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新東集團,家電製造連鎖集團,全國電子信息百強企業之一,旗下百多家法人單位,在全球20多個國家擁有設計中心、製造基地和貿易公司,員工總數超過三萬,最近幾年,其營業額不低於五十億美圓。

這都是在我莫名繼承了新東集團這一筆龐大遺產之後,那些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男人們告訴我的。當時只記得自己在他們咄咄的氣勢下壓得有點透不過氣,幾乎每個人對我談的話裡都會把這集團的簡歷給我複述一遍,一圈下來,想忘記都難。

只是這會兒,在我繼承那筆財產後的第三天清早六點不到的樣子,這一批突然到訪、大約將近二十餘人組成的勞動、工商部門的人同我的一番談話,讓我漸漸發覺到,那個被媒體和集團上層負責人所誇大了的神話,那個傳說中價值幾十億美圓的商場堡壘,它恐怕不過是個海市蜃樓。

大約從去年這個時候開始,因爲一些稅務上的調查而令工商局開始注意起這一隻商場巨鱷,之後隨着調查的逐漸深入,挖掘到的內幕開始引起越來越高層的人那一方面的關注。直到最近收集齊了最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這個曾頻頻暴光於媒體報刊,神話般在九十年代黑馬般在同類行業裡迅速崛起,又在之後的十多年裡獨佔營業鰲頭的電器業大亨,它對外號稱的數十億美圓的營業額,早在兩年之前,就已經根本不足支撐這個龐大帝國的投資虧損,以及因爲長期壞帳和外債而導致的鉅額虧空。

所以,簡單一句話,到了我手裡的這一份遺產,這個足以讓外人對它神一般膜拜的集團公司,除了一個美麗的外表、鉅額的外債和龐大的虧空外,它已經一無所有,新東集團這三十億美圓的身價只是名存實亡一個巨大而美麗的泡沫而已。而更甚,爲了配合工商局的調查需要,我非但那筆遺產裡所報的數目一分錢都拿不到,連自己原有的財產都被一併凍結了,甚至作爲它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我還要爲這一切虧空和債務負上一切責任。

而雪上加霜的是,不僅如此,集團還被查出涉嫌財務欺詐和鉅額度的偷漏稅。可是作爲當事人或者說可以負上責任的人,新東集團的老闆林韓森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因爲遺產分割問題,被他理所當然地劃分到了一切責任之外,甚至連入股在他兒子的軟件公司裡的那些股份也被撤除了,那是工商局查出的唯一有着大量盈利的股份。於是,我這個對那一切根本一無所知的人,這個莫名被賦予了這一切的外人,不得不成了這一切事件法律上的主要負責人。

於是終於明白,爲什麼我這麼一個連面都沒和死者見上過一次的人,會繼承他全部的遺產,而他的兒子連一分都繼承不到。

於是終於明白,爲什麼我會那麼幸運被三十億元砸到頭,明明最近照照鏡子都是一臉的倒黴樣。

那次談話大約進行了有兩三個小時的樣子,談完當時,我是完全都自暴自棄了。

負責?我拿什麼去負責,連自己那點要用來修店、付醫療費的錢都被一起凍結了,我還有什麼可以拿去給一個集團公司來承擔責任。

命嗎,可惜,就連命也快玩完了,還負什麼責,都見鬼去吧,什麼三十億遺產,什麼新東集團。幸運,見鬼的幸運。不過回頭想想呢,也好,至少有生之年我總算還當了回大老闆了,還擁有過一個價值幾十億美圓的集團公司了,像不像灰姑娘呢,要不是後面那些現實,我都快以爲我幸福得像小說裡的主人公了。

可是現實就是現實,而可悲的,我這人最近的日子,比現實更不盡如人意地現實。

甚至連狐狸也現實地消失了……沒錯,他又消失了,就在那些勞動局和工商局的人來找我談話的當天。

談完話那些人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等護士給我掛好點滴瓶離開病房後我馬上從牀上爬起來一拐一拐跑上陽臺,可是陽臺上空無一人,那塊被窗簾擋着的地方什麼都沒有,而明明不久之前我還看到狐狸的身影在那裡輕輕晃動着的。

我拎着點滴瓶沿着陽臺走了一圈輕輕叫着狐狸的名字,始終沒人應我,後來實在吃不消了,在手裡的瓶子沒被我摔到地上之前,我重新拐回了自己的房間。

躺到牀上的時候又下意識朝那道窗簾方向看了一眼,窗簾外一團人型的黑影隨着窗簾微微一陣顫動,我當時心跳快了一下,一骨碌爬起來又想出去,轉念一想,又躺下了。因爲想起來那是掛在這地方一塊布,剛纔在外面也看見的,只是沒特別留意。那塊布和窗簾靠得很近,風吹着一動,就隨着窗簾一起動了,一眼看過去就是道在窗外隱隱晃動的人影。

這樣的話,狐狸到底離開多久了……

我不知道,而從這天開始,我再也沒見到狐狸回來過。

直到三天之後。

這三天,對我來說是一點自由都沒有的。也許因爲我是海東集團事件裡唯一能夠承擔責任的人,也許有人怕我會想辦法逃走。

總之在勞動局和工商局的人來和我談過話後,那些來自新東集團的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領導們再沒來醫院“關心指導”過我,包括那些被他們特別指定給我的理財人、律師和顧問。但另一批人的到來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頭戴大蓋帽一臉公式公辦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們爲我所指派的律師。就是在我做CT的間隙,他們也不放過任何同我面對的機會,那些關於集團稅務的處理,關於偷稅漏稅的法律問題,關於勞動糾紛引起的爭議……等等等等,我聽得快發瘋了。想對他們喊我不懂,這些東西我真的不懂。想問他們,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性,有沒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着做化療了,我都快死了!你們能不能別再問我這些跟我渾身沒有任何關係的問題……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財產都被凍結了,我一切治療必須在他們的監督下進行,我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下話,商量一下的人,就連林絹想來探望我一下都被攔在了病房外頭,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親屬,對於目前我這樣一種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親屬的人不得前來對我進行探訪。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圍任何一個人。

於是只能就那樣日復一日躺在牀上接待着他們的到來,日復一日感覺自己開始真正像個癌症患者,因爲日復一日覺得自己身體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見太陽覺得眼睛刺痛,聞着菜的味道就開始乾嘔,甚至連像以前那樣起來和別的病友聊會兒天的慾望都沒有了,因爲他們早就同我隔離開來,而我只要一坐起身體,眼睛就開始發黑。

這樣監獄般的生活一直持續了整三天。

到第四天天亮,醫生來爲我把石膏拆除了,並且告訴我,他們認爲我最近的情況不太好,所以研究下來的治療方案打算提前實施。而爲了配合以後的治療,我每天吊的點滴從這天開始要全部停止。

這大概是最近我所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對於我兩隻已經被輸液針虐待得發腫發硬的手來說是這樣。

那天天氣很好,雖然窗被遮着,時不時透過窗簾印出一兩塊特別亮的光斑遊移在我那條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條腿看上去特別的白,下意識伸手過去摸一下,嫩得像嬰兒。忍不住坐直身體又摸了一下,剛把另一條腿從被子裡抽出來對比着看,門突然被敲響:“叩叩!”

我頭暈了一下。

想着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訪問時間到了,於是重新躺回到牀上閉起眼裝睡。

這當口門外又敲了兩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聲徑自開了,片刻一陣細細的高跟鞋踩着地的聲音一路清脆着咯咯走了過來,被走廊外頭的風帶進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從沒在那些大蓋帽身上聞到過這麼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輕的女人。又等了片刻遲遲不見來人的動靜,我有點忍不住了,微微動了下身子,然後裝着剛醒過來的樣子,慢慢睜開眼。

隨即被撞進眼裡那道身影給愣了愣。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樣子,沒化妝,因爲眉目本就得天獨厚的深邃,配着高挺的鼻樑,乍一看就像個歐洲人。皮膚被一身火紅色的裙子襯得像片陶瓷,就那麼無聲無息在我邊上站着,整個房間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也難怪常聽人這麼形容——美得發亮。還真是有那麼點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轉睛盯着她看的時候,那女人也在看着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寶珠?”

我點點頭。

“我叫夏氳。夏天的夏,氤氳的氳。”

“哦……你好……”擡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因爲不知道該說什麼比較好。

她又笑,笑的時候嘴角兩個酒窩,蜜似的甜,於是對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麼……”正想問她來找我有什麼事,她身後那扇門又開了,走進來一位大蓋帽,是那天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我的頭又開始發暈了。

枕回到枕頭上,就見他對着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禮又公事公辦地道:“對不起,小姐,這裡不經過批准是不能進來的,請問你哪裡。”

“您就是王科長吧?”

有點意外,眼鏡男愣了愣:“……對,你是……”

“我叫夏氳,‘萬盛國際’亞洲區財經代表。這次來是應了我們殷董的吩咐,代表‘萬盛國際’專程來找寶珠小姐,還有王科長您的。”

“找我?”一絲訝異難以掩飾地從眼底劃過,其實不僅是他,我也相當的詫異,因爲這爲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個‘萬盛國際’。

這可是隻要是個地球人都不會不知道的財團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業之外,包括國際知名的萬盛銀行和.酒店在內,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業囊括在它的名下。這樣一個全球十強企業之一的大財團,派出它亞洲分部的財經代表專程來找我和那位王科長,是爲了什麼?

琢磨着,耳邊聽見那夏小姐繼續又道:“對,關於新東集團最近出現的財務和貸款方面的問題,我們殷董有些建議和計劃,希望王科長在聽了之後能給予適當的幫助。”

“什麼樣的建議。”話音依舊是公式公辦的,王科長轉了個身對她朝門外一指,於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臉上還有些別的什麼表情。

然後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出去了。關上門在外頭談了很長一段時間,快中午的時候,門又一次打開,夏小姐一個人從外頭走了進來,帶着一臉和她身上氣息一樣清甜的笑:“寶珠,收拾一下,我們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時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回家。”

也不知怎的,被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話,我就很快地起牀收拾東西跟她離開醫院了,也沒問她和王科長到底說了些什麼,也沒問她爲什麼要帶我離開醫院,甚至都沒想到再過幾天我就要做化療了,彷彿是天經地義的,我就跟着她走了,因爲她的一句話。

而醫院裡的人以及工商局原來派過來看着我的那些人也都沒阻攔,似乎之前就都已經談妥了,一路看着我跟在她身後走出醫院,沒一個覺得有什麼異議。

直到出醫院大門,她把我帶到一輛車前敲了敲那輛車閃着銀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後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愣了愣:“誰?”

她朝窗玻璃一指。

這當口窗玻璃搖下來了,裡頭一雙眼睛看着我,在車裡黑暗消失前一瞬間,眼裡頭閃過兩點綠不像綠,藍不像藍的光斑。然後對着我身後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彎成兩個很快樂的半圓:“哦呀美女,這麼快。”

我一呆。是狐狸……

幾天沒見,這會兒不知道哪裡弄來輛嶄新的別克在裡頭坐着,一身的西裝革履,還有模有樣的。

“你的事能不快麼,狐狸。”靠近車窗一個媚眼,那女人的頭俯低,湊近狐狸迎過來的臉:“殷先生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哦呀,殷先生,”眼睛又眯了一下,彎得更快樂:“他說什麼。”

俯在窗框上,她伸指在他耳尖輕輕一點。突然轉頭朝我笑了笑,把正目不轉睛看着她動作的我嚇了一跳,隨即直起身朝着遠處那輛嘎然而止在路邊的漆黑色房車施施然走去,直到拉開車門,她回過頭,再次清甜地微笑:“他說你總算欠他了,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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