明人,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以多在她的面前說些我的壞話……越多越好。”
她直覺,這招兒一定有用。
宋姨娘皺着眉頭,想了很久,方纔拍了拍自己的膝蓋,下定決心一般,點點頭道:“行,我想試試看吧。少奶奶考慮得對,不先探探那個女人的底兒,咱們也不好出手啊。”
聽她這麼一口一個“咱們”的,彷彿是鐵了心要做自己的左右手。韓玉娘不自禁的抿起嘴角,微笑起來。
有個“自己人”總是好的。如果花牡丹真的存了什麼心思,她也不能一個人對付她。這內宅的事兒,黃富貴是幫不上手的,更何況他的脾氣一上來,氣壞了公公,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復雜。
宋姨娘得了韓玉孃的吩咐,便和身邊的丫鬟雙喜商量着,自己該怎麼辦纔好?
雙喜皺着眉頭,想了想才道:“姨奶奶,您之前可是把人家得罪得不輕,這會兒示好,還有用嗎?”
宋姨娘見她想了半天,還是說了句廢話,伸出一指,點點她的腦門兒:“你這丫頭,哪來這麼多廢話啊!趕緊給我出個主意。”
雙喜揉揉腦門兒道:“姨奶奶,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您若是對她態度好點,那花牡丹也不會不識趣的。”
她說了等於沒說,宋姨娘尋思片刻,起身拿出自己的首飾匣子。
之前,她幫着老太太打理家事,順手牽羊,得了不少銀子和好處。
爲了避人耳目,來京城之前,她特意把手裡的現銀換成了首飾,隨身攜帶。
如今,爲了“討好”花牡丹,她不得不動用自己的“老本”了。她從匣子裡挑了一隻銀簪,上面鑲嵌着青綠色的玉石和圓潤飽滿的珍珠,精緻而漂亮。
這是她自己最喜歡的,拿出去送人還真有些捨不得。但是,若是挑個樸素的,花牡丹肯定看不上眼,反而還會心生怨懟。
宋姨娘咬咬牙,狠下心來,把銀簪裝進了一隻錦盒裡。
…
午飯過後,韓玉娘原本想帶着念兒出去走走。她答應要帶她去找父親的,她沒有忘記。
誰知,黃富貴前腳剛帶着六福和兩個隨從出了門,後腳黃大郎便派了丫鬟請她過去說話。
韓玉娘有點驚訝,也有點摸不清楚狀況。她起身整了整衣裳,攜着翠兒過去。
因着宿醉的緣故,黃大郎的臉看起來有點腫腫的,他的眼睛本來就小,現在就像是眯成了一條縫兒。
韓玉娘無法從他的眼睛裡讀懂他的情緒。反倒是站在一旁的花牡丹,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個正着。
花牡丹仍是笑盈盈的,眼睛亮亮的,不,應該是賊賊的。
韓玉娘眼風一掃,目光並未在她的臉上多做停留。只要有黃大郎在的地方,她就黏着不走。想要爭寵,也不用做到這個份上,她一定別有所圖。
她上前屈膝行禮,態度恭敬。“給公公請安。”
黃大郎微微點頭,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說話。
“媳婦啊,我今兒找你來,是想要拜託你一件事。”他有話直說,直截了當:“如今,你和福哥兒成親也有一陣子了。我知道,老太太給你們定了不少規矩。可是,那些規矩都是杞人憂天,沒用得很。眼下,最最要緊的事,就是媳婦你能早點爲我們黃家添丁添福。”
他們成親數月,至今還未圓房。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若是被人知道,八成會以爲他的兒子有什麼毛病呢。這個新媳婦兒,一看就是個溫順膽小的人,必定是因着老太太的叮囑,纔會這般小心翼翼。還有福哥兒,更是傻小子一個,對新媳婦言聽計從,她若是不依,他也不會硬來。
韓玉娘沒想到公公會提起這事,臉上頓時火辣辣的一片,燒得厲害。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而且,很快就會變得更紅。
“媳婦啊,這裡是京城,不是老家。你和福哥兒年紀輕輕,沒必要在意那麼多,在這兒我做主,我給你做主。”黃大郎說着說着,突然有些着急起來:“最好今晚,今晚你們馬上圓房。”
這本不是他該操心的事,可他實在太想抱孫子了。
韓玉娘紅着臉,低頭不語。她沒辦法回答,實在太羞人了。
“呵呵……”
正當她窘然尷尬之際,花牡丹的笑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老爺,您瞧您啊,說話這麼直接,都把咱們少奶奶給說得害羞了。”花牡丹抽出胸前的手帕,輕輕點了點眼角。
她差點要把自己的眼淚給笑出來了。哪有成親不圓房的夫妻,真真是太可笑了。
黃富貴小時候看起來可不蠢,怎麼現在居然如此蠢笨?到嘴的肉都不知道吃!
黃大郎抿了口茶道:“福哥兒他娘去得早,所以這個……反正,我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們要趕緊圓房,早點爲黃家生下兒子。”
這情景讓人難堪,也讓人難受。尤其還是當着花牡丹的面兒……
韓玉娘臉色微變,攥緊雙手道:“您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圓房的事,我和相公會一起商量的。”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再次屈膝行禮:“您若是沒別的叮囑的話,媳婦就先告辭了,我手裡還有些事……”
她實在是坐不下去了。
黃大郎見她臉色緋紅,又是點頭:“行,你去吧。”
韓玉娘還未等出門,花牡丹就已經笑歪在黃大郎的身上,她坐在他的腿上,摸着他圓滾滾的大肚子,笑着問道:“老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嗎?”
黃大郎略顯不悅地皺皺眉,看着她道:“命理之說,也不全是玩笑。你不知道家裡的事,你不懂。”
花牡丹聞言漸漸止住了笑,伸手在黃大郎的肚子上畫圈圈:“老爺,妾身剛進門沒幾天,自然不知道那麼多。但是有些事情,這世上沒人比妾身懂得更多了。”說完,她湊到黃大郎的耳邊,和他咬耳朵,輕語幾句。
黃大郎的表情一下子就變得微妙起來。
花牡丹繼續笑着道:“妾身的手裡,正好有幾本好東西,不如送給少奶奶好了。”
黃大郎“嘖”了一聲:“你不要鬧她,她可是秀才家的女兒,哪裡見過那種東西!”
花牡丹眸光一閃,有些陰沉沉的。
“都是嫁了人的人,還有什麼好害羞的。而且,他們肯照着書上寫得做,妾身保證他們小兩口,甜甜蜜蜜,三年抱倆。”
第一百四十七回
韓玉娘紅着臉回到自己的房裡,心下先是一陣羞惱,跟着又生出一股怒意兒來。
她靜靜地坐着,揉捏着手裡的帕子。心想,他們夫妻圓房一事,在意的人已經夠多了,沒必要讓花牡丹也進來摻和。
她不是想要幫忙,她分明是在看她的笑話。她現在有些鬧不清楚了,這個花牡丹到底是衝着誰來的?是她還是黃富貴?
翠兒和念兒知道少奶奶心氣不順,不敢冒然上前,只是安安靜靜地去到一旁,等着她開口吩咐。
過了會子,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韓玉娘一擡頭就看見了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花牡丹單手掐腰,輕輕倚在門扉上,對着她笑盈盈地道:“少奶奶,妾身是給您送東西來的。”
她的手裡的確捧着點東西,用紅布包着,四四方方的。
韓玉娘也是沒脾氣的人,冷下目光道:“你的東西你自己留着吧。我沒興趣!”
花牡丹笑了笑,不退反進:“呦,少奶奶這是和我生氣了呀。”
韓玉娘見她邁步進來,擡手拍響桌面道:“誰讓你進來的?給我出去!”
她是黃家的大少奶奶,是長媳。而她只是老爺的小妾,怎麼囂張也大不過她去。
翠兒還是頭一回兒見到少奶奶發脾氣,不由嚇了一跳,
花牡丹腳下微頓,站在原地,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嘴角勾起道:“少奶奶,您犯不着動這麼大的氣。”她舉了舉手裡的東西:“這些可是頂好頂好的東西,您好歹看上一眼再說。”
不用多,只看一眼,估計就能把她氣得夠嗆。
她低下頭,恭恭敬敬的遞上自己的包裹。
韓玉娘看着她的笑臉,心中更覺厭惡。她冷冷擡手,一把將那包裹推開。
那包袱系得不緊,一碰就落到了地上,裡面的東西稀里嘩啦散了一地。
韓玉娘垂眸掃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怔。原來那裡面裝的都是書,可是,看着不太對勁兒。
韓玉娘低頭瞄了一眼,只見其中一本書上赫然寫着“風月寶鑑”四個字。
風月?寶鑑?光看名字就知道有問題。
翠兒倒是手快,撿起一本來,無意間翻開一瞧,頓時臊得滿臉通紅,跟着甩手把書又扔了出去。
“少奶奶……”
這根本就不是書,上面連半個字都沒有,只有男男女女糾纏在一起的圖畫……
花牡丹嗤笑一聲:“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她彎腰拿起其中的一本,然後遞給韓玉娘道:“少奶奶,咱們身爲女人,不懂得伺候男人,可是不行的。我是一片好心,想着您和少爺初嘗*之歡,毛毛躁躁的,怕是不好。”
她故意把話說得輕佻又荒唐,眼中滿含嘲諷之意。
韓玉娘沉下臉來,緊緊地盯着花牡丹看了一會兒,心裡突然明白了點什麼。
她的確是衝着自己來的。這一出連着一出,擺明了是要挑事兒。爲什麼?她要這麼針對自己,針對黃富貴?
想到想着,韓玉娘心中的怒氣減了幾分。
生氣有什麼用?看來是時候要問個清楚了。
她扭臉對着翠兒和念兒道:“你們先出去。”
她不許她們收拾,只讓那堆小黃書擺在地上,維持原樣。
“啊?”翠兒聞言怔了怔,再看少奶奶的臉色,一時不敢多言,忙帶着念兒匆匆退下。
她一臉納悶地關上門,不知花姨娘打得什麼主意,更不知少奶奶要怎麼收拾她?
花牡丹見旁人都出去了,嘴角又浮上一絲笑意:“少奶奶這是何意啊?”
韓玉娘不急不惱,慢悠悠地坐了下來,不再板着臉,而是神情平靜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和黃傢什麼恩怨?又或是和我的孃家有什麼牽扯?”
她這麼主動挑釁,可見是底氣十足。所以,韓玉娘也不想和她繞彎子了。
花牡丹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之色。
她還以爲她說些別的……想來,這丫頭是看出什麼來了。
花牡丹故意搖頭,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來:“您這話可把妾身給問糊塗了。”
“糊塗?”韓玉娘秀眉微微一挑:“你的所作所爲,看着可不糊塗。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招惹我們的,你在拱火。”她說這話的時候,視線一直停留在花牡丹的臉上,再次確認了一遍,方纔緩慢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爲何要針對我?”
花牡丹目光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少奶奶,我不過是老爺的一房小妾而已,身份卑微,哪裡敢和您作對呢?”
韓玉娘見她不肯說,突然笑了一聲。“你不說實話也沒關係,咱們來日方長,我總會知道的。好歹你在京城也算是個有點名氣的人,打聽起倒也不難。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
韓玉娘故意這麼說,有些虛張聲勢的意思。如果花牡丹真的心中有鬼,那麼,她一定會有所反應。
果然,她的眼裡透出一股寒光,似笑非笑地問道:“少奶奶,您不會是想要翻我的老底兒吧?”
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很好地掩飾了她此刻心情的波瀾。
韓玉娘點了點頭:“說實話,我對你很好奇。而且,我還聽說,你爲了來到黃家,拒絕了一位老侯爺。想想還真是難得啊,你對老爺居然有如此深情……”
她稍稍拖長了尾音,故作一副她還知道很多事情的樣子。
花牡丹聽得神情瞬變,臉上的笑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緩緩上前一步,望着韓玉娘,低下聲音道:“少奶奶,您沒聽過一句話嗎?好奇害死貓!愛打聽別人閒事的人,多半都沒什麼好下場。您要是想知道什麼,只管問我就是。我花牡丹什麼都不是,不過就是個青樓出身的可憐女子,難得老爺不嫌棄我的出身,肯給我下半輩子一份安寧,我自然求之不得。”
花牡丹一邊說一邊往韓玉孃的身邊靠近,語氣微沉:“我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沒那麼大的野心。我不想去攀老侯爺的高枝兒,所以才一心一意跟了老爺。”
她的話裡有了威脅之意。細長的手指伸了過來,塗着鮮紅花汁的指甲,微微泛着寒光。
韓玉娘蹙眉起身,臉上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我是黃家的媳婦,這家裡的人和事,我都在意。花牡丹,你最好別存什麼歪心!否則,這黃家就沒有你的好日子了。”
花牡丹聞言不言不語,只是抿了嘴笑。小小年紀,還挺厲害!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輕敵了。這丫頭沒有看起來那麼好對付!不過沒關係,現在知道了也不算晚。哼,一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哪裡知道這世道人心的險惡。就算她降得住黃富貴,她也管不住黃大郎……
韓玉娘見花牡丹扭着腰肢推門出去,眉心不禁蹙得更深。
這女人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眼睛裡卻藏着一股狠勁兒,想想還真有點可怕。
翠兒和念兒站在門口,見花姨娘走了,便回到屋內。
她瞥了眼地上那堆東西,臉上又燒了起來。
“少奶奶……這該怎麼辦啊?”
韓玉娘想也沒想就吩咐道:“取個火盆來,把這些黃書都撕了,然後全都燒掉。燒乾淨了之後,你們把灰燼都收拾好了,拿去還給花姨娘。”
這種東西留着,只會髒眼睛。
須臾,院子裡的火盆就燒了起來,冒出一陣陣黑煙來。
韓玉娘看着那黑煙微微出神,心想,往後自己得把眼睛擦得雪亮,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才行。
…
傍晚時分,黃富貴從外面回來了,手裡領着不少糕餅盒子。
他從街上路過的時候買的,全是給韓玉孃的。
他一進屋,就見韓玉娘單手枝支頭,默默發呆。
丫鬟們都不在,就她一個人。
她連他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黃富貴放輕腳步,故意繞到她的身邊,對着她的耳朵吹氣。
他沒想要嚇她,可她還是嚇了一跳。
韓玉娘微微一驚,轉頭看他:“你回來了?”
黃富貴放下手裡的東西,親了親她的額頭:“你在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出神?”
韓玉娘笑笑沒說話。
黃富貴坐到她的對面,看她給自己倒茶。
“丫鬟們都哪兒去了?你又讓她們偷懶去了?”
韓玉娘微微搖頭,溫和微笑:“不是,是我打發她們去廚房了。我在等你呢,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黃富貴見她一本正經地樣子,只覺好笑,濃眉微挑道:“啊,你說吧。”
這丫頭準是又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了。
韓玉娘咬了下嘴脣,深深地吸了口氣,下定決心一般才道:“咱們……咱們儘早圓房吧。”
第一百四十八回
黃富貴聞言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呆住了,他怔怔的看着她,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轉了一轉之後,不自禁的皺皺眉毛:“你說什麼?”
圓房……這是他做夢都想的事兒,可這事兒他說得不算,她說得也不算啊。
韓玉娘有些臉紅,淡淡的答了他一句話:“我說,咱們儘早圓房。”
白天的事,她在心裡過了一遍又一遍,只覺不妙。公公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卻把體面規矩拋到一邊,直接找她這個媳婦來說話,想必心裡一定是着急壞了。
黃家三代單傳,公公只盼着有男丁能繼承家業,根本就沒把老夫人的老黃曆放在心上。
她和花牡丹今兒算是對上了,往後少不了要相互較量。
韓玉娘自小長這麼大,沒欺負過人,可花牡丹這個人,她的眼睛裡實在是容不下。
她雖是小妾,但如今正得寵,天天給公公吹着枕邊風,不知還要拿“圓房”這事,擠兌他們多少回呢。她今兒送來的東西,分明就是春宮圖。如此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公公也沒多問,可見對她的信任和縱容。
花牡丹絕不是個省油的燈,看她的意思,挑事不是目的。最怕的是她憋着什麼壞心,想把公公和黃家都捏在手心裡擺佈……
她是黃家的媳婦,是黃富貴的媳婦,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鬧,看着她作。
圓房一事,韓玉娘原是想好了的,等老太太過來了再慢慢商量。黃富貴心裡向着她,什麼都願聽她的,她倒也覺得心安。只是,公公親自提了這事,大家又都住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她能敷衍過去一回,但時間長了,嘴上應付總不是辦法。
若是讓黃富貴去說幾句,保不齊他們父子倆又要鬧出許多矛盾來。她如此一想,這圓房之事,便不能再拖了。
黃富貴剛剛到家,並不知其中的厲害,只見她突然轉了主意,心中納悶至極。
“玉娘,你別逗我玩啊。”
他還是有些不確定,畢竟,這事說起來可大可小。
韓玉娘原以爲他聽了會挺高興的,沒想到,他居然不信。她氣急反笑,起身走到他的跟前,輕輕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膊道:“我哄你做什麼?我可是和你說得正經話。”
黃富貴吃了一痛,非但不惱,反而眼睛一亮。他抓過她的手道:“你真肯依我了。”
老天爺作證,他這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明明溫香軟玉就在身邊,可就是碰不得。他忍了又忍,晚上洗澡都要用涼水擦身子,這樣才能去火,心裡的火,身子裡的火。
他使勁兒抓着她的手,將她整個人往身前帶,心情一下子就急躁起來。
韓玉娘見他的眼神變了,幽深之中,似有波瀾泛起,便掙開他的手道:“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黃富貴聞言一笑,這才放開了手。“好好好,你說你說。”
韓玉娘轉身要坐回去,卻又被黃富貴拉住了手。他拍拍自己的膝蓋骨,示意她坐下來:“你挨着我說。”
韓玉娘嗔了他一眼,仍是堅持坐了回去。
她若是挨着他說,他的心非跑了不可,肯定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我跟你說,從今往後,咱們倆得一起提防着一個人,花牡丹。”
這一句纔是最要緊的話。
黃富貴聞言眼中閃過一道微芒。“怎麼了?是不是她又嘴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他的嗓門有點大,韓玉娘不想外面有人偷聽了去,便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惹不惹我,不要緊。我最擔心的是,她來黃家的動機。”
從前她不肯定,如今,她認定了花牡丹心中有鬼,纔敢對黃富貴說實話。
黃富貴皺着眉頭:“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她那麼聰明,不會貿然說這番話。
韓玉娘把白天發生的事情,簡略地跟他說了一下。
黃富貴聽完臉色一沉,原本有些興奮和激動的心情,瞬間就涼了下來。
這算什麼事兒啊?
韓玉娘見他騰地站了起來,忙一起起來道:“你要幹嘛?”
黃富貴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他低頭看了一眼韓玉娘:“我去找我爹。”
他現在的心情,已經不是生氣那麼簡單了。家裡的長輩,一個□□臉,一個唱白臉,各有各的主意,今天這麼着,明天那麼着,非得折騰他們不可。
再說了,這種事情再怎麼着急,也不該父親來說,還是對着玉娘說,簡直荒唐,可笑!
韓玉娘見他生氣了,忙道:“現在可不是生氣的時候。公公對我說的話,其實我並不怎麼介意。我只是有點不好意思罷了。我嫁到黃家,不是爲了別人,是因爲你。你在聽我一次,千萬別現在過去和公公理論什麼。你別忘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花牡丹在,咱們還得小心提防她呢。”
黃富貴聽了她的話,表情微微緩和下來。“她不過就是個小妾而已。咱們用得着小心翼翼的嗎?”
他很清楚的父親的性情,他一向是喜新厭舊。“老家那十八房小妾,當初父親都是喜歡得緊,可現在還不一樣不管不顧。”
韓玉娘搖了搖頭,輕輕的道:“這次可能不一樣。你就沒覺得那個花牡丹很奇怪嗎?”
黃富貴稍微想了想:“她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說話辦事自然沒規矩得很,招人煩也是難免的。”
韓玉娘還是搖頭:“不,你好好想想,咱們來這幾天,她幾乎處處挑事,分明是故意針對咱們。就想你說的,她一個青樓女子,要地位沒地位,要名分沒名分,好不容易找到黃家這個大樹棲身。她爲什麼非得惹你生氣呢?你是黃家的大少爺,也是黃家未來的家主,她得罪了你,她能有什麼好處?還有,她今兒拿那些小黃書過來,分明是有意要氣我!我雖和你成親不久,但到底是明媒正娶回來的少奶奶。她來招惹我,又是爲了什麼?這不是沒道理的事情麼?”
每個人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可這花牡丹的目的,她實在是看不明,猜不透。
聽了她的話,黃富貴心中微微一沉。
他從未想過這麼仔細,只覺她是個沒規矩的女子,冷不丁得了勢,胡亂招搖罷了。但韓玉娘這麼一分析,這事情可就大大地不同了。是啊,別的先不說,就說她那副嘴欠的樣子,就足夠讓人心生厭煩的了。
老家那十八個,見了他這個大少爺,都像是見了貓的耗子,能躲則躲。她們怕他的脾氣,更怕惹他生氣。
這個花牡丹倒是不同,連躲都不躲……
黃富貴一邊想一邊坐了下來,韓玉娘見他聽進去了,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
“花牡丹這個女人,看着並不簡單。咱們真的要小心。”
韓玉娘主動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暗暗用力。
黃富貴微微頷首。
事情的確有點難辦。那古玩店的主意,八成也跟花牡丹有點關係。
黃富貴反手握住韓玉孃的手,低笑一聲:“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耍什麼花招。”
韓玉娘輕輕點頭,想了一下又道:“不過,你這脾氣得收斂一下,別動不動就急。一會兒給公公請安的時候……”
黃富貴未等她說完,便用手指點住她的嘴脣:“我知道輕重。”
他不是沒腦子的人,他不用刻意討好父親,只要按着平時的態度就成。
晚飯是廚房準備的,不知是誰的主意,居然做了甲魚湯。
這湯是最補氣血精神的了。
黃富貴和韓玉娘看着那湯水,頓時都沒了胃口。
不過,兩個人交換了下眼神之後,還是繼續低頭吃飯。
黃大郎對甲魚湯似乎很喜歡,一連喝三碗,喝得打了飽嗝。
花牡丹見狀,候在一旁,輕輕嗤笑出聲。
聽見她的笑聲,黃富貴擡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花牡丹卻是對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別有用意。
黃富貴臉色一變,想起韓玉孃的話,極力忍耐住了自己的脾氣。
飯後,兩人一起回了屋子。
翠兒和念兒一起準備熱水,準備伺候着兩位主子梳洗沐浴。
黃富貴沉着一張臉,坐在牀邊,手裡把玩着瑪瑙手串,似在想事,一番探究過後,不經意地地皺起了眉頭。
韓玉娘坐在梳妝鏡前梳頭髮,望着鏡子裡他沉思的臉,輕聲道:“你不要一個人煩心,有事咱們一起商量。”
黃富貴聞言,擡頭看她,嘴邊露出一抹笑意來。
“沒事,你先洗澡吧,我去水房洗。”他說完,欲起身離開。
韓玉娘轉頭看他,別有深意道:“那你早些回來。”
黃富貴腳下微頓,見她望着自己嬌羞一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突然有點不捨得走了,但還是點了點頭,轉身踏出房門。既然今晚這麼重要,他總要先準備些東西才成。
第一百四十九回
說起來,今晚應該纔算是他們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成親那天,黃富貴有點喝多了,腦袋糊里糊塗的。他直覺自己只差一點點,就要成事了,但最後還是沒成。
黃富貴稍稍收斂自己激動的情緒,去到外面吩咐六福買些東西回來。
六福見少爺一臉笑意地走出來,不知他遇到了什麼樣的好事。
“你去買些紅燭,窗花,還有清酒來。”
六福聞言微怔,不知少爺突然之間,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黃富貴催促着他快去,見他匆忙轉身,卻又想起什麼似的,喚住他道:“等等,還是我也一起去吧。”
六福不是個笨的,但今兒是個特殊的日子,他這會兒呆又呆不住。
六福一臉納悶地跟着少爺出了門。
翠兒和念兒一起提着熱水進屋,見少奶奶正在挑選衣服,連忙上前伺候。
“少奶奶,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要裝扮啊?”
韓玉娘笑而不語,只是把選好的衣服放到了一邊。
翠兒見狀,又回去兌水,伸手探了探水溫,又道:“少奶奶,水好了。”
韓玉娘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裡,手指輕輕撩動着水花,靜了半響才道:“少爺那邊有人伺候嗎?”
翠兒搖搖頭:“少奶奶,少爺方纔出去了。”
韓玉娘蹙眉道:“出去了?”
他怎麼回事?這麼晚還要出去?她剛剛叮囑過他的,要他早點過來的。難道是有什麼事?不會的,都這麼晚了。
雕花窗外,一輪明月緩緩爬上了樹梢枝頭。
韓玉娘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靜靜地等着黃富貴回來。
他都已經出去大半個時辰了。
等了又等,院中終於有了動靜。
她起身望去,只見黃富貴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的六福,氣喘吁吁地捧着一大堆東西。
黃富貴見了她身上的打扮,一時眉開眼笑。
韓玉娘嗔了他一眼,還未來得及開口,他想一把掩住她的口:“玉娘,你先閉上眼睛。”
“啊?”韓玉娘不明就裡,瞪大雙眼看他,含糊不清道:“你幹嘛?”
黃富貴見她不聽自己的,只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
他回頭吩咐六福:“你們趕緊準備準備。”
這房間需要馬上重新佈置一下才行。
韓玉娘拍拍他的手:“你到底要幹嘛啊?”
黃富貴繞到她的身後,捂着她的眼睛,輕聲道:“彆着急。”
六福對着翠兒和念兒打了個手勢,讓她們過來幫忙,卻不許說話。
龍鳳紅燭,雙喜桌布,酒壺酒杯,桂圓花生蓮子大棗拼成的喜盒。還有鴛鴦窗花,吉祥喜帳,但凡是大婚之日能用到的東西物件,這裡都有。
按理,這些東西都是要提前準備的。但是這裡是京城,只要有錢,再難弄的東西也能弄到手。
少爺跑了整整四條街,差點把人家的店鋪大門給敲裂了,方纔湊齊了這些東西。
韓玉娘聽見屋裡桌椅挪動的聲響,還有碗碟輕碰的聲音,偶爾還有一兩聲吃吃的輕笑。
他們這到底是在折騰什麼呢?
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眼前朦朧朧的,有點模糊。
不過,她別的沒看清,那雙高高的龍鳳紅燭,她卻看見了。
他們成親的那天,也點過這樣的蠟燭。
明晃晃的燭光,微微有些刺眼。
原來是爲了這個!虧他還能想得到。韓玉娘慢慢笑彎了眼。
見她這般高興,黃富貴疲憊又歡喜,坐了下來道:“咱們成親的時候,什麼都好,只是少了些氣氛。今兒算是我補償你了。”
那會兒,家裡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她不自在,他也是一樣。
氣氛正好,六福忙一手一個,扯扯翠兒和念兒的衣袖,將她們帶了出去。
翠兒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不敢多嘴了。做人要識趣,何況,她只是個丫鬟。
屋子裡靜悄悄的,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韓玉娘托腮望着桌上的紅燭,目光盈盈,好奇問道:“天都黑了,你從哪裡蒐集來的這些東西?”
黃富貴笑了起來:“這裡是京城,哪有花錢買不到的東西。”
韓玉娘朝黃富貴望去,見他額頭有汗,便起身去浸了條毛巾,給他擦臉。
“夜裡風涼,見了汗最容易着涼。”她的語氣是心疼的。
黃富貴接過毛巾,自己擦了一把臉。“沒事兒,咱們喝酒吧。”
交杯酒,別人只有一次,可他們有兩次。
精緻的酒壺和酒杯,美酒入杯,清香四溢。
兩人的手,繞過彼此的手腕,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因爲是清酒,所以酒味很淡,不嗆也不辣。不過這種時候,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韓玉娘紅着臉看向黃富貴,卻見他的臉也紅了。
說起來,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哪有不緊張的道理。
黃富貴的心微微輕顫,無由來地一陣緊張。他日盼夜盼,就盼着這一天。緊張歸緊張,還是要主動一點才行。
韓玉娘紅着臉道了一句:“我讓小廝們送水來,好不好?”
她已經洗過了,可他還沒有。
“你是不是又害羞了?”黃富貴見她好像又要支走自己似的,微微皺眉道:“事已至此,你可不許反悔啊。”
韓玉娘臉頰發燒,只是搖頭。“不是,我沒想反悔。”
黃富貴聞言往她的跟前靠近,含笑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了,就別讓她們進來礙事了。”
韓玉娘溫順地點了下頭,只道:“那我給你拿毛巾擦擦身。”
黃富貴正想說“不用麻煩了”,可轉念一想,她要爲自己寬衣解帶,便立馬點頭道:“好。”
他大喇喇地站了起來,張開雙臂,笑眯眯地看着她,半開玩笑地說道:“娘子,伺候相公我更衣吧。”
韓玉娘沒有扭扭捏捏,主動伸出手去。
既然要擦身,衣服就要全部脫掉才行。韓玉娘本不是笨手笨腳的人,可這會兒雙手突然有點不聽使喚似的,解個腰帶也解不痛快。
黃富貴見她的手有點發抖,頓時起了憐惜之心。
她是姑娘家,哪裡會不害臊。算了,還是他自己來好了。
黃富貴下手倒是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韓玉娘見狀,當場怔住,之前她只見他裸過上身,這回卻是……
這心裡想好是一回事,可動真格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韓玉娘慌亂眨眼,也不知自己該看哪裡好。她咬脣,拿起毛巾,怯生生的替他擦身。
她的力道太輕,惹得黃富貴一陣發癢。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眼裡滿是笑意道:“娘子,你這是撓我癢癢呢。”
她的手掌壓在他的胸口,微涼的指尖觸上他熱燙的肌膚,惹得黃富貴全身微微發麻。只要是她碰過的地方,都是這樣麻酥酥的感覺。一時間,他整個人都敏感了起來,只覺自己身體裡的血液都被煮沸了,發熱發燙。
黃富貴原本還想逗逗她來着,只是本能驅使着他,想要的更多。
他烏黑的雙眸,緊緊地盯着她咬緊的下脣。她的脣那麼紅,那麼軟,那麼地誘人。
韓玉孃的視線一直在他的身上羞怯地遊走,正欲仰頭和他說話,他卻搶先一步,順勢吻了下來。
兩人的氣息一窒,不似平時那般蜻蜓點水,而是難捨難分地糾纏起來。
他吻得有點着急,有點野蠻。強烈的本能催促着他要得到的更多……一雙結實修長的手臂,將她整個人緊緊纏住。身體與身體之間,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
韓玉孃的身上也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像是被一席厚厚的毛毯包裹住似的,全身密不透風,全賴着黃富貴渡給她的氣息而呼吸着,耳中砰砰作響,竟是自己的心跳。
黃富貴抱着她往牀上去,腳步凌亂,磕磕碰碰間,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而韓玉娘幾乎是雙腳離地,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他的手一路往她的衣裳裡探,一直往下,想要解開她身上的束縛,卻又不得章法,拉拉扯扯間,只聽到了衣料撕裂的聲音。
“啊……”韓玉娘輕呼一聲,嬌喘着出聲道:“你等等……我自己來。”
這身衣服還是新的,扯壞了豈不可惜。
黃富貴低頭注視着她,瞳仁烏黑烏黑的,閃着微芒。
他從未清清楚楚地仔細看她,這是第一次。
她的肌膚,在燭光之下,看起來粉盈盈的,像是初春樹梢上綻放的第一朵桃花。
韓玉娘羞於和他對視,只是緊閉着眼睛,脫解自己的衣裳。
才脫到一半,敏感的頸間頓覺一陣溫熱。
黃富貴實在是等不得了,毫不顧忌地將她的衣裳扯開,嘴裡喃喃道:“破了就破了……你還有新的……”
細碎的親吻不住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他的身體燙得嚇人,就連呼出來的氣,也是滾熱滾熱的。
對於,男女之事,男人總是更有天分一些。
韓玉娘雖然聽二孃教過一些,但一時間還是懵懂不清的狀態。黃富貴明明是自小不近女色之人,可憑着身體裡那股身爲男人的本能,還有聽來的半吊子經驗,一個人手忙腳亂的,倒還真成了事。
身體的熱度還未褪去,一陣劇烈的痛楚突然襲來,那是種她從未體會過的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被撕開了。
韓玉娘咬着下脣,差點哭出聲來。
她的眼淚,嚇得黃富貴心中一驚。
他立刻不敢再動她了,聲音低啞,安撫她道:“玉娘……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韓玉娘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二孃說過,這疼是躲不過的。
她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黃富貴像是得到了她的允許一般,滾燙的脣又落了下來。
雖不是當初的洞房花燭,卻又勝似新婚之夜。
從老家到京城,一路顛簸,滿懷不安地來到這裡之後,他們終於成了一對真真正正的夫妻。
這一晚過得格外漫長,黃富貴像個貪心的小孩子,纏人又粘人。昏昏沉沉間,韓玉娘只覺得自己身上又疼又熱,被他折騰得不輕。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隱隱約約間,她感覺有人把自己抱起來擦身,動作很輕柔,很小心。只是她太累了,累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晨光熹微的時候,翠兒輕手輕腳地進屋吹滅蠟燭。
牀帳之內,模糊可見兩個相擁而眠的身影。而牀鋪之下,那些四處散落的衣物,提醒着她,老夫人的叮囑是落了空了。
翠兒小心翼翼地收拾起衣服,又找來乾淨的衣裳,放在牀頭備着。
韓玉娘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可今兒是不成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近午時分,天光大亮。
她不是睡醒的,而是被渴醒的。
嗓子乾乾的,有點難受。
韓玉娘想要翻身,發覺身上沉沉的,像是被壓住了。她揉揉眼睛,看向身邊,只見黃富貴酣睡的臉。
他的半個身體都壓在她的身上,手臂還橫在她的腰間,讓她動彈不得。
韓玉娘稍微反應了片刻,方纔想起昨晚……她全身痠麻,沒什麼力氣,便開口喚道:“相公,相公……”
黃富貴好半天才有了反應,懵懵地轉頭看她,睡眼惺忪地笑了笑:“你醒了。”
因着口渴,韓玉娘顧不上不好意思,只是輕聲道:“我想喝水。”
“嗯?哦……”黃富貴一邊點頭一邊坐起身來。
他居然沒有叫人,而是自己下牀給她倒了杯水。
他不知何時穿好了睡衣,看起來很整齊。
韓玉娘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也穿着睡衣,不似昨晚那般暴露。
她撐着痠疼的身子,連坐起來都費勁,好不容易就着黃富貴的手,喝了幾口水。
水是溫的,讓她的嗓子舒服多了。
第一百五十回
韓玉娘緩過神來,看向站在自己對面的黃富貴,微微一怔,隨即笑了。
他那張帶着睡意的臉,通紅通紅的,杵在原地,有點不知無措的樣子。
他怎麼這麼呆?
韓玉娘笑着笑着,臉頰不由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他居然先害羞了?該害羞的人,明明是她纔對。
韓玉娘含笑低頭,用手攏了攏被子,垂眸問道:“這衣服是你給我換的?”
“啊?啊……”黃富貴聞言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昨晚她睡得很沉,他不忍叫醒她,便親自給她擦身換衣。
韓玉娘聞言咬了下脣,只把臉埋在鬆軟的被褥裡,小聲嘀咕了一句。
黃富貴沒聽清楚,便往前湊了一步。“玉娘,你說什麼?”
昨晚的事,他只顧着自己,折騰得太兇了,他怕她生氣。
韓玉娘又咕噥了一遍:“你可以叫丫鬟來啊。”
黃富貴聞言嘴角一彎,坐到她的身邊,伸出手臂去抱她:“我怕你害羞。”
那會兒,她的身上一件衣裳都沒穿,身下還有血……他知道那是什麼,呆了一陣,便把她整個人用被子裹好,才叫丫鬟們進來送水。
他長這麼大,從未照顧過別人,這還是第一次。他的動作很輕很輕,最擔心自己再把她給傷着。
韓玉娘把臉埋在被子裡,悶着不和他說話。
黃富貴用手指輕輕撥弄她鬢角的髮絲,輕聲問道:“還疼嗎?”
他溫熱的呼吸吹襲着她的耳垂,韓玉娘擡頭一躲,見他又靠近幾分,忙道:“當然疼了。”
她身上挺不舒服的,所以,再不能由着他性子來了。
想起昨晚,黃富貴心裡還是熱熱的。他不讓她躲開自己,只把她整個人都攬進懷裡,緊緊抱住。“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他哄着她,溫熱的脣,貼着她的鬢角輕輕磨蹭道:“我就抱着你,我不動,不動……”
韓玉娘心中微動,身上沒力氣推他,也不想把他推開。兩人依偎在一起,心挨着心,不由都回想起昨天初夜的情景。
原來這就是成親的妙處。黃富貴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傻到了家。爲何沒早點行事,早點體會到這世上最美妙的肌膚之親。
想着想着,身體就情不自禁地燥熱起來,雙手也不老實了。
韓玉娘何其敏感,扯了扯他的衣袖,忙出聲阻止:“你說過不動我。”
黃富貴忙又消停下來,只道:“好好好,我不動。”說完這話,還沒堅持多一會兒,他的手就去解她的衣帶了。
“你……你又幹嘛?”
“我看看,我傷到你的地方……昨晚太黑,我沒看清楚。”黃富貴腦子一熱,居然找了這麼一個理由。
韓玉娘聽了羞惱,只在他的胳膊上擰了一下,將他推遠幾分。“黃富貴,你別鬧了,也不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
看着外面天光大亮,想必已經到了近午時分。
他們沒去請安,也沒去吃早飯,這已經是對長輩大大的失禮。既然醒了,就該收拾收拾,難道還要在房間裡窩上一天不成?
黃富貴親了親她的額頭:“沒事兒,我們家不用這麼多規矩。”
他親了一下,只覺不夠,便又盯上她紅潤潤的嘴脣。
只是一夜之間,他就變得霸道起來,連呼吸的餘地都不給她留。
韓玉娘突然覺得有些委屈,從他的糾纏中掙脫開來,瞪着眼睛看他:“黃富貴,你怎麼說話不算話呢?”
不知是不是因爲太過激動的緣故,她的眼睛有點溼潤,突然有種流淚的衝動。
黃富貴見她可憐又委屈的眼神,心裡某處像是被微微刺了一下,立馬停了下來。“好,我這次一定不動了。”
韓玉娘不信,硬是將他推開,結果用力太猛,軟綿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後倒。
“噯,小心!”黃富貴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的後腦勺,又把她整個人又帶了回來。“你看你差點磕到頭。”
他待她坐穩之後,便鬆開了箍在她腰間的手。
“你還是再睡會兒吧。反正,咱們都已經晚了。”
黃富貴心大的很,哪裡會想到,他們小兩口一直膩在房間裡不出去,等同於是在告訴院子裡的所有人,他們一直在親熱……
“不行,我不睡了,我要起來。”韓玉娘仍是堅持,輕輕踢了踢被子。
黃富貴笑了笑,拍拍她的頭,起身喚來門外的丫鬟。
翠兒和念兒,打從聽見動靜開始,就一直在門外候着。
翠兒見少爺穿着睡衣,打開房門,不由微微一怔,慌忙屈膝道:“給少爺請安。”
因着昨晚的情景,她的眼睛不敢亂看,只是盯着地上。
黃富貴穿上中衣,準備去水房梳洗,只讓她們好好伺候韓玉娘。
聽見身後響起了關門聲,翠兒纔敢把頭擡起來。
韓玉娘坐在牀上,掀開被子道:“翠兒,你過來扶我一把。”
她身上痠軟,怕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翠兒連忙上前:“少奶奶小心……您沒事吧……”
她不敢問得太露骨。
韓玉娘小心翼翼地挪步,走了幾步才道:“給我備水。”
翠兒應了一聲,只給念兒使了個眼色。
水房的一直有熱水,拿過來就能用。
韓玉娘去到屏風後,脫衣沐浴,卻聽身後的翡翠一聲輕呼。
她不解看去,只見翠兒垂眸解釋道:“少奶奶,您的身上……”
韓玉娘低頭一看,方纔知道她在慌什麼?
她的身上有好些紅印子,一道道的,乍看像是傷疤,其實並不是……那分明是吻痕!
韓玉娘臉上一紅,只說自己沒事。她慢慢騰騰地洗了個澡,然後收拾妥當,梳妝打扮。
另外一邊,黃富貴倒是動作快,非但一點都不累,心情還好,站在院中哼着小曲兒。
六福見少爺美滋滋的樣子,心中偷笑。盼了這麼久,忍了這麼久,少爺這回總算是心想事成了。
韓玉娘才一出門,黃富貴便迎了過來,伸手要扶她道:“玉娘,你慢點兒。”
韓玉娘見院子裡的人看着,只輕輕推道:“我沒事兒,你別這樣。”
昨晚發生的事情都已經夠明顯的了。
黃富貴笑着收回了手,只對她道:“玉娘,你現在就讓我天天把你捧在手心裡頭,我都願意。要不,我揹着你走,不讓你雙腳沾到地……”
六福聽了這話,一時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原來少爺也有這麼膩歪人的時候。
黃富貴根本不在意六福,只是半蹲下身子,似乎真要揹她。
韓玉娘輕輕推他,又嗔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鬧。
因爲店鋪還在翻新裝修,自己的身邊又有美人陪伴,所以,黃大郎這幾天都沒有出去的心思。
他一向晚睡晚起,當他起來的時候,得知兒子和兒媳還未起來,便知事情成了。
他的心裡甚是痛快。這麼多年了,黃家生兒育女的重擔,總算是從自己的肩上卸了下來。他納了十幾房小妾,可沒人能給黃家生兒子。只有他早亡的妻子,有這本事和福氣。
黃大郎心裡一直有個疙瘩,他也知道這是老天爺在故意懲罰他呢。
花牡丹見老爺這麼高興,心中冷冷一笑,可面上卻不露:“妾身看咱們少奶奶,可是個花骨朵兒般柔弱的人兒呢。也不知道這身上能不能吃得消……”
黃大郎抿着茶水道:“嫁了人的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的。”
花牡丹微微含笑:“不過,老爺您就真的不擔心嗎?”
黃大郎心情正好,只問:“我擔心什麼?只要福哥兒疼他的媳婦兒,我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花牡丹搖搖頭:“不是,妾身說得不是那事兒。”她故意沉吟一下,才道:“妾身說的是那個命理之說,咱們少爺一旦沾了女色,便會倒黴……”
黃大郎聞言微微挑眉:“那都是渾說!成親可是人生大喜,只會轉好運,怎會有黴運?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靠着成親沖喜都能續命,怎麼我的兒子就不能碰女人了!”
許是一直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他心裡實在厭煩得很。
那個張天師,不過就是個江湖術士,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花牡丹聽他這麼說,心中暗暗有了計較。
黃富貴現在破了戒,嚐到了女人的滋味,往後想要算計他就容易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男人沒有不好色的。
花牡丹正在心裡想着,卻聽黃大郎拍着大肚子道:“若是到了明年,兒媳婦能給黃家添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那就太好了!”
白白胖胖的大孫子,最好就像那年畫裡的福娃娃似的。
花牡丹聞言只是笑笑,附和一句:“承老爺吉言,那自然是最好的。”
看着越想越美的黃大郎,花牡丹微微勾起脣角,心中滿是嘲諷和鄙視。
哼!少做夢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你們黃家早已經徹徹底底地完蛋了!
第一百五十一回
隔了一夜再見長輩,韓玉娘還未等說話,自己先鬧了一個大紅臉。
黃大郎一見她就笑,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像尊彌勒佛似的。
韓玉娘微微垂眸,跟在黃富貴身後,向他請安。
黃富貴見了父親,倒是沒覺得不好意思,神色如常。
黃大郎見好事以成,倒也不再囉嗦,只讓他們坐下說話。
此時,花牡丹扭着細腰,親自伸手給韓玉娘倒茶,款款走到她的面前,“少奶奶,請喝茶。”她格外加重了“少奶奶”這三個字的語氣,似有深意。
韓玉娘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地接過了茶碗,卻是沒喝,只是隨手放到了一邊。
花牡丹轉身又給黃富貴倒了一杯。
黃富貴凝眉看她,想起昨晚玉娘說過的話,稍顯不悅地接了過來。同樣,也是一口沒沾,好像那水裡有毒似的。
“媳婦啊,你初來京城,想必心裡一定很好奇吧。若是明兒天好,讓福哥兒帶你出去轉轉。”
因着她的順從和聽話,黃大郎對她很是滿意,不願拘着她。
她爹是個讀書人,必定管她管得嚴,沒怎麼讓她出去見過世面。
“多謝公公體恤兒媳。”韓玉娘忙又屈膝行禮,微微一福。
她正想要出去走走,早點幫念兒找到親人。
許是相互交過手的緣故,花牡丹今兒一句閒話也沒說,十分地安靜。而黃大郎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說了幾句便讓他們回去休息了。
韓玉娘一路走得極慢,黃富貴忍不住想伸手扶她,卻又怕她在人前害羞。
待回了屋,黃富貴便吩咐翠兒鋪牀。
韓玉娘聞言嗔了他一眼:“大白天的,鋪牀做什麼?”
黃富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這丫頭,我可沒想歪啊。我是尋思着,讓你去牀上靠一靠,咱們說說話。”
翠兒聞言紅着臉過去把被子展開,又放好靠枕。
韓玉娘對着黃富貴微微一笑,便去到牀上坐好。黃富貴規規矩矩地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是真的有話和她說,家裡的事情這麼多,總要商量商量。
誰知,二人剛剛坐定,門外就有聲音響起:“妾身給少爺少奶奶請安道喜。”
宋姨娘人未到,聲先進。
昨晚的事,她全都知道了。雙喜和翠兒一個屋,把能打聽的不能打聽的,全都打聽了個遍,然後回去有板有眼地學給了請
宋姨娘聽了,自然又驚又喜。驚的是,韓玉娘總算是開竅了,喜的是,自己總算是押對了寶。
她一早就出門去了,自掏腰包,買了不少材料給她熬湯。
紅棗補氣,當歸補血,紅糖健脾暖胃,再加上一隻老母雞,更是相輔相成。
宋姨娘從未對自己這麼上心過,她花了整整三個時辰,給韓玉娘熬了這碗湯。
黃富貴見她又來獻殷勤,豎着眉毛,面露不悅。
“少奶奶,這是妾身自己親手熬好的補湯。”
韓玉娘見她來了,便對黃富貴道:“相公,你先去店鋪看看吧。我和宋姨娘有些事情要說……”
黃富貴皺皺眉頭:“你們有什麼好說的。”
他正想和她獨處呢,偏她出來搗亂。
宋姨娘垂眸不語,默默退到一旁。
韓玉娘臉上微紅,對着黃富貴輕聲道:“女人家的事情,你懂什麼?你去找胡掌櫃吧,順便幫我看看,我家裡人有沒有捎信過來。”
她很掛念家裡人,尤其是弟弟和妹妹。
黃富貴聞言方纔明瞭,忙站起身來:“行,我這就去。”
宋姨娘見少爺走了,滿臉笑意地坐到他方纔坐過的位置上,對着韓玉娘道:“妾身可真是要給少奶奶道喜了。”
韓玉娘笑而不語。
宋姨娘忙把湯碗送上:“少奶奶還沒用過午膳,先喝點湯吧。”
韓玉娘低頭嚐了一口,只覺太甜了,有點膩。
宋姨娘見她眉心微蹙,似乎不太喜歡。
“少奶奶,這湯裡面加的都是好東西。補氣補血還能暖宮。”她說到一半,故意壓低嗓子道:“這女人的肚子裡暖和了,才能容易懷上孩子。”
老太太和老爺就盼着這一胎呢。韓玉娘若是能誕下男丁,那必定是黃家未來的家主。
韓玉娘見她一番好意,便多喝了幾口。
“花牡丹那邊,姨娘準備得怎麼樣了?”
宋姨娘聞言嘆了口氣道;“我已經派雙喜送了不少東西給她了。值錢的首飾,精緻的點心,名貴的茶葉……東西她都是全都收下了,見我的時候也有了笑臉。只是……”她一邊說一邊搖頭:“這個花牡丹是個笑面虎,天生一張笑臉,實在讓人難以親近。”
韓玉娘知她心裡不甘,用手帕點點嘴角:“我知道姨娘不容易,可她也是藏得深,咱們就越是被動啊。”
宋姨娘聞言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輕易放過那個小妖精的。”
韓玉娘見她心定,倒也不怎麼擔心。
“昨兒,花牡丹來找過我一次,我看她的樣子,分明是有備而來。只是我現在還猜不準,她的目的是什麼?”
“啊?”宋姨娘輕呼一聲,忙回頭看看門窗,搖頭道:“她居然還敢來招惹你。真是不知輕重!”
“她不是不知輕重,只是存心罷了。這個女人不簡單,姨娘要小心,莫要輕敵。”
宋姨娘見她語氣這麼認真,不由擡眸看她,只見她眉心緊蹙,似乎很苦惱的樣子。
“少奶奶,那個小妖精您就交給我吧。您不用爲她煩心,早點懷上孩子纔是最要緊的。”
母憑子貴!只要韓玉娘有了孩子,花牡丹就算是作翻了天也沒用。
韓玉娘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她倒不是信不過她,只是擔心她未必是花牡丹的對手。
別說是她了,自己何嘗也未必能佔到上風。若是老太太在就好了,她火眼金睛,要見識有見識,要手腕有手腕。
…
每天一閒下空來,花牡丹便喜歡讓丫鬟給她染指甲。紅指甲,是她的最愛,也是她這麼多年養成的習慣。
她的丫鬟春香最擅長的調配花汁。當年,在常春閣她的手藝就是數一數二的好。
花牡丹也真是因爲她的手藝好,方纔肯自掏腰包花錢給她贖身,讓她跟着自己。
春香伺候她染好了指甲,誰知,主子並不滿意,二話沒說便甩了她一個巴掌。
悶悶地一聲,聽着不響,但打得卻很疼。
春香捂着臉跪了下來,低頭委屈。
花牡丹眉心淺蹙,只道:“這點子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還有何用?”
“奴婢知錯……”
花牡丹緩緩起身:“給我更衣,我要出門。”
春香不解擡頭:“姨奶奶要去哪裡啊?”
“廢話!當然是去找師傅染指甲。”花牡丹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
花牡丹臨時起意,算不上是什麼藉口,可黃大郎還是準了。畢竟,女人家都是愛美的。
花牡丹出門之前,恰巧被宋姨娘撞個正着。其實,她是故意等在這裡,因爲知道她要出去。
“妹妹這是要去哪兒啊?”宋姨娘主動湊過來,一副討好的樣子。
花牡丹笑道:“我的指甲染壞了,我去外面找鋪子重新弄弄。”
宋姨娘聞言故意拍手道:“哎呀,真巧。我正好也想去呢,不過我初來乍到,不如妹妹對京城熟悉,不如咱們結個伴兒吧。”
花牡丹笑睨了她一眼:“今兒恐怕不方便,咱們改日吧。”
這女人分明是來截她的,表露地這麼明顯。
宋姨娘仍是笑臉相求,心想,她不會這麼不給自己面子的。誰知,花牡丹還是軟綿綿地拒絕了,攜着春香走了。
宋姨娘被她晾在身後,氣得牙根癢癢。
雙喜也替自己的主子生氣,小聲編排一句:“這花姨娘也太能裝了。明明把姨奶奶的東西都收了,現在還拿腔作勢的。”
宋姨娘站在原地,輕哼一聲:“這妖精一定有鬼!雙喜,咱們走!”
“啊?咱們去哪兒啊?”雙喜一臉納悶。
“咱們跟着她!”宋姨娘見她這麼狡猾,準備主動出擊。“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小妖精到底有沒有在背後搗鬼!”
她們主僕二人一路偷偷跟隨,自認爲小心翼翼,卻不知早已被人察覺。
花牡丹下午出的門,不到傍晚時分就回來了。可是宋姨娘和雙喜,卻是天黑了還不見人影兒。
韓玉娘原本並未注意,直到晚飯之前,翠兒在她跟前無意地說了一句:“這宋姨娘和雙喜要是再不回來,老爺那邊怕是要瞞不住了。”
韓玉娘正在吩咐念兒準備碗筷,聽了這話,微微奇怪道:“宋姨娘出門,還沒回來嗎?”
翠兒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少奶奶,等會兒開了飯,老爺若是問起來可怎麼辦啊?”
第一百五十二回
宋姨娘去哪兒了?她不是沒規矩的人,這個時辰再磨蹭也該回來了?難道是在外面迷路了?還是遇到了什麼事?
韓玉娘一時有些擔心起來。“老爺那邊我來說,他要是不問,你們也別多嘴。”
“是……”翠兒輕輕應下。
晚飯的菜色略微清淡,都是韓玉娘精心搭配的。
黃大郎本是無肉不歡的人,晚飯用得不算多,但吃得很得胃。
吃過晚飯,宋姨娘還是遲遲未歸。
韓玉娘心裡不安,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若是等到戌時三刻,宋姨娘還不回來,她就不能瞞着這事了。
黃富貴發現韓玉娘變得有些沉默,一晚上都沒怎麼說話,獨自發呆,似有心事。
他洗過了澡,便坐到她的身邊,盯着她看了又看,輕聲問道:“你又想什麼呢?”
韓玉娘秀眉淺蹙,語氣焦急:“宋姨娘還是沒回來。咱們得去告訴公公……”說完,她便拉着他的手,站了起來。
她有點後悔了,不該等着,應該早說。
黃富貴稍微反應了一下,腳步遲疑,但還是跟着她一同去了。
黃大郎正在興致勃勃地聽花牡丹唱曲兒,見兩人孩子過來,還以爲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韓玉娘實話實說,將宋姨娘還未回來事情,告訴給他。
黃大郎聞言臉色微微一變,有些不高興道:“誰讓她出去的?”
韓玉娘正欲解釋,突然,一旁的花牡丹放下手中的琵琶,走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道:“老爺,其實是這樣的……”
韓玉娘見她有話要說,轉頭看去。怎麼?這事難道和她有關?
花牡丹看向老爺,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絲愧疚的神情:“妾身之前出門的時候,宋姐姐曾和我說過幾句話。老爺您是知道的,我和她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宋姐姐嘴上不饒人,我便頂了幾句,惹得她很不高興……”她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跟着又加上一句:“她說,她要回去找老太太告狀,讓老太太來收拾我!”
三人聞言皆是臉色一變。尤其是韓玉娘更是疑惑挑眉。
這怎麼可能?宋姨娘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們白天的時候,明明都商量好了的。宋姨娘更不是三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突然鬧脾氣?而且,還是這種小孩子脾氣?
“真是反了她了!”黃大郎似乎沒聽出這裡面的問題,拍了下桌子道:“她要收拾誰啊!”
花牡丹低了低頭:“老爺,姐姐不過是和我說了幾句氣話而已。只是……她這會兒還不回來,許是當了真?”
花牡丹還是第一次擺出如此低姿態的模樣。
韓玉娘心中疑慮更深,臉色悄然一變。
不對,她一定是在說謊!
“不會的,宋姨娘不是那種衝動的人。她一路跟隨我們上京,很是辛苦,怎會輕易回去?”韓玉娘一邊說一邊看向花牡丹,微微加重語氣道:“花姨娘一看就是個聰明的,怎會不明瞭宋姨娘的苦衷!她費勁辛苦來到京城,爲的都是陪伴在公公左右,照顧他的衣食住行。”
事情還未清楚之前,她可不能由着她亂說一通。
花牡丹聞言眸光一閃,微微而笑:“少奶奶說的是,是妾身欠考慮了。”
黃富貴對她們女人間的事情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宋姨娘是和玉娘一邊的,算是她的人了。
“爹,這麼晚了,別是出什麼事了?不如派人出去找找看。”
黃大郎眉頭一皺:“京城這麼大,要去哪裡找?”他雖是這麼說,但還是喚了外面的小廝進來,讓他們沿着巷子附近找找看。
天色漸晚,小廝們找了又找,還是沒能找到宋姨娘和雙喜。
京城這麼大,又不知她們去了哪兒?這情況實在有些棘手。
大家都在等消息的時候,只有花牡丹一臉平靜地坐着,時不時地低頭看自己的指甲,若有所思。
又過了一個時辰,黃大郎把小廝們都叫了回來。
“算了,今兒先這麼着吧。也許她明兒一早,自己就乖乖回來了。”
黃大郎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各回各處。
韓玉娘秀眉緊蹙,張口欲言,但還是忍住了。
算了,公公根本沒看出其中的蹊蹺,只把這當成是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罷了。
臨走之前,韓玉娘不由又看了一眼花牡丹,只見她仍是笑吟吟的,心中微微一沉。
千萬別是她使了什麼壞,否則,這事情可就大了。
回屋之後,黃富貴見她憂心忡忡,便道:“沒事的。她也許真的回老家了,也說不定。”
每次,父親身邊有了新歡,家裡的姨娘們就不肯消停。
“不是,宋姨娘不會回老家去的。”韓玉娘一臉堅定道:“你不懂,這裡面有問題。”
“什麼問題?”
“花牡丹,她有問題。”韓玉娘格外咬重她的名字。
這問題的重心就在花牡丹的身上。
韓玉娘沒法和黃富貴細說這事情的前前後後。
今兒,宋姨娘剛得了她的叮囑,就算不惜顏面,也要和花牡丹處好關係。她怎麼會和她起爭執鬥嘴?還有,方纔花牡丹說的話,分明是在扯謊。她爲什麼要說謊?
“玉娘……你沒事吧?”黃富貴還從未見過她這副樣子,一臉擔憂又苦惱的樣子。
他撫了撫她的後背:“要不這樣,明兒一早,我親自帶人去找。”
WWW▪TTκan▪C〇
韓玉娘稍微想了想,只道:“咱們把六福叫來,好不好?”
黃富貴詫異了一下,方纔點頭:“嗯,我這就讓他過來。”
六福剛剛帶着人回來,來到少奶奶跟前,還微微有些氣喘。
韓玉娘拿出荷包,倒出銀子給他:“六福,明兒你繼續去青樓那邊打聽打聽。我要知道這個花牡丹的全部底細。”
六福聞言“啊”了一聲,忙看向少爺,看他的臉色。
黃富貴第一次聽說這事,聽得眉頭一皺:“這是怎麼回事?”
韓玉娘向他解釋起來:“之前,我讓六福幫我的忙,去查花牡丹的底細,查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可是,我還是猜不出她的目的。”
黃富貴聞言想了想:“那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呢?”
“你的性子衝動,藏不住事兒。”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分寸。”黃富貴有些着了急,忙他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清楚楚。
韓玉孃的擔憂和懷疑,並非是空穴來風。
黃富貴沒想到這個花牡丹的背後,竟然藏着這麼多的疑點。
“所以,你之前總是問我,到底認不認識她?”
韓玉娘默默點頭:“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尋常,我總是覺得她好像認識你。”
黃富貴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兒,認真回想一番,仍是搖頭道:“不可能啊。我根本就沒見過她,那種地方我是從來不去的。”
六福也附和道:“是啊,少奶奶,少爺的情況您都是知道的。”
一個連丫鬟都沒有的人,怎麼能去青樓尋歡作樂呢?
“是啊,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韓玉娘輕輕嘆息,腦子裡有點亂,一時也理不清個頭緒來。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找到宋姨娘和雙喜。她們主僕二人,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人算計了,可怎麼得了?
黃富貴沉住氣道:“人,一定要找到。這樣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個女人在背後搗鬼?”
他有點生父親的氣,若不是他貪戀女色,也不會招來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別有所圖的女人。
明兒黃富貴負責去找人,六福負責去打聽消息,至於,韓玉娘沒準備閒着。
她要再去單獨會會花牡丹。
熄燈躺下之後,黃富貴單手支頭,看着身邊的韓玉娘,一動不動,似有話說。
韓玉娘翻身過來,面向他道:“怎麼了?”
“你說話啊。”
雖是熄了燈,但外面的月光仍在。黃富貴的眼睛微微泛着光:“這麼麻煩的事,你爲什麼一直瞞着我?”
他越想越覺得在意,他是她的相公,她怎麼不會自己商量?是不是還是信不過他?
韓玉娘聞言,默了一默,只把被子給黃富貴緊了緊。
“玉娘,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沒用的。”見她不答,他又問道。
韓玉娘嘆了口氣兒:“當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太沖動了。”
“那你也得和我說啊。如果那女人要是真存了什麼歪心,害了你怎麼辦?”
韓玉娘聞言只在心裡又嘆了一聲。
她倒不怕她衝着她來,就怕她要害他。
“其實,我不是故意瞞着你的。我手裡要證據沒證據,要什麼沒什麼的。就這麼憑空懷疑一個人,我自己也不好張口。”
黃富貴聽了這話,心裡方纔好過了些。
“以後,你別這樣了。你說的話,我都會相信的。”
韓玉娘聞言心中一暖,點頭“嗯”了一聲。
“好了,睡吧,明兒還有好些事呢。”
這本該是他們甜甜蜜蜜地第二晚,不過,因着宋姨娘和雙喜,突然消失,讓這個夜晚變得格外漫長……
翌日一早,黃富貴把家裡能帶的人都帶上了。
黃大郎也沒閒着,心裡煩躁,不願留在了家裡,便去了店鋪查看。好在,胡掌櫃早有防範,方纔沒露了餡兒。
韓玉娘特意讓翠兒把花牡丹請了過來。
桌上有茶,但是涼的,盤裡還有點心,但是剩的。
她是故意這麼着的,只想把她惹急了,看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實話來。
花牡丹也是有備而來,不言不語地坐了下來,在她開口之前,自己絕不說一個字兒。
韓玉娘看了她好一會兒,方纔讓翠兒和念兒退下,輕聲問道:“這會兒沒有旁人在,你和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問你一句,宋姨娘和雙喜,到底哪兒去了?”
花牡丹聞言斜着眼睛看她:“少奶奶,您這是要套我的話啊?”
韓玉娘搖搖頭:“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宋姨娘和雙喜到底哪去了?她們有沒有危險……”
只是鬥氣下絆子,倒也好說,千萬別鬧出什麼大事情來。
花牡丹似笑非笑地勾起脣角:“少奶奶,您這是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的心腸能有那麼狠毒?我們都是做人妾室的,我何必難爲她呢。”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
韓玉娘見她不肯答,臉色一沉:“你就別和我賣關子了。”
花牡丹聞言上身微微前傾,左手輕輕支起下巴,目光幽幽道:“我知道你着急。我就是喜歡看你們着急又無奈的樣子。”
第一百五十三回
韓玉娘聞言心裡咯噔一響。
她這算是親口承認嗎?承認事情與她有關……
“宋姨娘到底在哪兒?”
花牡丹聞言輕輕一笑:“少奶奶,妾身怎麼會知道呢?也許她正在做船回老家呢?”
韓玉娘眉頭緊蹙:“不,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這件事,和她脫不了關係。自從,宋姨娘不見了之後,她就開始變得陰陽怪氣的。不,她一直都是陰陽怪氣的!
花牡丹“哼”了一聲:“少奶奶,您這是要冤枉我了?您可得想好了,往我身上潑髒水,就是往老爺的身上潑髒水。”
韓玉娘攥緊雙手:“咱們別賣關子,也別耍嘴皮子了。明人不說暗話,我只是想知道,宋姨娘和雙喜到底哪兒去了?她們有沒有危險?”
花牡丹聞言微微眯起眼睛,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咱們少奶奶還真是有顆善心啊。一個姨娘罷了,至於你這麼擔心嗎?”
“宋姨娘是黃家的人。”韓玉娘簡單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誰知,花牡丹聽完卻笑了。“這麼說,只要是黃家的事,你都要管了,連阿貓阿狗也是。”
什麼阿貓阿狗的,她這是在貶低宋姨娘,還是在貶低自己?
“宋姨娘是公公的妾室,也是老太太信任多年的人,她在黃家的地位,遠在你之上,你不要太放肆了。”韓玉孃的語氣很不客氣。
正當韓玉娘氣悶之時,花牡丹又開口道:“那少奶奶,爲了這兩個“重要”的人,您肯花多少錢呢?”
錢?韓玉娘蹙眉問:“什麼錢?”
花牡丹笑笑:“我的少奶奶,難道您不知道嗎?在京城辦任何事情,都是要花銀子的。找人更是麻煩,東西南北,大街小巷,最是費功夫了。”
韓玉娘想了想才道:“我給你銀子,你就能找到她們嗎?”
她這句話應該不是在開玩笑。
“我在京城認識不少人,想想辦法就是了。不過,總要這個數吧。”花牡丹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五百兩,打點人情車馬,差不多了。”
許是因爲從她的口中聽到了太多太多不着邊際的話,韓玉娘這一回一點都沒有被嚇到,反而是一臉平靜。
算了,她還在等待什麼?她分明是有心挑釁,從她的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的。
花牡丹見她不言語,反而站起身來,又道:“少奶奶,您可別跟我哭窮啊。您進門的時候,老爺可是包了大紅包呢。”
“既然你那麼想要銀子,那就去和老爺要吧。”韓玉娘決心不再和她糾纏,宋姨娘的事,她另想辦法好了。
誰知,她還沒等走出門口,花牡丹便開口了:“少奶奶,您不想找宋姨娘和雙喜了?”
韓玉娘頭也不回道:“我可以自己找。”
“哈哈……”花牡丹笑出聲來:“除了我,沒人能找到她們。”
京城這麼大,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們在哪兒?
韓玉娘聞言腳下一頓,轉過身去看她:“你到底想怎麼樣?”
花牡丹見她臉色一下子就變,又是輕輕一笑:“少奶奶,我不是說了嗎?我需要銀子打點人情,五百兩。”
韓玉娘站定看她,冷下語氣道:“不,五百兩才少了,應該是五千兩……又或者,你是不是要吞了整個黃家纔會滿意?”
她突如其來,看似無心的一句話,讓花牡丹臉上的笑容一僵,目光微微閃爍。
她是不是低估她了?她居然輕而易舉地戳中了重點!
“少奶奶真會說笑。”她沒了方纔的得意和輕佻。
韓玉娘再度轉身,眉心緊緊擰在一起:“我也希望我是在說笑。”
時至今日,她才恍然發覺,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奇怪!她很可怕……她來到黃家,既不是爲了錢,也不是爲了情。
她喜怒無常的態度,話中隱晦的意思,反常的舉動,都代表着她別有所圖。
宋姨娘和雙喜不會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消失,她們總要有個地方,見過些事,說過些話。
韓玉娘深吸一口氣,努力想着自己還有什麼辦法能找到宋姨娘和雙喜,有什麼辦法能讓公公發現花牡丹的異常?
花牡丹望着韓玉孃的背影,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她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發出煩躁的聲響。
這個韓玉娘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麻煩,再這麼下去,她恐怕會壞了自己的大事!
看來,她的計劃得加快進行了。
黃富貴說到做到,帶着人在城北的大街小巷找了整整一天,他還派人去碼頭打聽消息。可惜,這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什麼消息都沒有。
六福是個有主意的,見了街上通緝朝廷要犯的告示,便道:“少爺,不如咱們也寫張尋人啓事吧。”
京城這麼大,找個人等同於大海撈針,也該用點巧勁兒,想點妙招。
黃富貴聞言微微點了下頭:“眼下也只能這麼辦了。”
天黑之後,黃大郎醉醺醺地回到了家裡。他今兒過去店鋪裡查看,發現店裡店外,還是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
胡掌櫃是個精明人,又和少爺提前商量好了,所以,找了一大堆理由來說服他消氣。黃大郎今兒正好有些人情往來上的事,吃吃喝喝,便又是一天過去了。
黃富貴有點累,便在浴桶裡的多泡了一會兒。
韓玉孃親自給他擦背,可擦着擦着,她便不動了。
黃富貴轉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嘆息道:“你又發呆了。”
韓玉娘“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黃富貴轉過身去,面朝着她道:“你別那麼擔心,沒事的。也許,她們真的回去了。女人的心思,本來就是很善變的。”
韓玉娘看着他,眼底閃過一絲掙扎和矛盾,自己要不要和他說呢?告訴他,花牡丹那個女人,讓她覺得有些可怕。
她蹙眉思考的樣子,看着就像是個生悶氣的小孩子。
黃富貴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抓起她的手,低頭親了下:“沒事的。”
韓玉娘看着他,心裡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涌了上來。
她決定誠實道:“我覺得宋姨娘和雙喜沒丟,只是被花牡丹給藏起來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黃富貴一臉納悶地笑了笑:“爲什麼?她爲什麼這麼做?”
韓玉娘垂眸:“她許是衝着我來的。”
黃富貴只覺她話裡有話,神色立刻焦急起來:“玉娘,你說仔細點兒。”
韓玉娘這一次沒有隱瞞,只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說得清楚。
她的懷疑,她的擔心,還有花牡丹近乎承認的言辭。
“那女人一定是……瘋了!”黃富貴激動地從水中站了起來,弄溼了韓玉孃的衣袖。
“我這就去找我爹,不能由着她放肆!”
他認定花牡丹只是父親的新歡,根本沒什麼要緊的。
他一着急,便直接披上衣服,居然忘了先擦身子,結果衣服也溼透了。
韓玉娘抓住他的手臂,微微用力:“你這樣就是中了她的計。”
黃富貴急切道:“什麼計?她分明就是瘋子,禍害!”
“就因爲她是這樣的人,咱們才應該小心。你忘了,咱們說過的,往後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韓玉娘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道:“咱們無憑無據,只拿着一張嘴去說。公公不會相信,他非但不信,還會因爲花牡丹的枕邊風,遷怒於你。這麼一來,她豈不是又要得逞了?”
她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來整理思緒,她漸漸發現,花牡丹的動機,隱藏得也並不是那麼深。
花牡丹一心一意地討好公公,卻喜歡針對黃富貴和自己來耍心機,好像只有他們倆不痛快了,她纔會覺得痛快。
“她存心針對你,針對我。她居然敢和我說這些話,就不怕我回頭轉訴給別人。這說明她的心裡已經有了應對之策。公公那麼喜歡她,若是沒有真憑實據,他不會把她怎樣,也不會相信咱們的。”
她想得很仔細了,眼下,最需要的是證據,而不是口舌之爭。
黃富貴聽她這麼說,擡手抹了一把臉的水,心情微微有些煩躁:“我爹不是傻瓜,他不會被她耍得團團轉的。”
“聰明人也會做傻事的。公公一向性格直率,又不拘小節,他怎會想到一個青樓女子對她會有不好的企圖。他幫她贖身,他救她脫離苦海,換做是誰都會感恩戴德,念着這份好。”
韓玉娘一邊說一邊把黃富貴擦乾身體,換上乾爽的衣服。
她伸手替他撫了撫肩上的褶皺,繼而整個人靠了過去,輕輕地靠着他:“她來黃家的目的不簡單。咱們得先查清楚,她爲什麼來?爲什麼要使壞?”
想到這件事,她就覺得有些頭疼。
黃富貴聽她嘆息,轉身張開手臂,將她抱了過來,撫摸着她的後背,語氣無奈道:“這算什麼事兒啊?”
不知爲何,他突然間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他是爲了讓她享福,過快快樂樂的日子,才帶她來京城的。可是因着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就給他們添了這麼多的煩惱。
韓玉娘窩在她的懷裡,靜了片刻,方纔擡頭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沒關係,咱們一起想辦法就是。不過你要答應我,不管做什麼都要先和我商量,我不是要你什麼都聽我的,但你不能瞞着我。咱們是夫妻,是最親近的人,任何事情都要一起面對。”
黃富貴重重地點頭:“當然,你比我聰明,比我心細。有你在,我才能不犯傻氣。”
韓玉娘聞言心裡略微踏實一些。
黃富貴將她抱緊幾分,之後到了牀上,也不忍把她放開。
“這幾天,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就在家裡陪着你。”
他一刻不停地守着她,免得他被那個瘋女人傷到,害到。
韓玉娘枕着他的肩膀,輕聲問道:“真的可以嗎?你和胡掌櫃不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黃富貴低頭看她:“眼下,咱們有更要緊的事。你放心,胡掌櫃也有糊弄人的本事。”
韓玉娘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有心逗一逗自己,便微不可見地抿抿脣角。
若是沒有這些亂糟糟的事情,現在正是他們最好的時候。
黃富貴的目光落在她的脣角,用自己的指腹輕輕摸着她的脣瓣。“我該多讓你笑的,你笑起來很好看。”
以前在福安鎮,她總是笑盈盈的,原以爲來了京城更好,可惜並沒有。
韓玉娘聞言又彎彎嘴角:“我有笑啊。我一看見你就想笑。”
“啊?我有那麼好笑?”黃富貴故意輕輕掐了一下她的臉。
韓玉娘笑而不語,和他三言兩語地說着話,沉悶了一天的心情,總算是緩和不少。
一陣沉默過後,黃富貴突然又問了一句:“玉娘,你有沒有後悔?”
“嗯?後悔什麼?”韓玉娘困到要睡着了,聽見他說話,才又打起精神來。
“後悔和我成親。”他的語氣低低的,沒有了方纔的輕鬆。
韓玉娘一下子撐起身子,神情納悶地看着他:“好好的,你又說什麼傻話?”
黃富貴沒有回答,心裡卻道:他們家真的很麻煩啊。從成親到現在,一直都是。煩着煩着,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煩了。
韓玉娘見他眉頭皺起來,忙伸手去撫平,抱着他道:“以後別說這種傻話了。其實,你本來挺聰明的。”
她這一句“聰明”惹得黃富貴突然笑出聲來。他也不知自己爲什麼會笑,只是想笑。
第一百五十四回
小兩口稍微親暱了一陣,誰也沒有忘記正事。
韓玉娘靠着黃富貴的肩頭,靜靜道:“花牡丹的背景,咱們必須得想辦法查個清楚。也許,她真的和黃家有些淵源。六福去了兩趟常春閣,銀子花了不少,能打聽的也都打聽了。”
黃富貴想了想才道:“她一個女人家,能有什麼了不得的來頭?要不,我找胡掌櫃幫幫忙?”
“胡掌櫃……他有辦法?”韓玉娘心裡微微有些介意:“這畢竟是家事,我不想節外生枝。”
說起來,這都是內宅院裡的事,她不想讓外人看笑話。
黃富貴低頭撫着她的臉,輕聲道:“胡掌櫃不算外人,我還沒出生,他就在黃家做大掌櫃了。他在京城多年,認識的人多,肯定有辦法。”
胡掌櫃是個耿直脾氣,雖然嚴厲,但也可靠。
韓玉娘聽他這麼說,點了點頭,輕輕擺弄着他的手指。“我真希望,趕緊把這件事給了了。宋姨娘和雙喜什麼行李都沒帶,時間長了,怕是吃喝都成問題。”
黃富貴見她擔心,拍拍她的背道:“不會的,不會的。女眷出門,手裡哪有不帶銀子的。”
韓玉娘默了一默,她的心裡一直有不好的感覺。所以,還是越快找到她們越好。
翌日一早,黃富貴和韓玉娘收拾整齊,去給父親請安。
兩人事先商量好了,誰也不去理會花牡丹,不管她用什麼伎倆,他們都不會在黃大郎面前表露情緒。
黃大郎見兒子天天去店鋪盯着,心裡還是很滿意的。不過,他今天也要出門,穿戴整齊,手上還戴着他最喜歡的玉扳指。
韓玉孃親自給公公盛飯盛湯,見黃富貴一直盯着公公手上的扳指,不禁心中起疑。
“爹,您今兒有應酬?”開飯之前,黃富貴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黃大郎嚐了一口湯,只道:“媳婦啊,還是你的手藝更好些。”說完,又看了兒子一眼:“我要出去辦點事。”
韓玉娘聞言微微而笑:“那晚飯我親自來準備。”
黃大郎笑着擺手:“那倒不用,你提點她們兩句就成。”
黃富貴繼續問道:“您這是要辦什麼事兒啊?把最喜歡的扳指都帶上了。”
那玉扳指可不便宜,每次父親出門要擺譜的時候,他一定會戴上這隻玉扳指。
黃大郎微微挑眉,神情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似的。
其實,他只是覺得奇怪,他們父子倆一向沒什麼話說,他怎麼突然一下子這麼關心自己了。
“我要去茶樓會個古董商,他手裡有不少好貨。”
花牡丹站在他的身後,用眼角餘光打量着韓玉娘。
她擔心她會壞事,所以,她不得不把計劃提前了。那邊,花牡丹一早就打好招呼了,不要真品,只要他手裡最上乘的贗品。
黃富貴聞言濃眉微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花牡丹,她的嘴角輕輕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爹,這麼好的事兒,兒子也跟您一起湊湊熱鬧。”他的腦子轉得還算快,跟着一把拉過韓玉孃的手:“你也一起去吧,讓我爹帶咱們長長見識。”
韓玉娘聞言心中一動,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做出驚喜狀:“真的麼?我也可以一起去?”
黃大郎原本是不願意帶上他們的,但見韓玉娘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過來,懵懂純真的模樣,不禁心中一軟。
“生意人談買賣都是很無趣的。”黃大郎沒說不行,只是提醒了她一句。
韓玉娘還沒等說話,黃富貴就替她答道:“她一個人悶在家裡更無趣,宋姨娘又突然不見了,她心裡正難過呢。”
一提起宋姨娘,花牡丹和韓玉娘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向對方看去。只是一眼的交匯而已,但彼此都看清了對方眼中的戒備和敵意。
“她們可能真的回去了,家裡的小廝們會繼續出去找。”
不管怎麼說,人一定要找到才行。
花牡丹見黃大郎這麼好說話,便湊到他的耳邊輕聲道:“老爺,那賈老闆是個很挑剔的人,脾氣也不太好。”
若是黃富貴和韓玉娘跟過去,她怕會壞事。
黃大郎聞言只是拍拍她的手:“無妨,孩子們總要長長見識的。他一個生意人,計較銀子就夠了,沒必要那麼大脾氣。”
正所謂,財大氣粗。黃大郎從來都不是一個會遷就別人的人。
花牡丹倒也沒慌,她見招拆招,只道:“老爺說的是,少爺他也該見見賈老闆。”
黃富貴和韓玉娘聽了這話,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看來,有時候能沉得住氣,的確有好處。
茶樓飯館,除了可以吃飯歇腳,還可以喝茶談事。
恆泰茶樓,說起來也是京城的老字號了。
今兒天色陰沉,出門談事的人並不多。
茶樓裡很清淨,不過還是有幾桌客人在。
大腹便便的黃大郎,一看就是個土財主,十分顯眼。何況,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花牡丹。
花牡丹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氣,茶樓裡有人認出了她。
青樓女子,留在風塵場裡是人見人愛,可一旦出了風月之地,她們就變得沒那麼招人喜歡了,反而常常招來白眼。
那賈老闆也是花牡丹以前的恩客之一。
他在京城混了幾年,在古玩街開了家小店,生意不好不壞,手裡偶爾有點閒錢,便去常春閣快活快活。
黃富貴跟着父親來到茶樓,一看見那位賈老闆就覺得他不靠譜。
韓玉娘看着賈老闆油光滿面的臉,還有那滿手的戒指,不禁秀眉微蹙。
好花哨的打扮……看着的確像個生意人,卻像個奸商。
賈老闆一見了花牡丹,眼睛就笑眯了眼,那笑容看起來色眯眯的。
賈老闆笑呵呵地望着黃大郎,拱手道:“黃老爺,久仰久仰。”
黃富貴行動不便,和他拱手見禮,便坐了下來。
“賈老闆,今兒可是把最好的東西帶來了。”
花牡丹輕輕開口,惹得那賈老闆又是一笑。
“哎呦,當然了,不是最好的,我怎敢哪來給二人現眼呢。”
黃富貴今兒倒是沉得住氣,看着他將盒子裡的東西,一一擺出來。
有花瓶,有玉如意,還有一套精緻的青花白瓷的茶具。乍看之下,還都是些不錯的東西。
“黃老爺,您瞧瞧這隻花瓶,可是從宮裡流出來的好東西!”
一聽是宮裡來的東西,黃大郎立刻起了興趣。
黃富貴在旁,卻是輕輕一笑:“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倒賣宮裡的東西,可是要砍頭的。”
那賈老闆聞言臉色微變,搖搖頭道:“小少爺,這您就有所不知了。這是前朝流出來的東西,不是本朝……說起來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黃富貴的反應仍然很快:“嚯,都是前朝的東西了,那就是死人用過的了。不吉利,不吉利。”
他一邊搖頭一邊說,賈老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這古董文玩,本就是歷年歷代的東西,怎麼能不吉利呢。”
賈老闆看了一眼花牡丹:“你們今兒到底是不是成心要買我的東西啊?”
黃大郎面露不悅地看了兒子一眼,隨即道:“先彆氣,先彆氣,讓我再看看東西。”
他把花瓶拿起來,仔細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來。
花牡丹軟聲軟氣地說道:“老爺,妾身覺得這花瓶不錯。一看就是能鎮住場面的東西。”
黃大郎聞言只是沉默。
東西看着是不錯,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這花瓶多少錢?”黃富貴直截了當地問道。
賈老闆笑呵呵地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兩。”
韓玉娘垂眸喝茶,聽了這話,不禁微微挑眉。
居然要這麼貴!
黃富貴又笑了笑:“爹,我還咱們還是算了吧。”
賈老闆一聽這話,忙又給花牡丹遞了眼色:“這可是宮裡頭的東西,金貴得很。五百兩已經不算多了……”
花牡丹適時地附和道:“是啊,老爺。這賈老闆的人品,一向是沒得說的。”
黃大郎也是有點嫌貴,五百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他覺得還是再看看的好。
看他把花瓶放了下來,賈老闆便氣惱道:“哼,你們這幫鄉下人,還真是不識貨!我若不是看在和牡丹是舊相識的份上,怎會輕易把這些壓箱底的好貨拿出來!”
他的語氣有些急,許是因爲自己心虛的緣故。
這一句“鄉下人”算是把徹底把黃大郎給得罪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臉色陰沉下來。
黃富貴緩緩起身,故意看了一眼花牡丹和賈老闆,冷笑道:“原來你們是舊相識啊。”說完,他又看了看父親道:“爹,我看還是算了吧。這買賣不靠譜!”
第一百五十五回
場面鬧得這麼僵,這買賣肯定是談不成了。
“隨隨便便就一個花瓶就說是宮裡的,還敢獅子大開口!”黃富貴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挑眉看向賈老闆:“你們這些人都是嘴上厲害,十個有九個是騙子!不可信的很!”
“什麼……誰是騙子?!我這可是官窯裡燒出來的貢品。你懂什麼?”
黃富貴呵呵一笑:“你說是就是啊。那我還說我用的夜壺是前朝的呢……要不,咱們換換!”
他故意擡槓,反倒讓賈老闆心裡沒了章法,只能不屑的哼了一聲:“真是對牛彈琴!”
若是金啊玉啊的,摸在手裡,看看成色,還能分辨出真假高低。只是這古董花瓶,看起來不過是那麼回事兒,還一口價要上了天。
黃大郎皺着眉頭,拍拍自己圓鼓鼓的肚子道:“嗯……今兒還是算了吧。”
花牡丹聽了這話,眉心微動,忙上前賠笑道:“老爺,犯不着這麼生氣,咱們來都來了。”
黃大郎淡淡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要真是好東西,下回帶個行家過來,仔細瞧瞧。”
花牡丹的安撫,並不能讓黃大郎消氣,他是不會和看不起自己的人做生意的。
“哼!下回你們就算想買,我也不賣了。”賈老闆垮了臉,表情說不出是氣憤還是尷尬。
黃大郎站起身來,輕輕拂開花牡丹挽着的手,對着兒子兒媳道:“行了,咱們回吧。”說完,拿出幾兩碎銀子放在桌上道:“今兒這茶錢我請了。”
賈老闆見他們正要走了,臉色陰沉沉的,斜睨了花牡丹一眼。
這事兒看來是要不成了。
他還有話要說,卻被花牡丹擡頭掃去的目光給阻止了。
花牡丹眸光一寒,什麼也沒說,默默起身,跟着黃大郎往外走。
黃富貴故意慢了半拍,看着沉着一張臉收拾東西的賈老闆,輕輕一笑:“老頭兒,下回再想騙人,事先把詞兒都編好了,鄉下人也不是都好騙的。”
韓玉娘聞言,垂眸不語,慢慢轉着手裡的茶碗蓋子,
仔細想想,他和花牡丹一定是一夥兒的。
韓玉娘看了那賈老闆鐵青的臉,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事情黃了就行了,沒必要鬧得太大。
出了茶樓,黃大郎慢吞吞地坐上馬車,準備回家去了。他特意起了個大早,現在正好回家補個覺。
花牡丹按理也該一起跟回去的,只是,她心裡揣着事兒,便故意道:“老爺,妾身難得出來一趟,想去胭脂鋪子看看新貨。”
許是因爲心裡不怎麼痛快,黃大郎皺眉道:“你想要胭脂水粉,差人過去一趟,讓她們送上門來,讓你挑就是了。你現在是黃家的人了,理應循規蹈矩,別總是想着出去。”
花牡丹見他這麼說,微微低着頭,二話沒說地上了馬車。
黃富貴和韓玉娘倒是不急着回去:“爹,您先回去吧。我帶玉娘四處轉轉……”
黃大郎閉着眼睛點了下頭。
花牡丹坐在他的身邊,一邊替他輕輕捶着腿,一邊斜着眼睛瞪過來,眼刀如風,滿是敵意。
韓玉娘秀眉微蹙,下意識地攥緊了黃富貴的手。
黃富貴看得真真的,伸手把簾子一撂,擋住她的臉。
這女人和誰瞪眼睛呢!等着瞧,早晚能抓到她的小辮子。
馬車稍微走遠了,韓玉娘方纔鬆了口氣似的,說道:“虧得今天沒成,他們肯定是一夥兒的。”
黃富貴“嗯”了一聲,站在茶樓門口,稍微想了想才道:“玉娘,你帶着翠兒去那邊的綢緞莊轉轉,我一會兒去找你。”
韓玉娘聞言不解:“你要去哪兒?”
黃富貴往茶樓門口看了看道:“我再去會會那位賈老闆。”
剛剛他是有意收斂着的,他要再去會會那個賈老闆。
韓玉娘不依,搖頭道:“咱們不是要一起去見胡掌櫃嗎?”
黃富貴衝着她笑了笑:“這事兒還不算完,他自己撞上門來的,我不能輕饒了他。”說完,他衝着六福打了個響指,示意他跟自己過去。
六福一看這手勢,頓覺不妙。這大少爺不是又要打人吧?
六福急忙向少奶奶擠擠眼睛,遞了眼色。
韓玉娘明白他的意思,隨即扯住黃富貴的衣袖,輕聲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衝動。”
此時,賈老闆正在二樓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喝着茶水。
茶是好茶,不喝就可惜了。
黃富貴大搖大擺地走回來,嚇了他一大跳,差點沒把手裡的茶碗摔了。
“你……你你要幹什麼?”
黃富貴不再收斂,大喇喇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十足。
賈老闆只覺肩膀一痛,忍不住哆嗦一下,擡起頭來:“你,你們……”
黃富貴見他一副害怕的模樣,輕輕一笑,搖了搖頭:“不過就這點膽子,還敢出來騙人啊?”
韓玉娘站在黃富貴的身後,留意着他的一言一行。
那賈老闆瞪着黃富貴,心裡忐忑不安,不知他要把自己怎樣?
“你別亂說話,我賈六兒在京城做了這麼多年的買賣,名聲那是響噹噹的。”他挺直後背,拿出自己的氣勢來。
黃富貴懶得聽他囉嗦,直接抓起小碟子裡的瓜子,朝着他一把撒了過去。
賈老闆氣得站了起來,正欲發作,卻見黃富貴人高馬大地站在自己面前,突然有些怕了。
“說吧,你和花牡丹是怎麼商量的?五五分,還是三七分……”黃富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問道。
“什麼五五分?根本就沒有這事兒。我和她是老相識了,老相識!”
花牡丹還在常春閣的時候,他可是沒少捧場。喝個酒,聽個曲,就要幾十兩銀子了。
“什麼老相識?我看是老相好吧。”
“你少胡說,我可是正經地生意人。”
黃富貴見他嘴硬,便故意握起拳頭,一下一下地摁着指節,發出悶悶的聲響。
六福見狀,忙故意道:“哎呦,少爺您千萬別生氣,這裡人多,打起來不好看啊!”說完,他又看了看賈老闆:“這位老爺,我家少爺脾氣可不好,您還是說實話吧。”
“你們敢在這裡打人?反了你們了?”賈老闆這回是真怕了,擡腿就要跑。
黃富貴反應比他快,長腿一邁,直接擋住了他的去路:“賈老闆,彆着急走啊。這裡不能動手,咱們去外面接着談。”
韓玉娘見時候差不多了,便開口道:“賈老闆,我相公不是要故意爲難你。今兒這事鬧成這樣,往後你也甭想在和黃家張羅什麼買賣了。你只說句實話就成……”她一邊說一邊拿出一隻看着沉甸甸的荷包來:“你若是肯說,這點心意,就當是給你壓驚了。”
賈老闆見了銀子,眼神有一瞬間地動搖,但他還是搖頭:“你們這些小輩,出門做生意,一點規矩都不懂!好,往後你們也別指望我和你們黃家做買賣!”
他說完這話,便突然彎下腰去,直接從黃富貴的胳膊底下轉了過去。
他一路踉踉蹌蹌逃跑的模樣,甚是滑稽,逗得黃富貴哈哈大笑。他沒了再追的念頭,只是坐下來笑了好一陣子。
“少爺,他可跑了,咱們還沒問出來什麼呢。”六福小聲地說了一句。
黃富貴沒說話,伸手指了指桌面,賈老闆腳底抹油走得快,竟把自己帶來的那些東西都給落下了。
“哎呀,他怎麼把這些忘了?”六福微微驚呼一聲。
黃富貴轉頭看了韓玉娘一眼:“若真是前朝的珍品,他就算捱打捱揍,也不會把它們丟下的。”
他話到一半,韓玉娘便微微笑了起來:“是啊,看來這些東西,的確都是假貨。”
只有假貨纔不要緊。
黃富貴吩咐六福把那些東西全都收起來帶走。
“等咱們把這些拿回家,我倒要看看,那花牡丹有什麼話說。”
韓玉娘聞言眼睛微微一亮,只覺是個辦法。
黃富貴雖然行事衝動,但直來直去的性子,也有它的好處。
那賈老闆的確是被他給嚇得夠嗆,要不然不會丟下東西就跑了。
不過……韓玉娘稍微多想了一下,眼中又閃過一絲精光。
“咱們不能就這樣回去。”韓玉娘望向黃富貴道:“這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總要有個可靠的說法。胡掌櫃不是人脈很廣嗎?不如請他幫咱們找個信得過的人,當着公公和花牡丹的面仔細看個清楚!對了,還有那個賈老闆,咱們還得把他找回來。”
黃富貴納悶皺眉:“玉娘,有必要這麼麻煩嗎?”
韓玉娘連連點頭:“當然要了。如果這真是一個提前設好的局,那麼,就要他們當面對峙,纔是最有說服力的了。”
花牡丹一口一個“信得過”,賈老闆一口一個“大價錢”,若是這些東西都是假的,那他們當面鑼對面鼓的,兩個人要怎麼圓謊呢?
第一百五十六回
</script> 花牡丹坐在馬車之上,心裡轉着主意,手指絞在一起,暗暗用力。
今兒的事都怪黃富貴阻礙,賈老闆也是個沒能耐的,居然連這麼一點點事情都辦不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連撒謊騙人都不會!
氣歸氣,花牡丹的眼角餘光仍是時時留意着身邊的黃大郎。看他的樣子,應該沒對自己起什麼疑心。不過,凡事還是小心爲妙的好……黃富貴和韓玉娘已經盯上她了。
回到孟家,花牡丹還未等進門就開始低頭啜泣起來。
黃大郎見她突然哭了,不由皺皺眉頭道:“你這是幹嘛?明明方纔還好好的。”
花牡丹推門進屋,跟着倒在牀上大哭痛哭。
黃大郎一步一挪地走到牀邊,看着她起伏的肩膀道:“你這是何必呢?”
花牡丹哭了好一陣子,方纔擡起溼漉漉的臉。“老爺若是不信妾身,今兒又何必過去?老爺不信妾身,也不信賈老闆……結果,白白讓外人看了笑話!”
花牡丹還是聰明的,裝可憐,讓黃大郎心軟,就算他心裡不痛快,也不會難爲她。
這事兒,最好就這麼過去,然後她纔有機會重新計劃。古董店的生意是一定要做的,只要這件事沒黃就行了。
另外一邊,黃富貴和六福找到賈老闆的店鋪,把他給堵住了。
賈老闆沒想到黃家的人這麼難纏,心裡害怕,可又不敢說實話。
黃富貴沒準備收拾他,只是想嚇唬嚇唬他而已。
韓玉娘坐在馬車上,留意着裡面的動靜。
翠兒滿臉擔憂道:“少奶奶,大少爺他不會把人給打壞了吧。”
少爺打架是出了名的狠,就賈老闆那副小身板,恐怕是要遭殃!
韓玉娘倒是不太擔心,很快,屋裡傳出一陣爭執聲,但又慢慢安靜下來。
等到黃富貴再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後跟着滿頭是汗的賈老闆,他的臉色很難看,但是一點沒掛彩,只是看着灰頭土臉的。
黃富貴沒有動他一根汗毛,只是嚇唬嚇唬他而已。
嚇唬一個心虛的人,能有多難?
六福捧着一摞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跟過來。
韓玉娘掀起簾子,問黃富貴道:“他肯不肯說實話?”
黃富貴衝她眨眨眼睛,點點頭道:“嗯,一會兒有好戲看了。你們先回去,我還得去個地方。”說完,他一把揪住賈老闆的衣領子,拽着他往前走。
賈老闆一臉驚慌,忙道:“這好歹是大街上,給我留點面子吧。黃少爺……”
樹要皮人要臉,往後他還得在京城混飯吃呢。讓人瞧見這副模樣實在不好。
六福把那一摞子盒子全都放到了車上,讓少奶奶先帶回去。
少爺說了這些都是證據。
“六福,你替我好好看着點少爺。”韓玉娘不忘叮囑他一句。
“噯,知道了,少奶奶。”六福心裡有數。
少爺如今也學聰明瞭,不會亂來的。
韓玉娘坐着馬車回了家,一進門,翠兒就招呼着院中的小廝過來搬東西。
花牡丹哭哭啼啼鬧得挺厲害。黃大郎哄了幾句,便沒了耐心,只讓她自己哭個夠,轉身去正屋喝茶去了。
他前腳一走,花牡丹立馬就不哭了。
她伸手抹乾眼淚,坐直身子。
春香在旁看得真切,忙端了清水來:“小姐,您洗把臉吧。”
花牡丹聞言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洗乾淨了,我不是白哭了。”
多虧了她的眼淚,才能堵住老爺的嘴,讓他沒得發火。
此時,外面的院中有了動靜。韓玉娘讓六福把那些裝着假貨的盒子,全都送去正屋。
黃大郎微微詫異道:“媳婦啊,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
韓玉娘上前屈膝行禮道:“請您稍候片刻,等相公回來了,他會親自向您解釋清楚的。”
今兒這樁生意就是個騙局,而花牡丹和賈老闆一樣都是騙子。
花牡丹何其眼尖,一看那東西都知道事情不對。
這韓玉娘怎麼回事兒?
她來不及多想,便一路去到正屋。
韓玉娘和她的視線對上之後,嘴角若有似無地彎了一彎,隱有笑意。
“花姨娘,您若是沒什麼事兒的話,那就一起坐下來等着吧。”
花牡丹聞言柳眉輕蹙。
她細細打量着那些盒子,分明是方纔賈老闆拿來的沒錯。
黃大郎原本還有些犯困,但這會兒是一點補覺的心思都沒有了。
韓玉娘靜靜等着黃富貴回來,垂眸看着自己衣袖繡着青色小花。
花牡丹不知他們什麼用意,微微沉住氣,站到了黃大郎的身後。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黃富貴就回來了。
他揪着賈老闆的衣領子,將他帶到進屋,眼看着人都齊了,走到韓玉孃的身邊,拿起她的茶碗,一股腦地喝了個乾淨。“六福跟着胡掌櫃請人去了,馬上就到。”
花牡丹臉色微微一變,心中頓覺不妙。
黃大郎看看兒子,又看看賈老闆,沉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你怎麼把他給弄來了?”
黃富貴擡手擦擦嘴角,對着父親道:“您彆着急,聽聽他怎麼說。”
他看向賈老闆道:“你是自己說,還是等一會兒我們的人來了,當面戳穿你啊。”
賈老闆苦着一張臉,瞥了眼黃富貴,見他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立刻開口道:“黃老爺,剛剛我在茶樓給您看的東西,都是假貨。”
他還沒遇到過黃富貴這麼難對付的人。京城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他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一個像他這樣的……簡直就是市井流氓,鄉間惡霸!
花牡丹緊盯着賈老闆,眼裡的不安再也掩飾不住了。
她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他這麼沒用,免不了又要亂說話。
花牡丹眼珠子微微一轉,立刻站出來道:“賈老闆,你怎麼能……我是信得過你,才讓我家老爺去見你的。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
她爲求自保,不得不把錯處都推到賈老闆的身上。
賈老闆被黃家的人,嚇唬得夠嗆,這會兒又被她反咬一口,立馬瞪起眼睛道:“花牡丹,這話可不能這麼說啊?要不是你事先和我商量,我也不會來這麼一出啊。”
此話一出,屋內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花牡丹氣得直咬牙,伸出手指指向他的面門道:“你少血口噴人!你這個奸商,騙人不成,卻要往我的身上潑髒水。”說完,她故意跺一跺腳,看向黃大郎道:“老爺,妾身真的好氣,好委屈啊。”
黃大郎也是不信,冷着一張臉看向賈老闆:“你可不要亂說話,再敢騙人,小心我帶你去見官!告你行騙!”
賈老闆聞言氣得臉都發白了:“你們……我說得可全都是實話啊。若不是她給我牽橋搭線,說是有油水可賺!我何必冒這個險?”
那東西到底是真是假,找個行家一看就知道。
“花牡丹,你這個女人怎麼出爾反爾啊。你給我惹下□□煩了!”
賈老闆的話,讓黃大郎的臉色變得極爲難看。
他挪動笨重的身子,轉頭看向花牡丹,冷冷道:“給我跪下!”
花牡丹蹙着眉頭,順從跪下。
她萬萬沒想到,黃富貴和韓玉娘居然會用這一招,動作這麼快,難道是早有準備?
“你是不是和他串通了來騙我?”黃大郎質問她道。
花牡丹含淚搖頭:“老爺,妾身沒有,妾身是被冤枉的!”
她的話音剛落,黃富貴便輕笑一聲:“冤枉?人是你找的,貨是你保的。”他一邊說一邊拍拍賈老闆的肩膀:“別裝了,你們分明是一夥兒的。”
賈老闆瑟縮了下肩膀,無奈嘆息道:“就是這麼回事兒。我不該拿贗品來充數,不過這筆買賣到底沒成,你們就放過我吧。說到底,這都是她的主意,我只是一心撈好處罷了。”
黃家沒吃虧,他也沒賺頭,該說的都說了,他只求黃富貴能放過他……
黃富貴見他要走,不禁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先別急着走,外面等着。”
韓玉娘一直安安靜靜地聽着,看着。
事到如今,花牡丹怕是沒法再爲自己辯解了。
這回,她該急了,也該說實話了吧。
黃富貴慢悠悠地走到花牡丹身邊,蹲下身子道:“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識好歹!我爹爲你,花了不少銀子了,你還貪什麼?黃家待你不薄,你還吃裡扒外,小心遭報應!”
貪得無厭的人,都是小人。
花牡丹聞言立刻擦掉眼淚,臉不紅氣不喘,沒有半點愧疚的神情,她轉頭看去,正對上黃富貴充滿輕蔑和鄙視的雙眼,忽地輕輕一笑:“黃大少爺,你也信報應啊?哈哈,那你可要小心了。”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聽起來像是在嘲諷。
黃富貴聞言濃眉微挑,不悅道:“你什麼意思?”
花牡丹嘴角一勾,還未等說話,黃大郎便擡手給了她一巴掌,打得不響卻很痛。
“你這個賤人!”
157.第一百五十七回
</strong>花牡丹重重地捱了一巴掌,嘴角都破了。她不怒反笑,這一笑,嘴角的破口裂得更開了。
黃富貴微微皺眉,狐疑地盯着她問:“你方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方纔說的話,彷彿料定了他會怎樣似的。
花牡丹笑了笑沒說話。
黃大郎打了她一巴掌,心裡非但沒消氣,反而覺得更不得勁兒了。“你給我回屋呆着去!往後不許你再踏出這院子一步。”
花牡丹擡眸看了黃大郎一眼,沉着臉,轉身而去。
韓玉孃的視線一直跟着她,只覺事情不能就這麼完了。
她遲疑片刻,方纔道:“公公,我還有些話想要和花姨娘說。”
黃大郎不以爲然地擺擺手,隨她自己。今兒鬧了這一出,實在是讓他很沒有面子。
當着晚輩的面,簡直是又丟人又丟份兒。
花牡丹用手帕點了點嘴角的血,春香擔心地哭了出來。
“小姐……小姐……”
花牡丹回頭瞪了她一眼,卻見韓玉娘跟過來,眉眼一彎,又浮現出點點笑意。
她來了,事情就有轉機了。
韓玉娘獨自一人來到花牡丹的房間,心想,這樣說話才方便。
花牡丹知道她進屋了,卻沒回頭,只是自顧自地坐到梳妝鏡前,擡手去拿頭上的珠翠首飾。
她把簪子髮飾,全都一股腦地拿了下來,然後又取了一隻匣子,將那些東西全都收拾起來。
她的動作簡單粗暴,沒輕沒重,像是賭氣似的。
韓玉娘見春香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眉心淺蹙道:“花牡丹,今兒的事情還不算完。我再問你一遍,宋姨娘和雙喜到底在哪兒?”
花牡丹聞言透過銅鏡去看她,冷冷一笑;“我真是小看你們了。你故意讓我在老爺面前難堪,就是爲了宋姨娘?”
她脫去手腕上的玉鐲,還有手指上的戒指,金銀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花牡丹,你還是說實話吧。這麼鬧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韓玉娘語氣微沉,事到如今,她也沒必要再藏着掖着的了。
花牡丹只把她晾在身後,一個人忙着開始收拾行李包袱,春香傻站在一旁,神情慌里慌張,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花牡丹只挑了些值錢的東西收拾,自己打好了包袱,方纔轉身望向韓玉娘道:“你真想救她們?”
救?韓玉娘秀眉緊蹙:“你果然知道!”
花牡丹輕輕一哼:“你若是真想救人,那就先答應我一件事。”
她居然還有臉討價還價?
“宋姨娘和你無冤無仇,你不要害她!”
“無冤無仇?你們黃家的人都和我有冤有仇!”花牡丹突然尖起嗓子道。
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雙眼惡狠狠地瞪向韓玉娘。
“你若是想救宋姨娘和雙喜,那今天晚上都偷偷把我給放出去!”
花牡丹非常乾脆地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韓玉娘皺眉不解:“你要出去?你能去哪兒?”
花牡丹慢慢走到韓玉孃的設變,壓低聲音道:“我今晚若是能安安靜靜地離開黃家,那宋姨娘和雙喜就能平平安安地回來。若是我走不成,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見着她們了。就算報官也沒用,天知道,那些人販子的黑船會把她們賣到哪裡去?估計不是窮鄉僻壤,就是山寨窯子,從此卑賤無望,一輩子受人欺凌!”
“你……”韓玉娘咬着下脣,擡眸看她:“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女人真的太可怕了。
花牡丹再次冷笑:“彆着急,我的大少奶奶,你早晚會知道的。”
“你是老爺的小妾,離開黃家,你還能去哪兒?”
“我花牡丹,有的是地方可去。你還真以爲我稀罕黃家這點家產!稀罕黃大郎這隻蠢豬!”花牡丹不再和她多說:“今晚酉時,你想辦法把院子裡的人都支走,把大門給我打開!”
韓玉娘看着她道:“你認準了我會答應,是不是?”
花牡丹輕笑一聲,反問道:“你不是想救人嗎?”
既然她這麼心地善良,自己總要給她個機會。花牡丹捱了黃大郎這一巴掌之後,心裡立刻變了主意,她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裡了。韓玉娘這個丫頭太多事了,而且,老爺已經對她起了疑心,再不會對她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了……事到如今,還不如大家撕破臉,硬碰硬的好,反正,她的賣身契一直都在自己的手上。
說白了,她一直都是自由的。只是爲了復仇之計,方纔委身於黃大郎。
韓玉娘知道她這個人不可信,但宋姨娘和雙喜也實在不能不救。
她的眸光微微一閃,想着,要不要馬上告訴黃富貴和公公……誰知,花牡丹像是預先猜到她的心事一般,伸出一根手指頭,望着她搖了搖:“我的少奶奶,您最好不要想着把這事告訴老爺和少爺……實話說了吧。我今兒能不能走出黃家不要緊,可那宋姨娘和雙喜,過了今晚就徹底沒機會了。你想清楚些!”
她說完這話,便不緊不慢地坐了下來,靜靜等候韓玉孃的答覆。
“花牡丹,我憑什麼信你?你滿腹心機,謊話連篇。你和黃家到底有什麼仇怨?”
花牡丹見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皺皺眉頭:“你真想知道?那好,若你今晚能幫我出去,我一定告訴你。當然了,信不信由你。”
就算韓玉娘不幫忙,她也能找到機會出去。
韓玉娘當然信不過她,可宋姨娘和雙喜的失蹤,的確是因爲她。這一點,她的心裡還是很肯定的。
她實在太陰暗了,而且,讓人完全猜不透。
韓玉娘沉着一張臉走出屋子,翠兒見她臉色不好,忙道:“少奶奶,您還是甭搭理花姨娘了。”
韓玉娘心中忐忑不安,等見了黃富貴,更是秀眉深蹙,欲言又止。
黃富貴這會兒的心情倒是挺痛快的。
賈老闆被他打發走了,估計往後他在見了黃家的人,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只會躲着走。至於,父親那邊他也寬慰了幾句,讓他順順氣。
“玉娘,今兒還真是痛快!”他端起茶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韓玉娘沉默着,過了半響才道:“等會兒,你再帶人去外面找找看吧。宋姨娘和雙喜都好幾天沒回來了,我心裡不安。”
不管是真是假,她總要先試一試。未免節外生枝,暫時還是不要告訴黃富貴的好。
黃富貴聽她這麼說,微微點頭:“行,我再帶人去看看。不過,玉娘……”他稍微猶豫一下,才道:“你別抱太大希望。”
他怕她擔心,握住她的手,低頭親了一下。
韓玉娘笑着點頭。她不是真的擔心,只是想要把他支走。
不知是巧合還是意外,黃富貴出門之後,黃大郎也出門去了。
臨走之前,他還在花牡丹的房門前轉悠了幾圈,但到底沒有推門進去。
在他的眼裡,這女人慣不得,越慣着越不聽話。
她吃裡扒外,八成只是爲了貪銀子罷了。她在青樓呆得太久,難免愛財。
韓玉娘一直留意着院中的動靜,跟着又讓翠兒和念兒去廚房替她守着爐子上的人蔘雞湯。
如此一來,院子裡就真的清靜了。
韓玉娘心情沉重地來到花牡丹的門前,她擡手敲了一下門,春香立馬就來應門了。
她的眼睛通紅,分明是哭過的樣子。
花牡丹已經收拾好了包袱,她看着門外的韓玉娘,微微笑道:“你果然來了。”
她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抓住春香,邁步就要往出走。
韓玉娘上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
她的眼神犀利,帶着點咄咄逼人的氣勢。
花牡丹見狀又是一笑:“少奶奶,你好歹先讓我走出這個門口啊。”
韓玉娘跟着她來到大門外,外面更加冷清,連個過路的行人都看不到。
花牡丹走了幾步,方纔轉身看她:“從今往後,你們要小心了,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你說吧,黃家到底怎麼得罪了你?”
花牡丹冷冷冰冰看了她一陣,方纔開口道:“黃家毀了我一輩子,他們欠我的,這輩子還不完。十年前,我還是個孩子,隨着爹孃去福安鎮串親戚,結果不小心被人給當街擄走。那擄走我的人,是個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韓玉娘聞言微怔,心裡突然聯想到來什麼。
花牡丹一臉陰沉道:“我被他們綁到一輛馬車裡,那車上不止我一個人,還有一位據說是福安鎮上的首富,黃家大少爺。據說那位黃家大少爺的身價,整整值一千兩呢。”
她說到這裡,突然陰測測地笑了一聲。
“黃富貴!就是他,後來他自己趁亂跑了,讓那些綁走我們的人,失了大買賣……都是虧了他,我纔能有今天!”
韓玉娘聽到這裡,終於想起了什麼,不由捂嘴輕呼。
她想起來了,她曾經聽黃富貴說過,他十歲的時候,當時被綁的時候,在陳刀疤的馬車上,還有一個小女孩……難道說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