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忍辱(三)

陳飛的被捕,令張賢馬上感到了一陣陣的寒意,此時的臺灣社會,依然處於國民黨特務嚴密的監控之中,政治上還是採取着高壓的態勢,對於民間的民主運動,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打擊,只是相對於五十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來講,要稍稍地有一些好轉,老百姓的有了些許的言論自由。其實,這一切也都是跟着臺灣內外的局勢在變化,由於中共大陸方面此時的自顧不暇,更沒有力量再提到所謂的“解放臺灣”,雖然口號還在經常得喊,偶爾也會有小規模的衝突,便是在軍事對抗中,反而是國民黨方面佔着了一些優勢。外在的強大壓力減緩之後,內部的緊張也自然跟着得到了緩解。只是,張賢知道,無論何時,國軍對於糾察內部的間諜與特務,向來是從不手軟的。他們可能會對敵人的俘虜十分寬容,卻從來不會寬容混入的敵人。

軍法司的質詢令張賢頭痛了很久,他已經被停職了,只是由於此時正被蔣經國重用的韓奇與同樣投入到小蔣體系內的同學於長樂的從中周旋,所以纔沒有被收押。軍法司一共對張賢質詢了五次,這其實就是一種實質上的審判,因爲此時張賢的中將身份和高參的職務,在沒有確鑿無誤的證據之時,還不好叫作提審,張賢的心裡卻是非常得清楚,他對這種情況也非是第一次經歷,再加之自己又沒有什麼背得人的事情,所以倒是十分坦然。

說來說去,張賢之所以會被牽連進了陳飛的案子裡來,就是當初他在金門任副司令的時候,在劉安的面前替他作了書面的擔保,按照軍法司的說法,如果那個時候不是因爲張賢的阻攔,或許早就將陳飛的底查出來,也不至於會拖延這麼多年,讓這個漏網之魚一直潛伏到如今。

張賢不知道陳飛都交待了什麼,所以對於被問的問題回答得十分小心,第一次質詢的時候,軍法司的人並沒有問太多詳細的東西,只是問他爲什麼要爲陳飛作保?張賢的回答冠冕堂皇,還是擺出了當初爲保釋陳飛出獄時在劉安司令官面前的那套說詞,他最怕的是被問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陳飛的底細,但是在第一次的質詢裡,軍法司的人竟然沒有問起來,便將他放了過去。後來,張賢才知道,第一次的質詢實際上只是例行公事,畢竟大家都是國防部裡的要員,還會有經常見面的時候,所以那位軍法司的質詢官並沒有往深裡追究,那個時候,也沒有人懷疑張賢會有問題。

在第一次質詢之後,張賢便心神不寧了起來,連忙去找韓奇詢問情況。此時的韓奇已然升任爲了軍事情報局的局長,是蔣經國面前的紅人,陳飛的這個案子,最早也是由軍情局查獲的,韓奇一定清楚其中的緣由。

可是,當張賢到達軍情局的時候,韓奇卻對他避而不見,這令張賢十分得不解,他相信韓奇絕對不是那種翻雲覆雨的人,他不見自己定然有他的難處,可是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又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是什麼事情竟然讓韓奇對自己這麼深厚交情的朋友都置之不顧呢?除非自己身上真得有什麼問題,韓奇不見他就是爲了避嫌?想到這裡的時候,張賢越發得不安起來。

張賢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還沒有坐穩屁股的時候,又是熊無坷拿着一張紙條遞給了他,告訴他是他放學回來的時候,在牆角有一個人讓他把紙條交給他的。張賢接過了紙條來,馬上認出上面的筆跡正是韓奇的字跡,只寫了短短的八個字:“於宅夜談,當心尾巴!”張賢立即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條小紙條雖然只是八個字,卻已經透露出了許多不好的信息,他馬上發現自己已經被人監視了!他將這張紙條燒燬之後,立即找到熊三娃,兩個人合計了一下,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最終由熊三娃假冒張賢外出,引開監視他們家的人,而他乘機又冒充熊三娃擺脫了監視他的尾巴。

到達於長樂家的時候,韓奇已經坐在了那裡等着他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賢也沒有過多的責怪,馬上問起韓奇來。

韓奇有些愧疚地看着他,然後如實地告訴着他:“這可能是一起有預謀的陰謀,針對的不是你,而是我!”

張賢愣住了。

韓奇連忙向他作着解釋,原來他這個軍情局的局長當得並不順利,還有很多人在覬覦着這個位置,與他競爭最激烈的是一個姓孟的處長,這位處長也是小蔣身邊的紅人,蔣經國最終沒有讓他坐上這個局長的位置,是因爲覺得他那個人與韓奇相比缺少了一些厚道。但是,韓奇的被提拔,最終還是令那個孟處長對他懷恨在心,表面上唯唯諾諾,實事上韓奇卻知道他經常在小蔣那裡給自己使壞。爲了以防萬一,韓奇也利用自己的職權,暗中收買了這個姓孟的人的親信手下。

韓奇也是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陳飛的案子是由孟處長親自處理的,在處理這個案子的時候,他無意地發現了張賢被捲了進來。張賢和韓奇的關係,很多人都是知道的,這位孟處長也不例外,所以馬上就想到了準備利用這個案子,把韓奇扳倒。只是因爲張賢的身份也並非是他這個小小少將處長可以動得了的,所以這位孟處長一直在陳飛的身上下功夫,希望陳飛能夠按照他的所想錄口供,其中一條就是要陳飛咬上張賢;而當初張賢回到臺灣的時候的審查,很多都是通過韓奇作出來的,這就是一個多米諾骨牌的鏈條,就算是不能治韓奇於死地,也足可以將他從局長的位子上拉下馬。

聽完了韓奇的敘述,張賢就彷彿是如墜夢中一樣,迷糊了起來,沒有想到自己如今這般與世無爭,卻還是被莫名其妙地捲進了一場爭權奪勢的角逐戰中。

“老韓,你是局長,憑什麼由着這麼一個小處長如此要挾你呢?”旁邊聽着的於長樂不由得鳴起了不平來。

韓奇嘆了一聲,恨恨地道:“這個姓孟的就怕我插手,先不先地便越過我向小蔣主任打了報告,並且還說這件案子可能會牽扯到阿賢的身上,怕我袒護,今天下午,蔣主任專門找到我,要求我避嫌,不許過問這件事!”

張賢這才明白了爲什麼下午他去找韓奇的時候,韓奇避而不見的原因。

“難道我們就這麼等着他來信口雌黃,不作反擊嗎?”張賢也怒了起來。

韓奇苦笑着道:“我怎麼會不作反擊呢?如今你和我是栓在一起的,你要是出問題了,那麼我也跑不了!所以這一下午我也一直在想對策,卻又沒有什麼好辦法!”

“陳飛到底是怎麼被發現的呢?”張賢好奇地問着。

韓奇道:“他是被人告密!”

“告密?”張賢愣了一下,連忙問道:“是誰告的密?”

韓奇道:“我也只知道這個案子的大概情況,那個告密者自稱是他的好友,同鄉,當年也是和他在共軍的同一個部隊裡的,先後在金門島被俘的,又先後轉入了我們國軍裡來的。陳飛在被捕前是個中校副團長,這個告密者在認出他後,對他經常訛詐,詐到後的錢就拿去賭,後來終於令陳飛不耐煩了,沒有再答應他,所以他才一氣之下,把陳飛出首了!”

“這個告密者實在可惡!”於長樂在邊上不由得地大罵着,同時還有些責怪地道:“也虧得陳飛怎麼當上的中校?要是我,想個法子也將他整死了,還能留着作禍患嗎?”

雖然於長樂說得不錯,但是張賢卻也知道,陳飛並不是那樣的人,他與雷霆在某些方面真得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天生的一種傲氣,這種人不會做那種傷天害理之事的。

“這個傢伙的確是該死!”韓奇也咬牙切齒地道:“實際上,也是他把阿賢牽扯出來的。他在出首了陳飛之後,爲了邀功,還說阿賢是陳飛的靠山,同時又咬出許多當年在金門防衛司令部和航空兵大隊的頭目,信誓旦旦的說阿賢早就知道陳飛的底細,這也就是那個姓孟的想要藉此案謀私利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張賢和於長樂齊齊點着頭。

韓奇又道:“阿賢,今天軍法司約談了你,實際上也約談了五六個人,國防部裡沒有人相信這個告密者的話,但是這個過程還是要走的。”

“那麼陳飛到底都交待了些什麼?”張賢最爲關心的還是這件事,連忙問道。

韓奇卻是搖着頭,告訴着他:“蔣主任不讓我插手這個案子,姓孟的更不可能來向我彙報。不過,我也知道,陳飛肯定沒有把你咬出來,不然你也不可能只是約談質詢這麼簡單了,只怕早就已經收押了!”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卻又不無擔心地道:“但是,什麼事情都很難預料,我知道姓孟的人已經安排了人在監視你,也知道他這個人的各種殘酷的手段,怕只怕陳飛到末了還是頂不住他的嚴刑逼供,最終咬上了你。”

被韓奇如此一說,張賢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直到這個時候,韓奇才認真地問着張賢:“阿賢,你老實跟我講,在此之前,你知不知道這個陳飛的底細呢?”

面對着韓奇的這個問題,張賢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稍作遲疑之後,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韓奇和於長樂都不由得呆了呆,韓奇的眉頭已經緊鎖了起來,於長樂卻由不得報怨了起來:“哎呀!賢哥呀,你怎麼這麼糊塗?既然早就知道他的底,爲什麼沒有早就出首了呢?還會留到現在給自己添了許多的麻煩?”

張賢卻有些動容,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脣,沉聲地道:“我要怎麼說呢?你們都沒有經歷過隱姓埋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是身有體會的,所以能夠理解陳飛的痛苦與無奈。這個人的確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他能夠在共軍裡擔任團政委就已經說明了這一切,所謂明珠無法埋沒,他到了國軍裡,雖然也有一分裙代關係,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是出類拔萃。最主要的一點,他投入國軍裡面後,便已經跟原來作了了斷,並沒有再做過對不起我們黨國,對不起我們國軍的事情。我也對他進行過多方位的觀察和考驗,若不是如此,也不會讓他活着離開金門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悲泣,也許在他說到陳飛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又想到了自己,他接着道:“人活一世,很不容易,能夠真正作到忍辱負重的人並不多,絕大部分人也只能作到屈辱地活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已經殺了太多的人,放過一個已經放下屠刀的人,難道就不行嗎?”

聽着張賢這出自肺腑的話語,韓奇與於長樂對視着,竟然無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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