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長廊更顯得突兀,白漠聽着那清脆的耳光聲,條件反射一般想要去捂自己的臉,手才一擡起,猛地發覺這動作太愚蠢,立馬忍住了,卻仍然不可抑制地覺得後槽牙一陣疼痛。
唐非也沒料到謝清歡會突然出手,壓根兒顧不上去捂臉,只一寸一寸地將被謝清歡打得騙過去的腦袋挪回來,怔怔地看着謝清歡。
蕭朗月也呆了一瞬,瞥一眼唐非的臉,只見他蒼白的面孔之上,清晰地印着幾根手指的痕跡,脣角沁出一縷血跡,可見謝清歡這一下是用了力的,絲毫也沒留手。
蕭朗月一下子覺得事情棘手起來,這年頭哪怕動一根小指頭都能引出無數禍事,謝清歡這一下豈止是動了小手指,就她方纔那個力道,這手指印估摸着到明天都消不下去。
蕭朗月上前一步,對仍然怔愣着的唐非關切道:“唐二少,你怎麼樣?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嗯?”唐非被她一提醒,彷彿清醒了些,跨了一大步,到了謝清歡跟前,不由分說地抓起她方纔揮出的那隻手,面上露出幾分焦急的表情,“媽,你別生氣,我下次不敢了。你的手痛嗎?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不痛了。”
謝清歡一臉平靜地看着他,直到他真的捧着她的手湊到脣邊的時候,纔不動聲色地抽出手,飛快地在他的另一邊臉上也揮了一耳光。
唐非目中蘊着水光,委屈地看着她。他身量極高,因爲消瘦的原因,看着很是淡薄,眉眼間還有着未經世事的孩子氣,如今做出這麼個委屈的表情,很是讓人憐惜。
謝清歡的這一下並沒有用力,倒像是在臉上輕輕拂了一下。她慢慢地探出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撫了撫,悠悠道:“唐非,虧得你不是我生的,若是,我早一頓打死了。”
唐非原本在她的手撫上臉頰的時候,露出了一絲受寵若驚的表情,聽了她的這話,那一丁點虛弱的笑意頓時撐不住了,抽了抽鼻子驚慌地看她。
他不敢伸手去拉她,甚至不敢去碰她的衣角,隻手足無措滿目慌亂:“媽,是我不好,你不要嫌棄我。”
蕭朗月聽他開口必定叫媽,哪兒還有不明白的,又見他這麼大個兒卻惶惶然的,心中也不由一陣惻然。
謝清歡神色不動,平靜地道:“唐非,我並沒有嫌棄你。我想,你的母親,也從未嫌棄過你。”
唐非聞言眼神驀地一亮,一直灰白的臉色似乎也恢復了一些朝氣,顯出年輕人特有的活潑來,他的面上帶着渴求肯定的表情:“媽,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從來都沒有嫌棄過我,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蕭朗月聽着唐非一疊聲的問題,眼眶有些發酸。曾經受過怎樣的打擊,才讓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此的頹廢畏縮,面對一個僅僅是面容上跟母親有些相似的女人,訴說着悔恨,祈求着原諒。
白漠看着這樣的唐非,冷冷一笑:“怎麼,唐二少又開始表演,隨便拉着一個人就叫媽?是嫌你老子頭上的綠帽子不夠多嗎?”
唐非也不知是被他諷刺慣了,還是怎麼,只是癡癡地看着謝清歡的臉,毫不理會白漠的嘲諷。倒是謝清歡似笑非笑地轉過頭,冷冷喝道:“住口!”
白漠大驚,擡眼望去,只見謝清歡烏黑的眸子定在自己臉上,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狠狠捲入,他拼命掙扎,卻也逃不過被無形之力絞碎的命運。
“不過爾爾。”謝清歡的聲音飄飄渺渺,透過層層的水紋傳到他的耳邊,他心中憤憤,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向下沉,直到膝蓋着地的剎那,才猛地醒悟過來,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蕭朗月隱約覺得謝清歡方纔那一聲裡帶着無比的憤怒,卻沒料到白漠這般沒出息,竟被她喝一聲就嚇得跪倒在地,這走廊環境確實清幽,他們幾個老堵在這兒也不像個樣子,白漠這麼一跪,沒準兒明天就成爲t市貴公子圈的笑柄了。
再一想白漠出來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他跟唐非該是有些不和睦的地方吧。這也正常,公子圈裡邊,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拼爹拼兄拼家世。唐非的情況,跟他們這一溜兒不長進的小姐公子哥兒們不一樣,他的母親是唐起明媒正娶的,也就是說他纔是唐家的嫡長子,如今唐家掌權的那位唐摯,在十三歲的時候才被認進唐家。
唐家的事兒說起來略複雜,那唐摯是個少見的奇葩,天生對權利狂熱,唐起將他接回唐家之前,他已經是三個街區的小老大了。在t市,地上世界是段家說了算的,唐摯能在段明樓嘴裡搶食,可見其本事。
相比之下,原本作爲嫡子的唐非,就顯得普通多了,他骨子裡帶着唐起最爲厭惡的浪漫文藝範,唐起當年因爲要跟唐夫人聯姻捨棄了最心愛的女人,多年來對這母子倆也不上心,例行公事一般十分冷淡。
唐摯對唐起倒是不錯的,他原本就是孩子王,又當了小老大,罩人幾乎成了習慣。唐非比他小不少,小時候長得很是粉嫩。唐摯看人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從第一眼就看出唐非這小傢伙,是個綿軟的,不會有什麼威脅。
唐摯從小沒爸,他在看待這個問題上跟他媽完全不一樣。他媽直到死去的時候,還念着他爸當年對她的那一點點情意,說他並不是不負責任,只是形勢逼人,他迫不得已。
他媽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迴光返照的剎那,依稀可見傾城風華,可惜腦子不好使。
唐摯他媽煙氣之後,唐摯在心中默默對着他那殺千刀的親爹比了箇中指——什麼迫不得已,不過是哄蠢女人的伎倆罷了。唐起那廝,負了他媽,讓他沒爹也就算了,他還負了髮妻,讓唐非一個正經婚生子也活得跟沒爹似的。
因着自己小時候那點兒槽爛事兒,唐摯對着唐起始終沒個好臉色,眼裡心裡都是他手中的權利。對唐非,卻正經地擔着長兄如父的責任,回到家陪他玩,陪他笑,陪他種那些據說能討好媽媽的花。
唐夫人也是個不太聰明的女人,當初唐起選了她,也是看重這一點。她對於唐摯,有着本能的排斥,但是這個總是痞痞的少年帶壞自己的兒子,更擔心他日後容不下唐非。
可唐非是個心腸柔軟的小傻子,一方面答應自己的媽媽不跟唐摯往來,一方面卻又經不住唐摯的誘惑。唐夫人敢別的不在行,在發現兒子的一些傻氣的小舉動倒是異常敏銳,唐非的舉動讓她覺得無力迴天。
她這一生已經輸給了寧婉,自己的兒子也註定要輸給唐摯,這一點認知讓她心中鬱憤更是難平。唐起是她的愛情,是她的幸福所在,可這麼些年,唐起從未迴應過她,就連這個兒子也是自己厚着臉皮求來的。
唐夫人多年來愁腸百結,精神早已壓抑得太過,兒子的陰奉陽違加劇了她的病情,在她精神徹底崩潰跳樓自殺之前的一段時間裡,她的一些瘋言瘋語嚴重地刺激了唐非。
等唐摯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唐非的抑鬱症已有些嚴重了,甚至有自閉傾向。唐摯對這個弟弟倒是心疼,爲了他的病情,也爲了不讓他在家裡轉悠傷神,就一直鼓勵他出去交朋友玩,以轉移他‘媽媽因我而死’的自責。
因爲唐家掌着皇冠娛樂,跟鼎星、環球鼎足而三,所以當初蕭朗月給謝清歡科普的時候,特意提到了唐家這兩代的恩怨。
當時歡歡也是不可置否一笑,並未覺得義憤填膺啊,如今這是在氣什麼?蕭朗月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白漠,默默地挪開眼,這小子到底是雲起好還是不好呢?對白漠而言,也許他寧願被謝清歡暴揍一頓,也不願在這包房門口當衆一跪吧。
哎呀,蕭朗月摸了摸脖子,不知道會不會被滅口呢?
謝清歡看也不看目光怨毒臉色難看的白漠,反而看向唐非,略笑了笑,溫和地笑道:“這位白七少,是你的朋友?”
唐非見了笑了,頓時顯得高興起來,搖了搖頭道:“他惹你生氣,我纔沒有這樣的朋友。”
“唐非,”謝清歡心中輕輕一嘆,口氣雖然平淡,卻透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你看清楚,我並不是你的母親。你究竟,還要在你自己臆想的愧疚裡沉溺多久?你睜開眼睛,好好地看一看這個世界。春綻牡丹夏賞荷,秋菊傲霜冬有梅,你還年輕,不該錯過這些美好。”
她靜靜地看着眼前露出迷茫之色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男子,目中微光一閃:“每一個女人在成爲母親之前,對自己的孩子都滿懷期待,願他康健,願他此生順遂,願他永遠幸福。”
唐非神色一動,期待地問道:“媽媽,也是這樣想的嗎?”
“對,她也是這樣想。當你尚在襁褓,她希望你能永遠快樂無憂,當你慢慢長大,她也許並不期待你能有如何大的成就,只願你真誠勇敢,無愧於心。”謝清歡緩緩道來,“你的母親之所以早逝,與你、與你的兄長唐摯並無關係。”
唐非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定在她的臉上。
“傻孩子。”謝清歡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母親一生深情,愛戀無所寄託,壯年而逝,皆因爾父無能!”
“不、不是這樣……”唐非覺得有點兒亂。他本質是個極其善良的人,即便唐起從不親近他,但在他心中,唐起始終是他的父親,是他的母親最愛的人。他聽到母親的死跟自己沒有關係固然很高興,彷彿是鬆了一口氣,挪走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但讓他覺得父親纔是始作俑者這一點,也同樣讓他無法接受。
謝清歡看他這個樣子,目光幽幽一閃,這倒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可惜沒個好爹。
唐非還在徒勞地想要解釋:“爸爸,爸爸他……”
他說不下去了。唐起留在他記憶中最爲深刻的,始終的對他以及母親的冷淡,哪怕他高燒,他母親病重,也不曾得到過那個男人的溫情。反倒是那個早熟的異母哥哥,更像個父親。
“唐先生爲了名利捨棄至愛,又因爲當年捨棄至愛而負髮妻,這樣的人不仁不義負心薄情。他一手造成了兩個女人一生的悲劇,還妄圖將責任推諉到你的母親身上,實是自私自利。你如今還認他,從心底願意孝順他,那是你的母親教的好。她願意你成爲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謝清歡淡淡道,“所以,順應你母親的願望,成長爲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人吧。”
“我——”唐非的胸口聚類起伏數下,才略帶茫然道,“我可以嗎?”
謝清歡微微一笑,正要點頭,卻見唐非臉色大變,雙手揪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軟倒下去。
謝清歡來不及驚訝,上前兩步想要攬住他,卻有人比她更快,一陣風似的掠過她身邊,將唐非抄在懷中。
謝清歡挑眉,對上一雙狼一般桀驁的眸子,那人看一眼臉色蒼白的唐非,對謝清歡笑了笑,隱約帶了一絲笑意:“謝小姐,舍弟蒙您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