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兄弟千算萬算,算的都是招娣丫頭過門後應該怎樣剋扣她的吃食,怎樣發派她的活計,怎樣逼她替他們還那賭債(是一次性批發還是多次零售尚未取得一致意見),沒想到招娣丫頭一來,先是不肯扮豬,再是慨然願嫁,更慨然要當望門寡,件件樁樁,完全出乎他們的計算之外,真個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規矩之外還有穿越者!
於是一個兩個,全都傻在那裡,不傻的話,他們如何是好?
一個女孩子,失了身子,這是何等可怕!被夫家休棄,又是何等可憐!村裡女孩,之所以有錢的關在深閨,沒錢的十一二歲就急急打發出門,經濟上固然是重要的考量,另外一個原因,也是害怕女兒迫於生計不得不拋頭露面,男女混處,被人佔了先機,定親的時候換不到財禮,叫孃家蒙受損失。等到完璧歸了婆家,孃家得了財禮,就與出嫁的女兒再無干系,出嫁的女兒一旦被夫家休棄,天下再大,哪裡有這些賠錢貨的家?存弟等人都深深相信,作爲女人,錢財權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家!哪怕是豬圈,是茅棚,那也是她的家呀!
可惜,穿越者作爲上輩子的高階巫師,錢財權勢是樣樣要,家麼,有沒有,真無所謂,何況,他真不認爲,存弟一家給他安排的,那能叫家。
嘉羅世界被通用法律承認的婚姻形式有十七種,其中專屬巫師的有三種,分別是:“彭透特洛爾”,意思是共同的聯盟,雙方一旦訂立就不會在同一件事上採取相反的立場;“桑得拉海”,意思是充分的信任,雙方會對對方開放己方巫師塔的最高權限;“大卡拉爾”,意思是靈魂的羈絆,也叫共同的靈魂,一旦儀式完成既可自由施展對方的巫術;這三種是需要雙方都是巫師才能採用的婚姻形式,其他類似“契特帕梅特”(孩子的父母),“戈烏戈卡爾”(財富的盛宴)等形式則巫師、其他職業者和平民都可以使用。但是不管是巫師專屬的三種,還是其他的十四種,和穿越者在雞鳴村被安排的都有本質的區別——這十七種無一不需要成年雙方的同意才能成立。
而一個他從來沒同意過的所謂……婚姻(他覺得叫奴隸買賣更合適),他很樂意親手了結!
之所以採用下堂而不是退婚的形式,也是因爲他很明白,回到王家,哪怕是名義上回到,存弟等人也會立即想盡辦法把他再賣一次,即使不賣,他也不願意招娣再回到王家了,因爲在場的所有人裡頭,怕是沒有一個人比他更能瞭解招娣了——他穿越過來僅僅數天,在這幾天裡他看到的不光光是招娣的靈魂記憶,還親身經受了她在王家受到的不公對待,看到了她用她那雙眼睛曾經看到的邪惡與不祥,知道了雞鳴村背後的玄機——所以他決不會讓招娣再回到王家了,名義上的回也不行!
一幫傻掉的人裡面,趙小六還是頭一個恢復過來的,不爲別的,看到那刀子閃出的寒光,他就不由得想到白衣廟裡搶頂針差點做了公公的那一回,又聽提到田金豹,死了的田金豹喉嚨上多了夷人的叉子,這裡旁人不知,趙小六是親眼看到,剛剛一聽,就知道這又是小姑娘手筆:“這神神叨叨的婆娘,我討回去是要做噩夢的,不如休了,況且她還唆使着我去偷祠堂,要是嚷開了,大沒意思,橫豎沒花財禮,並不是怕了她。”如此想着,就從提着的包裹裡摸出一塊布來。
“兄弟,你沒必要聽她的,她父母已經親口許了我們,她一個小姑娘家說的話不當真。”趙家老大看到趙小六竟真的翻出一塊布來,是個煮熟的鴨子要用單腿跳着芭蕾跑路的樣子,急忙勸道,又呸呸朝自己掌心吐了口口水,朝招娣橫眉怒目道:“兀那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雖未過門,我也是你親大伯,可以教訓得你,你不聽,是要討打麼?”
趙小六一聽他哥意思是要打,連忙去拉他哥,他手是伸了出去,心裡尚存着一份希望,他哥一拳下去,招娣會乖乖地跟了他回去做媳婦,存了這一分計較,手便慢了一拍,沒有拉住,就看到他哥一拳打去,整個人就如斷線風箏一般飛出老遠,聽到彭的一聲響也不知是落在了什麼地方,然後旁邊樹叢裡走出一個青灰色皮膚的大漢,眼中流血,脖子上還插着一杆長叉,不是那死了的田金豹又是誰?
“哇呀!”趙小六看到此景,嚇得魂也沒了,耳邊聽到熟悉又陌生的招娣姑娘聲音:“還不快寫?”
他這才意識到,雞鳴村這幾日刮的妖風有多大,不但夷人有假冒的,善人有假冒的,連帶面前的這個小姑娘,九成九也是假冒的,登時再無輕慢僥倖之心:“我寫,我寫。”
等他滿頭流汗地聽着招娣吩咐拿指頭鮮血寫了兩行白話休書,末尾打下指印,交給對方,纔有閒暇去顧周圍,王家父子不像他這幾日異狀見得多,又兩日沒有吃飯,看到田金豹的尊容,都雙雙幸福地暈去了,存弟猶自費着脣舌,要勸女兒燒了休書:“他傢什麼都沒有,我也是知道的,可是,身爲女人,有愛不就行了嗎?有愛,對你還不夠嗎?沒有愛,就是有皇后娘娘的錢財權勢,有什麼用?”
“對你是沒什麼用,因爲你根本拿不到。”穿越者譏諷道,這是一句誅心的話,真的,不管在招娣記憶裡的哪個角落,她和存弟都沒有一件東西是屬於自己的,存弟沒日沒夜地做着藤筐,藤筐賣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屬於她,王家要拿招娣賣錢換豬,財禮也並無一分會落到存弟手裡,招娣不聽教訓,存弟貌似是有權打她,可實際上呢?她不打,存弟婆婆和存弟的丈夫是不會由着招娣“遊手好閒,浪費糧食”的。這樣一個和錢權兩字毫不沾邊的女人,洋洋得意地炫耀:“我不愛財,不愛權,只要有愛”豈不是夏蟲說自己不愛冰,井蛙說天沒多大?
“女人都是一樣的,有愛就行了,你現在不懂,以後就會懂了,就會和我一樣了,”存弟仍然不肯放棄:“文章仙法,難道比男人對你的愛更重要嗎?現在不回頭……”
“自然。”穿越者朗聲答道,他經招娣之魂學到的步天歌上有云:蜉蝣朝暮死,南極壽無窮,蜉蝣何知南極也,悲乎,這一句古里古怪的,村裡流傳的步天歌唯有此句不提星斗方位,穿越者初不知其意,吞噬了受過正經教育的厲鬼,方知南極是壽星,蜉蝣是一朝生暮死的小蟲,卻仍不解其意,抽了周懷仁的生魂,還是沒有更多的線索,在與存弟的對答中,這一句的真意竟然浮現了出來,是啊,像存弟這種朝生暮死蠅營狗苟之物,豈知他的志向呢?他的志向,像穿越來的模範媳婦存弟、活了五十年的存弟婆婆、感知過人的趙小六、甚至那自許爲村裡智慧第一的周大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
但是他萬萬沒料到,隨着這一句堅定的回答,整個世界都大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