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濤在最後一刻聽到了一念的提醒，以太阿古劍劈開了天妖設在魔界之門出口的結界。可當最後一個仙界中人逃出去之後，獵雲巖的妖界之門卻立刻被關閉。
衆人正驚魂未定，只有龍嫣呆呆的注視着巨大的裂雲石喃喃低語：“爲什麼？爲什麼……”
而花清風此時已似有所悟，但終究不願相信那是事實。但此時此刻，他自己也明白，原來一念早就盤算好。萬一無法脫身，就會用設在裂雲石外的結界強行關閉妖界之門。最後他雖然救出了衆仙界弟子，而自己卻身陷妖界。
衆人此時多已醒悟過來，不由得目瞪口呆。而大多數人心裡卻並不願意相信這個親眼所見的事實！因爲他們可以接受一念承認錯誤的贖罪，卻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叛徒救命！這種虛僞的虛榮心在很多人都是根深蒂固的，世人、神仙乃至魔鬼在這一點上也沒有幾個可以免俗！
然而最可悲的事，他們每個人都可以慷慨豪邁的聲稱寧死也不願接受叛徒的恩惠，可始終沒有一個人會選擇自殺！因此，實在也不必爲這種充斥世間的人浪費筆墨！
至於一念，自從爲了避免妖異外逃不得不封閉自己設在裂雲石外的結界，跟着就感覺到靈氣迅速外泄。拼盡全力運轉天柱劍，只希望在自己生命終結之前可以多殺掉幾個日後會危害天下的妖邪！
終於，一念感到渾身一種被強行撕裂的痛苦，而這種痛苦的延續並不長，隨即便徹底失去了一切的感官！
當他再感到意識的時候，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這是那種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會令人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一切的黑暗。而在這種黑暗的籠罩之下，人只有自以爲實在，卻又完全不可捉摸的思緒！不是看不到，聽不到，而是感覺真的已經失去了視覺和聽覺。
所以，在這一刻一念感到自身時發出的第一聲疑問只會是：“我終於死了嗎？”
如果回答是肯定，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爲想到一念當時是處於那種被無數妖魔包圍其中，而且本身的力量也在不斷流逝。可以說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境地。就算結果是被撕碎，分食，也並沒有絲毫可不相信的！
不過，天命是不可測的，千夫所指也不足以要人命。總是有或多或少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讓一些看似詭異的情況變得可能！
此時的感覺，與其說是黑暗，或許說虛無更合適！總之就是這個讓人沒有絲毫實感的空間裡，卻傳來了讓一念無法回答的反問：“或死或生，你會如何選擇呢？”
“選擇……？很多人說，人世間最難的就是選擇！”
“難道不是？”
“至少不全是！選擇之所以難，並不是到底怎麼去選。而是無論怎麼選，結果都不盡如人意！所以，真正難的只不過是人缺乏面對選擇之後現實結果的勇氣……”
一瞬間，行動，言語，一切的感覺，一切的空間似乎又突然恢復了一開始的樣子，甚至一念都沒法清晰的去思考剛纔的對答是否真的出現過？
可現實就是現實，一念對自己最慶幸的一點，恰恰也正是可以真正認清現實，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確不幸還活着，起碼暫時是……
“過去十年，有兩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其中一個，就是爲什麼好好一位仙資卓絕的正道希望，竟然甘心沉淪俗世，終日與一羣販夫走卒爲伍？我並不認爲你只是爲了一時的痛心，或者憤恨報復。而當我知道你雖然一直混跡風塵，疊翠簇擁卻仍舊潔身自好，我突然發現你是在用自己的墮落和痛苦贖罪，所以你不肯再對任何人虧欠！”
如果是在一個可以讓他對世間毫無感知的情況下聽到這一番自己心底最深埋的話，一念必定會大大吃驚！但此刻，這些話卻彷彿並非出自另一張嘴，而更像只是自己內心的傾吐而已！只不過事實顯然不是，可也並沒讓一念產生太多的情緒！
“世上竟然有人如此瞭解我，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害怕！”
“哎！都不該，因爲此刻我才發現自己又錯了……！假如你真的只是個沉湎風塵俗情而不可自拔的庸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次走回曾經的道路，甚至或許沒有人能承受十年你所承受的那種內心折磨！所以我現在終於可以相信，在你心裡，始終不曾忘記最初的信念。十年的動搖，並沒有消磨你的志向，反而令你更加堅韌，更加強大！”
“如果換了另一個人，或許會對這番話欣然接受！但我……”
“但你可以認清一切現實，看透世人的不可救藥，卻仍能夠堅定一顆仁人之心。只可惜！即使神仙也無法十全十美，你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無法鼓足勇氣面對自己……”
再次陷入了那種完全一無所覺的情境，只不過這次是由一念主動放棄了這種虛僞的安寧！
然而這卻證明了對方的話，因爲他已經清楚的瞭解到自己還活着，而矛盾的是他並未因此感到失望，哀傷，也並沒覺得真的死了就一定會更好！
很久，始終沒再聽到一念開口，對方似乎並沒有停止交談的意思。
“世上有一種人被稱作聰明，因爲他們似乎可以對一切予取予求，從不失手。然而當他們擁有了太多，就再也沒人說他們聰明，而是開始指責他們陰險狡詐，而這就是他們遭受無妄之災的開始！”
“嫉妒也算是人的天性！一個什麼都沒有但卻表現出原本可以擁有很多的天賦的時候，很多人會覺得羨慕，並且爲之感到不公！這不得不說人本身還是有善良的一面，可當那些聰明人脫離了貧苦的行列，終於得到自己理所應得的時候，羨慕就會順理成章的變成嫉妒。因爲他們超越別人的已經不只是別人口中可以說出來，並且可以表示人們公正明智的了。而是真真切切可以看到，而別人卻永遠也無法憑藉正確的方式擁有的！”
“毫無疑問，這種人必然是世上最多的一種，所以永遠有人可以說這個世上畢竟好人更多，因爲物傷其類！”
“……”
“另外還有一種人，他們看起來似乎更高明，擁有的很多，但並沒遭到任何嫉恨！因爲他們得到的都是可以得到的，而他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超越界限的，白白送到他們面前也不會多看一眼。他們懂得什麼叫順其自然，看得清世事變換。這種人，就是所謂的智者！但細究下去卻不難發現，這種人即便平生有很多善舉，但絕不會超出他們財富中自己所願意承擔的界限！因此客觀的講，這種人本心未必真是正義或者善良的……”
一念的人生中，只有兩次因爲某個人說的話感到觸動！第一次已經是十幾年前，讓他引爲知己的那個人。他讓一念瞭解了現實和師門教導之間的巨大反差，他豪邁不羈的憤世嫉俗，令一念對自己的曾經、當時、往後都不由自主的感到迷惘！
而現在這個人，他所說的一念未嘗不懂，但讓人驚奇的是其字字句句切中要害，可娓娓道來卻感覺不到他絲毫的個人情緒的波動。彷彿像只是在品嚐一桌早就吃膩了的美味佳餚，熟悉，但無關痛癢！
可如果真的無關痛癢，又豈能剖析得如此清楚明白？
那個聲音似乎也並沒指望一念對其所講提出什麼意見，只繼續說下去：“聰明人大多隻注意自己所得多寡，所以在得到的時候忽略了其他附加，比如他人的嫉妒！而失去的時候，卻也會彷徨爲何再也聽不到最初的善意！而智者也只不過是意識到了命運所繫，得失恆定，不幹天和足矣！但此兩者，卻皆非濟世扶危之選！”
“那依閣下高見，要什麼樣的人才能濟世扶危？”
“你！”
“我？”
“不錯！令師沉幽仙人在世五百餘年，飽經滄桑，早已看透世態冷暖。但他豈會不知世人的不可救藥？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心懷憐憫，不改初衷！”
“哼！這樣的話不久前我也聽到過，但卻覺得還是難以苟同！”
“哎！這也難怪！其實有一點你很清楚，爲萬人犧牲一人也絕非真善。但對某些人卻是無法避免的決定。易地而處，想爲天下保留一線得救機會，不得不犧牲一二。於沉幽仙人的立場，又有何不可？捫心自問，若是你，會和他有不同的選擇嗎……？”
一念感到無法回答，因爲這同樣是他往日屢屢因之無法坦然，卻又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若是可以，我絕不願面對那種情形！”
“所以這一次你設在裂雲石外的結界，表面上是爲了解救仙界衆人，同時避免妖異逃出。但事實上，你只是爲了將自己困在妖異界送死，卻要找到一個無法活下去的藉口……？”
一念再次無法回答，正因爲不願面對，卻又無法逃避，所以選擇放棄包括自己的一切！對他來說，如果可以做到又還有什麼人可以苛責自己？
“你所想的其實並不能說有錯，畢竟你已經承受了太多！可你終究還是回來了，無論你是否肯原諒令師，事實上你已經原諒了他當年一時的無可奈何！正因爲你明白人很多時候需要向時事低頭，要獨自承擔非議去掠奪，爲的是拯救更多無辜！可直到現在你仍舊沒能拋開自責和愧疚，雖然這並不能說你錯了，畢竟正因爲你重情重義，纔會重新回到這條艱難的路上來。可你如果仍舊抱着大不了一死了之的心態，始終不能面對自己，不能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爲，又該如何去避免同樣的無助？還有遲疑呢……？”
對於此刻所聽到的一切，一念並沒覺得難以理解！而是恰恰相反，讓他痛苦的正是這些話全都戳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位置！
十年的自我放逐，一念只不過是在麻痹自己。但他很明白自己和周圍的一切始終都是格格不入的。自己痛恨曾經堅守的一切，但最終仍鬼使神差，又自然而然的走了回來。
而那麼一大圈，自己又從中得到了什麼？或者失去了什麼？
他終於明白了什麼纔是真正的一無所有！所謂：贖罪！無非只是爲了減輕自己心裡的內疚，痛苦，但到底自己又是在爲誰贖罪？
那無辜被犧牲的人，在那一大圈中又出現過幾次？如果師父是自私的，那自己又如何？
沒什麼對不對，沒什麼該不該，自己只是連真正想要的都不敢去面對而已！因爲懦弱而迷惘；因迷惘而墮落；最終才發現自己始終還只是站在原點！而這一刻對自己恐怕也會有朝一日要面對不願面對的恐懼，以及不得已再次承受的師門恩情，促使一念想到了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結束自己，起碼那樣可以了結自己的一切！
但此時此刻，一念明白了自己終究還是沒死掉，而對此也並沒有失望，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慶幸！
可是他突然瞭解到，無論事實如何，無論未來會如何，自己對一切的怨恨，未嘗不也是因爲自己缺乏的某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