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被抓進開封府大牢的,共有八十四名太學生。
被除名驅逐者,卻只剩二十七個。
其餘五十七人,面對開除學籍的懲罰,在最後時刻服軟了,承諾乖乖回學校不再鬧事。
他們在大牢裡沒有受刑,但飢一頓飽一頓,如今早已虛弱無力。長時間朗誦《正氣歌》,也把嗓子搞得嘶啞,甚至連喝水都疼。
開封府衙前吏使用馬車,把他們運到城外客棧,拖着硬塞進客房,並告誡道:“相公們在這將養身體,十天之內,務必離開東京地界,莫要再讓俺爲難!”
無人應答,都沒力氣,也沒精神說話。
衙前吏又去對店家說:“這些都是義士,你要好生照料。”
“俺省得。”店家點頭哈腰。
轉眼間,衙前吏就消失了。
店家一聲嘆息,吩咐夥計:“讓廚子煮些粥來,用好米煮。”
宣德門前發生的事,早已傳到城外。
如今各路起義未平,京師漕糧短缺,白米已漲到2000文一石。底層百姓都在捱餓,哪個不痛恨奸黨?
就連剛纔那些衙前吏,也生活愈發困難。
只要跟奸黨作對,老百姓就佩服他們是義士。
待到白粥不那麼燙了,店家帶着幾個夥計,親自去給學生們喂粥。
陳東虛弱無力,喉嚨刺痛,喝粥時如受刀割。他勉強填飽肚子,昏昏沉沉睡去,一覺睡到第二日。
醒來之後,好歹恢復些精神,來回幾個房間走動,陳東驚訝道:“怎只剩二十幾人?”
魏良臣苦笑:“自是臨陣退縮了。上舍學生,只剩你我二人。”
陳東的嗓子依舊嘶啞,憤怒大吼道:“範覺民,範覺民何在?汝誓與奸臣不兩立,怎一個太學除名就怕了!”
內捨生雷觀譏諷道:“範覺民學問優異,明年必中太學試。他怎可能堅持到底,連進士功名也不要?”
“張巨山!張巨山呢?”陳東到處尋找。
一無所獲,不在客棧。
陳東失魂落魄踉蹌回到自己房裡,他的室友全部退縮了。
這些室友能扛住大獄,卻在開除學籍時服軟。
堅持到最後的二十七人,聚在客房裡情緒低落。甚至有人開始掉淚,並非因爲自身遭遇,而是無力改變時局,還遭同窗好友背叛,他們悲從中來難以抑制。
匡扶社稷的心氣兒,一下子就沒了!
就這樣,二十七個被開除的太學生,躺在客棧裡渾渾噩噩過了兩日。
他們的僕人,陸陸續續找來,勸自家郎君早點歸鄉。
也有身邊不帶僕人的,比如陳東。他家只是小地主,得到宗族培養,纔有機會進太學讀書。
有幾人前來告辭,內捨生雷觀說:“少陽兄,我已心灰意冷,此生不再出仕,只求回鄉隱居讀書。能與君相識,乃平生幸事,就此告辭了。望君多多珍重!”
陳東質問道:“時值天下大亂,閣下還是建寧人。方臘餘孽,早已攻陷建寧,閣下回得哪處家鄉?難道是去投方臘嗎?”
雷觀含淚道:“前些日子收到家書,我全家已逃到福州。父母雖然平安,族人卻失散許多,也不知能活下來幾個。我恨不得生食奸黨之肉,痛飲奸黨之血。尤其是那朱勔,方臘作亂就是他盤剝所致,如此罪行竟然還能升官。前番下了大獄,我早已心存死志。如今苟全性命,什麼都不願想了,只求前往福州與家人團聚。”
陳東自己也很消沉,此刻不得不打起精神,鼓舞衆人道:“奸黨越是囂張跋扈,吾等士子越不能消磨志氣,總有一日能蕩平天下妖氛!”
魏良臣癱坐在椅子上:“咱們已被太學除名,限期十日離開東京地界。除了各自歸鄉讀書,又還能去到哪裡?”
“去桂州!”
一個太學外舍生突然出聲。
此人名叫富元衡,蘇州吳縣人。他家被起義軍洗劫幾代人積蓄的家產,已化作過眼雲煙。
幸好全家提前跑路,帶着一些浮財北上。
童貫率軍收復吳縣,富元衡的家人隨即回鄉。卻沒成想,他家作爲當地大族,竟被童貫麾下士卒勒索,僅剩的一點浮財也被搶去。
在富元衡心裡,官兵和賊寇都一個樣,童貫與方臘並無二致!
堅持到最後的二十七個太學生,有一半以上來自兩浙、江南與福建,他們痛恨奸黨到了極點。
富元衡說道:“朱先生被編管桂州,我等何不去追隨?拜入先生門下,認認真真做學問。先生不能起復,我等就在桂州隱居治學。如果新君繼位,先生得以起復,我等再回東京一掃乾坤!”
“好主意!”陳東拍手大讚。
魏良臣也來了精神,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願去桂州的,站到我左右。不願去的,也不強求,今後依舊是朋友。”
瞬間站過去一大半剩下那些,猶豫再三,也都做出決定。
一個不少,二十七人都要去桂州。
被太學除名,他們已經沒有退路。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了,因爲不准他們再進京。
要麼回鄉隱居讀書,要麼就去桂州追隨朱銘。
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太子登基。
到那個時候,朱銘必然召回京城做官,他們也可以跟着朱銘回京。甚至,不用考試,直接被新君授予官職。
還有人身體沒康復,衆人繼續留在客棧。
每天都有朋友來看望,包括陳東那幾個室友。
範宗尹,字覺民,兩宋最年輕的宰相。他此刻站在陳東面前,因爲愧疚一直低頭,只說道:“諸君保重,有朝一日再會。我……我若考上進士,定然仗義執言,絕不與奸黨同流合污。”
“呵呵,望君不要再食言。”陳東冷冷一笑。
擊鼓叩闕的發起者,便是陳東、範宗尹、張嵲三人。範宗尹和張嵲都服軟了,被開除學籍嚇到,張嵲更是沒臉再來相見,只讓範宗尹帶來一封書信。
範宗尹朝衆人作揖:“諸君告辭!”
即將入夜秦檜摸黑來到客棧。
秦檜做了好幾年州學校長不挪窩,全憑自身實力考中茂科第一名,直接升遷爲太學正。
前番擊鼓叩闕,他作爲老師沒有參加,今天是來看望同窗的。
“道弼兄何時啓程?”秦檜問道。
魏良臣說:“明日便走。”
秦檜拿出幾個銀鋌:“一路小心。”
“多謝。”魏良臣道。
魏良臣、秦檜、範同、段拂、何若,這五人曾經共同求學,而且睡在同一個宿舍。
歷史上,他們五個都做了宰相,但選擇卻截然不同。範同爲了升官發財,毫無顧忌的攀附秦檜;魏良臣卻跟秦檜劃清界限,被貶來貶去病死在任上。
秦檜又問其去處,魏良臣說要往桂州。
聽得此言,秦檜立即說:“我與成功也是舊交,多年不見,實在唏噓。且借筆墨一用。”
秦檜寫了一封書信,託魏良臣帶去交給朱銘。
書信內容,無非敘舊,再說些佩服之言。
翌日,衆人結伴離京,算讓他們的隨從,一共有四十三人。
一場小雪降臨,北風呼嘯凜冽。
坐船抵達潁上縣正陽鎮,再換船往六安而去。
天寒地凍,卻始終不下大雪,可能來年又會有什麼天災。
每在一個地方靠岸,他們必然進城,在學校門口朗誦《正氣歌》。又訴說朱銘在京的事蹟,以及他們是怎樣擊鼓叩闕,被奸黨給開除學籍驅離京城的。
沿途所過,當地師生無不肅然起敬。
即便府州縣官員中有奸黨,對此也睜隻眼閉隻眼。何必給自己惹麻煩呢?沾上這些憤青學生,必然背上一世罵名。
《正氣歌》迅速在河南、湖北傳播,就連湖北(京西南路)賊寇,都聽說了他們的事蹟,不願搶劫這些學生。
湖北賊寇真多,連續兩年饑荒,朝廷還在抽糧運往東京。
只缺一個起義領袖,到時必定應者雲集,有點像前些年山東的狀況。
宋江部隊還在流竄,牽着官軍的鼻子跑。但面對多方圍剿,他們活動的區域越來越小,照這樣下去,覆滅只是個時間問題。
方臘已經離開浙江山區,並且沒去福建,而是翻山越嶺到江西,出其不意的攻陷撫州。
他還未站穩腳跟,剛剛剿滅礦工起義的邊軍,立即南下追擊。方臘連忙遁往南城,繼而轉戰南豐,再翻越百丈山,前往建寧與福建義軍匯合。順便,中途把太平銀場、看都銀場給洗劫了。
各路官軍,合圍建寧,兵力達到二十萬。
方臘本打算前往泰寧,遭大將劉光世伏擊,二太子方亳、宰相方肥戰死。
數萬義軍,就此困守建寧,多番突圍皆失敗。
但起義軍的戰鬥力,明顯變得更強。轉戰千里,翻山過河,一路廝殺,已經鍛煉出上萬精兵,且在摩尼教的加持下悍不畏死。
除夕這天,童貫匆匆趕到建寧前線,下令犒賞三軍,大年初一就打決戰。
可在除夕當晚,四面城門大開,趁着官兵過年,義軍居然主動殺出。
混戰一夜,義軍大敗,四散而逃。
方臘帶着數千精銳,竟竄入山中,又特麼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