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堔站在酒館門前,一直看着鄧綰入得皇城,然後反身入得酒館,又直接從後門出去,去到酒館後面的小巷,只見這裡停着一輛馬車。
“沉判官,下官已經與他說了。”
陸堔來到馬車旁,對着窗口小聲說道。
只聽裡面有人問道:“那鄧綰會上鉤嗎?”
陸堔忙道:“這一點還請審判官放心,鄧綰這人我十分了解,一直都渴望能夠得到升遷,之前就已經在拍呂惠卿的馬屁,若是這回還攀不上這關係,只怕他這輩子是難以得到升遷了。”
“嗯。那就有勞員外郎了。”
“那。”
“員外郎請放心,你看中的那宅子我已經讓人買了下來,只要這事能成,那宅子就會借馬家當鋪轉於你,另外,你若有機會去市稅司,我們三司也會暗中支持你的,保你升官發財。”
“多謝沉判官。”
對於張斐這個耳筆而言,官司打完了就完了,就只是一個業務,但是對於朝廷而言,這餘波是愈演愈烈啊。
在那場官司上面,雙方已經說得是非常明確,這制置二府條例司將受到司法監督。
巧了不是。
保守派未來掌門人司馬光剛剛在審刑院上任,同時又傳出他要改革司法。
這麼一攪合,保守派是催促着司馬光趕緊進行司法改革,要是晚於新法,到時就不能專門針對新法去改革司法,那樣的話,吃香未免也太難看了。
雖說真到那一步,難看也就難看,但最好的方式,還是趕在新法前,先進行司法改革。
司馬光當然是順水推舟,正式向神宗提出司法改革的建議。
今日朝會,談得其實不是王安石變法,而是司馬光的司法改革。
畢竟王安石那邊已經定下來,制置二府條例司暫時無憂矣,目前正在制定新法條例,原本王安石是打算先推出均輸法,但是後來又將差役法參入其中,這就需要慎重考慮。
差役法真的非常敏感,若非之前張斐那場官司,引起百姓的廣泛關注,王安石也不可能先推出差役法,他也是在順水推舟。
但是司馬光的性子又非常謹慎,他並沒有急着請求神宗進行全國改革,他還是按部就班,先提出理論,就還是祖宗之法。
事爲之防,曲爲之制。
分化事權,相互制衡。
從而又引出一個大概的框架,核心思想就是政法分離,將州府和縣衙的縣尉從官府中分離出來,組成一個司法部門,司理院也分離出來,專門處理訴訟,州府、縣衙就只管行政。
然後建議國子監的訟學增招,先培養人才。
“臣贊成。”
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司馬光的不是文彥博,不是趙抃,而是王安石。
在場的大臣們皆是一愣。
他們兩個什麼時候勾搭上了?
司馬光自己都傻眼了。
我可沒有跟你說,咱們兩個相互支持啊。
趙頊也有些懵,疑惑地看着王安石。
又聽王安石言道:“正好我們制置二府條例司也準備對差役法進行改革,這將有助於司馬大學士的改革。”
趙頊問道:“是嗎?”
王安石點點頭:“回稟陛下,方纔司馬學士說了,目前許多地方上的衙差,是參差不齊,貪污受賄不說,甚至還造成許多冤假錯桉,這事關百姓,可不能再由普通的上等戶充任,得讓一些訓練有素的人充當衙差,專門負責抓捕犯人。
正好臣的差役法,也是打算將上等戶服役改爲出錢免役法,所得之利,便可助司馬大學士改革司法。”
張斐這一套公檢法的核心是政法分離,但是支持政法分離的一個重要基礎,就是要專業化,連衙差都要專業化。
要講法,就要較真,凡事都得講規矩。
故此司馬光先提議培養人才,但是專業化也需要經費支持。
司馬光聽得是火冒三丈,誰特麼要你出錢,我不知道從三衙裡面挑選麼,正準備站出來反駁王安石時,趙頊點點頭笑道:“真是好啊!二位卿就是朕的左膀右臂,有二位卿在,朕無憂矣啊!准奏!”
誰要跟他一塊玩。司馬光還欲再說,王安石又站出來道:“陛下聖明。”
陳昇之等改革派也趕緊站出來。
“陛下聖明。”
文彥博等保守派,也不能說反對,也只能站出來表示支持。
司馬光鬱悶壞了,出得大殿,就氣沖沖地往前走。
王安石就在後面追。
“君實!君實!”
這好不容易追上,王安石趕緊一把揪住司馬光的衣袖,“君實,我叫你多聲,你爲何不答?”
司馬光直接蹦起來罵道:“王介甫,你這無恥小人,誰要與你相助了。”
他哪裡不清楚,王安石是要借他的司法改革,給自己變法提供更充足的合理性,甚至於可能將他的司法改革也納入自己的變法。
我的變法是建立在你變法的基礎上。
這司馬光能爽嗎?
佔了便宜的王安石是故作委屈道:“君實,我好心幫你,你怎還罵我,可真是豈有此理。”
“我呸!”
司馬光直接往王安石臉上噴,“我纔不要你那骯髒之錢。”
王安石道:“你這真是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
司馬光冷笑一聲,“你方纔說讓上等戶出錢免役,那我問你,你會不會藉此增收稅錢?”
王安石遲疑不語。
司馬光問道:“怎麼?無話可說了?”
王安石道:“我增的那是富戶的錢,可此錢來僱傭那些缺少生計的窮人,這有何不可?”
他變法的主要目的,是要改善財政,要不增稅怎麼改善。
司馬光氣得嘴皮子都在哆嗦:“古往今來,誰增稅都說是爲百姓,爲天下,可結果又如何?你這就是變着法斂財。”
王安石也激動起來了,“就算是斂財,我那也是爲國斂財,國家財政年年入不敷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得不承認,司馬光這張嘴,總能說到你的軟肋。
司馬光道:“財政年年入不敷出,那是因爲朝廷花得太多,而非是這錢不夠用,故而應想辦法節省。”
說到這裡時,他突然壓低聲音道:“你王介甫飽讀史書子集,難道就不知道,若不規勸朝廷節省,就算你斂得太多,也是不夠花的。你想想看,自太祖立國到如今,財政增長了多少,可結果又如何?”
王安石反駁道:“若不花錢,又怎麼興修水利,怎麼開疆擴土,可見花錢並沒有錯,就要看這錢怎麼花,能否花在刀刃上。你看那些大富商,雖然賺得多,但是他們花得也多,可見這錢只要好生利用,是可以生錢的。”
司馬光道:“商人之道怎能用於治國之上。”
王安石道:“有何不同?”
“那是私錢,這是公錢。”
“這並非是錢不同,而人不同,這就是需要我們這些大臣能夠以身作則。”
“你認爲這能行嗎?”
“不能行也得行,難道省錢就不靠臣子以身作則嗎?”
“你我懶得與你說!”
二人又如同以往一樣,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司馬光天天鑽研史書,是看透了過去,他認爲,你賺得越多,那幫人花得更多,是彌補不了的,只能想辦法節流,阻止他們花錢,將錢省出來,然後存着,以備不時之需。
但王安石是看向未來,他要逆天改命,他認爲再省錢,在財政不增長的情況下,朝廷也難以有所作爲,這治國之道,就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有戰事,馬上就會捉襟見肘。
另外,大宋的外部環境,比任何一個朝代都要糟糕,是創造不出文景之治那樣的外部條件。
唯一的辦法就是理財。
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
然而,他們二人的爭吵,只不過是朝堂上明爭暗鬥的一個小小縮影,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朝中正在形成一個個利益羣體,說白了,就是利益相同的人,抱團取暖,誰也不敢獨自面對這場鉅變。
變,則利動。
有人要捍衛自己的權利,也有人希望從中撈一筆大的。
任何改革變法,不管初衷是多麼偉大,不管是不是理念之爭,但最終還是會演變成利益之爭。
是不可避免的。
張斐現在倒是沒有過分關注朝堂的變化,以他目前的能力,其實影響不了太多,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的事做好,步步爲營。
今兒,他準備親自去郊外推廣的計稅。
張家門前。
“龍五。”
張斐出得門來,向坐在馬車上的龍五問道:“郊外安不安全?”
李四搶先道:“那自是沒有城內安全,城西都亂成那樣。”
上回被打得鼻青臉腫,他至今亦是心有餘季啊!
張斐也真是被偷襲怕了,又道:“要不要叫上大牛,這樣更安全一些。”
龍五面露爲難之色:“可我最多就只能保護恩公與許娘子,無法再照看大牛。”
“?”
張斐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心想,這叫龍五的都這麼臭屁嗎?訕訕點頭道:“好好吧。不叫大牛了。”
又是左右望了望,“那婆娘還不肯出來麼。李四,你去許家催催。”
“哎!”
李四剛從馬車上跳下來,就道:“三哥,許娘子來了。”
張斐偏頭看去,只見許止倩一襲男兒裝扮走過來,只不過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段,讓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女人。
在家龜縮兩日的許止倩,是終於出得門來。
當她看到張斐時,鳳目不免閃過一抹羞澀。
張斐走了過去,憨憨笑道:“止倩,你來了。”
許止倩心虛地左右看了看,旋即鳳目一瞪,低聲羞怒道:“誰誰讓你叫我止倩了。”
“好的!娘子!”
“?”
許止倩差點沒咬着舌頭,這這就還不如叫止倩,啐道:“我就知道你這登徒子沒安好心。”
張斐委屈道:“你這真是吃飽了罵廚子,當初不是你讓我幫你的麼。”
許止倩道:“可可是我也沒說讓你去提親啊!”
“你是沒說,但也沒說不讓啊!”
“我怎麼知道你會去提親?”
許止倩可真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張斐會這麼瘋狂。
“這是最優解。”
“什麼最優解?”
“你想想看,不管怎麼樣,你都是要嫁人的。嫁給別人,那你就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這顯然非你所願,唯有嫁給我,你才能夠繼續與我一同去爲那些百姓鳴冤,這不是最優解是什麼。”
許止倩鳳目眨了眨,道:“就就算如此,你你事先也得跟我商量一下,你憑什麼擅自決定。”
張斐風輕雲澹道:“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
“呸!”
許止倩道:“誰說我會答應的。”
張斐道:“你若不信,那咱們試一試?”
許止倩愣了下,“如何試?”
張斐道:“就假裝我與你商量,看你會否答應?”
許止倩點頭道:“好啊!”心道,雖說你的口才了得,但任由你花言巧語,我就是不答應,看你如何是好。
張斐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小的條形木盒來,打開木盒,裡面是一根玉簪,遞了過去,“許止倩,你願不願嫁給我?”
“?”
許止倩當即呆若木雞。
這這麼正經嗎?
說好的花言巧語呢?
“我我。”
許止倩雙頰染霞,朱脣一張一合,倒是想拒絕,可話堵在喉嚨裡面,是如何也說不出口,過得半響,她剜了一眼張斐,嗔道:“無聊!”
一手奪過玉簪,便上得馬車。
張斐看着自己的雙手,笑道:“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