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雖然後悔,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繼續演下去。
但蘇錦決定稍後要給夏竦一個大大的警告,明確告訴他如果他依舊這麼拿人命當兒戲,想殺便殺,全然不顧其他的話,自己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
蘇錦雖不像這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滿腦子都是忠君報國之心,但也不希望自己生活的這個時代有太多的腥風血雨,說到底,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雖然痛恨夏竦的手段毒辣,但卻也不得不佩服夏竦的手段高明,這麼一來,符合了蘇錦提出的兩項要求,一則洗刷了富弼石介等人的冤屈,二則徹底摘清了夏竦和此事的關係;要想讓此事變得跟完美一些,只消隱瞞掉抓獲的六名打手的口供,只呈上金哥兒和他的口供便可以對的嚴絲合縫。
金哥兒並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他只知道有一夥人殺了老顧,給了他銀子,至於這夥人是什麼身份,什麼來頭,他一概不知,說那夥人便是這位熊德康所僱之人,也能說的通。 . .
接下來開封府提刑司又在熊德康所居的客房內搜出了數封臨摹之信,內容便是那封誣陷之信的內容,只是數處臨摹的出了差錯,所以棄之不用;又搜出了石介的親筆信和幾張空白蓋章的信箋,更加坐實了熊德康的遺書內容的真實性;至此,可算是前後貫通證據確鑿,這位熊德康便順理成章的成爲主謀無疑。
當日下午,蘇錦攜着這些證據進宮面見皇上,將此案始末一一敘述,趙禎聽後也驚訝無比,整件事就像是個曲折的戲文一般,誰也沒想到蟄伏在京中的一名廢官居然能設計出這齣好戲來,而最終卻又良心發現畏罪自殺。
趙禎唏噓良久,當即下詔將案情昭雪,立即釋放石介,原本被敕令停職在家的富弼也官復原職,次日朝上再做撫慰。
蘇錦不願在京中過多逗留,他的差事已經辦完,便以秦州事務繁忙爲由向趙禎辭行,誰知趙禎卻不讓他離開,反而招呼他坐下。
“蘇錦啊,你我君臣好久沒有長談過了,最近你回京城來若朕不召你上殿你都是躲着不見,是何道理?”
蘇錦道:“哪裡是躲着皇上,有時候是因私事進京,怕皇上責罵微臣因私廢公,有時候是因公事,但來京一日便即辦好,也不能沒事便跑來叨擾皇上,每月一次的奏議摺子臣可從沒斷過。”
趙禎擺擺手道:“你也莫說理由,朕知道,你是不想惹上新政之事,原本朕是因你殿試策論十弊之論才下定變法之心,如今新政實行已經快一年了,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也頗爲盡心盡力,但成效似乎並不大,反而反對之聲愈演愈烈,你是始作俑者,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吧。”
蘇錦搖頭道:“臣不知原因。”
趙禎不悅道:“是不知還是不願講?”
蘇錦道:“皇上不要爲難臣了,新政伊始臣便表明了立場,既不參與也不反對,現如今我跳出來說三道四算什麼?”
趙禎道:“你跟朕私下說說又有誰來說閒話?”
蘇錦道:“皇上該去問範大人韓大人富大人他們,他們自然有見地,皇上反來問我,恕臣直言,這是對他們的不信任。”
趙禎看了蘇錦兩眼,嘆息道:“還是你瞭解朕的心思,朕確實有些不太相信他們能將此事辦成了,你看看,新政實行了快一年時間,吏治雖稍有澄清,但各地的反對之聲越演越烈,朕的本意是希望他們採用溫和手段,而他們卻惹得天怒人怨;光是京城之中,廢官嘯聚鬧事,喊冤哭鬧上吊自殺的,弄得人心惶惶;就拿此事而言,一個小小的縣令居然都說什麼以死相諫,說他們是奸黨矇蔽朕的眼睛,能將人逼得以死相諫,這新政是不是真的很不堪了?”
蘇錦靜靜的道:“皇上莫要如此說,新政自然會得罪很多人,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利益被觸動,以死相逼也不奇怪;皇上若是不信他們幾個人的能力,當初又何必要下詔實行新政呢?”
趙禎緩步起身道:“話雖如此,但朕亦非萬能之人,豈知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朝中大臣倒有一大半是不支持新政的,這讓朕覺得很是意外,你想想,晏相、杜樞密、陳相、六部尚書中的三位,這些人都對新政漠然視之,雖然朕明令他們不得參與此事,但他們的態度我還是能看的出的,特別叫朕意外的便是你了,本來朕以爲你定會支持,但沒想到你率先提出卻又斷然不參與,這更是教朕百思莫解。”
蘇錦苦笑道:“皇上,臣當日只是提出這些弊端和對策,可並非是說便能馬上實行,以微臣之力,參與也是枉然;聲望如範帥韓帥等人,登高一呼天下響應之臣尚且如此遭受抵.制,臣即便加入又有何用?況且西北事務繁雜,數十萬百姓的吃喝拉撒之事已經讓我焦頭爛額,我豈有餘力涉及其他?”
趙禎喃喃低語道:“登高一呼……天下響應,你是這麼看韓琦范仲淹他們的麼?”
蘇錦一怔,敏銳的感覺到了不對勁,忙道:“臣的意思是,韓範兩位大人都是當世名臣,人人都知道他們是爲國爲民的忠臣,他們的聲譽自然比臣要高……”
趙禎打斷蘇錦的話頭,突兀的問了句道:“你聽到了朝廷上下的朋黨之議了麼?”
蘇錦目瞪口呆,心道:“終於還是來了,趙禎對范仲淹韓琦等人已經生了戒備之心了。”
趙禎緩緩轉頭,指着案頭一堆奏摺道:“朕連日來接到了很多人的摺子,諫院錢銘逸、王拱辰、荊湖北路路使李耀成、江寧府知府成歲煥、以及中樞諫官、六部十幾位官員均上了摺子,說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結爲朋黨,利用朕的信任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甚至有人說,連朕的身邊之人,後宮的內侍之中也有被他們拉攏入夥的,你說,這件事是真是假呢?”
蘇錦心頭大跳,穩定一下情緒道:“是真是假臣不敢胡言亂語,但以臣對這幾位大人的瞭解,當不至於如此吧。”
趙禎冷笑道:“你倒是滑溜,兩邊不得罪,那日早朝之上,朕曾問范仲淹關於朋黨之事的看法,他居然說什麼朝廷之上,若分正、邪兩黨也不足爲奇。說只要朕用心體察,就可以分辨忠奸。還說什麼假如結黨做好事,那便對國家無害,你聽聽他的論調,這是公然爲朋黨開脫,我大宋立國以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均留下祖訓,決不許朝堂之上有朋黨存在,前朝覆滅之患猶在眼前,如今這個范仲淹居然大談什麼即便有朋黨也無妨的言論,豈不荒唐之極?”
蘇錦忙起身道:“皇上息怒,這些都不足以證明範大人韓大人等人確實是在結黨,皇上切不可因一面之辭便信了,還需要查探清楚纔是,也許……也許是因爲新政之事,遭人攀誣也未可知。”
趙禎冷眼看着蘇錦道:“你倒像是爲他們辯白一樣,莫非你也在其中?”
蘇錦正色道:“皇上,臣只是建議皇上明察而已,皇上既問,臣不能不答,答了卻又見疑,那臣還有什麼好說的?臣只是不希望朝中再起波瀾罷了,臣即日回西北,朝中之事皇上自斷即可,在此事上,臣決定再不發一言。”
趙禎看着面紅耳赤的蘇錦,忽然笑了,溫言道:“你還是那麼大膽,朕就說你兩句,你倒是將朕駁斥的啞口無言;你實不知此事在朕心頭形成的困擾,朕雖非有爲之君,但亦不想當昏君,朕不想看到在朕的眼皮底下有人結黨爲禍,一旦社稷動盪,朕如何對得起祖宗的江山,如何對得起我大宋百姓?”
蘇錦吁了口氣道:“皇上的心思臣懂,但此事臣幫不了您,臣唯一能給的建議是查清楚再說,其他的臣不便多言。”
趙禎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沉思,蘇錦不願久留,起身告辭出宮,趙禎恍若未覺,蘇錦退出之時,他依舊面沉如水像個泥塑木雕一般端坐沉思。
……
蘇錦隱隱預感到暴風驟雨的來臨,雖然自己也對范仲淹韓琦等人的急功近利之行不敢苟同,但很明顯趙禎的態度已經發生了改變,這樣一來,韓範等人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新政推行困難,招致連番的反對,朝廷內外也是怪事頻出,這些事趙禎尚且能容忍,因爲不管趙禎的真實態度如何,他也是公開表態支持新政的,所以新政如果失敗,便意味着趙禎的決策失誤。
趙禎自然不願承擔這個決策失誤的名聲,但他又不能公開的表示退縮,就在此時,這朋黨之議被提出來,恰好給了趙禎一個理由,如果范仲淹韓琦等人被證明真的是結爲朋黨的話,趙禎便可以順理成章的將他們貶斥罷免,新政也自然不了了之,然則罪名則是因朋黨而起,而非趙禎之過了。
況且,朋黨乃是宋王朝的底線,朝中重臣一旦結爲朋黨集團,顯然對皇權是種威脅,重臣把持朝政,廢君另立之事不勝枚舉,趙禎的擔心也非多餘,也難怪他慎重以對,視之如虎狼。
回到蘇宅收拾行囊準備回秦州的蘇錦怎麼想怎麼覺得不是滋味,他益發的感覺到這個時代的殘酷,身處臣子之位,不管你是如何的忠心耿耿,一心爲朝廷爲皇上效力,下場也未見的多好。
雖然蘇錦知道這場變法的失敗不可避免,但蘇錦還是想爲范仲淹等人做些什麼,風雨欲來之際,自己不能漠然以對,但能做的確實有限。
想來想去,蘇錦寫了一封沒有署名沒有落款的信,信中將今日趙禎和自己的談話內容大致羅列,點明皇上已經見疑於朋黨之事,希望有人能站出來趕緊澄清此事。
寫完信之後,蘇錦本想命人送到范仲淹或者韓琦府上,但一想以兩位大人的高傲或許根本不屑一顧,反倒浪費了自己的一番心思,富弼也不適合,只有歐陽修最適合,歐陽修老奸巨猾,見到這封匿名信自然明白其中的厲害。
決定之後,蘇錦將信封好,吩咐僕役明日自己動身之後,方可將此信送至歐陽大人府中,交給他的管家便可,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
次日一早,蘇錦只向晏殊辭行,帶着家眷便匆匆上路,離開京城之際,蘇錦扭頭回望,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確實人禍有天兆,只見汴梁城上空愁雲慘淡,一片蕭索寂寥之色,看着教人很不舒服,蘇錦趕緊扭頭不願做唯心之想,快馬加鞭,離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