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月天,天還未近夏,每到午後已經熱得讓人一波一波犯困。尤其是坐在搖晃馬車裡,邊上偎着那樣一隻安靜的麒麟。每顛簸一次車身他的髮絲就掃在我手臂上,軟軟的,我忍不住打噴嚏,他就看着我笑,依舊的一語不發,好似我封了他的啞穴。

陽春的天,柳絮紛飛,倦暖襲人。

離桃花莊該還有半個不到的時辰。

“公子啊,翻過這個山頭就到桃花莊了,公子確定要在那裡下?”車外響起趕車人老蘇粗獷的嗓門,怕所有人都聽不見的洪亮。

我應了聲:“是。”

“那地兒不吉利啊。”

一些柳絮被風吹着捲進我鼻子裡,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老蘇啊,這麼大把年紀了還神神道道。”

“嘿,這可不是我老頭子一個人在這兒瞎說,都那麼說來着。”

“我要真憑實據。”

“讀書人啊讀書人……”

“我是郎中。”

“都一樣啊,哈哈,有學問的人。”

“老蘇啊,別扯了,看着點路。”

桃花莊,離我近來寄宿的陳家鎮兩個時辰的路程,是這一帶有名的桃鄉。每年春天桃花開得最豔的季節,無數文人墨客都會蜂擁去那兒踏青,就連當朝宰相的兒女們也不例外。除此,那裡還盛產着尋常百姓家根本見不着的貢品蟠桃——寒露渡霞。

那是種偷摘了要被直接拖進衙門砍手的桃子。

就是這麼一塊兒繁華美麗的地方,最近卻聽說沒落了,就連桃花開得最旺盛的季節都沒人去那裡,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爲毫無徵兆,似乎突然一夜之間就由人間仙境變成了人間禁地,至於原因,卻是各異的。有說是那裡最近進京的貢品出了問題,有說是桃花莊的莊主家出了事情,當然流傳最多的原因是那裡出了不乾淨的東西,至於怎麼個不乾淨,人云亦云,我也懶得去往深了去打聽。

我只愛財,哪裡有財,我往哪裡去。

所以他們都不去桃花莊,我去,在我接了桃花莊十萬白銀那筆懸賞之後。

懸賞什麼,不知,我只知道十萬雪花銀不是筆小數目,所以我問鋣,最近咱缺銀子花了,跟我去賺不。

他點點頭。

我當郎中,你當隨從?我再問。

他再點頭。

於是我們上路。

隱隱看到桃花翻飛的紅豔,老蘇便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了,惶惶然的樣子,好似前面妖嬈招展着的不是一片桃花林,而是一羣噬血的獸。於是只能放過他下了車,畢竟他不是我那無畏而木納的麒麟,繼續誘逼他,怕要折了他的壽。

收了銅錢老頭歡天喜地地駕車跑了,風似的一陣,我揹着行李拽着鋣的衣服朝桃林那端繼續走。老蘇說沿着那條石子鋪的路一直往桃林深出走就是桃花莊了,莊子前一條橫跨而過的河,好認得很。

話是如此,卻也並不是如他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就是了。山麓多變複雜,一條道看似簡單,實質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所幸一路風景怡人,是我這些年來的旅程上少見的嫵媚,一大蓬一大蓬粉的紅的煙似的花瓣就在臉邊搖來曳去,深深淺淺,連空氣也是這樣層層疊疊的甜,不醉人都難。

我在這樣的美景裡流連,可惜鋣卻感覺不到這一切。

無論我身邊是紅是紫,是黑是白,在他眼裡始終是單一的,我看着那些花,他看着那條蜿蜒的路面。好幾次忍不住想拍他看那些少見的美,只是見了他那副安靜的模樣,便缺了興致。

當真沒趣得緊。我這麼對他念叨,他卻充耳未聞,好似失了聰。

‘帶只狗都比帶着他快樂呢……’隱約風裡送來那些妖嬈在桃林裡身影的聲音,細細膩膩,黯然消魂。

我伸出手,他們便冉冉飄了過來,偎在我邊上,貼心而親切。

‘一起玩會兒麼過路人,別走得那麼急……’聲音再次傳過來,在我耳邊低喃,冰冷酥癢,讓我忍不住笑出聲。

於是他們消失了,一陣風捲過的霎那。鋣在風裡朝我看了看,依舊無趣木納的表情。“趕路要緊,”然後低低說了句,惜字如金的短:“少招惹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不過是花妖而已……

想反駁,卻沒有來得及說,因爲踩到了一些東西。

幾根骨頭,一把枯發,還有半張沒有爛透的臉。臉朝上翻着,眼眶漆黑的空洞對着我,我的腳就踩在那空洞邊上的頰骨上。忙把腳移開,枯發卻因此脫落了下來,被風一吹就滾遠了,風的味道很甜,甜裡帶着的酸。

“走。”鋣回頭催了我一聲。

我邁不開步子,因爲它在腳下纏着我,眼神很哀怨,眼裡帶着血。

“滾。”鋣再次開口,轉身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那東西因此在我腳下發出一聲尖叫。慌不疊地爬上我的肩,繼續在我耳邊尖叫着,它嘴裡帶着泥土的味道,很腥,很澀。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鋣的手伸過來的時候我朝後退了一點,然後問它。可惜它只會在我肩膀上淒厲地叫。

“這是皇帝封的地,你在這裡作祟會墮入阿鼻地獄。”我再道。它依舊尖叫。

於是忍不住把它扯下肩膀:“尋個私,超度你好麼。”

它沉默了,滾落到地上繼續看着我,用那隻血淋淋的空洞。

“但我做什麼事都是要報酬的,你能留給我什麼。”

它繼續沉默,然後在一陣風裡散成一片黑屑。黑屑裡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折着熒熒的光,乾淨的青藍色,我走過去拾了起來,是顆小小的珠子。

“很好看。”拈在手指間我透過它對着鋣看,他那雙暗紫色的眼在珠子裡變成了種淡淡的藍:“真好看。”

鋣的脖頸上泛出層黑色的鱗。

片刻又隱了回去,轉身徑自朝前走,風裡頭低低丟來一句:“孩子氣。”

找到桃花莊的時候,晚霞已經燒透了半邊天。

莊子很大,比我想象中大了很多倍,牆內牆,樓外樓,處在一片被河圍繞着的桃花林深處,亭臺樓謝,雕樑畫棟,有種說不出的張揚和奢華。卻又很安靜,比我想象中安靜太多,繞一大圈幾乎見不到幾個人,除了一些個匆匆而過的僕從。

而莊裡的每一個人還似乎都有種莫名的謹慎,即使是看了我拿出來的懸賞單。

我想可能是因爲我太年輕的緣故。一個年輕的郎中,黃昏過後巴巴地來到這個深山裡的莊子,確實讓人不得不謹慎一些,況且這是一羣看過了太多郎中的人。多到要出十萬雪花銀來尋一個真正的郎中。

所幸禮數是周到的,在肯定了我的身份後,那個駝背的老管家安排我和鋣吃了晚飯。晚飯安置在一個插着好多桃花枝的花廳裡,伺候着幾名小小的丫鬟,身上散發着桃花的香。卻也依舊安靜,並不因她們的年輕而讓廳裡氣氛活躍上幾分。只是一雙雙俏眼常常會在鋣身上流連,因此他面前的酒杯總是滿得比我快。

我嘆……

晚飯過後終於見到了桃花莊的主人。

主人姓金,單名一個澤,曾經在朝廷裡做過四品以上的官,所以莊裡人叫他金老爺。

和我想象中不一樣,這實在是個很不起眼的老人。不起眼到傍晚他打從我身邊經過時我還以爲他是莊子裡某個做粗活的僕人,而不是個曾經帶過兵打過仗的軍人。自然我也讓這老人猶豫了,雖然他最終決定出來見我一面,而不是乾脆因爲我的年輕而把我拒之門外。我想這也是他安排在偏廳見我,而不在其它更適合問診的地方見我的原因。

“先生行醫幾年了。”一番客套後金澤問我。坐在梨花木的太師椅上微合着眼,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答:“三年。”

“三年。”這回答讓他很不滿意,因爲他眉頭蹙了起來。

於是我再道:“沒那點把握,晚輩不會貿然過來。”

“那你看看老朽這是因什麼病而困擾。”蠟燭在他邊上嗶啵作響,他用他的方式考問着我。

“莊主兩頰凹陷,色泛黃,氣鬱在胸,主傷肝。”

“傷肝麼。”

“且傷神。莊主大人傷神傷得厲害,以至傷了肝,這是心病。”

這話終於讓他擡眼朝我看了過來:“心病……”

“小姐病體依舊沒有起色麼。”

這話一問出口,他眼裡如我所預料的閃過一些複雜。然後是陰鬱:“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因爲這是個無人知曉的事情,除了鬼。

於是老實回答:“鬼說的。”

“鬼說的。”他笑了,笑得喘出一聲咳嗽:“年輕人,不要以爲探聽了一些金家的私事,就能騙得了那十萬兩白銀。”

“晚輩不敢。晚輩雖然年輕,醫德總是有的。”

他再笑,把管家遞給他的茶碗擱到一邊:“祥生,送客。”

“當歸山藤榆錢子,白芍烏生和首結。”

兩句話一出他臉色變了:“你怎麼知道這方子。”

這次笑的人是我:“鬼說的。”

他怔怔看着我,如我所想的那樣。半晌合上眼輕聲道:“祥生啊,領他去見小姐。”

***?***

鋣總說我對財貪得無厭,爲了財什麼都肯幹,遲早有一天把自己的命折了進去。我不以爲然,本來人活着就是爲了一個欲字,財能滿足欲,欲能生財,就是爲了它短上幾天壽又如何,沒財活着才無奈。

可是我這樣一個嗜財如命的人,爲什麼偏偏聚集不了財呢。總是來了又散了,怕是註定一輩子要爲此而奔波。

十萬雪花銀。當我因此而站在那道門檻前的時候,我倒確實是猶豫了一下,猶豫要不要進去,爲了這把銀子。團在那房間裡的病症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嚴重,嚴重許多,離得很遠就能感覺到了。鋣朝我投過來警告的目光,我沒有理會。

強的東西會讓人害怕,但在某些時候,它也會讓人興奮。

金家千金的閨房。

這是個藏在數道牆數道門背後的房間,房間不大,密閉得緊,門一開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伴着股濃濃的桃花香。

金小姐就躺在裡間,跟我隔開一道月洞門,門上垂着竹簾。

再近老媽子就不允了,她防着我的眼神就像防着個隨時會去偷腥的貓。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緊張,因爲沒人會對一個死人起色心。她也沒她想象中把她小姐藏得那麼牢,雖然簾子的縫很細,要看出一個人身上有沒有穿衣裳,還是件比較容易的事情。

金小姐身上一絲不掛,赤條條躺在她的牀上,一動不動像個死人。

“死人”的房間亂得很,被子拖在地上,長長的一條,卷得像團犯困的蟒。牀帳被撕成一條條的,稀稀落落垂在牀頭,和香囊護符纏在一起。

護符是白龍寺的東西,還開過光,這讓我多少有點意外。

白龍寺那些老和尚天生的吝嗇,吝嗇到我問他們借點香油都不肯。看來金家人也注意到了這病並不尋常,所以纔會千方百計給她弄來這樣的東西,也算是不容易。只可惜卻完全對錯了症狀,護符是辟邪的,用在金小姐身上的病因上卻只能純粹浪費,身上沾了妖氣,豈是單純用這樣的護符就能趨趕得了的,她身上的妖氣重得都快進了她的骨髓。

但那妖氣到底是什麼,我卻看不出來了,於是回頭看看鋣,他卻一個人站在門邊望着外面。

“先生望出什麼來了?”等了會兒不見我吭聲,老媽子顯得有點不耐煩。

我衝她笑笑:“好嬸嬸,光這樣看能看出些什麼來。”

“那老媽子給你準備懸絲吧。”

“倒也不用。你只需跟我說說你家小姐最近去過哪裡就好。”

這句話一出老媽子朝我連翻了幾個白眼:“去過哪裡,先生說話真真是奇。我們小姐從小到大深閨裡養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說她能上哪兒。”

唧唧呱呱一通說,說得我躲她的唾沫星子都來不及,正琢磨着怎麼把這話說圓了,這當口裡屋突然嗚咽一陣貓叫似的哭。

壓在房間裡那陣濃烈的妖氣亦在這時倏的下就散了,散得乾淨徹底。而裡面的哭聲更響了一些,粗啞尖銳的嗓音,從那具原本屍體般靜躺在裡面不動的人口裡一陣陣叫出,片刻隨着驟然間一陣抖動,她突然從牀上直挺挺坐了起來:“王媽!王媽!那些東西掛在這裡做什麼!都給我拿開!!拿開啊!!!”

“來了來了!小姐!王媽來了!!”聽見裡面的叫聲老媽子一張臉剎時就轉了色,踮着雙小腳急急匆匆衝進裡屋,動作大得忘了還有我這個外人在。於是我得以在她掀開簾子進去的一瞬徹底看清了裡頭的動靜。

裡頭的女人病得確實已經很重了,臉色鐵青,人瘦得像具骷髏。以至連胳臂都擡不起來,可是王媽卻偏偏無論怎樣都沒辦法把從地上拾起來的被子蓋到她身上。她就那麼赤裸着身體直直坐在牀沿上,抗拒着王媽的手,一邊仰頭看着牀頂掛着的那些護符,嘴裡發出一陣陣沙啞的尖叫。

直到老媽子拿起邊上的盆朝她臉上一撥拉水潑上去,她的叫聲才輕了下來,隻身體還在一個勁地抽搐,抖得連牀都微微顫動起來:“王媽……王媽……把那些東西拿開……拿開啊……”

“好好,這就拿這就拿……”老媽子一邊好聲說着,一邊裝樣子拿下了一隻香囊。剛摘下,那女人直直一頭倒在了牀上,一絲動靜都沒了,死了一般。

屋子裡依舊響着低低的哭泣聲,是王媽。一邊整理着她小姐的頭髮,她一邊坐在牀邊悽悽哀哀地哭訴:“作孽啊……作孽啊……爲什麼來的都是些江湖郎中啊……作孽啊……”

“黃芪六錢,星蝨子四錢,白舌三錢,合一兩膠骨藍用八兩水熬成半盅汁拿來喂她。”不等她再哭出些什麼來,隔着簾子我對她道。

裡屋一下安靜了下來:“先生說啥……”

“那方子,照着去把藥煎來,趁她睡着給她喂下去。”

“可……”

聲音遲疑,我知道她並不放心我的方子,於是補上一句:“別擔心好嬸嬸,這只是吊力氣的方子。”

“先生這是什麼方……我……都沒見過這樣的用藥。”

“再鬧騰一次我怕她接的力就沒了,你想看她活活給累死麼。”

“我……”

“還不快去!”加重了語氣,果然老媽子急急就掀了簾子出來了。經過我身邊時依舊狐疑着看了看我,似乎試圖從我眼神裡找出些什麼能讓她放心的東西,我轉過頭只當沒看見。

直到她的腳步聲漸遠,我快步走到月洞門口把那道簾子掀開。正想進去仔細看個究竟,卻在這時聽見鋣低低一聲喝:“出來!”

回頭看到一個使女模樣的少女垂着頭從門外慢慢走了進來,一臉的驚惶,貼着牆不敢靠近鋣的身邊。

我從裡頭退了出來:“你是?”

“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小環……”邊說兩隻眼邊看着鋣,或許是燭光讓他的臉清晰了點,小環那張原本驚惶的臉緩和了些,轉而有些羞澀起來。

我不由得心裡一陣嘆。

“小環,你在這裡做什麼?”隨口問。

她趕緊把目光轉向了我:“我聽說新來了郎中,可是老爺不許我們來瞧。但環兒擔心小姐,所以……”

“老爺爲什麼不許你們瞧?”

“因爲……”話正要脫口而出,隨即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住口。片刻喃喃道:“老爺說小姐病重,不能打擾。”

“這樣啊。既然看過了,小環姐姐請回吧。”

“可是……”聽我這麼一說她眼裡再次閃過一絲惶恐,目光掃向我身後,低低道:“小姐剛纔的發作……好可怕……”

“我知道。”

“小姐她有救嗎……”

“這我不知道。”

“可你是郎中!”

“郎中有可醫,有不可醫。”

“小姐的病不可醫??”

“連病根都探不到,大羅神仙在這裡都難醫。”

“怎麼會找不到病根???”

“你家小姐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這病根……根本無從找起啊。”我嘆。

小丫鬟因此漲紅了臉:“誰說無從找起!必然是柳家鎮看燈回來那晚染……”話一出口臉色煞的下就白了,小丫鬟張大了眼睛直瞪着我:“先生我……我……”

“你什麼都沒說。”我笑。

她急急點頭。

“這麼說病根子沒準找到了。”

她再點頭。

“柳家鎮。”重複着這三個字,這次小丫鬟沒再點頭,只是把臉一捂頭也不回地逃出了這間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屋子。

***?***

柳家鎮,離桃花莊三裡不到的路程,是個坐擁三百餘人口的地方小鎮。因爲處在三個道口的交叉點,所以相當繁華,差不多是周邊幾個鎮交匯集結的商貿點,許多大城市裡的稀罕玩意兒在這裡也能見得到,因此能夠吸引富家少爺千金過來看熱鬧,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尤其對於金家小姐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千金來說。

“好玩的地兒?有,當然有。”咬着糖葫蘆串,小廝三兒在人堆裡晃得興致勃勃:“白石湖的雜耍,三寶酒樓看大戲,二泉街,先生二泉街知道不,那裡啥吃的都有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笑他。

他不以爲然:“不然幹啥,有好吃的纔好玩嘛。”

三兒是金大老爺吩咐陪同我過來的,說是擔心我跑迷了路。自然,真正擔心啥,怕也只有老爺子心裡最清楚。不過三兒很好玩,至少比那隻木納的麒麟好玩,一路唧唧呱呱沒個消停,所以我讓他跟了我來劉家鎮,讓鋣去了桃花園。

金家的桃花園妖氣沖天,但在那晚金小姐身上的妖氣消失後,它們也消失了,不知道是離開還是暫時的蜃伏,總之,不簡單。

我希望鋣在那裡可以探到些什麼東西,因爲我在這裡走了有兩個時辰,卻一無所獲。

柳家鎮,我開始懷疑這病根的準確性。

“三兒,除了你說的那些地方,還有沒有別的。”眼看那孩子吃也吃飽了,逛也逛暢了,停在路邊休息的時候,我逮了空問。

“先生指什麼。”

“我是說,比較特別的。”

三兒回頭看了我一眼。腮幫被糖塞得鼓鼓的,咧嘴一笑紅豔豔的汁水便跟着流了下來:“先生想要姑娘。”

我用摺扇遮住了自己的臉。

“早說呢。那三兒陪先生去煙波鄉轉轉吧。”

“煙波鄉?”

“先生不知道吧,煙波鄉是這方圓百里老少爺們最愛去的地方。”

“哦?爲什麼。”

三兒又笑了,一邊抹着嘴邊紅紅的口水:“先生不懂還是裝傻,連三兒都知道爲啥,爲了姑娘唄。”

我再次用摺扇子掩住自己的臉:“我卻不愛姑娘。”

“這樣啊……那,”目光閃了閃,小孩衝我湊近了臉:“三兒帶先生去個地方,但先生不許跟我家老爺說。”

“什麼地方。”

“一個給爺們,也是給娘們圖個快活的地方。”

“哦?什麼地兒這樣神奇。”

“先生聽說過狐仙閣不?”

“沒有。”

“那就請先生跟三兒來。”

狐仙閣,原先以爲,那不過是一座樓,就像一路上那些大同小異的煙花築。

到了才發現,那居然是一大片宅。

很大一片宅,在跟着三兒繞過九曲十八彎的煙花長街後赫然出現在一片紅燈搖曳的大牆內,夜色裡好似懸浮在半空一片虛無的羽閣。

紅燈是花,桃花,深深淺淺,明明滅滅。映着花下那些人進進出出,像來往於桃花源。紅燈下那些臉也是花,人面桃花,笑意盈盈迎着那些過往的客,千嬌百媚,說不出的甜。

那些千嬌百媚的臉都是男人,或者說男孩。

狐仙閣是妓院,來往的客有男人,卻多不過女人。

狐仙閣的主客是女人。

狐仙閣是專爲女人和崇尚男色的男人量身而設的高級妓院。

“哎呦呦,這是誰家的公子爺啊,生得那叫一個俊俏!”還沒進門,斜倚在門口那個滿身金銀鋃鐺作響的婆子已經從裡頭叫嚷着迎了出來。我不知道她迎的人到底是誰,一來她就熟門熟路拉住了我的手,眼梢卻直往三兒那裡拐。

“沈媽媽,這是我家老爺新請來的郎中,您可得招呼周到了。”三兒這話說得讓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敢情這孩子年紀小小,來這裡早不止一回,跟老鴇這麼熟,看來以前不知帶過多少人來過這兒。

“原來是金老爺的貴客啊,裡邊請,裡邊請。”聽三兒這一說終於把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婆子那雙細細的眼笑得更加殷勤:“爺這是喝酒呢還是歇息呢。”

“你這婆子,這時候來自然是找人敗火了,有好的招個來。”

“三兒,你這臭小子說話也忒不知檢點。”

“嘖,我沒聽錯吧媽媽,您叫我在這種地方檢點??”

“我說你這死小子!!討打是不!”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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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一去打着舌戰的工夫,沈婆子已經咯咯笑着把我拖進了狐仙閣的大門。

門裡一派奢華的極樂天。

紅豔豔的燈折着金燦燦的壁,凌羅綢緞浪似的搖曳在那些小小的臠童身上,那些看來小小的少年,骨子裡卻透着比成年的妓更柔的媚。空氣因此充斥着一波波很甜的味道,像香,又好象是某種不知名的水果。

從來只有男子在脂粉堆裡打滾,這裡卻是個脂粉在男子堆中纏綿的地方,無數張美麗的臉圍繞在你的身邊,只要你出得起那價錢。

所以燭火會特別的暗,那些金絲纏成的巨大紅燭上,火苗只是豆樣的一丁點,光只夠勉強分得清誰的身影在右,誰的身影在左。但女人們還是極小心的,小心地用絲巾遮着臉,蛇似的繞在侍酒童的身上,冷冷看着明亮處男人同着男人喝酒調笑的肆無忌憚。

我在亮處找了個空桌坐定。

身邊已經不見了沈婆子的蹤影,似乎從過了二門後她就不見了,取代她的是個高挑的紅衣女人,辨不出年紀,因爲抹着濃豔的妝,無聲無息站在離我兩步開外的地方搖着手裡煙似一片輕柔的扇,衝着我微微地笑。

“雅哥哥,”正打算開口詢問,三兒已在我身後開口,和之前同沈婆的沒大沒小不一樣,他這會兒的聲音有種難得的拘謹,就好象在桃花莊面對他那不起眼的主子:“今天有空親自出來?”

“三兒領來的客人,我怎麼好讓別人招呼。”開口,女人變成了男人。於是我在那張被脂粉層層覆蓋的臉上勉強辨出了一絲不屬於女人的東西。

他倒也不介意我這麼放肆地對着他瞧,放下扇子徑自在我邊上坐了下來,一低頭的瞬間,鬆垮的領口從肩膀上滑落了一大片:“爺南方人。”

身後三兒咕唧聲嚥了口唾沫。

“是。”我搖開了紙扇,扇開他撲面而來一團濃香襲人。

“南方人果然水靈。閣裡也有幾個南方來的孩子,爺要不要瞧一瞧。”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見遠處月洞門口幾張小小的臉。細膩,精緻,狐媚般的可人。像是知道我們在談些什麼,一雙雙閃爍的目光殷勤對着我的方向。

但不是我想要找的。

“太小的,我不愛。”我收回視線。

“知道爺挑剔人。”說着話拈起了我的手指,一根根提起,一根根對着燭光細細地看:“這樣的手指,像個女人。”

“先生是郎中。”三兒在我身後插嘴,依舊是一副謹謹慎慎。

“原來是郎中,難怪。”手鬆,他擡頭朝另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片刻一陣腳步聲響,一道身影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高高瘦瘦的身形,帶着陣上等檀的淡香。

我怔了怔,因爲沒想到會是個和尚。

“迦葉是個還俗的僧人,”看出我的疑惑,雅輕笑:“只是當和尚久了,還了俗也改不了這一身裝扮。爺覺得他如何。”

我沒吭聲,因爲不知道說什麼。

在雅說話的時候那還俗和尚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白樺似的身形,清蓮般的長相。

莊嚴寶相。

我不擅長對這樣一種人品頭論足,所以只好沉默。

卻不料他的手一擡間徑自朝我脖子上纏了過來,手微溫,指尖滲出檀香誘人的清淡:“爺,要不要隨我去旁處坐會兒……”低低的話音,手指一路朝下蜿蜒。

到領口處被我按住,我擡頭衝着他笑:“我不喜歡。”

微溫的手指消失了,身影也很快在昏暗裡隱去,雅在豆大的燭光裡衝我身後輕輕地笑:“三兒,這位爺好刁的口味。”

“雅哥哥,這……”

“不過我喜歡。”沒等三兒把話說完他目光再次望向我,而我想着是不是差不多該告辭走人。

這地方也不是我要找的,雖然它夠特別,特別在很可能會誘着那金家大小姐不惜拋頭露面好奇地過來看看。但這地方沒有妖氣,一點點都沒有。也沒有特別的東西,那種一碰上,就會讓我不自禁上了心的東西。

“爺,什麼樣的你才感興趣。”耳邊再次響起雅的話音。他身邊多了張嫵媚的臉,金髮碧眼。

我合上扇子:“絕色。”

“絕色……”我期望能從他眼裡看到一絲不耐,可他只是揚了揚那兩道漂亮的眉,然後自言自語般地對着我輕聲道:“自然有,只要爺給得起那價錢。”

我感到身後三兒扯了扯我的衣裳。

忍不住想笑,於是從兜裡取出樣東西放到桌上。

雅不作聲了,沉默着望着這顆閃着青藍色光的珠子,半晌一動不動。

差不多也鬧夠了。琢磨着我把珠子收進手裡,正準備起身告辭,他頭忽然朝我擡了起來。看上去似乎想說什麼,卻在這當口突然半空一道風輕輕卷落。

就在我頭頂,這讓我吃了一驚。

下意識擡手擋了一下,卻抓進一把冰冷的柔軟在手裡。耳邊旋即一片喧譁聲起:“阿落!阿落啊!!”

抓進手裡的是一片月白色的綢,一端在我手裡,一端在我頭頂微微搖曳。

我下意識循着它的方向朝上看。

卻撞上一雙暗綠色的眼。

就在我頭頂雅間外的圍欄上,那雙眼的主人斜靠着欄杆低頭望着我。

一身白衣在這種地方素得有些刺眼,發也是白的,銀絲般的白,細細軟軟披散在他身後,他臉側,雪似的靜,水似的不安。就像他斜睨着我的眼神,莫名一種似笑非笑的慵懶。

忽然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樣一張美得幾乎毫無瑕疵的臉。

像只最誘人卻又最難以看透的獸。

耳邊再次響起雅的話音,帶着點微微得色的笑意:“爺好運氣……”

***?***

回到桃花莊,已近丑時,夜深得墨似得一團。三兒進了大門就匆匆奔進莊子深處,他自有他要辦的,我也是。

沿着莊子左邊的小道一直走,穿過兩重院落再經過一道偏門,是金家桃花園的入口。桃花園處在桃花莊和山坳的中間,莊外的河打從邊上繞過,能滋潤裡頭的土,但通不進去,被金家高高深深的牆給擋在了外頭。

桃花園裡的桃樹同外頭山裡的桃樹不同,更高,更粗,開的花碗大的一朵,相當罕見。而御用的貢品桃“寒露渡霞”,也就是這些桃樹才結得出來。見過的人都說,那是種咬破了皮,裡頭的汁就撲撲的朝外滑的桃,活脫脫一層粉色的皮包着一汪雪似的蜜水,“寒露渡霞”這名稱由此而來。

自然,這會兒還不到結桃的季節,只一朵朵碩大的桃花在枝頭上顫巍巍搖曳着,散發着一波波蜜桃水樣的香,所以門也是不加鎖的,方便宅裡的人進出賞玩。

再往深了走,一道身影從桃林裡閃了出來,無聲來到我邊上,手一探便按住了我的臉:“喝酒了?”

“一點點。”我笑着閃開,就地坐到桃樹下:“滿身的桃香,和院裡的精怪玩得還暢快?”

“我不是你。”挨着我身邊坐了下來,身後桃樹因此微微一陣顫。

“你好沒趣,連桃花都不待見你,鋣。”

“那不如放了我。”

“這句話你說得膩不膩。”

他沒再吭聲。

月光照着他的發,銀白色一片,水似的撒在肩後,讓人忍不住撩撥的柔軟。

“幫你梳頭好麼。”我再問。他依舊不語,我便取了兜裡的梳子插進他髮絲:“我不幫你理,自己也不曉得打理打理,放你走,你還不真成了只滿頭蓬毛的野麒麟。”

“那敢情好。”

“怎麼,你在生我氣?那下回不喝了。”

“柳家鎮探到些什麼。”沒理會我的話,他話題一轉,清清淡淡的聲音像邊上風的低吟。

“沒有。你呢。”

“探不出。這地方有天然而成的六方陣,加之十三凌階龍點頭,按理說尋常的煞氣根本進不來。只,明明一個盆地,山風卻跟刀似的,分明又不乾淨。”

“可是月色很乾淨。”

“的確。”

“那東西很強,是麼。”

“也未必。”

“怎麼說?”

他沉默了一陣。然後指了指對面的山崖:“有東西蜃伏着,但走了一晚,辨別不出來。可能是藉着六方陣的勢,也可能被更厲害的東西掩着。前者只需時間,後者的話,可能會有些麻煩。”

“亦或者兩者一體。”

“那你可以去改要黃金萬兩。”

我笑倒在他肩頭:“喂,跟我久了,麒麟也會貪財?”

他不語,嘴脣抿直,微微有些不悅的樣子。

這隻無趣的麒麟。

總也分不清什麼是正言,什麼是玩笑。於是正了正色,我繼續梳理他的發:“金小姐今夜怎麼樣。”

“服了你的藥,還算安穩。”

“也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我根本找不到她的病根。”

“你只嗅得到銀子的味道。”

“呵呵……”

忽然一陣甜裡帶酸的味道從鋣身上隱隱透了出來,我不自禁伏到他肩頭:“什麼味道這麼香。”

“剛纔看到的野山地。”

“野山地?這邊也有?”

“有,還摘了來。”說着話指尖輕擡,扯出細細一支藤,藤上幾粒小小的紅果在風裡把那股子甜裡帶酸的味道散得更加張揚。

“給我。”我伸出手,他指一轉,那支藤便不見了。

“有酒喝,這野果不吃也罷。”回頭掃了我一眼,他道。

我收回手,把手裡的梳子加重了力道。

“再重些可好。”他又道。

我鬆手。

幾絲銀髮順着梳子朝下慢慢脫落,風一吹就散了,想抓也抓不牢。“對不起……”剛開口,嘴裡多了點東西,冰似的涼,甜裡透着酸。“你沒丟。”我叼着野山地歡天喜地抱住他的脖子,他髮絲裡有被桃香浸淫出來的味道。

“總是你愛吃的東西。”

“鋣最好。”

“你若放了我便更好。”

“我不聽我不聽。”

他不語,只是側着頭微微地笑。

忽而又道:“你跑了很長的路麼,寶珠。”

“怎麼?”我擡頭望向他。

“你心跳得很快,從之前到現在。”

我遲疑,然後笑:“……是很長。”

“爲什麼笑成這樣。”

“鋣,我今天碰到一個人。”

“哦。”

“他的頭髮和你很像呢。”

“天晚了,回去睡吧。”忽然站起身,我險些撲到地上。

可我卻很想找個人多說說話:“還早。”

“休息去,明天還有事。”

“可……”還想留住他,他卻轉身徑自朝桃花園外走去。我只能跳起來跟上,在他身後。然後出其不意跳到他背上。

他背僵了一下:“寶珠……”

“累了,揹我回去。”

“給旁人看到不好。”

“這麼晚誰會看到。”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默不作聲蛻回了原形。黑色的麒麟,漆黑的鱗甲在月色裡閃着青色的光,一雙暗紫色的眸閃閃爍爍望着我。

無論何時,無論我怎麼樣的要求,一如既往的遵從。

我跨上他的背,他扭頭騰身朝園外飛去,無聲無息。

“鋣,那人好漂亮。”騰入月色中間的時候,我伏在他耳邊忍不住又道。

卻沒有得到他任何回答。

隱隱聽見風裡一陣凌亂的喧譁:“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小姐出事了!!!”

晨光透過窗楞擠進房間裡,就那麼幾寸見方一小塊,還被割成了好幾片。零碎掃在女人的身體上,一晚上沒見她似乎又瘦了很多,泛青的皮膚上多了幾道紫紅色的東西,三四道一撮堆,像人的手抓出來的淤血。

這些淤血從腳脖子到肩膀密密佈了很多,一條條的,好象剛剛被上了一場鞭刑。

我被允許進屋的時候,王媽正伏在那身體上哭,哭得死去活來,嘴裡嘟嘟囔囔不停念着什麼,一個字都聽不明白。金澤在外屋坐着,冷着臉,有一口沒一口抽着手裡的煙。離他不遠的地方那道月洞門上的簾子一半被扯脫在了地上,懶洋洋的,一副劫後餘生的病態,邊緣斷開的竹籤上全是血,幹了很久的樣子。

簾子邊跪着個小丫頭。一臉同樣凝固成了黑塊的血,垂着頭對着牆的方向壓着嗓子嗚嗚地哭。周圍來往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正眼朝她看過,只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哭聲放大了些,我忍不住再瞧了她一眼,卻原來是那天晚上見過的丫鬟小環。

伸手想攙她起來,忽然瞥見金老爺朝我投過來的目光,我收了手:“請金老爺的安。”

他似乎沒聽見,低頭自顧着對着菸嘴又吸了幾口,半晌自言自語道:“我說過什麼來着。小姐這屋需要靜,年輕的丫鬟蹄子沒事不要進來。原來我這話是放屁。”

話一出口地上的哭聲更大了,我朝她丟眼色都沒用。所以只能看着她很快被幾個婆子叉了出去,一路走一路還在哭,歇斯底里的樣子。

“你說我孫女這病還怎麼能好得了,有這麼一班沒腦的東西在。你說是不是,先生。”直到哭聲徹底消失,老頭敲着菸頭再次開口。

我笑了笑:“金老爺何出此言。”

“昨天虧得先生一帖藥,這孩子才消停了些,誰知道會被那丫頭弄成現在這種樣子。”

“晚輩不明白……”

他朝我看了一眼:“先生有沒聽說過陰克。”

“大至聽說過一些。”

“實話跟先生說,我孫女屬羊,陰曆三月十八生。如果生病,家裡但凡十八歲以下女子都與她陰克,所以不得靠近。”

“老爺,那是迷信。”

“知道先生不信,但,這卻也是事實。”

“病還需得用藥醫,老爺。”

聽我這麼說他再次擡眼看了看我,似乎想說什麼,片刻低下頭含住了菸嘴:“先生自便。”

他這話正合我意。

當下試着朝裡屋方向走了幾步,見他沒阻攔的意思,便大着方朝金小姐躺着的那張牀走過去。牀邊王媽依舊在哭,不過見我過去倒也沒有阻攔,只試圖用被子去遮擋她小姐赤裸的身體,猶豫了一下又放棄了,繼續低頭抽抽咽咽地哭。

“變成這樣是幾時的事。”翻開金小姐眼皮看了看,沒見什麼異常,我問。

王媽聞聲吸了吸鼻子:“今早寅時。”

“那會兒就這樣了?”

“不知道,那會兒天黑,我在隔壁聽見小姐房間有動靜,所以起身去看,誰知道看見小姐滿地打着滾,那死丫頭片子縮在門口一個勁的哭……”說到這裡眼淚撲撲的又掉了下來。我沒理會她,把手探到金小姐大腿根捏了捏。

這動作把王媽嚇壞了,猛跳起來一把掐住我的手,厲聲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

身後響起金澤的咳嗽聲,王媽動作因此滯了滯,讓我得以甩開她的鉗制:“好嬸嬸莫急,我這是望診呢。”

“望診??望診要這樣??!!老爺,他……”話還沒說完,一下止了,這是必然的,任誰見了我讓他見的那東西,都會一下說不出話來,何況這樣一個護主心切的老媽子。

就在我剛纔捏過的地方,不出片刻出了道深紅色的痕跡,像片血。慢慢的那東西鼓了起來,就在王媽對着我尖叫那會兒,無聲無息鼓成了湯包大小一個腫快。王媽的哭聲也因此停了,變成了一抽一抽憋氣似的哽咽:“先生……先生這是啥……老爺……老爺!”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在離我不到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伴着股濃重的煙味:“先生,她腿上這是什麼……”話音帶着微微的顫抖,原來這老頭也有亂了心神的時候。

我合上金小姐的腿:“老爺,晚輩想問一句,寅時出的事,老爺爲什麼這會兒纔派人叫我過來。”

身後人沒吭聲,只王媽穩住了氣息對我道:“先生這話說的,您也看到我們家小姐現在這副模樣,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怎敢讓先生瞧見。我們小姐這清清白白的……”

“王媽,”話音未落,身後低低一聲哼:“少說幾句,讓先生好好瞧。”

“是,老爺……”

好好瞧,其實倒也不需要,因爲差不多該看的都看完了。

長在金小姐腿上那團血塊似的東西,是她身體裡的惡氣。就好象人身體裡有了毒,到了一定的程度,那毒會在人身體表面起泡,出濃,以尋找一個發泄點,排泄口,好讓身體得以喘息。而因爲長時間受到妖氣的侵蝕,到身體難以承受的地步時,那血塊似的東西便由此而生。看上去兩者類似,只不同的——起了濃,等到潰爛收盡,身體便能恢復如常。而那東西卻不能。

它的出現不是爲了治癒身體,而是爲了提醒知情的人,這身體究竟還能存活多久。

照這情形看,金小姐最多活不過三天。

三天惡氣移到心口,就是大羅神仙在此,也再難救,而直到現在我還沒找到令她染上這病的病根究竟在哪兒。

關於此,我是不是要告訴他們呢。

我琢磨。

形成惡氣是需要很久一段時間的,久到……讓人忍不住同情這被染者的可憐,因爲她那根本是在被妖氣一點一點生吞活剝。可金老爺卻說這病一年前得的,這不純粹是在撒謊麼,金小姐受此病的折磨斷不會僅止一年,兩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而她嫡親的爺爺直到今天還在對我有所隱瞞。那即便是撒下黃金萬兩,又如何?

“老爺,”於是我道,一邊蓋上了金小姐身上的被子:“晚輩有個不情之請。”

“先生說。”

“煩請老爺派家丁數名各取鐵鋤一隻來這裡。”

這話想當然讓金澤一陣疑惑。

半晌用力吸了口煙,他啞着聲道:“老朽遲鈍,不明白先生意欲何爲。”

我沒回答。在他目光裡徑自走到月洞門中間,踩了踩腳下那片磚,然後才道:“我需要有人幫我挖開這塊地兒。”

“爲什麼。”他蹙起了眉。

“挖開了,老爺便知是爲什麼。”

“胡鬧!”他臉色微慍,因爲我的說法確實胡鬧。

但我卻也不會因此就算:“要消掉小姐身上那些淤痕,便必須這樣,老爺。”

入夜,天色微涼,三兒在前頭蹦蹦跳跳引着我進入那片紅燈搖曳的桃花屋。

在金家上下都在爲從小姐閨房挖出來的那顆人頭而驚慌忙亂的當兒,我和這小廝卻躲進了狐仙閣,三兒樂,我笑。

我倆都不是喜歡處理正事的主。

該做的,做了,金小姐身上的淤痕如我所說的已經消失了。該挑明的,也挑明瞭,那顆人頭破土而出的一剎那,我幾乎能聽到那老者喉嚨裡卡啦一聲可怕的輕響。餘下的,真不是我的事了,誰的事,他自然明白。

雖然一向有老話說,靜觀其變,金家眼下這事,卻只一點是我非得讓那人知道的。就在金小姐的房間裡,在那房間的地板下,那樣一件必須讓他知道的東西。現在他知曉了,雖然我不確定在那之後,他會不會就此對我能夠更坦誠一些。

但願罷,於我於他,僅僅只有不到三天的時間。

“爺,今兒趕得早。”

一進門,招呼我的依舊是昨晚那個紅衣男子,人來人往間妖火似的一抹,依舊一邊說着話,一邊不緊不慢搖着手裡那把羽毛似輕盈的扇子。

懶懶的樣子招人喜歡。

“雅哥哥早。”我道。

“今夜是想找誰消遣。”

“最好的。”

“爺的最好,雅做主不起。”

“雅哥哥謙虛。其實有雅哥哥陪就好。”

剛說完頭上捱了一扇子,收回扇子他朝我笑得嫣然:“爺說笑。”

正要接茬,大廳裡卻哄的下熱鬧起來,像是平靜的水裡突然被丟進了一塊巨石,而我險些被身後攢動的人羣推得一個踉蹌。所幸雅手快攬住了我,三兒卻在這一撥騷動裡不見了,周圍一圈昏暗的光裡只看到陌生的臉一張張閃過,眼神急切激昂,似乎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喜事。

“出什麼事了?”站穩了腳跟我忍不住問雅,他沒說話,只是看着我身後笑,不知道笑些什麼。

我感覺到有幾隻手被擠得壓在了我的身上,於是試圖推開雅找個人少的地方避開,還沒動手,他卻突然湊到我耳邊低低說了聲話,然後把我朝後用力一推。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仰頭跌了過去。一頭撞在身後人的身上,沒來得及質問,雅已經不見了,眼前人影重重,獨不見那抹妖火似的身影,只有他身上濃濃的香還在四下暗涌着,同揚撒到我面前那些紛揚的銀髮纏在一起。

“爺又來了,”緊跟着耳邊一道話音,低低柔柔,水似的乾淨。

我手裡的扇子不自禁朝下滑了一截,因爲突然想起那晚那雙綠寶石般的眼。

四下的喧譁聲更大了些,嗡嗡的一片,內中卻只有兩個字最清晰:“阿落!!!阿落!!阿落!!!”我的頭也因此有點嗡嗡的響了起來,背後那身體貼着我緩緩地動,緩緩地帶着我身不由己跟着他在人潮裡緩緩搖曳,像那片音浪裡搖曳的船。

“阿落?”我試着念出這兩個字,不確定會不會很快被人潮的喧囂吞了去。

“爺叫我。”身後的話音消除了我的顧慮。

“你怎麼在這裡。”

那話音壓得更低:“爺在哪裡,阿落便在哪裡。”

突然四周的燭火一下亮了起來,原本豆大的光點一下串起半丈高。而我背後緊貼着的身體亦在同時消失了,一片冰冷的風掠過,我被身後人擠得朝前一個踉蹌。

“阿落!!!阿落!!阿落!!!”回頭看過去的時候,四周的叫囂聲依舊在此起彼伏,就像那晚他在樓上驚鴻一現時的瞬間。

那次僅僅一個照面,他就離開了,頭也不回。這次他卻是那些人羣裡的一個,依舊一身素得刺眼的白衣,伸手就可觸及的距離,慢悠悠地走,正如他眼裡懶幽幽的神情。

漠不在意,漠不關心。即使有些指已經觸到了他的肌。

而往往一碰到的剎那他就滑開了,像只輕佻的貓,就在你邊上,朝你身體,朝你的臉輕輕甩過他的尾巴,卻在一個轉身過後,你便再也無法摸到他。

然後在另一個暗處衝你微微地笑,閃爍着那雙幽綠色的眸。

“阿落!!!阿落!”所經之處那些人叫:“過來!我出千兩!”

他笑,依舊的漠不在意,漠不關心。

人羣裡招搖,像是走在無人的巷角。

“阿落!!!阿落!一千黃金!來我這邊!!!”

他再笑,銀色的髮絲在火光裡閃得妖嬈。

“呵呵,那些傻瓜。”身後再次響起雅的話音,倒讓我不由自主微吃了一驚。不知幾時他就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着,邊上低眉順眼跟着湊熱鬧的三兒。他輕輕搖着手裡的扇,對我的目光視而不見:“千兩黃金,只爲阿落一個笑臉……”忽而轉頭看向我:“那麼你呢,爺,你打算出多少,趁今天阿落興致好。”

我沒回答,因爲已經有人叫出黃金十萬。

十萬黃金。我治病救人命卻只區區白銀十萬,看來郎中遠不如賣笑值錢。所以,我卻哪裡買得起呢,這麼昂貴一張笑顏。

“絕色無價。”我道。

雅失聲而笑:“絕色無價,阿落聽到一定……”後面的話我沒能聽清,因爲身後突然而起的一波海嘯似的喧囂。

阿落在解衣。當着一整閣人的面,在沸騰起來的人羣間。

確實,十萬黃金,要解個衣原也沒那麼難。三兒都說了,檢點?在這地方?

檢點纔是稀罕。

我看着那件雪似的衣從他肩膀上滑開,冰似的一個人,在十萬黃金前土崩瓦解。雅還在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展開了扇子衝他輕輕一搖:“雅哥哥,我收回我的話。絕色有價。”

“那爺打算出多少。”

身後的喧鬧更重,因爲阿落突然低吟出的聲音銷魂蝕骨。惹得我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卻剛好撞到他的視線。

依舊懶幽幽的散淡,漠不在意,漠不關心。

卻能從嘴裡發出那麼灼灼的聲音。

我合上扇,轉身離開:“三兒,回家。”

“先生,我們不如……”三兒急得聲音像哭,我忍不住嘆。

這點小小的年紀已經對這樣的誘惑把持不住。再大些,不知會風流到什麼樣的地步,回頭開個藥房給他去去火纔是正經事,免得急火攻心失心瘋。

琢磨着不再理會,我繼續朝前走。剛到門口,卻被一隻手抓個正着。

“爺,急着去哪兒。”沒等甩手,話音聲起,我一個遲疑。

於是沒再有機會甩開手,或者開口,因爲幾乎是在立時,我不由自主便被那隻手拉上了一旁的樓梯。

他跑得很快,我不得不跟得快。

幾次險險踩在他長長的袍子上,他本就解開了的袍子於是朝下滑得更開。

“喂!”我忍不住叫:“阿落!”

他沒理我。

直到二樓口停,我才發現原來他在笑。笑得一雙眼都彎成了月牙兒,一邊低頭整着凌亂不堪的衣服。

“你笑什麼。”我被他笑得疑惑。

他卻笑得更歡了,放肆地笑着,放肆地扯着我的手把我拖進一邊的包廂:“爺剛纔是要去哪裡。”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子走了進去:“回去。”

包廂比外頭更暗,更香。我邊應着他的話邊打量着,說不清自己是喜歡還是反感。

“夜纔剛剛開始。”

“我卻不想再留了。”

“爲什麼,因爲阿落不討爺的歡心?”

“哪裡哪裡,我是嫌這裡太吵。”

“吵?”終於斂了笑,那淡淡的神情卻是異樣的好看:“吵才熱鬧。”說着話突然伸手一推,我冷不丁地被他推得朝邊上的軟榻上倒了下去。

軟榻正對着大堂的方向,隔着層紗簾,底下混暗的雜亂一覽無餘的清晰。

“我不愛熱鬧。”

“不愛熱鬧,不愛熱鬧爺爲什麼來這裡。”低頭,他由上斜睨着我,就像那天在高處俯瞰我時的樣子。

我道:“好奇。”

“好奇?”他又笑,似乎我說的任何東西在他看來都跟笑話似的:“雅聽了一定會生氣。”

“他不會。”

“爲什麼。”

“因爲我不會像對你說那樣對他說。”

“是麼,因爲我特別一些?”

我沒回答,因爲答了他也聽不見。周圍充斥滿了尋找阿落的聲音,樓上樓下。阿落不見了,就在剛纔突然間的一剎那,於是天下大亂。

“阿落,”直到喧鬧聲稍緩和,我道:“你不繼續脫了麼。”

這問題似乎出乎他的意料:“爲什麼。”

“爲了你的十萬兩黃金。”

這話是不是讓他誤會了什麼,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話纔出口,他的腰便彎下了,於是那張千金一買的笑顏離得我越發的近:“脫給你一人看好不。”他道,用着之前那道呻吟般銷魂蝕骨的聲音。

於是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爲喉嚨緊得讓我發不出話。只能試圖讓他明白,如果再近些,他的發就要碰到我的臉了,這樣對我對他都不太妥當。

可惜我的眼神有用不過我的牙。

所以他並不理會。

所以我只能深深一嘆後鬆了我的喉嚨,然後用扇子拍拍他的肩:“阿落,我出不起那個價……”

話還沒說完,那件長袍便從他肩膀上滑脫了,長袍下的他一絲不掛。

我喉嚨裡再次發不出聲音,連捏着扇子的手指都感覺不到似的僵硬。

而他眼裡的笑意更深,深得讓人火冒三丈:“沒事,有價即是無價,無價即是隨意。”

有價即是無價,無價即是隨意。

從那樣一張嘴裡說出來,簡簡單單,倒也輕佻得有趣。隨意什麼價麼?我卻對有價可買的東西沒有興趣。所以推開了他,他的皮膚很暖,他的髮絲很涼。冰涼的髮絲纏在我的手指上,輕輕一扯便斷了,夜色裡閃着細細碎碎的光。

“疼得很。”離開時聽見他輕聲道。

我只看着樓底張揚在一片燈火裡的熱鬧。

那是一種在桃花莊金家大宅院內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洋溢出來的熱鬧。

金家的宅院很深,深得像沒有星星時那片暗沉的夜空,我不知道金家小姐在這樣深的宅院裡是怎樣熬過被妖氣糾纏的那一天天。

她開不了口對我說,她只會赤裸着身體在牀上掙扎,偶然片刻的清醒,她會呆呆對着我看,眼裡的瞳孔幾乎消失乾淨了,所以她見不得光,也難以分辨周遭的景象。所以片刻後她會哭,哭的聲音很難聽,不像個十歲的姑娘,倒像只疲憊不堪的老鴉。

每每她哭的時候,這房間便開始不安分起來,有時候是些不尋常的聲音,有時候是些不尋常的東西。就像這會兒出現在我眼前的。

我看着它,正如它在一片濃黑裡無聲無息看着我。蒼白而模糊的一團東西,一層一層皮膚下我看不到它的眼,但我能感覺到它的視線,有些在上面,有些在下面,無數雙森冷的眼。空氣因此漸漸冷了下來,密閉的暗室,卻吹着一股股冰冷徹骨的風,風像刀。

鋣說,只,明明一個盆地,山風卻跟刀似的,分明又不乾淨。

我不喜歡這樣的風,因爲我畏寒,天生的畏寒。

於是站起身去取掛在牆邊的披風,一轉頭的瞬間,那東西便靠得近了些。漆黑的長髮蜿蜒爬了一地,風一吹輕輕地顫,於是風裡的刀子變得更利。

我把披風裹到身上。再回頭,那東西離我已不到十步遠。

“不要再過來,再過來你知道會怎樣,你不要再過來。”站在原地我對它道。披風的厚度讓我身體重新暖了點,所以我打算因此放過它,雖然它讓我今晚情緒不佳。

可它卻猛地朝我撲了過來,用着風馳電擎般的速度。

於是我只能眼看着它在一聲尖叫後化成一團掙扎的火焰。火裡它掙扎得很苦,就像牀上那個苦了不知幾個年頭的女孩。所幸時間極短,剎那間的灰飛煙滅,這便是法帶給人的快感。

諸事,人能容,法不能容。我能容,結界無法容。

我已經告誡過它了,但我低估了它心智盲目的程度。僅僅兩夜而已,兩夜,都無法忍麼?

牀上的哭聲停了,難得的安寧。

回頭看到那女孩側頭斜睨着我,用她那雙幾乎辨別不出來的瞳孔。她在竭盡自己的力量試圖看清楚我,還是我身後那團化成灰在夜色裡飄搖的東西?我不知道。

片刻她突然間劇烈地抖了起來,嘴裡鼓鼓的什麼東西,在她一挺身的瞬間噴出一大團淡潢色的沫。

我吃了一驚。趕緊跑過去想給她搭脈,她卻發瘋似的笑了起來。小小櫻桃似的嘴,歇斯底里發出剛纔那團東西尖銳的聲音,喈喈喈喈一陣接着一陣,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以爲事。

眼角瞥見那團血色的東西已經移到了她的肚臍下方,戳一下便會滴出血來似的飽滿,透亮。隨着她的身體一下接着一下顫動着,不出片刻,邊上突然間又生出了一團同樣大小的血塊。

雙生惡氣。

我從沒見過這樣詭異的情形。

而她還在渾然不知地尖笑着,笑得我心神不定。於是不得不上前用力扇了她一巴掌,誰想沒止住她的笑,卻反被她因此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緊,枯枝似的手指深深扣進我的皮膚,她全身在笑聲裡抖得像只受驚的雀。

於是眼前突然出現了很多東西,那些我不想看到的東西。

一片片,一幅幅……

我想甩開她的手,可是做不到。這讓我怒不可遏:

“不要給我看那許多東西。”

“你的心魔,你甩不開,給旁人看又有何用。”

“我在替你治病,”

“你卻用這種方式來待我。”

“罷!我便不管你了!”

“鬆手……”

“我叫你鬆手!!!”

一切隨着我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自己正站在桃花閣二樓的臺階上。

腳下是一片昏暗癲狂的喧鬧,頭頂是一片紅燦燦的燈光搖曳。空氣中充斥着大片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酒香和脂粉味,很濃烈,卻因此讓人手腳回暖。

不知不覺吸進一大口,我希望今夜所見的不快跟這樓下一樣是片虛有的浮華。可爲什麼會又來到這裡呢,昨晚之後,我以爲自己再不會來,這片燈紅酒綠的糜爛所在。

管不住自己的腳似的不自覺。

我搖開了手裡的扇子。

樓下雅在看着我,人羣裡一身紅衣兀自醒目。我望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所以他必然也望不見我的,所以扇子朝扶手上輕輕一拍,我徑自走完了剩下的臺階。

上樓左轉第一間,掀開簾子,那男人如預想的就在裡面。

“爺來了。”

幾乎是進門的一瞬,他對我開口。輕輕的話音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點點頭。

“爺看上去精神不佳。”又道,他靠在軟榻上懶懶望着我的眼。

我再點頭。

“怎麼了。”

“兩晚沒睡,有點乏。”

“這樣……”微微一笑,他端起手邊一杯茶。“爺可以在阿落這裡歇會兒。”

我看了看他的周圍:“只一張榻,我歇在哪裡。”

“阿落身上。”

我笑:“阿落,你好不檢點。”

阿落也笑,醉死人的一雙笑眼朝我斜斜地瞥:“爺放不開呢。放不開,來狐仙閣做什。”

於是我坐到了他的腿上,也許是真的有點醉,所以頭枕上了他的肩:“那就歇一會兒。”

“歇多久都不打緊,爺。”他的話音聽着讓人犯困,因爲比他的目光還懶散。真是個比貓還懶的人麼,任我那麼匐在他身上,他懶得連姿勢都不屑換一換。

“你再說話,阿落,我愛聽你的聲音。”

“爺想喝什麼茶。”

“你手上的茶。”

“爺好品位。知道這是什麼茶。”

“不知。”

“記好了,它叫雨露秋霜。”

“好麻煩的名字,叫我如何記得。”

“喝一口,你便忘不掉了。”

說着話將杯子送到了我的脣邊。他剛剛喝過的杯子,杯沿還帶着他嘴角細細的淡香。

我遲疑了一瞬。

擡頭望見他一雙望着我的眼,閃閃爍爍,似笑非笑。好似在重複之前的話:爺放不開呢。放不開,來狐仙閣做什。

於是低頭喝了一口。

然後把茶杯推開:“雨露秋霜……鐵觀音不就是鐵觀音了,誰喝個茶還要這麼麻煩。”

他笑出了聲,把杯子放到一邊:“郎中到底是郎中,連品個茶都風雅不起來。”

“要風雅,來狐仙閣做什麼。”我回敬。

他笑得更歡:“那麼爺,今夜來狐仙閣,是爲了做什麼。”

阿落的話問住了我。

爲什麼?

前兩夜爲了尋病根,今夜是爲了什麼。

“熱鬧。”不自覺攀住了他的脖子,我道。

這舉動讓他脖子微微一顫:“你的手很涼。”

“今晚有點冷。”

“爺怕冷?”

“怕。”

“現在呢。”

“暖了。”

“喜歡麼。”

“喜歡,阿落的脖子很暖,像杯熱茶。”

“阿落不是茶。”

“阿落這杯茶什麼價。”

他沉默。

於是樓下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相當熱鬧鼓譟的聲音,攙雜在胡人悠悠揚揚的鼓樂裡,快得讓樓下舞者不停旋轉的曲調,讓人不自禁聽得心跳也加快。

於是身體變得更暖,我很喜歡的一種感覺。

“阿落,什麼價。”再問。攀着他身體的感覺舒服得讓我想打盹。

“無價。”他道。

一曲終了,燈光驟然暗了下來,在我擡頭看向他的時候。

因此我沒能看清他的眼神。

“無價即是隨意,你是讓我隨意出麼,阿落。”

“也可以。”

“阿落,”低頭靠近了一些,我想把這個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隻能透過那點微弱的光看清他那隻輪廓好看的嘴。我擡手沿着它的線條慢慢勾勒,阿落一動不動,沒有像鋣那樣每次一碰就甩開我,只由着我的指在他鼻尖和嘴上來回地移。

“阿落。”半晌沒見迴應,我再出聲。

他的脣在我指間動了動。

細細癢癢的感覺,像一隻小小的爪子在心裡撓。

鋣說,那是心裡藏着的妖孽,他不愛我有這樣的感覺。可是阿落卻沒那麼說。他只是動着他的嘴脣,他的喉結,卻什麼都不說。不說愛不愛,不說是不是妖孽,所以我忽然想,或許有些感覺,不能讓鋣知道,卻在阿落面前可以讓我恣意一回。

因爲他是阿落。

因爲這裡是狐仙閣。

“阿落,”第三次叫他,我湊近了他的臉:“咬你一次,什麼價錢。”

這一次依舊沒有吭聲,但我看得出來他在笑。

“阿落,你笑什麼。”我再問。

“沒什麼,你咬。”他道。

於是我側頭咬了過去,咬在他的嘴上,很快的一下。

剛要把牙齒鬆開,卻被他兩隻手一把勾住了我的腰,勾得和我抱着他脖子的那兩隻手一樣牢。

我吃了一驚:“阿落?”

他低下頭,將臉貼近我的嘴:“別怕,繼續咬。”

“不想咬了。”

“那我咬你好不好。”

“你放肆。”

“那就從我身上離開。”他懶懶道。

我沒離開,所以我再次咬住了他的嘴。

可是很快卻被他咬住了,我咬他用的是牙,他咬我用的是脣。他用他的脣咬住了我的嘴。

“阿落……”有那麼瞬間我想馬上掙開,因爲被脣咬住了脣的感覺遠比胡人的鼓聲更容易讓人心跳加快。可是才掙開,卻又忍不住迅速貼了回去,學着他的樣兒,那麼深深淺淺,輕輕重重……

脣與脣互相的壓擠,卻原來能讓人這麼愉快。

爲什麼鋣總也不讓我學。

這樣愉快的感覺。愉快得像是騎在他背上乘風而起的瞬間……可他爲什麼不允許我去學。

我繼續咬着阿落的嘴,他呼吸間越來越短的間隔讓我嘴渴得嗓子口冒煙。想喝點什麼,比如……那之前喝過的雨露秋霜。阿落說,喝過一次,你便不會忘記它的名字。他說對了,他的嘴和糾纏進我嘴裡的舌頭上帶着那茶甜香濃烈的味道。

怎麼可以有這麼好喝的茶?

怎麼可以有這麼香的味道?

誘得人身體都快要燒起來了……我想起鋣那雙暗紫色的眸。他總是用那雙眼靜靜望着我,然後對我說,寶珠,不可以,那是會吞噬你的妖。

可我喜歡這樣一種妖孽。

喜歡它讓我身體整個兒焚燒起來的感覺,即使它真的會因此把我吞噬。

那又如何,鋣。

我很喜歡這感覺。

轉個身跨坐到阿落的身上,就像騎在麒麟背上時的樣子,那瞬間他下身某個堅硬的東西幾乎刺破我的衣料撞進我的身體。

我驚跳着起身,旋即被他扯了回去。

“爺,繼續……”倒在他身上時我聽見他貼着我的耳輕聲道。

我卻無法再繼續了,即使我的身體還在燃燒。

就在剛纔倒下的一瞬我在對面的牆壁上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道淡淡的影子,在我和阿落糾纏在一起的身影前靜靜站着,冗長的髮絲在樓下的絲竹聲裡輕輕搖曳,無聲無息的,像是一下一下冷冷抽打着我的身體。

“鋣……”迅速起身,我對着那影子叫了一聲。

沒人迴應。

阿落拈發看着我,依舊和來時一樣,懶懶散散的樣子。我回頭看向身後那道紗簾輕晃的門。

門外空落落的。

哪有什麼人……

***?***

回到桃花莊,又是將近子時的光景,天黑得連星星都看不見,莊子裡卻亮如白晝。

我對金澤說過,要保他孫女的命,三日內小姐閨房外百丈距離長明燈不可滅,於是金澤將整片莊子能排蠟燭的地方統統排上了熄不滅的長明燈。燈裡摻着黑狗的屍油,所以即使是莊子裡刀削似的風,只能把它吹得百般搖曳,卻無法讓它熄滅。

這卻是我沒教過金澤的法子。

一隻黑狗的屍油只夠供應十來只燈,桃花莊內布的燈不下千盞,那需要多少隻黑狗的殉葬?傷陰德,卻必然的,按着這法子做出來的燈要比普通的長明燈有效得多。以陰克陰,金澤知道的比我預想的要多,能做的比我預想的要廣。

畢竟是有錢。

風又大了許多,我裹着斗篷坐在桃花園裡打着哆嗦。

四月的天,這地方一到夜裡卻冷得像座冰窖,刀削似的風頭可着勁地在巴掌大一片盆地裡來回衝撞,那聲音聽起來就像無數只動物在地底下掙扎出來的悲鳴。

按理,皇帝封的地,發出這聲音來是不可能的。

而四月天南方的桃花鄉會凍成這樣,更不可能。

琢磨着又一陣哆嗦,我把斗篷拉了拉緊。身後有腳步聲從桃林深處一路踱了過來,不緊不慢的,到我邊上安靜坐下。於是半邊身子暖了些,我就勢朝那人偎了偎近:“鋣,你聽得見那些聲音麼。”

鋣望向我,似乎我在說着什麼天方夜譚:“什麼聲音。”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迴應,因爲鋣總是聽不見那些他不想聽的聲音。

麒麟本慈悲,沒有慈悲之心聽不見看不到萬物的苦,沒有慈悲之心的麒麟不是麒麟。於是一邊搓着快凍成石頭的兩隻手,一邊接過他遞來的野山地:“鋣,渡你幾世了,你幾時才能成佛。”

他側頭看着我把那些噴香的果子一隻一隻塞進嘴巴:“你呢,你幾世才能修得了大乘。”

“不要跟我比,我只愛財。”

他挑眉:“這樣的你渡我,我不入地獄,誰入。”

說完一瞬眼前不見了他的臉。風推着雲,雲吞了月,月隱了最後一絲光,於是桃林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遠遠那些長明燈在金家大院裡勾勒着高高低低的樓閣,鑲金的畫似的一副。這讓周遭看來更暗,就像忽然間被裹進一層密不透光的布里頭,知道鋣仍在我身邊,聽得見他的呼吸,但看不到他的臉。

“真是作孽。”半晌我輕嘆。

“是的作孽。”隨後他應聲。

桃花園是金家大宅唯一不點燈的地方,因爲夜裡的光會混亂桃樹的生長時辰。

但其實混亂不混亂,都已經不太重要了,滿園的桃花正在凋落,那些兩天前還開得張揚茂盛的花,這會兒在夜裡凌厲的山風下一簇簇萎靡地蜷着蕊,柔弱些的枝杈一顫整個兒就掉了,軟軟綿綿鋪陳在桃樹墨色的軀幹下,風一卷四下游走,散着殘留不多的香。

應該是很好聞的味道,只隱隱夾進股腥,它便開始讓人覺得噁心。整片遊走着殘敗桃花的園子裡涌動着的氣味,噁心得讓人胃裡排山倒海地翻騰。

“想什麼。”

險些把胃裡那些野山地反吐出來的時候,耳邊再次響起鋣的話音,夜色裡清清冷冷的,像是他冰涼的指在我喉嚨上劃過。

我得以長長透出一口氣:“似乎被煞到了。”

“我說過這種時候你不要來這裡。”

“因爲我不是大羅金身麼。”

“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知之明。”

“什麼叫自知之明。”我展開扇子輕搖,然後發覺冷得慌。

他把扇子從我手裡抽開:“不要小孩子氣。”

“鋣,你比我小呢。”

他不語。

拿着我的扇子收攏又展開,像是看着扇面上的畫,又像是在想着之前我說的話。只夜色裡那雙漸漸清晰起來的眸子沉靜而漠然,隱隱一種不可一世的距離,正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副模樣。

這麼多年了,改不掉的脾性。

所以我知道,他這副樣子既不是爲了看畫,也不是在琢磨我的話。

他眼裡清晰可見一大片桃花燈搖曳的妖冶和絢爛。

“鋣,今夜除了這裡,你還去過哪裡。”雲層終於散開的時候,我想問的話也終於問出口。

鋣沉靜的眼裡沒起一絲漣漪:“哪裡都沒去。”

“真的?”

他沒回答,只附下身拾起了一朵粘在他鞋子上的花。

“回來前,我在狐仙閣見到了一個人,他看上去和你很像。”

“你看走眼了。”

“也許吧。只一晃眼他就不見了,想來不會是你。”伸手想去拿那朵花,他卻不給,於是收了手,我繼續道:“我的鋣應該一夜都在這裡,不是麼,除非他用了分形。”

“那是禁忌的術。”

“我曉得你心知肚明。”

說完笑嘻嘻望着他,因爲知道他必然會沉默。每每說不過我的時候,他就用這方式來堵塞我的嘴,很管用。

可是我今夜很不開心,所以我也要他不開心。所以我繼續道:“如果用了,我會不得不再度封住你的元神,因此那人斷不會是你,是麼。”

話音才落,一陣很濃的花香從邊上飄了過來,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

鋣的神色依舊安靜。只一味低頭看着手裡的花,看着它在他手裡突然張揚地盛放開來,又在轉瞬間枯萎成一個黑團。然後輕吹了口氣,花就散了,只留下那股濃濃的香還在我鼻子尖盤垣不去。

“你在警告我麼,寶珠。”碎屑散盡後他問我,自言自語般的話音柔得像陣微風。

我卻不由得一怔。

下意識搖頭,卻不知道他看到了沒有。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爲旋即被他那隻散發着桃香的手按住了我的頭。

“自然,你愛怎樣,便怎樣,”隨後聽見他又道。用一種我很不喜歡的略帶譏諷的口吻:“而神主大人無論怎樣的做法,鋣自當遵從。”

“我沒有警告你,你也不要對我說這種話。”我辯,隱隱臉上燙成一片。

所幸黑暗裡他看不見。

“是,那我便不說。”他答。

答的話卻沒來由再讓我一陣不痛快:“夠了!不用裝着對我唯唯諾諾,其實從骨子裡就不想讓我高興!”說着話一把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他卻也沒像以往那樣阻止我。只一聲不吭由着我朝前走了一陣,突然前面山巒上有什麼東西微微一聳,好大的一片浮動,錯覺好象整個山頭朝前挪了個位似的。

這讓我一下子站定腳步。

想回頭喊鋣,他卻已經站在了我的邊上,漆黑色鱗片迅速佈滿了整個脖頸,不等我出聲制止,他仰身一躍凌空飛了起來。

“鋣?!”我低喝。

“你回去看住金家小姐。”扭頭,他在高處四蹄踏焰。

***?***

風大得可怕。

幾乎是一瞬間飛沙走石,原本一片片小刀子似的切,轉眼龍捲似的在整個莊子裡旋了起來,鬼哭狼嚎,硬生生讓這塊蓋了御印的封地成了魑魅魍魎們羣魔亂舞的煉獄。

而頃刻間帶來這一切的風眼子就在對面那片移動過的山頭上。

扭着忽大忽小的口,從黑沉的雲層裡泛着淡銀色的光,它看過去好像一張開合不定的嘴,嘴裡不停吞吐着劇烈的風,吹得整片地都像在微微晃動。

這隻在我一路回莊的時候,從天上乍然裂出來的東西。

而我在它周圍那片微弱的光源裡找不到鋣的蹤跡。

金家小姐在房間裡尖叫,把喉嚨撕裂似的聲音。

我進房間的時候,她正光着身子在地板上掙扎。幾個使粗活的婆子費了半天勁才把她的手腳壓制住,試着用布條把她縛住,又怕力道重勒傷了她。那麼膽戰心驚地在房間裡亂作一團,搖曳的長明燈照得房間裡外一片透亮,果然是屍油浸泡出來的東西,那麼大的風裡吹得焰頭橫在一邊豎不起來,卻始終不滅。只空氣裡到處張揚着股同桃花香死死糾纏在一起的惡臭,隱隱穿梭着些冰冷的影子,遠遠飄着,挑釁般在燈光微弱的地方安靜看着我。

我沒理會它們的目光。

金小姐的病已經失控到了我束手無措的地步,這十萬雪花銀的確並不如我預想中那麼好拿。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身上那兩個黑紅色的血泡已經從腰繞到了肋骨的地方,很大一片,鼓鼓囊囊朝上嘟着,幾乎可以看到裡面流動着的血水。

血水裡有什麼東西在看着我,湊近了細看,原來是一隻隻眼睛。隱在那團血水裡像一尾尾若隱若現蒼白色的魚,時不時對着我輕輕眨一下。

我似乎看見那十萬雪花銀在朝我揮別而笑……

而該不該把它們重新攮回手裡呢。鋣要在,他必然是不肯的。顯見這東西已經化成了聻(NI第三聲),詭得很,因爲我從沒見過妖氣能異化成這種東西。跟着想再看得仔細些,那些婆子卻無論如何不准我靠近了,一個個警惕地望着我,卻轉眼又被她們掙扎着的小姐弄得疲憊不堪。

我只能轉身走向一旁的金老爺。

他臉色很難看。身後站着低眉順耳的三兒,走近的時候朝我擠擠眼,沒心沒肺的樣子,我裝作沒瞧見他。

這孩子,若是他知道自己身後那片被他影子擋住了光的地方站着些什麼,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這樣嬉笑得起來。於是搖開了扇子,那些貼在他身後的東西便尖叫着散了,同我周圍那片濃得讓人胃裡翻騰的味道一樣。

扇子上有鋣的味道,麒麟的味道對那些東西來說似乎天生有種無形的威懾。只這一回,它們並沒散開多遠,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便停了,恨恨地看着我,一雙雙黑洞似的眼鮮血淋淋。

冤孽,冤孽……

“先生說三日,這已經快滿三日了。”耳邊響起金澤的話音,完全不同於前日的疲憊和沙啞。

我回頭望向他:“是,老爺,已經快滿三日了。”

“她的病治得怎樣。”

“老爺的銀兩準備得怎樣。”

啪!

手裡的茶杯重重砸到桌上,他身後的小廝嚇得臉失了色。

“先生這是在耍弄老夫麼。”半晌再次響起他的話音,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的淡定。我合上扇:“不敢。晚輩說過,沒那點把握,晚輩不會貿然過來。”

“既然這樣,那麼不妨請先生告訴老夫,眼下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病入膏肓。”

話一出口,意料之外這老頭沒有當場發作。只一聲不吭端起那隻剛纔差點被他砸破的茶杯,送到嘴邊輕輕呷了一口:“先生之前說過什麼來着。哦,沒那點把握,晚輩不會貿然過來。我以爲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

“老爺也看到了,小姐的病,不單純是因病而起。”

“先生想說什麼。”

“晚輩想說的,都已經在房間那隻坑裡頭了。”

“這麼說,婕兒的病無藥可治了。”

“無藥可治。”

“那三日延命一說也是愚弄我老頭子的了。”擡頭輕掃我一眼,我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也不過一晚上的工夫,他鬢角邊的頭髮就已經全部發白了,卻原來他也是個會心焦的人。而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無藥可救,不代表無法可救。”我道。

於是他眼裡如我所料露出絲精光:“什麼法子,先生請說。”

“小姐的病因妖氣深入骨髓所致,卻又不單單止是如此。”

“還有什麼。”

“小姐身上那片血腫,叫惡氣,長久妖氣侵蝕而異化成的樣子。老爺在小姐牀上佈置的那些物什,顯見老爺對此道也略知一二,所以晚輩就明說了吧。原本在普通地,小姐這病還可在晚輩剛來時遏止,只是桃花莊漫山桃樹,天長日久,已讓這塊地兒成了一塊天然的積陰地,於是小姐的病根子也受這積陰地的催化,變得難以收拾起來。”

“那先生又說,無藥可救,不代表無法可救。”

“找到安插下這病症的因子,自然就有法子救了。”

“因子在哪裡。”

“晚輩要再加白銀十萬兩。”

他朝我擡了擡眼皮子。細而渾濁的眼試圖從我望着他的眼裡瞧出些什麼來,半晌輕輕一點頭:“加。”

話纔出口,外頭的風聲猛地又大了些,鑽進窗口吹出哨子似的尖叫,卻依舊聽不見那隻麒麟的動靜。眼見周圍那些原本淡去的腥羶的味又重了起來,我重新搖開扇子:“此外,晚輩還要問老爺要樣東西。”

沒有立刻迴應我的話,金澤的目光在瞥見我這片展開的扇面時很顯見地閃了閃。

片刻輕輕籲出一口氣:“先生手裡這把扇子,是哪裡來的。”

“一位朋友贈的。”

“朋友……可是說出那帖藥方之人?”

“老爺聰明人。”

一陣沉默。似乎被地上金小姐掙扎的聲音弄得有些心煩意亂起來,金澤站起身慢慢踱到房門口:“……不知先生同這位朋友,相識了多久?”

“不久。”

“不久……這倒有些奇了。”

“晚輩一路踏山涉水,所遇奇事倒也確實不少……”

話還沒說完,頭頂驟然間一道咆哮。

隱隱可辨是鋣喚風出來的低吼,而以風抗風,他到底是想做什麼?思忖着我走到窗邊,想把那扇小小的窗朝外推開一些,手還沒碰到窗格,外頭陡然間霹靂一道閃電刺過。

“轟!”

“先生,”耳邊隱約響起身後那老者的聲音,我的耳朵被這道閃電刺得灼灼生疼。

“先生剛纔說,想問我要樣什麼東西。”第二道閃電劈過,我聽見他再道:“不知先生究竟想問老夫要樣什麼東西。”

***?***

山雨欲來風滿樓。

因着鋣的出手,桃花莊的風勢已經擴散到了比鄰的柳家鎮。很熱鬧的一個鎮子,一路過去那些貨蓬被吹得亂成一片,路上幾乎不見行人,黎明的天,天昏得像隨時隨地要傾塌下來。只狐仙閣一抹豔紅在那片昏黑裡招搖,影影綽綽的桃花燈,一串連着一串,遠看着就像團翻騰在黑幕下的紅雲。

阿落就在那團紅雲裡坐着,一身白衣,映着半邊天的紅光,折着層淡淡的紫。很好看的顏色,清澈而妖嬈,就像這會兒浮在他臉上的笑。

“爺可來了。”見我進門,他斜靠入榻內,一如我離開他時那副慵懶的模樣。

“說得好似你在等我。”我嗅着空氣裡的味道。

阿落的房間總是很香,香得泛甜,甜得乾淨。只此刻隱隱夾雜了窗外頭呼嘯而入的陣雷氣,那甜便悄然透出絲乾澀來。

“本就在等,等很久了。”

“爲什麼等。”

“想你了。”

“我們不是才見過。”

“呵……那爺爲什麼才離開,就這麼急着回來找阿落。”

“想你了。”

話一出口,他吃的下笑出聲。

一雙眼彎得像兩道月芽兒,開心得不可抑制的樣子,伸手朝我拍拍身下的榻:“來,爺,坐到阿落身邊來。”

“不想坐。”

“那阿落坐到爺的身邊。”話音落,人已起身。許是驟然間一陣風大,身體喝醉似的朝前微一踉蹌,我下意識朝邊上閃開,他人卻已躍坐在我身後那道月牙形的窗臺上。手裡捻着我的扇子輕輕一展,朝我額頭點了點:“爺的頭髮都亂了呢,阿落幫你順順。”

我別開頭。順勢想抽回扇子,他卻已倏地合攏收進袖內。

“你……”我擡頭望向他,可是他背後吹來的風讓我睜不開眼:“還我。”

“爺,要阿落陪,就得出得起陪的價。”

“扇子不值錢,我給你銀子。”

“銀子有價,扇子無價。”

“好,既然這樣,你要便收着。”

啪!

話才說完,那把扇子被擲落到了地上,滴溜溜打着轉,徑自滑到我腳邊。

“不誠心給的東西,我倒也不稀罕。”

“阿落好大牌。”彎腰拾起扇子拍了拍,我擡頭看向他。

他頭一側斜倚在窗楞上,回望着我的眼:“阿落本就是狐仙閣的頭牌。”

背後呼嘯而入的風很大,大得像隨時都能把人給吹起來似的,一串串桃花燈浪似的在風裡掙扎起伏,映着他那張逆光的臉忽明忽暗。

“阿落,下來吧,你要被風吹走了。”把扇子重新揣進懷裡,我道。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

只是忽然坐直身子張開了手,由着那風在他身周卷得更加恣意,於是身上那層薄薄的長衫終於拗不過風的力道一脫身朝窗外斜飛了開去,白蝴蝶似的一抹,在風裡一陣掙扎。

“你說被風吹起來的滋味好不好,爺。”這才幽幽然開了口,那一瞬當空一道驚雷,映亮了他眼裡那抹暗綠色的笑,他肩膀朝外一傾,眼看着就要跟驟然而起那陣風朝外落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沒動,也吭聲。

陣風捲過了,阿落那半個已經滑出去的身影一閃間又回到了窗裡,懶懶跳下窗臺繞過我身邊,從榻上拾起件外套披到肩上:“說吧,爺,來阿落這裡,是爲了什麼。”

“我要你陪我出去走走。”

“這種天?”坐到梳妝檯前順着發,那雙暗綠色眸子透過鏡子望着我。

“不好麼?”

“好,自然好。”放下梳子,端起桌上的茶:“爺想讓阿落做什麼,阿落自然陪着爺做什麼。”

“阿落總是對客人這麼好麼。”

“這個麼,”推開鏡子,於是我再望不見他的臉,只聽見他聲音繼續慢悠悠地道,帶着絲甜得嫣然的笑:“他們出不起那價錢。”

馬在山路上跑,比來時慢了很多,因爲風勢比之前又吃緊了不小。阿落和我坐在馬背上,我在前,他在後,他扯着繮繩我靠着他的胸。

每次同鋣騎一匹馬的時候,他總愛叫我坐在他身後,面對着他的背,於是不論同他說多少話,他的神情我總是看不見的,而他同我不論說多少話,亦總是一片模糊的沉悶。只由着一把長髮軟軟在我眼前掃着,飄來蕩去,催得人昏昏欲睡。

阿落卻偏要我坐在他身前。

那樣一種姿勢,像是他在背後抱着我,我不知道鋣爲什麼從來不允我這樣坐,他不曉得,背後是空蕩蕩的冷,而靠着胸,卻是實在的暖。我畏寒,我喜暖。雖然同樣的,這姿勢不論我同阿落說多少話,亦總歸望不見他的神情。

只有絲絲的發被風吹着在我臉側飄動,雪似的柔軟無聲。

“爺,這種天逛山路,爺真是與衆不同的好興致……”

“妖風四起,好舒服。”

“爺真愛說笑,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土,以爺這醫者的身份,怎也愛說些妖啊妖的。”

“我爹常說,這樣的季節山風似刀削,那就是妖風。”

“你爹哄你呢。”

“阿落,你爲什麼要入狐仙閣。”忽然問了這樣一句,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突兀。所以擡頭朝上看了一眼,碰巧撞上阿落望向我的視線。

笑意盈盈的一雙眼睛,似乎這男人從來不知道不悅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只是略微地沉吟了片刻,然後回答:“因爲……我喜歡。”

“喜歡什麼。”於是我再問。

“喜歡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阿落很博愛。”

“爺是阿落的最愛。”

我笑。

因爲開心。無論怎樣,是真是假,被這樣一個美麗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總是開心的。身下馬蹄一陣顛簸,我朝他懷裡靠了靠緊。阿落的懷裡很舒服,像每個夏季崑崙暖海的溫度,那麼不溫不火,無論離得多近都感覺不出來的妥帖,夾雜着淡淡的桃香,還有風裡隱約凌厲的陣雷味兒……

忽然想起他讓我喝過的那杯茶,雨露秋霜。一嘗過那滋味,人便終身忘不了它的香。他的懷也一樣。

而在這樣一種懷抱裡依着,時間就是久一些也是無妨的。

可是……

“阿落,有沒有聽說過狐仙。”

“有啊,狐仙閣裡頭……盡是狐仙。”

“我是說真的呢,阿落,真的狐仙。”

“爺又開始說笑了。這世上,哪有真的狐仙。”

“我卻見過。”

“是麼?”

“真的狐仙,那些妖嬈得像天仙一般,於是也就總把自己當成了神仙的東西。”

脖子上微微一涼,是阿落把團在我頸窩的發拂開後的冷。“其實不過就是些修成了精的狐狸,是麼,爺。”

“一些把別人的精血吸了來,變成自己招搖於世那些力量的狐狸。”

“實在是些該殺的東西。”他低頭把脣貼上我的脖頸。

“偏還誘人得緊。”我伸手攬住他的頭,於是他就勢朝把我摟得更用力。

“不然怎叫狐媚呢,爺。”

“呵……那麼,”手指收攏,我抓住他的發:“究竟吸了多少人的精魄,你才修成現下這般狐媚的,狐狸。”

話音才落,那道妥帖護着我的胸膛消失了,連同我手指間那把柔軟似水的發。一瞬間風肆虐捲住了我的身體,刀絞似的,前前後後,絞得我全身上下空蕩蕩的冷。

馬在我胯下驚跳着嘶鳴起來,因着突然出現在它前方那道身影。

銀白色的發,雪似的袍。

高懸在濃雲密佈的鍋灰色天空下像道刺眼的電,亦像個羽化入九天的仙,偏偏妖氣沖天。

我認得這罡勁的氣。

第一晚來到桃花莊時就見識過了,包圍着整片桃家莊,霸道,卻也深藏不露。連鋣都感覺棘手的東西,卻是來自一隻狐狸精,一隻名叫阿落的狐狸精。

“狐生九尾,你好大的修爲呢,老妖。”

“不敢,多大的修爲,還是逃不脫爺的眼睛。”

“六方陣四百年桃花精氣,你要得還不夠麼。”

“拜月參神,妖精不過謀生而已。”

謀生,說得好。

人要謀生,妖也是,天經地義。只是當人淪爲妖謀生的食物,這天經地義四字說出來就得卷個舌頭再繞回口裡。

“謀一生魂破百年德,老妖,你倒捨得你的修行。”

“爺是指……金家小姐。”

“我以爲以你的修爲,這點點魂魄根本入不得你的法眼。”

“自然。”

“那爲什麼還在她體內種聻?!”

“這……”聽我這麼一說他笑了:“爺明白人,怎也不明白有些事並非能由得阿落爲或者不爲。”

他這話說得倒也沒錯。

那天被金小姐抓住了我的手,她體內妖氣撞進我身體,曾讓我看到了不少我原本不想看的東西,那些被鋣所鄙夷的人間罪孽,那些可憐可嘆的情情債債。

終日被鎖在深閨足不出戶的大小姐金婕,受了使女的慫恿夜裡透跑出去來到了柳家鎮這一方花花天地,誤打誤撞進了狐仙閣,乍然間對阿落的驚鴻一瞥,就此種下情孽。以至貪戀得不可自拔,在阿落修行當晚闖進了他煉丹的禁地。醉生夢死的幻景,讓她成了妖精口裡的丹,也因此讓另一個蟄伏着的妖物趁虛而入,避開十三凌階龍點頭,遁入金婕的體內。

由此兩股妖氣重疊,隨着時間的遞增,逐漸幻化成了聻。

聻,自古一則鬼死而化,一則妖氣積蓄異化而成。

後者需要兩股勁力相似卻源頭不同的妖氣寄居在同一宿主體內,一段時間的融匯後方能形成。通常來說,這種可能性不比人產妖子的機率高上多少。無論人或獸,都根本無法承受這樣大兩股妖氣在自己體內的肆虐,更何況熬過漫長的異化時間。

但金小姐卻承受下來了,在這種狀況下。

倒也不是她體力超出正常人的好,而是她體內那兩股妖氣,其中有一股在護着她不死。那自然不是爲了她好,這樣做只是拖着她煎熬的時間而已,而之所以這麼做,目的必然是因爲她活得越久,越有好處。六方陣護着桃花林那麼久,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破除的,現在之所以會形同虛設,同金小姐被制顯然不無關係。

只是這兩股妖氣究竟哪一股是致命的,卻不得而知。一股走得張揚,一股暗暗涌動,連着兩天我始終分辨不出來它們分頭的歸屬。只是一股必然是照着另一股的樣子模仿而出,依附着相生相吸,漸漸分不出彼此。

分不出,就不知道該拔哪一股纔對了,拔錯哪一股,都會讓金小姐命喪當場。以至連聻都孕育而出,我卻沒辦法讓鋣以麒麟口去淨了它。除非,其中一股肯自己消退。

卻也並非那麼容易,因爲我知道他想要什麼,憑着金小姐這條命。

“阿落,放過金家小姐,可好?”

“嘖,爺這話說得……不是阿落催她的命,放與不放,同阿落有什麼關係?”

“你握着她的命呢。”

“確切一些,她是我體內的丹。”

“那麼吐出來,阿落。”

話纔出口,周圍的風勢驟然間更加猖狂了起來。

“哧,爺說得輕巧。身體裡的東西豈是說吐就能吐得出來的。”風裡阿落的話音依舊溫存,可是通體而出的妖氣咄咄逼人得讓人一瞬間有點透不過氣,原本藏着掩着的東西,在他話音出口瞬間頃刻被釋放得肆無忌憚,像是有意無意思地鎮我一鎮般,因着我那些輕描淡寫的話。

可憐那馬是被徹底驚到了。

急急嘶鳴着,一張嘴,一團團白沫沿着嘴角撲哧哧朝下滑落。眼見着被這股看不見摸不着的凌厲之氣壓得快失了魂,我不得不從它背上翻了下去,免得被這牲口驚懼得忘了形,一不留神先給顛了下去。

“爺,小心些。“半空中那隻妖狐看着我的樣子開心地笑,笑得讓人沒脾氣。

所以我只能輕輕地嘆口氣:“唉……”

“爺嘆什麼。”身影一閃已來到我的頭頂,阿落朝下俯瞰着我,高高在上的模樣,虧他還能問得這般柔順。

我擡頭望向他,無奈笑了笑:“我嘆……命數。”

“命數?”

“阿落,你看我這一大早,巴巴地找你是做什麼來的。”

“必然不是爲了同阿落溫存而來。”

“呵……阿落,這時候還有心跟爺我調笑。”

“狐仙閣待久了,成了習性。那麼爺說,來這裡找阿落,究竟是爲了做什麼。”

“我,只是想來跟你做筆交易。”

“什麼交易。”

“放過金家小姐,我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例如?”

“十三凌階龍點頭。”

話音落,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阿落眼裡閃了閃,只是被臉上那笑妖嬈地掩着,不細瞧,幾乎感覺不出來。“呵呵……爺在說笑,”說着話從半空蕩了下來,無聲無息落到山路邊的老枯樹叉上,隨着風在枝椏上搖來晃去,白鶴似的一隻:“十三凌階龍點頭……爺,這不是在調侃我這隻老狐狸麼。”

“怎麼說。”

“誰都知道,那地兒是天子封的,龍脈的一尾。妖怪,哪有那資格去碰那種聖地。”

“所以你才垂涎了這麼久,盤垣在這地方遲遲不肯離開,不是麼。”

“爺還真瞭解阿落的心思。”聽我這一說兩眼隨即彎成道月芽兒,他笑得朝枝杈上臥了下來,低頭望着我,朝我招招手:“那麼爺,說說,怎麼個交易法。”

我從兜裡抽出只黃錦封的袋子。

幾乎是抽出瞬間,身周迫得人發緊的妖氣似乎凝了凝,眼角瞥見那隻狐狸從樹杈上仰起半個身子,我把袋子拽了拽牢。

“哦……呀,你還真有這個。”說着話身影一晃閃到了我的邊上,風似的一陣,指探過我的脖子滑向我的手。

我把手揣回兜裡:“老妖,我要的東西?”

他一陣輕笑:“爺,揣進兜裡莫不是以爲阿落夠不到?”

我也笑:“你儘可以試試看。”

話說完,卻沒見阿落言語,這隻滿臉嬉笑着的狐狸一隻手頓在我衣兜邊僵持着,連周圍的風似乎也因此一瞬間靜了下來,慢悠悠在我邊上卷着,細得幾乎可以聽見那隻袋子在我手心裡被捻得悉瑣作響。

袋子裡裝着天子御筆親批的印,印下壓着‘御賜十三凌階’六個字。

字若毀,禍及九族。

狐狸捏着金小姐的魂,我手心裡,捏的那是金家上下老少兩百餘口人的命。

遠處隱隱一陣滾雷翻過,瞬息而過的霹靂,電光泛紫。

那是麒麟請的天雷。

跟鋣在一起那麼久,所見能讓鋣請天雷去炸的東西卻極少,可見,他目前處境艱難。於是不打算再去同這隻妖精墨跡,他有的是時間,我沒有:“老妖,這交易可值。”

“爺說笑了,”身子一轉,轉眼間又大鳥似的棲在了那棵老樹的樹杈上,他低頭斜睨着我:“交易在哪兒,哪兒有什麼交易。”

“這麼說,阿落是無所謂這個了。”

“不是阿落有沒有所謂。只是爺,沒那資本,爺跟阿落哪來的交易。”

他說得倒也沒錯。交易,要資本的,資本,卻不是我握了他要的,他握着我想的,就可以開始去談的。能擺在檯面上談的條件是什麼。我又憑什麼以一人之力,去要求這九尾妖狐來屈尊同我談。

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在目前的狀況下。

“你要資本?”眼看着那原本溫存的笑在他眼裡一點一點變得張揚起來,我道。

“自然。”

“那我給你資本。”

話一出口他如我預料地微微閃了閃眼神。片刻再次嫣然一笑:“哦?那阿落拭目以……”話還沒說完突然間他身影驟地朝半空裡竄了上去,驚蟄了似的。

而這回,輪到我對着他笑逐言開:“阿落,這資本可夠。”

原本凌厲的風更緊了些,幾乎把我這句話給吞了去,那一陣陣嗚嗚咽咽鬼哭狼嚎般尖叫肆虐着的風,隱隱夾雜着些金屬撞擊的聲響,鏘啷,鏹啷……從背山那頭看不清楚的黑暗深處逐漸靠攏了過來,一片連着一片。不出片刻密密層層地簇擁在了我的身周,邊上刀似的妖氣驀地冷凝了下來,像是水碰到了冰。

“馴刀者……”頭頂響起阿落的話音,話音裡已經沒了之前妖嬈的溫存,冷冷的,像他眼裡閃爍着的深綠色的光:“爺,好大的面子,能把他們也請了來,阿落真是佩服。”

“過獎。“

馴刀者,一羣駕御刀劍精魄的靈。十八層煉獄的火燒灼出來的形體,他們是九殿森羅駕前最犀利的護衛。

我只竊得其中一小支,藏在麒麟的甲裡,連麒麟都不得而知。這次若不是時間緊迫,我還真捨不得趨出來使用。那區區十萬兩的白銀,竟然因此迫我動了陰兵,還真是讓我是賠了老本又折了兵。可見,鋣的話也不盡是討人嫌的,有些事,實是不該去多管,多管,自惹一身腥。

只是惹都惹上了,只能盡力解決吧,無關其它,只一個面子問題。

“老妖,這次的資本,還夠是不夠?”

“阿落怎敢再說不夠。”

“那交易可談了?”

“可談。”

“好。”重新抽出袋子,我朝那隻妖狐晃了晃,在身周那大片陰兵的簇擁下:“給我我想要的,這個你拿去。”

他卻並沒有過來,只浮在半空繼續安靜地看着我,帶着一臉讓我琢磨不透的神情。

“怎麼。”我忍不住再道。他眼裡暗藏的東西讓我隱隱有些覺得不妥。

“陰兵在此,閻王怕也不日就要到了。”半晌懶懶開口,自言自語般,說的話卻讓我心裡頭一個隔楞。

“你想說什麼。”

“爺,爲了阿落嘴裡這點點東西,值得?

“這你就無需多管了。”

“幾十萬兩百銀,阿落還是給得起的,不如爺做個順水人情,好過賠了夫人又折冰兵。”

話一出口,我的臉騰的下就燙了,燙得幾乎要把我的臉頰給燒透。

這狐精,像是能鑽到人腦子裡去似的,怎能明白得這樣清楚?!反是我,以爲自己準備得夠妥當,卻反成了一無所知。心一慌,陰兵的陣開始亂了起來,他們本就是受操縱者情緒指派的一羣東西。

我忙穩住神。

擡頭正想說些什麼,爲我一瞬間的亂神做點彌補,卻不見了半空中阿落銀白色的身影。再次一慌,下意識朝後退,才低頭,就看到那道雪似的身影在離我不到幾步遠的地方站着,負手而立,漂亮的嘴角一絲彎彎的笑意:“爺在找什麼。”

周圍就站着那些陰兵,卻並沒有因爲他的靠近做出任何反應。

忽然明白一個棘手的問題——那些被我從封印裡釋放出來的東西,我似乎操縱不了它們……

念頭纔出,來不及做出任何應變,那些陰兵開始動了,卻並不是朝着那隻妖狐,而是對着我的方向。

排山倒海的勢頭,帶着刀劍般凌厲的殺氣。

是了。

九殿森羅的東西,駕御不住,就是被它們吞噬。十八層地獄的意思本就是弱肉強食。

想明白這一點,卻沒有任何就此急變的能力,因爲鋣不在我邊上,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正束手無措地呆站着,眼見着那些漆黑森冷的東西潮水般朝我一鼓作氣撲了過來,下意識閉上眼,身子卻被股力輕輕一扯,朝上直蕩了過去。

隨即耳邊被一片金屬聲吞沒,響徹我的耳膜,而我毫髮未損。只聽着那些聲音從最初的天崩地裂到漸漸隱沒在我的腳下,睜開眼,發現那些來自地獄的東西不見了,似乎從沒被我從封印裡放出來一般,在我原先站着的地方消失得乾乾淨淨。而我的身體被一根白色綢帶纏着,懸在離地數丈開外的半空,綢帶一頭再我腰上,一頭在不遠處那隻盤腿坐在老樹枝杈上的妖狐手裡。

“爺,這交易還怎麼談。”他問。

我無話可說。

遠處又一道雷滾滾泛開,亮透了半邊天空的紫。

“是不是很急。”剛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腰上的帶子緊了一下。迫使我回頭望向那隻妖精,他坐在那裡嬉笑着望着我,不同於往常的譏諷。

這,怕纔是他壓在狐狸尾巴之後的真樣子吧。嘲弄的,不可一世的狐狸精。一邊溫存,一邊在心裡頭當你是隻螻蟻。

這隻妖精。

“急又怎樣。”

“求我,我便放了你。”

“放又怎樣。”

“放你回去護你那隻可憐的麒麟。”

“他不需要我護。”

“是呢,我怎忘了,這麼一隻曾經殺性大得要遭天譴的麒麟,怎會落魄到需要一個人來護。”

“老妖,你現在自管逞你的口舌之快,可知凡事總有不可預測的時候。”

“哦呀……爺說的那可……”

話音未落,那帶子飄蕩蕩從他手裡落了下去,我也是。

只是帶子落在地上,我落在馴刀者的手臂裡。

轟然一聲巨響,狐狸坐着的那棵數倒了,落地瞬間他被陰兵團團圍困,所謂上天不能,入地無門。

“哦呀,恭喜爺,居然真能操縱得了這陰兵。”他倒也並不嗣機逃遁,只朝周圍輕掃了一圈,轉頭再次望向我,眼裡又綻出了那層溫存妖嬈的笑。

“同喜同喜。

對我而言,失敗可以,但沒什麼是失敗過之後,卻駕馭不了的,那些被我操控過的東西。

“爺,現在可是要跟阿落交易了?”

“我卻不想了。”

“因爲阿落沒那資本了?”

“阿落比誰都聰明。”

“呵呵,爺,阿落真是很喜歡你。”話音落,人突然在那些陰兵的包圍圈裡頭消失不見。

隨即一陣暗香在我身後浮動,沒等我來得及回頭,忽然身後一張臉貼了過來,微彎的脣電似的壓到了我的嘴上,我下意識張開口,口裡冷不丁被根柔軟的舌頭捲進樣滾圓的東西。

東西很燙,燙得跟火一般,隨着那舌間在我舌頭上輕輕一碰,驚得我忍不住將它吞了下去。隨即喉嚨上被一隻手輕輕一夾,眼前瞬息而過那隻狐狸妖嬈的笑:

“爺可小心了,這東西在你喉嚨裡,可比不得在我這兒要吐出來那麼簡單。”

說着話人已騰空而起,手心裡捏着我那隻裝了御印的袋子:“這個,阿落收下了,之後阿落做些什麼,請爺無須再多管,只當這交易的報酬。”

我吐出那東西握進手裡,那顆禁錮着金小姐精魄的粉色丹丸,隱約一層妖氣還在上頭攢動着,這妖狐即使是在這種時候還不忘坑上我一坑。

“那是天意,救活金小姐拿走我的銀子,之後你做什麼都與我無關。只是記着,下次若再讓我遇到,我斷不會放過你。”

“天意?”聽我這麼一說,他笑得更歡:“嘖,原來是天意。那麼無霜城見了,爺。”

笑聲止,他不見了,墨似的天上只有幾團濃雲在風裡翻滾着,暗沉而壓抑,帶着雷聲震過後的隆隆餘音。

手上練子咔啦聲輕響,該是鋣在召喚我。

我轉身翻上馬背。

回到桃花莊,整片桃花林已經被雷火給燒回了,偌大一片金家宅一片劫後餘生的狼籍。

燒燬的桃林空地上躺着只巨大的頭顱,小山似的一隻。

頭顱似蛇,又似龍,只比蛇多了只角,又比龍少了爪。鋣說這叫蛟,長時間蟄伏在龍脈邊緣一條巨蟒花了將近千年的時間滋養而成,若再過一個晚上,金小姐死,聻出,這蛟一吞了聻立刻就能騰雲化龍。只是天下真龍只一條,若真的讓蛟化成龍,原來的龍脈必毀,則天下大亂。到那時,不僅無霜,甚至整片皇土都要被戰亂圍困。而那樣的亂世,只怕九天降下懲世的劫雷,才洗得乾淨這被妖化的土地。

只,偏巧我路過了,偏巧我揭了那榜文,偏巧我有那吞噬和淨化一切靈氣的麒麟,偏巧我碰上的是那樣一隻自我而隨性的妖狐,於是,一切便煙消雲散。

凡事,果然都有個定數。

氣數未盡的,任是如何波折,終究撥雲見日,似乎有條看不見的繩索操控着,金家老少,我,麒麟,整個局……或者你我皆逃不脫,它那條暗繫着一切走向一個只有它知曉歸處的鏈子。

金家小姐在吞下我帶回去的那顆丹後三日醒轉了過來,身體裡的聻自動消退後,雖然依舊病弱得說不出話來,兩隻眼睛看人時已經有了點神氣。再過上三五日,每天不間斷地吃下我給她煎的藥,她開始能下地走動,於是再給她開了半月左右的方式,我跟金老爺告辭走人。

離開當天金家設宴招待了我。酒過三巡金老爺藉故離開,老媽子垂下了簾子,說小姐一定要來跟我見上一面。

我答應了。

金小姐隔着簾子給我敬酒。話不多,卻也似有若無地問起了狐仙閣裡那個頭牌角色的消息。當真是死過一次,卻還心未死,女人的癡心。

於是只能這樣告戒她,若想活命,便遠離那種誘惑地,妖孽縱橫,你怎知惹來的是人是鬼。

她聽後只是沉默。沉默意味着無聲的不認同。只是這回我救便救了,下回她若要再碰上什麼,便再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過往遊人,當不得終生救護她的神仙。

只長長一陣沉默過後,她忽然開口:“先生是個女人,何必做男人樣。”

這倒讓我微吃了一驚。在不被情字所迷的時候,她倒是比一般的都更加明白人。

“如果不這樣,你爹會放心我給你診斷?”於是我反問。

金小姐不語。

於是我輕嘆一聲,再道:“可惜你天資的聰慧美麗,卻只能寄託在那樣一隻妖身上。”

她依舊不語,只目光微微閃了閃。半晌忽然擡頭,看着我的眼睛輕聲道:“先生眼裡有桃花。”

“有麼。”這話說得有些突兀,我下意識應了聲。

她沒有回答,只在簾後站起身作了個福,然後道:“金婕謝過先生救命之恩,先生自己也請好自爲之。”

我有點愕然地看着這個女子,不明白她突然說這番話的意思,她卻再不吭聲了,轉身在下人的攙扶下回了屋,留下我一人對着一桌子的菜,和她留下的那兩句莫名的話。

三兒在邊上給我倒酒,一臉沒心沒肺的笑,這個正事不管成天無憂無慮的孩子。喝了他的酒,是不是便能沾上點他的喜氣?我一口飲乾杯子裡的酒,三兒臉上笑得更歡,於是我道:“三兒,爲什麼這樣開心。”

“因爲先生醫好了我們小姐的病。”

“不是因爲我喝了這酒麼。”我拿起空杯子朝他晃了晃,他眼裡的光微微閃了一下。

我笑:“三兒,先生待你可有虧欠。”

“先生怎會虧欠三兒。”

“三兒,可知什麼是果報。”

“三兒不懂……”

“三兒,肚子痛不痛。”

話剛出口,三兒朝後猛退了一步,紅潤潤的臉一瞬轉了色,他用力按着腹部死死瞪着我。

臉上沒心沒肺的笑不見了,可惜得很,這樣一張陽光燦爛的少年的臉。而我只能輕嘆,站起身把手裡的酒杯丟到一邊:“三兒,它們跟你索命來呢。”

“先生說什麼?!”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滾落,他緊盯着我的那雙眼裡還帶着那些個夜晚不加掩飾時孩子的天真。

這天真殺了多少無辜的人。

“三兒,一會你就知道我在說什麼。”

“先生救我!!”一腳跨出門堪的時候他突然間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三兒是被逼的!是老爺!是老爺讓三兒做的!!先生救我!先生救救我!!”

我拂開他的手:“自作孽。”

“先生!!三兒不要死!!先生!!!”

三兒的哭叫聲很可憐,但我不是佛前悲天憫人的那朵清蓮。所以放任他不管,就像放任那隻妖狐吸盡金家風水寶坻十三凌階龍點頭的全部精髓。

今年再貢不出寒露渡霞,金家滿門怕是逃不脫那官難了。而失去十三凌階龍點頭的精髓,任是土地再沃,栽培再上心,桃花園裡的桃樹也只能結出最普通不過的桃。

天意。

一切卻又怨誰?

三年,四十八個郎中,四十八條命案。戾氣早把福地變成死地。

自作孽,不可活。

入夜,叫了酒菜進房。

鋣早早躺下了,我睡不着,一個人坐在他邊上自斟自飲。

幾杯酒下肚,身體便有了種難耐的燥熱,於是回頭對牀上的人道:“鋣,寬衣。”

鋣看着我,眼裡閃過一絲困惑。但還是低頭慢慢解起了衣服。他的髮色和一隻獸很像,低頭剎那,活脫脫就是他。

身體的燥熱更強了些,我俯下身睡到了他的身上。

鋣的身體很涼,從皮膚到骨子裡的涼。而那隻獸卻是火熱的呢……從骨子,到皮毛。

“鋣,幫我寬衣。”我擡頭對他道。

他眼裡的困惑更深,卻什麼都沒做。

“鋣,幫我寬衣。”我再道。

看着他手朝我衣領上伸了過來,不知怎的身上的燥熱便消失了。我推開了他的手站起來。“走吧,”披上衣服,窗外吹進來的風讓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我們去無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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