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奮幹活的時候很認真,話卻不多,除了技術問題,他很少主動和魏霸聊天。今天說起虞翻,也是有感而發,說了兩句,大概是覺得不妥,便閉上了嘴巴,略微偏厚的嘴脣緊緊的抿着,眼神中有些茫然。
他這副樣子,像極了魏霸前世做工程師的模樣,不由得想多和他說兩句。
“虞公精通形學?”形學就是後世所謂的幾何學,魏霸倒不清楚虞翻還通曉數學。
“虞公是易學大家,精於易象,想必在形學上的造詣也不淺吧。”張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卷着袖子,手指上全是畫線留下的墨跡,蹲在那裡,像一個憨厚朴實的工匠,一點也看不出世家子弟的影子。他自己不說,沒有人會想把和精通《春秋》的張昭聯繫起來。
魏霸不懂易學,更不懂什麼易象,也不知道張奮說的對錯,不過他對易學這種神秘學不是太感興趣,總覺得和街頭算命打卦的江湖騙子差不多。
“這很難說,形學其實比較純粹的數學,和易學應該關係不大……”
“想不到參軍還通曉易學?”陸嵐走了過來,正好聽到魏霸的那句話,不禁笑了一聲:“這麼一來,我倒想和參軍切磋切磋了,不知道參軍肯不肯賞臉。”
魏霸無所謂的哈哈一笑:“校尉會失望的,我對易學一竅不通。陸家家傳易學,我是不敢貽笑大方的。我嘛,就是會做點奇技淫巧罷了,讓校尉見笑了。”
陸家是江東望族,家傳的學問,陸遜的叔父,陸家的真正家主陸績就精通易學。據說幾年前死的時候留下遺言,說六十年後天下將會一統。魏霸記不清三國是什麼時候統一的,但是時間應該差不多,所以覺得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那陸績還真有點門道。但他對陸嵐實在沒什麼好感,這個書生有些尖酸,世家子弟的習氣很重,讓人很難親近,所以和他說話的時候。難免都會帶點刺。
陸嵐有些尷尬。陸家精於易學,可是他們卻要請魏霸來打造攻城機械,這已經足以說明所謂的易學並不頂用,但是要他承認易學沒用,卻又是萬萬不能的。他也懶得和魏霸斤斤計較。拱手道:“將軍請你去一趟。”
魏霸站起身,衝着從陸嵐進來之後就一句話也沒說的張奮笑了笑:“張兄,我去去就來,到時候我們再談一點能經世濟用的學問。”
張奮尷尬的點了點頭,臉上有些微紅。魏霸拍拍衣襬,大踏步的先走了。陸嵐慍怒不已,卻又不能發作。只好僵着一張臉,跟着魏霸走了。
來到陸遜的大帳,魏霸也沒報進,一撩帳門就闖了進去。一眼看到一個白衣女子正和陸遜在說話,不由得一愣。陸遜不像那些講究的將領,身邊從來不帶侍女,而且這個女子看起來也不像是侍女。他特意瞟了一眼。那女子長得不算漂亮,但是很清秀。只是眼神和陸遜很像,有點隱藏得很深的傲氣。魏霸注意到,她的手中拿的正是他提供的設計圖。
見魏霸進來,那女子連忙起身,卻沒有避到內帳,而是跪坐在陸遜身後,低下了頭。
“我從妹。”陸遜淡淡的說道:“子玉,坐,有幾個問題我不太清楚,想和你參詳一番。”
魏霸很詫異,陸遜四十多了,這女子卻不過十六七歲,他還以爲是陸遜的女兒什麼的呢。他坐了下來,接過那張圖紙,看了一眼,淡淡的說道:“將軍有什麼不清楚的,盡請直言。”
“我知道這是你爲攻打樊城設計的攻城大車,可是現在我要打襄陽,這個攻城車的高度不夠,爲什麼不再增高一些?”陸遜和往常一樣語氣平和,既沒什麼高興的樣子,也沒有生氣的意思。
“再增高一些,攻城大車的重量會太大,推動不便。”
“推動不便,再增加一些車輪就是了。”陸嵐跟了進來,正好接上了魏霸的話頭。
魏霸瞟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說道:“再增加車輪,會同樣增加大車的長度,並不能減輕每個車輪的負重。”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說道:“而且會適得其反,效率不增反降。”
“既然是同時增加,爲什麼會適得其反?”
魏霸閉上了嘴巴,不肯回答這個問題。陸嵐有些生氣,正在追問,那個女子擡起頭,用眼神示意陸嵐不要生氣,和聲道:“參軍說的效率,是指推車的民伕和所載戰士的數量比嗎?”
魏霸詫異的瞥了她一點,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那女子又接着說道:“參軍說,增加大車的長度,就會降低效率,那是不是說,只有當車廂是邊長相等的方形時,效率纔會最高?”
魏霸的疑惑更大了,這是什麼妖孽,怎麼能一下子就看出其中的奧妙。他設計這輛大車,看似簡單,誰都可以仿造一個,但是其中蘊含的大量最優化設計,卻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來看。你可以模仿,但你無法超越。這個女子能看出這一點,他已經覺得非常不容易了。
“是的。”
那女子臉色微紅,卻毫不退讓的看着魏霸:“能請參軍詳細解說一下嗎?”
魏霸皺了皺眉,把目光轉向陸遜,咳嗽了一聲:“將軍,我可以幫你們打造戰具,可沒有說過有傳授之責。我沒什麼學問,這是我的看家本事,這麼做……似乎不太合適吧?”
陸遜看看他,回頭和那女子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那女子有些失望,輕輕的抿着了嘴脣,低下頭,起身施了一禮,退入後帳。陸遜搓搓手,自我解嘲的說道:“是我失禮了,子玉不想說,就不說吧。這麼說,這輛車,不能再加高?”
“不是不可以再加高,只是加高必然會增加體量。也就會增加推車的人數,真正能參與戰鬥的士卒就會少一些。從兵力應用上來說,有些得不償失。”
“那子玉幫我改一改吧。要攻襄陽城,這個大車的高度實在不足以倚仗。”陸遜將圖紙推到魏霸面前,輕輕的拍了拍。魏霸接過圖紙,稍微考慮了一下,又畫了一副新的草圖,然後交給陸遜,說道:“將軍。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好的改進了,將軍如果還不滿意,我也愛莫能助。”
陸遜接過圖紙,看了一眼,不由得眼前一亮。魏霸將原本上下一樣寬的攻城大車改成了逐層收縮。高度提高了三分之一,足以讓最頂層的人能攻擊到襄陽城頭,而總的體量卻沒什麼變化,推車的人也不需要增加,可謂是一舉兩得。
“子玉果然高明。”陸遜由衷的讚了一句,把圖紙收了起來,懇切的說道:“子玉。戰具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準備明天就發起攻擊。你回去之後,可要請吳將軍、孟將軍守好樊城,千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魏霸點點頭。嘴角有淺淺的不以爲然。蜀軍攻打樊城的時候,陸遜一直在旁觀,即使是司馬懿兵臨城下時,陸遜也沒有盡到盟友的義務。朱然等三人就呆在船上。腳都沒踏上北岸一步。如今蜀軍攻克樊城,吳軍還在有條不紊的準備戰具。這分明是讓蜀軍做炮灰,司馬懿他們可都在樊城外呢。再過兩天還有更多的魏軍趕來,到時候蜀軍的壓力會非常大。
說到底,陸遜還是居心不良,一心要把蜀軍當炮灰使,自己隨時準備抽腳走人。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他要想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攻打襄陽的時機已經成熟,陸遜要想一箭不發就走,估計孫權不會同意。相比之下,蜀軍就不同了,他們立的功已經足夠,收穫也已經超出了預期,隨時可以走人。前後重創魏軍兩萬多人,平空俘虜了一支水師,對於總兵力不過三萬人的蜀軍來說,這個戰績已經足夠驕人,不管是誰都不能說三道四。
“將軍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支撐。”魏霸微微一笑:“不過,我想請將軍一個問題,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
“將軍,你是不是真的想攻擊襄陽?”魏霸把“真的”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陸遜眉梢一顫:“你這是什麼意思?”
“將軍如果真想打襄陽,那我們纔有談的意義,如果將軍根本無心拿下襄陽,那我們就沒必要在這裡耽誤時間了。數萬大軍,每天的開銷都很驚人,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在這裡白白的耗費百姓血汗。”
陸遜眼角一抽,明白了魏霸的意思:“怎麼,你們的糧餉不足了?”
魏霸點點頭,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陸嵐看在眼裡,不禁撇了撇嘴,輕蔑之色一閃而過,然後溫和的笑了起來。
“將軍也知道的,從前年丞相進駐漢中開始算,到現在已經有兩年多,接連大戰,歷年的儲備消耗得七七八八。這次來樊城,邀天之幸,戰事順利,抓了不少俘虜,也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我們的軍糧消耗速度猛增。”魏霸苦笑道:“不瞞將軍說,我們現在的存糧不足十天,而漢中已經沒有多少糧食可運,只能從永安轉輸。路途遙遠,我們隨時有斷糧的可能。”
陸嵐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他這時才明白魏霸的意思。這不是商量,這是訛詐啊。十天時間怎麼可能攻下樊城?這分明是要吳國支付他們的軍糧,否則他們就撤軍的意思啊。
陸嵐勃然大怒:“你想訛我們?”
“校尉,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魏霸一本正經的說道:“我這是和將軍商量,怎麼是訛你們呢?我知道將軍可能做不了主,所以已經把消息告訴了費參軍,想必他已經轉達到吳王面前。我現在對將軍說,也只是想徵求將軍的意見嘛。我們之所以遇到這個困難,和你們一再拖延也是密不可分啊。如果你們不想攻克襄陽,那我們就乾脆撤軍吧,免得白白的消耗錢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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