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朱銘躺牀上還不肯起來,好久沒有睡懶覺了,人總是喜歡偷閒享受的。
直至肚子餓得不行,他才伸着懶腰起牀。
鄭元儀正在梳妝,在侍女的幫助下,已經梳好了髮髻。
而且形制變了,昨天是丫髻,今日變作朝天髻,代表着她從少女成爲婦人。
上裝是一件交領短衫,帶着明顯的契丹樣式,下裝是宋代典型的百褶裙。
在文化風俗方面,大宋和遼國互相影響。宋人經常模仿遼人穿衣,遼人也各種借鑑宋人服飾,反正就是要突出一個新奇。
再過幾年,宋人女子甚至流行金國發型……
“郎君萬福!”
聽到腳步聲,侍女尤四姐轉身行禮。
這尤四姐與鄭元儀同歲,還有個小名叫妙妙。
典型的宋代女子名,大名“某某姐”、“某某娘”。小名則慣用疊字,滔滔、師師、小小、盈盈、燕燕之類。
鄭元儀正待起身,朱銘將她按回去:“妙齡少女,肌膚白皙,用什麼鉛粉?”
“敷了鉛粉,總要更白些。”鄭元儀說。
朱銘說道:“鉛粉有毒。”
鄭元儀說:“加以雞蛋火煉,就能解鉛毒。”
朱銘問道:“誰教你的?”
鄭元儀說:“在洋州讀書時,女先生教的,法子出自《千金方》。”
古人早就意識到鉛粉有毒,利用蛋白質使重金屬結塊,減少鉛粉中的純鉛含量,從而讓粉底的毒性減小。
朱銘叮囑道:“鉛毒解不淨,平時少用爲妙。”
鄭元儀展顏一笑:“郎君不喜歡,我今後就不用,只在逢年過節時抹抹。”
朱銘仔細觀察,又問:“怎把眉毛也颳了?”
鄭元儀說:“颳了好畫細眉,適合今日的髮髻。”
“之前也挺好看的,其實不用刮。”朱銘拿起眉筆,在她眉間勾畫。
張敞畫眉,本屬雅事,可惜朱銘的技術太爛。
侍女妙妙在旁邊看着,忍不住捂嘴偷笑,因爲朱銘畫出的眉毛不對稱。
鄭元儀卻喜歡得很,心裡甜絲絲的,不時出聲糾正:“左邊……再往下畫一點……對對,那裡太淡了,再補上幾筆……”
畫到最後,鄭元儀咯咯直笑,由於補得太多太濃,柳葉眉畫成了猛張飛。
“我出門去了。”朱銘只能放棄。
等他踏出房門,屋裡的主僕二人,猛地爆發出一陣笑聲,也不曉得在笑些什麼。
騎馬路過孫好手饅頭鋪,朱銘喊道:“來八個灌漿饅頭,再要一碗豆漿、一疊鹹菜!”
“好嘞,探花郎裡面坐!”夥計熱情歡迎。
灌漿饅頭,就是灌湯包。
北宋中後期,包子由冷水面製作,多爲素餡;饅頭由發酵面製作,多爲肉餡。其實,都是包子。
至於沒有餡的,那叫炊餅。
自從朱銘發明了蜂窩煤,這種店鋪經營方式都變了。
就拿孫好手饅頭鋪來說,直接在門口擺兩個雙芯炭爐,壘起高高的蒸籠塔,剩下的就不用再管。既節省了人工和空間,又把肉包子的香氣,非常直接的傳給路人。
廚子可以騰出精力,在裡面製作別的早餐種類,大大豐富了這家店鋪的菜品。
店老闆孫好手甚至親自出面,給朱銘端來吃的,發自內心的恭敬道:“贈給探花郎一碗肉粥。”
“多謝。”朱銘笑道。
孫好手賴着沒走,坐在朱銘對面閒聊:“聽說探花郎又做了新東西,印出的書能變得便宜?”
“這你都知道了?”朱銘有點意外。
孫好手道:“聽兩個書商說的,他們在本店吃飯時,商量着去國子監書庫弄點油墨。”
朱銘笑了笑。
恐怕不是弄點油墨,而是想要搞到油墨配方。
鉛活字的配方,那些書商也想搞到。但成套的活字,製作成本太高,動輒需要幾萬枚,能讓大部分書商選擇放棄。
泄密是遲早的事情,經手工匠不止一兩個,肯定有人扛不住金錢誘惑。
吃了早餐,朱銘騎馬前往國子監書庫。
“探花郎!”
一個聲音傳來,朱銘扭頭望去,只見幾人站在道旁,似乎頗爲面熟的樣子。
“探花郎,俺是孫立,還曾買相公的香蕈!”其中一個漢子笑道。
朱銘勒馬說:“想起來了,你是楊志,伱是孫立,林沖何在?”
楊志欣喜道:“探花郎竟還記得俺們,林兄弟在外城監工去了。”
“監工?”朱銘沒聽明白。
楊志解釋說:“蔡相公築城,土石木料還有工匠勞役,都須軍士看守防備意外。林兄弟生得兇惡,便被選去做監工。”
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喊錯的外號。
林沖的綽號是豹子頭,可以參考影視劇裡的張飛形象。
真實歷史上的林沖,後來投靠了宗澤。
其結局不甚光彩,被宗澤下令處斬,罪名是“恣橫兇暴,不改故態,馳騁市肆間”。
很明顯,當時的義軍太多太雜,且爲非作歹不聽號令。宗澤必須殺人立威,而反賊出身的林沖,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楊志也混得可以,童貫北上伐遼時,楊志在种師道麾下,統率東路部隊的選鋒軍。
靖康年間,楊志又隨种師中馳援太原,不戰而逃,西軍盡喪。
這怪不得楊志,就連種師中的嫡系部隊,都特麼在爭相逃跑。他們被文官坑了,硬着頭皮強行進軍,飢渴難耐,疲憊不堪,還遭突襲。友軍又謊報軍情,不來救援。
真實的梁山好漢,只有三十六位首領,而且分爲四股勢力:宋江、李逵十二人,楊志、林沖十二人,董平、索超四人,晁蓋、燕青八人。
明年,楊志他們就要奉命押運花石綱,因大雪失期,遂落草爲寇。
朱銘又問了幾句,方知楊志小有家資,雖然也是苦哈哈,但家中溫飽不成問題。
這種情況,朱銘不便直接招攬,只說道:“你們都是好漢,個個孔武有力。我要去濮州做知州,爾等今後若有困難,儘管到濮州去尋我便是。”
楊志也沒當回事兒,他不覺得自己有啥困難,拱手道:“朱相公這般禮遇,俺心頭感激得很。”
“告辭!”朱銘打馬而去。
很快來到國子監書庫,主簿黃藹連忙出門迎接。
朱銘問道:“賞錢可拿到了?”
黃藹高興道:“拿到了,品階也升了,一切都仰仗相公。”
朱銘嘆息道:“可惜你是技術官,就算升了品階,也得繼續留在這裡做主簿。”
“在下已經知足。”黃藹說道。
朱銘又問:“朝廷可有差事?”
黃藹回答:“朝廷下令,用活字印兩本書。一本《大晟詞集》,一本重新校正的醫書,叫做《大觀經史證類備急本草》。”
朱銘提醒道:“我走之後,新來的書庫官,很可能是蔡相公親信。你好生伺候着,莫要惹事。”
黃藹苦笑:“俺怎敢惹蔡相公的人?”
由於朱銘制定標點符號,而斷句又事關經義解釋權。
蔡京那邊已經在組織人手,打算重新校定儒家經典,嚴格按照王安石的註解來斷句。
這對於蔡京而言,非常重要,他可以佔領文化高地。
宋徽宗對此欣然答應,已讓蔡京前頭組建斷經局。甚至,這昏君還親自出手,爲《老子》、《莊子》、《列子》、《黃帝內經》斷句,印刷之後發給道學、州學和太學。
只需做完此事,宋徽宗就能名留青史。
朱銘改進活字印刷術,不僅是推動技術發展,更帶來巨大的後續政治影響。
給一個知州,真不算啥。
朱銘做事有始有終,即便繼任者是蔡黨,他也仔細整理各種資料,對黃藹說:“這些文牘,都分門別類了。新官上任之後,讓他自己翻閱。”
黃藹佩服道:“相公如此爲官,當世罕見。歷任國子監書庫,別說整理好文牘,他們離開的時候,連賬目都不清不楚。”
“別人怎樣,我管不住,只能管好自己。”朱銘笑道。
黃藹長拜一揖,以表達自己的敬意。
朱銘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黃藹把朱銘送到大門口,目視朱銘騎馬遠去,心中生出無限感慨。
他這種技術官,一般都是子承父業。
少年時便來做學生,一步步往上爬,爬到技術主管,就會撞見職場天花板。
他在國子監書庫混了快二十年,遇到過無數文官上司,啥奇形怪狀的都有。朱銘只來幹了幾個月,卻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這是最讓他舒服的一個上司。
忽聽身後有腳步聲,黃藹轉身一瞧,發現胥吏和工匠們,居然放下手中活計,集體出來目送朱銘離開。
“朱庫司,不會回來了?”一個工匠問道。
黃藹感慨道:“朱相公前程遠大,今後定能做宰相,怎可能回這小小的國子監書庫?”
工匠們默然不語,都有些不捨,因爲朱銘從不克扣工錢,表現優異甚至還發給獎金。
一直到朱銘消失在視線中,黃藹說道:“都回去幹活吧,朝廷交代的差事繁重。只求新來的上官,能有朱相公一半好。”
朱銘離開國子監書庫,又直奔城郊的太學校區,那裡他也得去做個離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