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貪得無厭之輩,想來只怕不會輕易放棄。”司徒弈之皺着眉頭看着五行宮一行人遠去的背影,說出了他的擔憂。
“他們要敢再來,我就殺光他們。”穆人雄冷冷說了一句,拳背暴露的青筋顯示着他餘怒未息。
“只有千日做賊,哪能千日防賊。我在想,要不要將封城遷往他處,比如葬在‘隱桃源’或是六界山。”
“司徒,你說封城他自己會希望最終歸於何處?”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力:沐封城想要的歸宿之地在哪裡,其實他們心中瞭然,只是卻無法辦到了——並非不能,只是不願。良久,司徒弈之纔開口道:“既然封城最終選擇了這裡作爲長眠之所,那我們也就順着他的心意吧。我會調些人過來守着這裡,決不讓宵小之輩驚擾到封城的英靈。”
“先生,我願在這裡守護三年,以保護世叔的英靈不受滋擾。”慕易上前抱拳請命。不想司徒弈之卻是搖了搖頭:“我知你敬重封城,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所以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只怕不會輕鬆了。”
慕易稍稍一愣,不解地問道:“重要的事?敢問是何事,還請先生解惑。”
“第一,我對五行宮方纔說的所謂‘東西’比較在意。根據影尊主傳回來的消息,封城離去前身邊應當一直跟着一個年輕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我知道封城的性格,他生前或者不怕麻煩,死後卻不會將帶來麻煩的東西留在身邊。所以無論是什麼東西,他要麼是傳給那個年輕人了,要麼就會託付他幫忙處理掉。因此,我希望你接下來能去查一下那個年輕人的身份和下落,但不必對他的行爲做出干涉。必要的時候,你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司徒弈之稍稍理了一下思緒,這般吩咐慕易。
“嗯,根據影尊主的說法,那位兄弟最後出現在尚臨城。那邊離這裡不算遠,我會馬上趕過去調查他的下落。”
“如此最好,不過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說到這裡的司徒弈之腦海中浮現一張年輕而又冷峻的面孔,“封城雖去,但他還有一個兒子尚在人世。幾日前在玫城,我們遇到他了。”
慕易聽了,愕然擡起頭來:“先生,既然如此,你爲何不將他帶來此處?”
“因爲……除了知道他是封城的兒子之外,其他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司徒弈之喟然一嘆:雖然是父子,長得也很像,但沐封城與沐追雲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前者熱情開朗、幾經磨難而不改其心志;後者沉默堅忍、卻將自己摒棄於一切之外。若說還有什麼相同點,那便是命運有如跟他們父子開了什麼玩笑一般,帶給了他們各自不同深沉的災難。想到這裡的司徒弈之眼中也浮現着同樣的悲哀,他有些疲倦地道:“當年封城的事,我們竭盡全力,終究也無法幫他解決。如今見到了他的兒子,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再走上與封城同樣的路。所以慕易,你要想盡一切辦法保證他的安全,如有意外須馬上聯繫我甚至聯繫尊主。已經夠了,我們已經不想再留下遺憾了。”
感受到司徒弈之話語中鄭重的託付,慕易知道了對方對這件事有多看重,也就鄭重回答道:“是,我一定竭盡全力。那麼先生,那位沐兄弟如何稱呼?他如今是否還在玫城?”
“他叫沐追雲,至於長相——你應當看過封城的畫像,他們父子倆長得差不多,我想你應該能認出來的。他現在應當是在南下天舞銘劍城的路上,不過我知道他接下來會去流光山參加品劍大會。你還是先行去追查那個年輕人的下落,而後就去流光山等着他吧。不過他的性格比較孤僻,如無必要,你也不需跟他照面。”
“是,慕易記下了。”慕易又向着司徒弈之提了幾個問題,後者一一作答,他纔來到沐封城墓前再度行了一禮,就準備告辭離去。
“對了慕易,”彷彿想起了什麼,司徒弈之最後吩咐了慕易一句,“沐追雲的身邊有個叫燕薇雨的女孩——就是那晚我們離開玫城時跟我打招呼的那個女孩,他是我們一位好友的女兒。你若見到她有什麼困難,務必全力相助!”
“燕薇雨……我知道了,定會好好照應燕姑娘的。”慕易應了一聲後就轉身走向樹林外。只不過走出幾步,他卻突然頓了一下,嘴裡有些疑惑地喃喃了一聲:“燕?”不知想到了什麼,慕易搖頭失笑,將腦中那個荒誕的想法甩出了腦外,繼續向着北方前行。
不知何時,林中只剩下了司徒弈之和穆人雄兩人。他們就那般靜靜地站在石碑前,彷彿這樣就能陪已去的兄弟多一點的時間。不多久,一個輕微的腳步聲自樹林東邊緩緩步來。兩人轉過臉來,就見到一位身着道袍、面容清癯的老者一手抱着一個酒罈子緩緩向着這邊行來。
“宗老,是你來了?”司徒弈之轉過身向來人打過招呼,來者也就微微點了點頭。宗衍一直來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望着石碑的眼神中也有着與身邊兩人一樣的悲切。與十幾年前比起來,宗衍看上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眼角深刻的皺紋此刻深深地表達了他的疲憊。輕輕嘆了一口氣,宗衍低沉的話語中滿是緬懷:“沐小子啊,上次見你還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想着來日方長、還有許多相聚的機會,想不到如今再會卻已是天人永隔。這時我才發現,時間原來也過去那麼久了,我也老了,你卻更比我先一步去了。”
雖然兩人乃是不拘於年齡和輩分的忘年之交,可這一刻宗衍依舊有着一絲白髮人送黑髮人般的深切哀傷。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兩壇酒,一掌一個拍開了酒罈口的封泥,將之一前一後擺在了身前:“你生前不喜飲酒,卻惟獨對老夫所釀的那幾壇‘離殤’酒情有獨鍾。這幾壇酒並非什麼濁世佳釀,只不過是當年拙荊去世時我傷心之下所釀的懷念之物。當年你對我說從中品出了那無可奈何花落去般的苦澀,我就知道你定然和我一樣,曾有過一段難忘的愛戀、有一個再也無法追回的戀人。呵呵,我們一老一少,喝着同樣的酒、想着各自的愛人,一起放聲悲笑、一起哭得像傻子一樣——那樣的日子,也已經回不來了啊。”
這一刻,老者渾濁的眼中淚光閃動——對他來說,眼前逝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般的好友,更是一段共同緬懷各自愛戀的回憶的終結。從此之後,這天下間只怕也不會有與自己一般遭遇的人陪着自己一起銘刻那無可言說的思念了——也許,是自己真的老了吧?想到這裡的宗衍悲從中來,抓起酒罈狠狠灌了一口酒,飛濺而出的酒液沾溼了他的衣襟,他也毫不在意。他將酒罈子往地上重重一放,又抓起另一個酒罈向着石碑一舉:“沐小子,再陪我喝最後一次吧!”那樣子,就如向着當年對桌而坐的青年舉起酒碗,從中傾倒的酒液見證着一老一少這一對同病相憐的摯友最後的狂歡——
清脆的傾倒聲中,瀝瀝而出的酒液緩緩沒入泥土,那散發着醇厚酒香的氣味中還夾雜着一絲苦味,一如宗衍此時的心情。邊上的司徒弈之與穆人雄兩人此時也不由爲之側目,之後便是肅然起敬:他們雖然知道沐封城與宗衍交好,但也不知這兩人的友情已然到了這種程度——就算比之自己等人之間與他的兄弟之情,那也絲毫不差。司徒弈之更是在心中默然嘆息:“封城,你看到了嗎?你這一去,有多少人爲之傷懷?又有多少人爲之遺憾?我還知道,此時的尊主定然也在某個地方默默地注視着這個方向。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還是無法再出來看我們這些人一眼了……”
穆人雄此時卻是側着身子,目光在林子西邊的方向打量了一番。良久,一聲輕輕的嘆息自樹林西邊傳來,而後漸漸遠去。穆人雄垂下了眼瞼,再度轉回了頭。宗衍更是早已發現了那邊的動靜,不由向着西邊搖頭嘆道:“你也來了嗎?你還是覺得無顏見他?呵呵,呵呵呵,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再度舉起罈子往嘴裡灌了幾口酒,等到倒傾的酒罈中再無一絲酒液滴出,宗衍才一把拋飛了手中的酒罈。與一聲清脆的酒罈摔裂聲同時響起的,是宗衍那微帶醉意的聲音:“這是人世間最後兩壇‘離殤’了。自此之後,世間再無‘離殤’,也望世間之人不復離殤……”
宗衍站起身來,沒有再望石碑一眼,衣袖飄飄間身影緩緩消失在樹林外。留在此間的司徒弈之和穆人雄只聽到遠處一個蒼老的聲調中,幾句充滿着懷念的詩句響起,豪而不放、盡抒心懷:
“勸君金屈卮,滿酌不須辭;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