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上京?”九娘喃喃重複這兩個字:“上京?上京……”

張子厚揉了揉眉心, 看着九娘在羅漢榻上坐了下來。她側着頭深思的模樣落入眼中, 他的心忽地一慌, 轉開了眼。他自問絕非是貪戀美色之人, 但面對眼前驚心動魄的絕世豔光, 很難忍住不多看一眼。他驀然決定不入宮跑來孟府, 自然是覺得她是個可商量的人, 不是爲了其他。

靜寂的堂上, 突然想起了篤篤篤的輕響。

張子厚瞬間頭皮一炸, 猛然擡眼,見榻上斜靠着案几的素服少女,微微蹙着眉頭, 肌膚在燭光下籠罩着一層流光, 臉頰薄粉,櫻脣輕紅,微閉微張時脣珠勾勒出的弓形極美,下頜角的線條如流雲輕折,一隻瓷白得發光的小手正擱在案几上, 食指不經意地敲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白玉般的手指,揚起, 落下, 再揚起, 再落下。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他心神大亂。

篤——篤——、篤篤篤, 周而復始,兩長三短。

張子厚如遊魂般輕輕上前幾步,像踏在棉花上一樣虛空無力,卻不敢靠得再近,怕驚動了燭光下凝神推敲的少女,更怕自己一顆心從腔子裡跳出來。

這個神情和氣韻很像王玞的孟九,爲何會有此習慣!除了蘇瞻,他再沒有遇到第三個人在凝神思索時會有這個習慣!

她練習捶丸技裡的臥棒斜插花,想不出如何能讓木丸在水上多跳幾下,在山長的書房裡發愁,就是這麼一手托腮,一手敲着桌面,周而復始,兩長三短。是他夜夜練習琢磨後,告訴了山長那訣竅。他在湖邊樹林裡,見她練習時站在他夜間揮棒的同一個位置,都不禁臉紅心跳。他親眼看着她終於練出了水上漂的臥棒斜插花。

還有她約定了和蘇瞻相看那日,蘇瞻一直沒來,她也是在那張書案後,想着什麼,食指敲着桌面,篤篤,篤篤篤。他在廊下靜靜站了許久。終於決定去找山長開口求娶她,卻激怒了山長,說他暗中窺探師妹,是個無恥小人,還捱了兩巴掌。

他當然是個無恥小人。

那麼孟九娘,你從哪裡來?你究竟是誰?投胎轉世?年紀卻不對。

張子厚熱血沸騰起來,手指尖發麻,麻痹感沿着胳膊直串到肩膀,連脖頸都麻了。

九娘眼睛一亮,回頭低呼:“秦州!”冷不防見張子厚就在不遠處,神情極其古怪,眉心皺起一個“川”字格外顯眼,眼睛也有些發紅,不由得輕輕後仰了一下:“張理少?”

“九娘?”張子厚小心翼翼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

九娘蹙眉看着他,點了點頭,沉聲道:“張理少!秦州恐怕出事了!你可有法子立刻帶我進宮見一見燕王殿下?”

張子厚定了定神,才領會她所說的意思,上前幾步,在羅漢榻另一邊坐了:“爲何?”

九娘卻不想和他說得太多,張子厚素來最愛劍走偏鋒,若是信了她的推斷,保不準會背水一戰,一旦失敗,這樣內憂外患之下,不但趙栩、陳家、孟家、蘇家和他自己無一倖免,還會百姓人心惶惶,大趙岌岌可危。見他這般不避嫌坐到自己跟前,又如獵鷹一般緊盯着自己,無形的壓迫使她渾身不舒服。

九娘站起身,去長案邊倒了一盞熱茶,放到張子厚手邊,若無其事地退到右下首的官帽椅上坐了,離張子厚遠遠的,才高聲喚玉簪和惜蘭進來。

張子厚也不着急,細細觀察她一舉一動。

少時,玉簪急急捧了筆墨紙硯進來,在長案上攤開。九娘給蘇昉和陳太初各寫了一封信,讓惜蘭想辦法務必送到他們手中。

“張理少,還請想辦法帶我入宮去。”九娘難掩擔憂和焦慮:“即刻,晚了怕來不及!”

張子厚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指,也在案几上敲了幾下。篤——篤——,篤篤篤。他盯着九孃的面容。周而復始,又是五聲,兩長三短。

九娘一怔,心陡然狂跳起來。

張子厚這是什麼意思?不可能,除了蘇瞻和阿昉,誰也不知道她這習慣。她根本沒想到在這上頭防備張子厚!他在故意試探什麼?

九娘轉開眼,低頭走到銀盆前洗了手,接過玉簪遞上的帕子,嘆了口氣:“張理少,不是九娘刻意隱瞞,只是軍情如火,我怕耽誤了殿下的大事。你帶我去,自然也會知道我要說什麼。如今宮禁森嚴,只有大理寺和那幾個要緊的衙門能出入,對嗎?”

她側頭看向張子厚。

張子厚長身而起,雙手攏入大袖內,深深看了九娘一眼:“不錯,走吧。”

***

趙栩正在瑤華宮,冷眼看着趙元永。

趙元永繃着一張小臉,不肯吃麪前的菜粥,被抓來後就沒能洗過澡,他懷疑自己頭髮里長了蝨子癢得厲害,又要擔心婆婆的身體,一到夜裡更擔心爹爹會來救他,可是連續幾夜都沒人來,他更怕婆婆吃不消了。

阮婆婆慢慢吃完菜粥,側頭聽了聽:“大郎,你又沒吃?”

趙元永啞着嗓子道:“我不餓,不想吃。”

“傻孩子,好歹也要吃一些。你六哥說了會放了你的,你不吃哪有力氣走得動路?”阮婆婆嘆氣。

“他不會放我們的!他騙人!”趙元永狠狠地瞪了趙栩一眼:“他壞得厲害!我已經說了我們那幾個家在哪裡,他自己找不到我爹爹,就只給我們吃這麼難吃的東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亂說些什麼,委屈又憤怒,伸出手背抹了抹淚,想潑掉面前的菜粥,卻還是沒動手。他既不願意爹爹上當來救自己和婆婆,可是這麼多天的確無人來救的感覺,又糟糕透頂。

趙栩淡淡地說:“這些日子,你們只有這些吃。我爹爹剛剛過世,你既然姓趙,不能去舉哀哭靈,還是要跟着服孝的。”這孩子看來很少跟着阮玉郎,平時過得也安逸,還記得在意這日常起居的事情。

趙元永咬了咬脣,低下了頭。

外面來報張理少求見,趙栩站起身:“吃不吃隨你。”

下弦月還沒當空照,院子裡沒燈火,處處墨墨黑一片,連禁軍甲冑和兵器都沒了反光。只有趙元永他們所在的置物間點了燈,微弱燈火透過窗子,堪堪照亮了廊下的一小片地方。

身後傳來那一老一小竊竊私語的聲音。

趙栩回頭望了一眼那窗內透出的光,徑直穿過院子,走進對面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房,手下人已點了兩支蠟燭,房裡桌椅俱全,後牆後窗周邊還有煙燻過的灰黑色。

趙栩大袖輕拂過椅面,轉身看了一眼張子厚,見他身後站着一人,也穿着大理寺服喪的素紗襆頭,大袖常服,方裙,黑帶,正擡起頭看向自己,昏暗燭火下一張小臉儼然有光。

“阿妧?!”趙栩一驚:“季甫糊塗!爲何帶九娘來?!”

張子厚低聲將急腳遞一行人被高似截殺、高似讓人帶話的事言簡意賅地說了,見趙栩面色大變,就又轉頭看了一眼九娘:“臣有些關節想不明白,特去請教孟小娘子。她說有耽誤不得的緊要軍情,要稟告殿下——”

九娘越過張子厚:“六哥,秦州有難!陳家有難,蘇家有難,你——恐將也有難!”

趙栩垂眸看着她,柔聲問:“別急,你慢慢說。是因爲高似麼?”

九娘看了一眼張子厚:“由果推因,高似既然是契丹人,京中百官都無人知曉的事,他怎麼知道宮中諸位相公對六哥你的身世存疑?他又怎麼猜得到急遞鋪所持有的是什麼文書?張理少是否懷疑蘇相和太皇太后了?”

趙栩看向張子厚,張子厚點了點頭。高似原本就是蘇瞻的人。

九娘斷然道:“除了那夜在場的諸位,還有一個人只要稍微留心就會知道這兩點!那就是始作俑者阮玉郎!他們必定已狼狽爲奸相互勾結了!”

趙栩和張子厚都凜然一驚。阮玉郎和高似?怎麼可能?阮玉郎和高似明明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

張子厚盯着九娘:“他們一個是元禧太子遺脈,利用過蔡佑,佈下天羅地網,不惜勾結西夏刺殺陳青,處心積慮要顛覆大趙江山。一個卻是契丹罪臣之孫,藏身於蘇瞻身邊,幫助蘇瞻鬥倒了蔡佑,費盡心機要亡契丹。怎麼看,這兩個人都是對立的。你這話沒道理。”

幕僚們爭論不休的是高似和殿下的真實關係,還有高似是不是爲了挑起契丹和大趙間的戰火。他的確猜想過是蘇瞻指派高似下了毒手,爲的是扶植吳王登基好對他們這派人下手。

九娘看着張子厚:“若是張理少只往高似和六哥的身世疑雲上想,恐怕會推斷這一切出自蘇相的謀算。”她搖頭道:“我表舅雖然不見得支持六哥,卻決計不會因爲個人恩怨指使高似殺害大趙軍士官吏!這種心狠手辣毫不顧忌人命的做法,只有阮玉郎會如此。”

趙栩皺起眉頭,九娘這個說得不錯。他也先想到蘇瞻指使的可能,轉念就否定了。

張子厚冷哼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你小小年紀,倒十分了解蘇瞻?好,你繼續說。”哼,他也算君子?

趙栩心中仍有疑慮。西夏刺客勾結阮玉郎在田莊刺殺舅舅,這是確鑿無疑的事,那夜他親眼所見,高似對戰西夏刺客,手下毫不留情,全力維護阿予阿昉太初他們。他對自己也毫無防範,又怎會是阮玉郎的同謀?難道他對孃親鍾情至此?

“如果是阮玉郎主使,那麼時間就對得上了。汴京到秦州,善騎者六百里日夜不停,兩日夜可到,高似收到消息,才能安排在回程中截殺他們。而這個地方離秦州那麼近,可以斷定高似原本就已經在秦州!急腳鋪一衆人等的行蹤都在他掌握下!”九娘聲音越發低沉:“六哥,冒昧一問:先帝駕崩後,在秦州被圍那張皇榜頒佈之前,秦鳳路有沒有其他軍情到京?”

趙栩搖頭道:“沒有,熙州、鞏州失守,那幾天裡都沒有任何秦鳳路、永興軍路的軍情稟報。我和太初手下的斥候也沒有任何消息回來。”

九娘心頭更沉重,她停了片刻才道:“我猜測高似和阮玉郎勾結,必然也和西夏勾結了,如此他們纔會竭力切斷那兩路與京中的消息!看西夏出兵的時間,就知道他們是否合謀。如果我是西夏樑太后,一定還會同時派人馬牽制住秦州附近的幾路援軍,大軍主力全都撲向秦州!力求裡應外合偷襲破城——”

趙栩聲音有些乾澀:“如果高似早就潛入秦州,又在離秦州那麼近的地方截殺朝廷百多人,肯定急着返回秦州!他在秦鳳軍多年,又熟悉秦州防衛,還帶着那許多高手,一旦暗中從裡面接應西夏大軍,秦州危矣!”

張子厚眼皮直跳,看了看九娘,又算了一下日子,恨不得飛到秦州去提醒秦州守軍。

趙栩閉了閉眼睛,背後發麻。西夏年後開始調兵集結於邊境,朝中早有防備,但重兵防的是歷來最易失守的永興軍路的西安州、延安府一帶,還有被偷襲過的河東路永樂城附近。西夏所控的蘭州城這兩年一直被秦鳳軍壓得不敢動彈,陳家軍十年來的威名又極盛,根本無人想到西夏竟敢從西軍最強大的熙河路一路殺入。

高似的厲害,在青州的山上,他和張子厚都是親身領會過的。

“高似如果對上陳元初,誰的勝算更大?”張子厚有點不死心地問,一出口又覺得可笑,她一個閨中女子,如何得知。

九娘嘆道:“元初大哥的本事,我不曾見過。但西夏刺客刺殺陳家表叔那天,高似和表叔比了箭法。”她看着張子厚:“表叔認輸了。”

三人都沒再說話,一時氣氛凝重。

作者有話要說:注:

臥棒斜插花水上漂這根線,埋在第三十七章。嘻嘻。

謝謝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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